历史的镜面折射出绚丽光彩

2020-08-06 14:59王翠屏
福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亮新疆

王翠屏

“您可能知道,我的书房在钟宅湾一幢高楼的26层。在这样的高度,我能鸟瞰大海。看在灯塔的闪光中忽隐忽现的夜航船,看乌云披着霞光风流聚散,看黄昏的太阳像只被谁踩破了的红番茄,酱汁溅得到处都是……那天,海上风平浪静,阳光从叆叇云雾中透射出来,像一把尖锐而明亮的剃须刀,闪着诡异的光芒……”

这道灵感之波,冲击视域,划破长空,成就了作家刘岸长篇小说《子归城》(载《福建文学·2020年长篇小说专号》)的诞生,让《子归城》的述说从百年历史的镜面中折射出一道绚丽的光彩。

连续数日,我沉浸在《子归城》所营造的传奇故事氛围里:文字瑰丽、叙事宏大,想象奇特、画面感强,意境绝美且不落俗套。从碧波荡漾的东海到雄浑磅礴的天山,从沿海开放城市贯穿百年前的西域,尤其是浸染在新疆(古称西域)奇峰异水间的篇章显得特别空灵悠长。不由得感叹作家的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感受《子归城》带给我们的无尽乡愁、时代风云和家国情怀。

刘岸出生于新疆,他的祖辈曾从内地闯荡到新疆,或任职地方官员,或主管地方教育,他的血脉根植于这片土地,对家乡情感的深切无以名状;加之自小饱读诗书,受过良好教育,后期军校和部队的历练,使他对新疆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有着深刻的把握和洞察力。他在小说艺术领域不断开拓,多方探索,卓有成就:出版过《骗你不是人》《天职》《神圣的天平》《罂粟花山谷》及《刘岸小说选》等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遥远、荒凉、悠远,新疆独特的人文风貌不断呈现在他的作品中。从边陲之地调到海边城市,部队、法院、文学期刊主编等多领域人生阅历积淀,独有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况味,艺术的直觉和天赋的创造力,这都加深了作家对时代、历史、人物全方位的思考。

《子归城》是刘岸近期推出的多卷本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另外三部分别为《子不归》《在天狼星下》《石刻千秋》)。

故事时间跨度百年,空间范围广,人物逾百人,重点人物30多人。主要时间集中在1911年辛亥革命至1917年十月革命期间。

小说向读者展现了20世纪初发生在新疆的人物传奇和历史风貌:“丝路”动荡,新旧势力明争暗斗,残酷博弈;吏治腐败,危机四伏。刘天亮、神拳杨、姚麻子、赵银儿、郝大头、山西王、何坨子各色人等在残酷的商战和离奇古怪的天灾人祸中或拼搏崛起或家破人亡,演绎着丰富多彩的人生和“丝路”传奇……最终,古城军民在酒王刘天亮、张一德、神拳杨的带领下自发组织起来抗击强敌,保卫家园。

《子归城》讲述了厦门茶商之子林闽嘉一路私奔至子归城,成为当地黑沟煤矿最大的股东。但由于受合富洋行老板雅霍甫的排挤和陷害,林闽嘉家破人亡,成了子归城装疯卖傻的拐子。他怀着满腔的爱恨情仇,终日流落街头,为人代书,伺机报复。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军管带马麟带兵进城,弑杀了子归城知县。新任县长金丁腐败怠政,沉迷土木建设,对涅槃河流域树木乱砍滥伐,放任洋行开矿,致使当地生态环境急剧恶化……

小说主人公、流浪汉刘天亮于辛亥前夜来到子归城,因误入凶杀现场,历经被莫名追杀、下煤窑做苦力、阿山走镖、名妓奇案等千辛万苦,在偶然的机遇中,创建了刘家酒坊。

《子归城》虚构的“子归城”,位于“一带一路”的核心经济带。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林则徐获罪发配,途经此城,帮助当地军民兴修水利,引河水入城。从此,子归城蓬勃发展,成为“丝路”枢纽重镇,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为实现梦想抱负会集于此,在进行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碰撞和交流的同时,开启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

汉代张骞凿空西域以来,新疆就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必经之地。自古以来,新疆既是新疆各民族的家园,更是中华民族共同家园的组成部分。各种不同生产生活方式的族群交流互补、迁徙会聚、冲突融合,推动着中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

纵观历史,交流冲突融合,团结、凝聚和奋进始终是中华文明发展的主流。遥远的历史已尘封在时光的隧道,在一个腐朽没落的制度下,無论是为官还是为民,在面对生死以及巨大的自然悲剧时,都无法避免被湮没的命运。

这是《子归城》传奇故事的意蕴所在。

《子归城》最大的亮点在于其艺术表现力和创造力:结构上的大胆创新和尝试,对宏大叙事的驾驭能力,艺术上的想象与再创作,简洁凝练,出神入化,收放自如,是有别于风花雪月的刚毅和大气的文字。

小说以“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过去和现在为明暗两条基本线索,主线着墨于百年前子归城里发生的系列传奇故事,副线为新时代的人物——现实中的子归城后人“我”、林子非、莫菲等人的活动,以两地人民在面对战争、灾难时不屈不挠的精神风貌为对照,把陆地丝绸之路重镇子归城和海上丝绸之路起点厦泉两市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两条线索一明一暗,相互贯穿,穿插叙述中始终以“我”的写作为起落点和时空转换中的衔接点,脉络清晰明了。第一部《子归城》结束时,“我在厦门海边的一幢高楼上,能看见钟宅湾的夜航船,还有海上的一轮明月……这些,在百年前,都是一位钟姓老人无尽的乡愁”,前后呼应,形成了饱满的结构闭合。同时,也为后续第二部《子不归》埋下了伏笔,留下想象与再创作的空间。

宏大叙事,离不开历史支撑和时代烘托,离不开群体的生存状况和文化形态,离不开写人物所在土地上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子归城》描绘出了波澜起伏的历史画卷和当下生活的部分侧面,作家以探索的、创新的、能够带给读者全新体验的想象来完成故事和人物的塑造,用艺术形式再现历史的真实,赋予一个世纪前的新疆,这块神秘宝地无数驼铃的传说与金戈铁马的想象。从人烟稀少的戈壁、天旷地遥的草原,到平沙茫茫的沙漠、雪海无涯的关塞,雄奇壮丽的景象,战马嘶鸣的古战场,人物复杂多变的命运,均交织在《子归城》杂糅互融的文化表达中,孕育出新的篇章,苍茫中凸显奇丽。

小说着眼于大时代背景下人物命运的刻画,成功塑造了刘天亮、林拐子、神拳杨、钟爷、山西王、金丁、马麟、铁老鼠等众多正反面人物形象:历经沧桑、鲁莽但正直勇敢的刘天亮;人间秘密的偷窥者林拐子;对外报复郝大头,打击福建八行,争取煤窑永久采矿权,对内又对付红胡子的遗孀,处理煤窑工人的暴动,还要武装希卡,防止契阔夫复仇,防备阴谋家皮斯特尔的阴险狠毒的铁老鼠;冒充旗人,杜撰家史,吹牛撒谎,假冒大清功臣,祖籍福建、现居古城子的何坨子;风情万种却红颜薄命的洋女子撒拉尔;隐居沙枣梁子、超凡脱俗的乱世奇人钟爷;泼辣中透着无限宜人风韵的黑牡丹;与中亚溃军契阔夫等哥萨克内外勾结,窜犯“丝路”,在子归城血洗洋行,制造惨案,心怀叵测的马麟……每一个人物都是一部传奇。

让我们欣赏一段传神的人物描写:县长金丁被杨增青都督体面地请到迪化,杨增青扔给他一大摞子民众的告状信、检举信,“金丁吓得脸色煞白,汗流如注,说不出话来。杨都督笑了一下,说:下去好好看看。金丁哆嗦着抱过那些信件,回到驿站,紧张万分地看了一个通宵。最后发现那些信件大多数都是状告别的州县官员的,和自己有关的并不多。可这时候矮胖圆脸的金丁已经变成了瘦小三角脸的金丁,完全不像一尾金鱼,而像一只虾米了。”

可以说,大到时代氛围、生活景象,小到符合年代人物的衣着打扮,以及对各种“史料”“文献”的仿写、摹写,都足以乱真,充分体现了小说虚构文本的特征,也体现了作者对历史还原真实感的把控能力,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

为克服百年时空给小说叙事带来的拖沓等弊端,刘岸在其文体和叙事上做出探索:叙述上的一个简单回放,在虚与实的技巧切换中,跳转自如地将内陆福建和新疆两个地域的渊源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为后续故事的展开作了背景上的铺垫,人物的命运在大时代的风云际会中由此展开。

“离海最远的地方”作为《子归城》全篇引子,是作者所要叙述的百年前历史故事的发端:怀揣和平善良之心的张骞出使西域所经之地博望渡,也是后来明朝时800个违反海禁令的戴罪刁民踏上西去的流放之旅……到达博望渡时,恰巧与800个违反了军令的追剿兵相遇。两伙戴罪之人抱头痛哭后,就在博望渡边上砌墙盖房,开荒种地,建起围墙,形成了一座城,取名子归城。意为:我们活着是回不去了,但愿我们的子孙能回去。

“土围城随着丝路的繁荣迅速崛起,朝廷又在城里设了驿站。往来东西的客商便把这里称作子归城。子归城,俗称古城子,又名子归城。”

“现在,我们回到壬子年秋。您看到天亮牵着红鬃马从东门走进来了,他眯了一下眼,看了一眼门楼上的三个大字:子归城。然后,东张西望地进城了……”

小说运用直叙、倒叙等手法,在人物出场时,先呈现一个事件的结果,再层层剥茧、环环相扣地将整个事件的脉络、人物的背景、故事的发端细细道来。作者的叙述不只停留在故事的表层,满足故事表层所显示出的真实,而是围猎似的,慢慢逼近每一个故事的核心点,在故事所营造的死亡、情仇、性爱、原欲与悔罪的虚拟语境中,把冲突推向极致,以揭示生活和人性的本质:人性阴暗,世事丑陋,但美好、善良和希望,终究是漆黑的夜色中划亮的一道光芒,折射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人文关怀、人性表达和理性思考的深邃程度。虚幻中呈现现实,现实中隐含虚幻。

如“黑陶罐”是一个隐喻,是刘氏家族神话的道具。刘天亮遭遇哥萨克武装,并由此丢了后来被钟爷带进棺材的黑陶罐。经过时间沉淀,“残留在罐中那些曾使他退烧的酒曲子,它们像一群美丽的精灵,使颗颗黄米变成青春蓬勃、生龙活虎的汉子,熱火朝天精力充沛跃跃欲试……终于,在一个冰雪消融的清晨,黑陶罐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甜香……”

奇异的芳香,预示着一场深刻变革最后完成的芳香,也预示着刘天亮历经劫难成为丝绸之路一代酒王的生命涅槃。

《子归城》语言流畅,特色鲜明,富有张力,充满智性。作家对新疆方言的运用和诠释,带着调侃幽默,带着对世态的玩味和思索,不铺张不刻意,自然生动,恰到好处,充满生活气息。“天亮一眼看见跑堂的伙计脸熟,再一看这伙计头颈长得酷似一节葱头。”形容中毒倒在河床边上的刘天亮:“就像一峰干死在沙漠上的骆驼,静静地戳在淤泥中。由于高烧干渴,他将半个脸和一双手全攮在淤泥中,高高撅起的大腚可笑地正对着彤红的朝暾。”

对人与自然的描写,天亮与马的情感,也写得出神入化。“红鬃马走到博望渡时,马失前蹄,差点摔倒……但它的眸子可疑地奇大奇亮,光焰灼烁,散发出回光返照的艳丽色泽……一会儿像一个幽灵,正在走向血色夕阳,走向湮灭,走向虚无缥缈;一会儿又像一个透明的冰块,正在失去皈依,缓缓地融化、衰亡、浸润到荒原中去……”

极强的画面感,人与自然的融入感,历史与传奇的代入感,瞬间将读者拉入既定的场景中,让读者不知不觉游走于文字的诡异和起伏的情节中,不觉得疲倦。

《子归城》的叙述汪洋恣肆,充满激情,它是作家精心编织的一个传说,更是新疆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作家立足当下,通过回顾跨越世纪的百年沧桑,探寻与民族生存休戚相关的历史与文化;通过展现“一带一路”上的历史、文化和惊心动魄的故事传奇,描写了当代厦门人的精神侧面,阐释了“一带一路”倡议的重大历史意义。在历史观照中,用艺术表现形式,将时代提出的问题置于一个较为开阔的思想平台予以认知与定位,使作品焕发出史诗般的光芒。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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