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苏联具有世界影响的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他的文字一直是我喜欢的。他的作品总是以行走的姿态陪伴我,他所鞭挞和歌颂的内容在创作手法上,对人性的发现和生命的体察和思考影响了一大批中国作家。
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石南征说:“艾特玛托夫是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新潮环境成长起来的一代,作为少数民族作家脱颖而出。他的作品既保留了丰富的民族特色,写吉尔吉斯斯坦民族风情有很自然、浪漫的味道,又吸收了俄罗斯传统文学的气息,具有现实主义传统,文坛也可以接受他……他的小说带着很浓的诗情画意,在世界文学中也是很独特的。”
乡村情怀是艾特玛托夫作品中的一道景观,而我要介绍的这篇《查密莉雅》更是来自作者个人命运和乡村生活的纠缠。一个简单的故事,却用诗一样的笔调在叙述。
世俗的表象可以简单与美丽成一幅让人神往的草原与高山,一个美丽生动的女子查密莉雅就生活在那里。经历了长久的期待而郁积下的新鲜渴望,被生活唤醒。爱情的出场是十分神奇的,它在激活人身体上潜藏的东西时,瞬间唤醒了安睡的身体。
一个人幸福的一生难道不正是这个样子的吗?人身体里要有了知己的感情,才算有了灵性。
丹尼亚尔,一个从前线受伤回村的军人。因为从小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对土地、对自然、对人生有着深沉的感受和思考,他沉默无言,远离人群。十四岁的谢依特对丹尼亚尔充满了神秘感。在送粮的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震撼了谢依特的心灵,也唤醒了查密莉雅心底对真爱的渴望,也是从未在丈夫萨特克那里感受过的爱。
世俗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对的。世俗的目的很明确。人在世上走过一趟,是有想法和念头的,信任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正如书中的婆婆所描述的:“你是嫁到一家殷实、有福的人家来了。这是你的福气。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几个孩子,家里够吃够用。我们老一辈挣得的家业,谢天谢地,都得给你留下,我们带不进坟墓。不过,只有那爱惜声名、有良心的人,享福才享得长久。这话你得记牢,要经常检点自己!”
婆婆的话像一道传统咒符,护佑着村庄里的后来人。查密莉雅也相信本不属于自己所有,所有主动做的事情,想必也是在替他们树立口碑。只是生命不仅仅存留在具体的个体身上,还是一个薪火相传的时间流程。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属于这个更为宽泛的承续环节的连接点,都是一个时间段的担当,无数的点才能构成生命的连线。
查密莉雅一旦选择了丹尼亚尔,她将会失去很多,所以她一开始选择了逃避,如果这时她丈夫回来了,也许就没有了以后的事,如果丹尼亚尔退后了,也可能不会有以后了,如果她不是一个足够坚强的人,也许也就更不会有以后了,但是,这就是小说。
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或者说被俗世缠绊,满足于欲望的实现,平凡简朴的事物中获得幸福是他们唯一途径。小说作者的慧眼正是懂得从那些庸常细碎的生活中,知道在时间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规律,懂得由此而形成的变化是受之不尽的,最小的消耗是最实在的安宁,是生活。小说作者更应该懂得,生活中总是有一些新奇的事情,他们打破规矩,去唤醒痛痒的毁灭形成的美,像暗夜燃烧的火苗,照亮了萌发在心头的光,人性授予身体的禀赋需要写作者给他们灵光,给他们人性的人间冷暖。
最后,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出走了,村子里的人们不明白查密莉雅为什么跟了这个贫穷而沉默的流浪汉,只有谢依特深深理解他们的爱。在谢依特十四歲的秋天,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同样爱着嫂子查密莉雅。他用画笔画出了送粮路上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走在草原上的美丽风景。
追求幸福的人总是伴随着流言四起:
“真蠢!这样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她看上的是哪一点?他的全部家业就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满院了!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叫花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没什么,多情女会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萨特克凭哪一点不是个好丈夫,凭哪一点不是个好当家的?全村头一个好男子!”
“还有那婆婆呢!这样的婆婆老天爷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那样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难找!蠢女人,糊里糊涂把自己毁了!”
而我们查密莉雅从前线回来的丈夫萨特克则对奥斯芒说:“走啦,她正该有这种下场。谁知道会死在哪里。我们这时代女人有的是。就连一个金发女人,也换不到一个顶无用处的小伙子。”
生活就这样轮回着进行,小说不,它定格在一幅画里,伤悲和欢喜都不经耐活,定格,就是恰恰好。
早些年我阅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读到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艾特玛托夫《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扑棱棱扇动着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
孙少平的恋人田晓霞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的凝望远山的姿势。少平从地上坐起来,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这就是艾特玛托夫与中国写作者的不解之缘。他的中篇小说《白轮船》中的吉尔吉斯人的古歌感动了多少读者。1964年之前所写的《查密莉雅》随同艾特玛托夫进入中文世界是及时的,只不过1965年出版的《艾特玛托夫小说集》是内部性的。这部小说集和其他内部书籍一样,因为都有黄色的封面而被读者称为“黄皮书”。
我是20世纪90年代阅读艾特玛托夫的一系列作品,他纯美的格调和忧伤的温情打动了我。某一个夏天的黄昏,我穿着的确凉面料的粉红色上衣站在窗户前,我想用沉默和世界对话。这是我阅读后的感觉。对面旧墙青瓦上的阳光,让我心动,文字的魅力和美好的故事环绕在我周围。我的心中有如许欲吐而未可以吐之物,如许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恨不能夺他人酒杯,浇自己垒块。很久后,会感觉有一股不同的意念在有限的空中行走,被日头照亮的世界却很安静,世界在我观赏时带着一点惆怅。我再一次翻阅《艾特玛托夫小说集》,它的首篇正是《查密莉雅》。
“我的山哟,蓝幽幽白茫茫的山哟,
这里生长过我的前辈生长过的祖先!
我的山哟,蓝幽幽白茫茫的山哟,
是哦——我的摇篮——”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