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此山中

2020-08-06 14:59黄炳坤
福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山茶花南洋老师

推荐人语

包 倬:黄炳坤的这组散文朴拙、真诚、鲜活。他不是那种擅长于写作技巧的作家,靠的是某种近乎先天的直觉。正是这种来自原初的敏锐,让他的作品渗透了语言的表层,直抵生命的内核。这是一组有“人”的散文,其人物的生命力如种子一般,自然而然地在土地上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不是隔岸观火的书写,而是“在场”,和自己的生命有某种关联。正是这种关联,给读者带来了切肤之痛。

林筱聆:看这组文章,有坐在山谷小屋窗前,听清风徐徐吹过山林的感觉。清新里透着淡淡的忧伤,忧伤中又含着微微的暖意。贫困小女生的后花园,追求自由的山茶花,乡村教师在职员宿舍搭起的深夜食堂,乡村老妇珍藏一辈子的南洋来信,让我们看到偏远山区的中学教师一个个简简单单甚至有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看到乡村里一个个卑微而又乐观坚强的鲜活个体,那些人那些事会悄无声息地进入我们的心底,让我们隐隐有些痛,但痛过,留存下的是阳光是希望。作者的语言质朴,文笔流畅,他总是着眼于身边的小人物,在生活的小处中着笔。可喜的是,他的作品通常都会有着一个相对结实的内核,这种内核让他的作品自然带着情感。而这,正是当下很多人写作时稀缺的东西。

后 花 园

一座破败的黑瓦土墙老屋孤独宁静地立在山脚下。与离它不远处几幢崭新气派的钢筋水泥小楼相比,这座灰黑色的老屋显得轻描淡写,与周边的田园树林勾画出一幅古朴恬淡的山村景致。屋外的墙脚堆满柴草,屋檐上有些瓦片已脱落,土墙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像一位耄耋老人,露出沧桑颓废的面容。这应该就是她说的家了。

她是班上极平常的女生,只是个子比同学小,坐在第一桌,总能清晰地听到她踊跃的发言,因而给我留下认真好学的印象。开学不久,我从学校的贫困生资助对象的名单上发现竟有她的名字,之后,又从其他老师口中隐约知道她患有较严重的疾病,家庭经济比较困难。然而,我并没发现她与其他同学有明显的异样,每次相遇,总能听到她清脆略带沙哑的“老师好”从她灿烂的笑脸中甜甜地流出来。她是班干部,交代给她的事她都能愉快地完成。平时她也与同学们说笑打闹,觉察不到有什么阴霾笼罩在她的脸上。

有几次下午放学后,我有事到街道,发现她正手握铁铲和她母亲把垃圾一铲一铲地装上车,看到我,她并不介意,朝我挥挥手,露出灿烂的笑。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她和她母亲的身影一直出现在学校的食堂,母女俩一起收拾食堂里的剩饭剩菜,之后,她母亲挑着收集好的泔水回家,她则径直回到教室。听同学们说,到了这里的茶叶采摘时节,白天她会到茶山帮人家采茶,晚上到茶店拣茶梗,赚取些许零钱。这女生还真与其他同学不一般,我决定到她家看看。

一天,我对她说要到她家去,“好呀,欢迎老师来!”她满脸爽爽的笑容。学校地处茶区,秋天是这个地方的茶叶采摘季节,忙碌的茶季过后,我与她约好到她家的时间。

她告诉我,她家离学校不远。一天午后,我按照她给我的路线——从学校出发,在学校后面跨过一条小溪涧,沿着一条乡间水泥小道直至山脚,就到她家。

这时,我发现她早已在门外候着,远远地向我招手。走进屋内,里面房间的门板和窗户大都破旧残缺,并且堆满农具和杂物。碎青石板铺设的天井埕院打扫收拾得还干净整齐。她说这屋子只住她们一家,别家都搬走了,留下那些杂物堆放在房间里。老屋有前后两进,后落是二层木板楼房,楼下拐角有一间是她家的厨房,卧室在二楼。

她引我走上一段紧靠墙壁的木质楼梯,屋内昏暗,几乎看不清楼梯的台阶。“咚咚咚……”她快步小跑熟练地先上了楼,站在楼上,回过头来说:“老师,小心点!”我停下脚步,借着映进屋内的微光,才发现有段楼梯的扶手缺失,出现了一截豁口。

她的房间在老屋护厝边角低矮的阁楼上,门口有个小小的天井,透着光亮。她打开房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伸手熟练地在门框边拉亮电灯。这是一盏钉在墙壁上的老式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勉强看得清房间里的摆设:一张老式眠床,一个老式衣柜,一张带有两个抽屉的老式桌子,一把木头方椅。这些家具倒是可以搭上老屋的年龄,我似乎走进一个上了年纪且怀旧的老人的屋子。

她母亲知道我要来,早早从田里回家,卷起的裤腿仍沾着点点泥巴。我问起她女儿的身体情况,她从昏暗的衣柜里拿出一个陈旧的购物袋,取出一沓厚厚的纸递给我。我接过这沓纸,是她女儿住院治疗的各种检查单、诊断书以及收费单据。我发现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担心起来。她母亲说,她小学时就被诊断出这病,在市医院断断续续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向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因为家庭经济实在困难,再也无力坚持医治,只好出院回家休养。医生不放心,交代她还是要按时来医院检查。之后的一次检查,医生惊异地告诉她们,她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也就是说她奇迹般地痊愈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对她说,是你的乐观开朗战胜了病魔。她咧开嘴,绽放出满脸的笑容,用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为了偿还治病欠下的债务,女孩的父亲到外面打零工,母亲则包揽了所有她能做的活——清扫搬运村里的垃圾,打理田园,种菜养猪,收集学校的剩饭剩菜。

我站在她的书桌前,书桌上方有一扇窗,说是窗,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墙洞,再装上一片陈旧粗糙的小木板而已。她推开那扇窗,一束亮光从窗洞钻进来,房间顿时亮堂些许。在光线的照射下,房间里的家具更显现出灰暗陈旧的面容。我发现窗子下方的桌子上有个硕大的石秤砣,压在一本摊开的书上,我心里嘀咕,怎么把這么个沉重的大石头放在书桌上呀,就问她。“这是我的玩具呀,做作业思考问题时我就敲着玩。”她有点不好意思,腼腆一笑。我看着这粗糙的石秤砣,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的玩具竟如此沉重。

书桌唯一有点亮色的,就是那个色彩斑斓的笔筒了,我顺手拿上来,竟是矿泉水瓶的下半截。“这是矿泉水瓶做的,我在上面画上了花草。”

窗洞的上沿挂着一串七彩的风铃,我用手轻轻一拨,“咯咯咯咯”,一阵沙哑低沉的声响,全然不是风铃该有的金属质感的清脆。“老师,这是我用圆珠笔和水笔筒做的,我把它们涂上了色彩!”她略微沙哑的声音就像这串风铃声,不动听,却甜美得让人心碎。

我不敢直视她清纯的笑容,探身把眼光移向窗外。

窗外,屋子的后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园,秋天鲜艳的阳光给菜花涂上了一层黄灿灿的色彩。菜园远处是层层叠叠的茶园,一圈一圈,如绿色的腰带绕在山间。茶园往上是被浓浓的墨绿浸染的树林,更高远的就是湛蓝得如一汪倒扣的水潭般清澈的天穹。打开狭小的窗,外面竟是另一番生机蓬勃令人遐想的景象。这时,我觉得窗外倾泻在天地间的闪亮秋阳,如涌动的浪涛扑面而来,我的内心似乎被明晃晃的秋阳灼热了一般。

“老师,这是我的后花园!”

深 夜 食 堂

山区的夜,没有灯红酒绿的装饰,是最纯粹的黑暗与深沉。几声零乱的犬吠,夜,沉入冷清寂寥的无底深渊。尤其是冬天或者春天,夜里10点,学校晚自修结束,学生散去,学校迅速陷入无边的冷寂。

寒冷的夜,这时最需要一碗滚烫的夜宵镇住屋外涌动的凛冽寒流,驱除盘踞在躯体里的饥寒。

李是学校的职员,负责学校的水电杂活。李身上总耷拉着一件夹克衫,嘴里叼着一支香烟,脚上趿拉着拖鞋,再添上一头蓬松的头发,两撇浓密的八字须,这形象,极似一幅鲜活的经典速写画。他为人随和,且喜小酌几杯。或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木、大柯还有我,我们几个与李特别投缘,常聚在李的宿舍泡茶讲古;平时从食堂打来饭菜,大多在他那屋里一起用餐,你一言我一句,无数话题与饭菜一起咀嚼,一次单调的进食变得热闹而有趣;偶有好茶定然招呼共品,有烟分着抽,外人看来颇有臭味相投之嫌。

李的宿舍备有锅碗瓢盆,方便做餐,我们就在这里搭伙吃夜宵。我们的夜宵极其简单,甚至寒酸,通常是几包方便面,加上几个鸡蛋,有时能加上几叶青菜,便是锦上添花的“大餐”了。

然而这种“大餐”的配角——青菜是极难有的。山区不是每天都有集市,准确说,五天才有一次集市,人们把它称作“圩日”,只有圩日,才有商贩载来各种蔬菜。学校食堂会在圩日采购适量的青菜,以便让接下来五天的餐桌上有了绿色慰藉。没有青菜的日子,咸菜、萝卜干就是餐桌上的日常。

有些老师的家属会在校园人迹罕至的旮旯处开垦几行菜畦,种上几棵青菜,以此接济没有青菜的日子。我们有时会打着手电筒,到她们的小菜园里偷摘几叶青菜,顺便摘几根葱蒜,回来的路上,到她们的宿舍门口,不忘向她们喊道:晚上偷了你家一把青菜了。她们总是笑呵呵地说:偷吧!偷吧!彼此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校园,在寒夜中格外温馨。

方便面很快就能煮熟,几个人围坐着小茶桌,一人舀上一碗,“哧溜”“哧溜”,暗夜的空气充满了有声有色的香气。除了吃方便面外,有时会小酌几杯以驱除围繞在周身的严寒。啤酒比较少喝,三杯两盏淡酒,敌不住山区的夜深寒重,况且,我们几个啤酒一喝就没个数,喝多了,消受不起,太贵。最适宜的就是那种“金冠”牌白米酒,一杯150毫升,一杯一元,一人一杯,经济实惠,又恰到好处地爽口。一口面,就着一小口米酒,在口中稍作停留,慢慢咽下喉咙,“啊——”长长的一声,回味无穷。

红酒是我们不可多得的口福,山区气候湿润寒冷,不少农家有喝自制红酒驱寒的习惯。有的农户对外出售红酒,一斤两三块钱,几个人集资舀上三五斤,甜甜的红酒与方便面,是我们以为的绝美搭配。

奢侈一点的,会加一碟荞头炒鸡蛋,或者一碟蒜泥花生米,几块煎豆干。散漫不羁的李却是个厨房高手,几样极普通的食材,在他的巧手下总能变出可口的下酒菜。有时候,实在没什么可以下酒的东西,一包榨菜丝,几条萝卜干,一碟咸干菜,泡上开水,呷一口酒,咸酸甜辣五味杂陈的口感,慰藉着要求不高的味蕾,别有一番滋味。

待一盆面吃完,几杯酒下肚,恰到好处地满足,身上的寒气也被热腾腾的酒气逼退。夜色深了,趁着暖暖的酒劲,回宿舍睡去。

几年的山中岁月,我们大抵是这样度过。我们在李的宿舍搭起的深夜食堂,虽然异常简单,甚至寒酸,却充满温馨,让山区寂寞寒冷的岁月,温暖而熨帖。

山 茶 花

“老师,节日快乐!送您一束山茶花!”每当教师节来临,她都会准时在微信上给我送上一朵“山茶花”的问候。此时,那碎了一地的山茶花总会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如她的座位一样,她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却又令人头疼的存在。她的成绩不好,又不上进。更怪异的是,她上学总是带一枝新鲜的白色山茶花来,别在她课桌边的窗棂上。上课时,她不是在看课外书,就是看着那枝山茶花,长久地发呆。为此,我多次警告她,并数次与她谈话,严厉批评她,甚至收了她的山茶花。但第二天,又一枝新鲜的山茶花插在窗户上。学校地处茶乡,漫山遍野都是茶园,山茶花是这里的寻常之物,山上,田野,有的是。令我不解的是,这寻常的山茶花,并不艳丽,那花香淡得几乎闻不到,为何她却情有独钟?

课堂上,她又一次痴痴地望着窗棂上的山茶花,我再次不客气地厉声批评了她。她撅起嘴,别过脸去,用愤恨的表情倔强地抵制我。我实在忍无可忍,走下去,拔下窗户上的山茶花,摔在地上,用脚重重地来回碾压。那山茶花在我的脚下瞬间香消玉殒,化为碎屑。我又顺手收了她摊在桌上的课外书。她双手握拳,重重地捶向桌面,瞪了我一眼,埋下头去,整节课再也不抬起头。

我似乎解了气。下课后,我冷静想想,觉得有必要去她家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情况,和她父母沟通。

傍晚放学时,我叫住她,说要到她家家访。

“我家不要你去!”她歇斯底里向我叫嚷着,头也不回跑开了。

我被这意想不到的公然高声拒绝弄得尴尬无比。这是在众多同学面前啊,我只觉得颜面尽失,心灰意冷。

第二天,上交日记作业本时,她独自将日记本交给我。打开本子,里面夹着一沓厚厚的被折叠成四四方方的纸张。这是她给我的一封信,写了满满四张作文纸。

“老师,对不起,昨天当众拒绝您的话,还望您不要记恨在心。其实,我心里并不是这样的,我是说了违心的话。”

这孩子,能及时认错,还会安慰人。其实,作为老师,我哪会因这种事而记恨一个学生呢?

“我这样做,一方面是想让您认为我无可救药,不再管我,从而把那本《梦知我心》的课外书还给我,那是我找别人借的。另一方面,我是真希望老师能来我家,却又不敢让您到我家,怕您知道了,从此便看不起我,鄙视我。”

我狐疑地往下看,她说,她家里藏着一个秘密。

原来,她的父母只生了她姐妹俩,没有男孩,她是老大。因此,在她12岁那年,她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说是给她做“哥哥”的。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哥哥”意味着什么。后来,她从邻居们的闲聊中,隐约知道了真相——这个“哥哥”是个外省人,是她父亲物色来入赘她家的,是她以后的“老公”。

我不敢相信,这是什么年代了,这山村居然还存在这样愚昧的观念和可怕的陋习。更难以接受的是,这种事竟然就真真切切、无可置疑地发生在我班级学生的身上。

面对霸道固执的父亲,年少的她除了惊恐,束手无策,更无能为力。无法想象,这对一个孩子的身心是怎样的摧残和伤害。

进入初中,业已懂事的她仍然不敢向父亲当面直言,给父亲写了好几封信,对父亲强加给她一个“哥哥”的行为表示抗拒:“我还小,我想读书,我还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况且,我不是父母传宗接代的工具,我也是人,我有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我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自由和权利。”然而,她的父亲根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从不理会,责骂她不懂事。因此,她沉默了。

“我不敢把心里的委屈告诉父母,我只要一说出口,便遭到一阵数落。

“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敢交朋友,不敢让她们到我家里来。因此,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一句心里话,我也无法把郁积在心底的事告诉她们。每天,我只能默默无语地面对我喜爱的山茶花。

“满腹心事找不到一个人诉说,只有把泪水偷偷地往肚里吞。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我不信。残酷的现实,使我对未来心灰意冷,也使我的性格、脾气一天天开始恶化。不想读书,上课开小差,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滑下去。我无法自己站起来,也没有人能拉我一把。”

于是,那个活泼好学的女孩不见了,教室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无心学习,又玩世不恭的“坏学生”。她只能憋着满腹的心事对着那洁白的山茶花发呆。

难以置信,这是一个15岁的学生经历过的事,是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真实而沉重的心声。

“当您当了我们的班主任,我多想您是我们的知心朋友。可是,您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您根本就没有真正负责任过。您不是开导我,而是粗暴地责骂、训斥、懲罚。您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了解过我,不过问我的真实情况,不问一问我有何难处,有什么心事……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也需要关心和理解,更需要一份爱心啊。”

我像被当头重重地敲了一棒。不曾料想,我自以为是的教育方式,其实简单粗暴得让多少学生心寒,甚至于毁掉多少学生花一样的青春年华。她的话,令我羞愧难当,更让我不寒而栗。

“我多么羡慕山茶花,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地生长、开放。即使生长在山野,没有娇艳的容颜,没有袭人的花香,也要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清清爽爽地绽放。”

教室里那枝被我残暴地碾碎的山茶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碾碎的,岂止是一枝水灵灵的山茶花?捧着信,我几乎不忍卒读。

“老师,现在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您了,希望您可以理解我,也能够为我保密。如果可以,老师,告诉我该怎么办。”

信的末尾,她加了一句:“老师,别忘了,您欠我一枝山茶花!”

顿时,那粉碎的山茶花,像是在我心上碾过一般,沉痛得令人窒息。

我在她的日记本上,给她回复了一封长长的信。鼓励她振作起来,坚强起来,要勇于抗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向她的父母坚决说“不”,决不屈服。

就这样,她用日记的形式,告诉我她与父亲抗争的过程,谈学习,说理想,倾诉苦闷,也分享欢乐。这时候,坚定的支持、充分的鼓励和适时的安慰,是我给予她每一篇日记最好最给力的“评语”。

课堂上,她坐姿端正了,渐渐地又有了青春少女该有的甜美笑容,也见到她与同学们快乐地玩在一起了。我允许她,仍然可以每天带一枝山茶花插在窗棂上。

“老师,我爸让那位‘哥哥走了,他离开我们家了!我赢了!”终于,在一次日记中,她欣喜地告诉我。文末,她画了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和一个大大的笑脸。

初三毕业,她考上了高一级学校。离校时,她来看我,送我一束鲜嫩的白色山茶花,感谢我拯救了她。我笑着说,其实,你也“拯救”了老师哩!

临别,她回过头来,说:“老师,您还欠我一枝山茶花呢!”说完,调皮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朵怒放的纯洁无瑕的山茶花。

信从南洋来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正在学校宿舍看书,楼下与我搭班的数学老师来到门口,身后跟着一位瘦小的老妇人。

或许是领我的学生家长来访,我请他们进门。

听数学老师说明来由,我才知道,她与数学老师同村,就住在学校后山的一个山坳里,是来找我代她写一封“侨批”的。

我让她坐下,她拘谨地端坐在靠背椅靠外的一角,一只手扳着椅座边缘,一只手放在腿上。

我询问她写信的缘由。

不料,我这一问,就像无意间打开了一本残破不堪、充满悲剧色彩的剧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生长在山坳里的她,如同那个时代其他女子一样,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6岁时嫁给了同样长在山村的一个邻村男孩。婚后不久,丈夫随人下了南洋。

从此,思念如那剌剌的凛冽山风刮拭着每一寸肌肤,日子在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中一天天被撕扯抛弃。曾说一去三两载,谁料一别不复返,杳如黄鹤,再无音信。

她不曾走出大山,不知道山外世界有多大,她到得最远的就是送别丈夫时村外的那个山仑尾。

一有时间,她总要去那个山梁张望。她的眼望不尽山外一层又一叠的山,更看不见山外的海,想象不到丈夫的南洋。她不知道山外还有多远才是海,海外还有多远才是她心中的南洋。她觉得,耳畔不绝的山风、扑面而来的松涛,就是山之外、海之涯的南洋吹过来的,带着她丈夫的信息,裹挟着丈夫的气味。每回张望,都是一次渴望,一种释然的安慰。或许,风中有他们曾经的呢喃。

山脊的烈风里,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她捕捉不到缥缈空气中丈夫的丝毫气息。从青丝到白头,她柔弱的光阴终究敌不过那个满是忧伤与期盼的坚硬山脊,她的脚步再无法去丈量她与丈夫最近的距离。

想念无休无止,暗夜最难将息。然而,她说暗夜里的她最能接近南洋,她年轻的梦,总在暗夜中翻山越岭,漂洋过海,下南洋。梦中,她会被那汹涌的浪涛打湿醒来,那是满衾的泪水呀。

这期间,唯一的儿子终于在她含辛茹苦的拉扯下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她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的慰藉。亲戚邻里劝她再找个依靠,都被她坚定地回绝。她坚守着山村女人最淳朴的思想,在骨子里相信,她的丈夫迟早会回来的。

她很平静地讲述,如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暗淡的脸庞没有异样的表情,似乎在向我讲述一个无关她自己的别人的故事,故事的曲折伤感丝毫打动不了她的内心。或许这是她向旁人讲述了无数遍的话题,我今天偶然成为其中的一个听众。

她瘦小的身躯还是直挺挺地端坐在椅子的边缘,像一座雕像。岁月把她的脸庞揉搓得皱皱巴巴,就像是雕刻家无心的肆意泼刀留下的零乱刀痕。她纹理纵横的灰暗脸庞,被一律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放大,暴露得一览无余。那瘦小的躯体,似乎只剩思念的骨骼勉强支撑着。

我讶异于这个干瘦弱小的躯体里竟藏着这么一个旷日思念的凄苦传奇。

她说现在她已经忘了“那个人”的形象,再也拼凑不起他清晰的面容,只剩下模糊得几近苍白的离开山梁时的背影。几十年过去了,她旷日无果的思念榨干了她的期待,她失望了,了然了,放下了,忘记了,也木然了。

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黑夜,后来的暗夜里再没有了梦。有梦,也不再有海涛,不再漂洋过海,也没有海浪来打湿梦境了。她的梦,不再下南洋,也早已没了南洋。

命运似乎总是跟她开玩笑。不久前,她收到了她那消失了近50年的南洋“丈夫”托回乡探亲的华侨带回的一封信。她不识字,请人看了信,得知南洋的“丈夫”在南洋早已又有了家室,负疚和羞愧让他选择了沉默与消失。

她掀起外衣,從里层衣服的口袋里取出那封被她折成对半的信,双手摩挲着,俨然是一件珍宝。

她垂下眼睑,盯着手里摩挲着的那封信,暗淡的脸庞没有丝毫的涟漪。

我接过那封带着她体温的信,她说,想给她南洋的“那个人”回信,告诉他,她还在,她一切都好,不恨他,若有机会,请他回家看看,就好。

说到这里,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异样的光芒,将那枯瘦无华的面容点亮。她闪着光华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充满着信任与某种期待。

我无意再去剖开她那早已被岁月风干的凄苦心事,匆促地合上那被我不经意打开的不忍卒读的剧本,执笔为她写了一封给她南洋“丈夫”的信。

写罢信,她双手递过写着收信地址的纸片。我看那干瘦细小的手,如一截被人随意丢弃在山野的干枯树枝,似乎一折就要断了。

折叠好信,封好信封,递给她。她接过信时,或许因为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她的面容再不是刚来时的暗淡,而是现出闪着光亮的神采来,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她递给我一包烟谢我,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对她说:有需要写信尽管来,我帮你写。

她干瘦的脸庞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喜地连声道谢。我送她走出房间,她瘦小的身子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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