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姿莹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福建民间故事所描述的习俗禁忌很多来源于当地妇女的社会生活。传统女子婚嫁之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生育在古代医疗条件不佳的情况之下,是一件赌命的大事。俗话说:“生得过鸡酒香,生不过四块梆”,表明了生育对于女性的危险性及其身份地位的影响。闽台当地的产神信仰当推临水夫人,而临水夫人正是从女杰形象转变而来的女神信仰,临水夫人成神过程中有“脱胎救民”的传说,因胎被妖所吃,遂立誓返回山门再次学法专为“救产护赤”,从而转变为“护产女神”;同时还有“栽花换斗”改变婴儿性别等功能存在,当然,这与传统“男尊女卑”观念有关。
除了是守护女性生育的女神,临水夫人陈靖姑在传说中的另一个形象则是女杰。福建女神的神格化通常是因其保家卫国或是为了乡里牺牲自己,死后得以敕封,渐渐发展成为地方的守护神,同时又带有传统女巫的遗风,例如妈祖与临水夫人则皆是如此。成为一地信仰之后,也流传到台湾宝岛,以及东南亚各侨居地。临水夫人之所以为女杰成神,是因为在其传说中有“斩白蛇”的重要情节,本文即从此角度对“临水夫人斩白蛇”情节与《搜神记·李寄斩蛇》进行对比研究,讨论闽地的崇蛇遗风、人牲献祭传统与闽越土著、汉民势力角力的变化;以及李寄的英雄历险主题对于陈靖姑女杰成神的影响,并分析此一故事情节中所包含的历史内涵,以及杂揉了丰富的福建地方文化元素之后的流变发展。
临水夫人信仰从福建为核心辐射到浙江、广东、台湾,乃至于东南亚各地皆有其信仰,是一股重要的民间信仰势力,称作三奶派,或为闾山派的一脉。临水夫人原名陈靖姑,又称临水奶、顺天圣母、娘奶、夫人妈等。
陈靖姑传说大致内容为:陈靖姑乃观音滴血化胎,自幼颖异有异能,学法归来刘杞为妻,因脱胎祈雨与宿敌白蛇精斗法,难产而死,化为护产育幼之女神。
兹引《古田临水宫志》将陈靖姑传说情节整理如下:
陈靖姑传说情节出处建宁府徐清叟子妇怀孕,十有七月不产,举家忧惧。忽一妇人踵门,自言姓陈,专医难产。徐喜,留之,以事告陈,妇曰:“此易耳。”……陈令备数仆持杖楼下,候有物坠地,即捶死之。陈妇以产妇吹呵按摩,但见产一小蛇,长尺余,自窍而下,群仆捶杀之,产妇平安,全家举手相庆。重以礼物谢之,俱不受,但需手帕一方,令其亲书“徐某赠救产陈氏”数字。陈曰:“某居福州古田某处,左右邻某人,异日若蒙青目,万幸。”……后徐知福州,忆其事,遣人寻访所居。邻舍云:“此间止有陈夫人庙,常化身于世,救治难产。元·无名氏 《湖海新闻夷坚续志》[3]卷六 顺懿夫人按《枫泾杂录》云:唐大历中,闽古田县有陈氏女者,生而颖异,能先事言,有无辄验。嬉戏每剪鸢蝶之类,噀之以水,即飞舞上下。啮木为尺许牛马,呼呵以令其行止,一如其令。……未字而殁,附童子言事,乡人以水旱祸福叩之,言无不验。遂立庙祀焉。宋封顺懿夫人,代多灵迹。今八闽人多祀之者。元·无名氏《搜神记》[4]卷四 大奶夫人昔陈四夫人,祖居福州府罗源县下渡人也……嘉兴元年,蛇母兴灾吃人……递年重阳买童男女二人以赛其私愿耳,遂不为害。时观音菩萨赴会归南海,忽见福州恶气冲天,乃剪一指甲化作金光一道,直透陈长者、葛氏投胎……因讳进姑……进姑年方十七……匍往闾山学法……至今八月十三起,乃蛇宿管度,多兴风雨霖雹,暴至伤民稼穑,蛇妖出没,此其证也。后唐王后分娩艰难,几至危殆,妳乃法到宫,以法催下太子,宫娥奏知,唐王大悦,敕封都天镇国显应崇福顺意大奶夫人,建庙于古田,以镇蛇母不得为害也。圣母大造于民,如此法大行于世,专保童男童女,催生护幼,妖不为灾。良以蛇不尽歼,故自誓曰:“女能布恶,吾能行香普敕。”明·无名氏《三教源流搜神大全》[5]《闽都别记》沿《临水平妖》以白蛇、长坑鬼为主要斗争对象,但它又几乎网罗了福州地区所有陈靖姑收妖除怪的传说,加以重新编排演绎,于书中占有近四分之一的篇幅。清·里人何求《闽都别记》[6]或称《临水平妖志》,或《临水平妖传》,作者姓名无考,版本年代无考,现所见为「民国年间上海普及出版社铅印本”和台湾瑞成书局的翻印本,以及台湾宫庙翻印的同名小说本多种。故事线索从单纯的斗蛇、斩蛇增添了求雨,并将《海游记》中脱胎收蛇妖改为“脱胎求雨”。《临水平妖》丰富了陈靖姑信仰传说,但其中故事并非都产生于福州传说,而是作者据当时各地流行的传说汇集而成的,如蔡襄修洛阳桥故事……使长坑鬼有害胎、致陈靖姑殒难之结局。清~民国《临水平妖》[7]
元代的传说故事着重宣扬陈靖姑之异能与护产功能,特别是《搜神记》中的描述似于女巫,且未字而殁,与其他陈靖姑传说有相当大的区别,此一描述并非是女杰成神,而应分类为孤娘信仰才是。由此看见,闽中巫觋风俗之盛,其中能看见的与童子相关联事,是附童子身言事,这与孤娘信仰的占卜之术(观三姑等)又有其关联,却未谈及护童之事。明代开始即有杀蛇与护童护产情节出现,《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提及蛇妖吃童男童女与助唐王后顺产之事,便可认为是日后临水夫人护产童职能的展现,往后以临水夫人的前身(观音血胎)加强其成神之正当性,与蛇妖的宿仇(同为观音化身)则强调陈靖姑与蛇争斗之必要性,同时添加了闾山学法与嫁刘杞之事,从助唐王后产到自身难产,尸解后成护产之神。
魏应麒是最早对临水夫人进行研究的学者之一,他首先提出认为有关临水夫人的传说中,最主要的主题即是“斩蛇”。闽地多蛇,人身安全受到极大的威胁,因而需要驱蛇、斩蛇的英雄存在,同时人们对于自然界的一切带有着神秘的崇拜,蛇的形象是阴类且具灵幻特质,于是产生了许多的传说,将陈靖姑斩蛇情节整理如下:
陈靖姑斩蛇传说 出处 备注学法救兄斩蛇 《三教搜神大全》[9] 年十七,兄陈二相困古田临水村白村蛇洞中,乃往闾山洞王女学法,学成破洞救兄,斩蛇三段。得妪授符禄之术,受闽王召斩蛇三段《十国春秋》[10] 闽王封顺懿夫人,封子舍人,赐三十六宫女为女弟子,逃于海上不知所终。师从闾山许真君,斩白蛇化闽后,脱胎祈雨而亡《闽都别记》[11] 闽王封崇福临水夫人,卒后加封昭惠。
临水夫人斩蛇的传说,可说是集许多传说之大成,如《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当中的“蛇母兴灾吃人,占穴古田临水,乡人庙记,递年重阳买童男女赛愿。”蓝本即是出于干宝《搜神记》中的《李寄斩蛇》: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又举《酉阳杂俎》中许旌阳斩蛇的传说:
晋许旌阳,吴猛弟子也。当时江东多蛇祸,猛将除之,选徒百余人。至高安,令具炭百斤,乃度尺而断之,置诸坛上。一夕,悉化为玉女,惑其徒。至晓,吴猛悉命弟子,无不涅其衣者,唯许君独无,乃与许至辽江。及遇巨蛇,吴年衰,力不能制,许遂禹步敕剑登其首斩之。
魏应麒认为《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描述陈靖姑的斩蛇法术是师承闾山洞王女,以及《闽都别记》载陈靖姑师承闾山法主许真君(许旌阳),当即从此附会而来。第三则是白蛇幻为闽王后作乱遭陈靖姑斩杀或镇压的说法,当来自于《独异志》:
蜀王李势宫人张氏,有妖容,势宠之。一旦,化为大斑蛇,长丈余。送于苑中,夜复求寝床下。势惧,遂杀之。
即是《十国春秋》载“白蛇隐迹于宫禁,幻为人形。”《闽都别记》中所说的白蛇化为闽王后陈金凤,似也有张氏化蛇的传说演变的痕迹,故魏应麒认为临水夫人斩蛇的的传说,是众蛇妖传说的集合体,也是因应时代环境的需求所产生。
“斩蛇”,可说是明代临水夫人传说中很重要的一个情节,然临水夫人的神职功能主要在于“救产保赤”,但在民间传说与后代小说当中,却始终与斩蛇情节脱不开关系。一直以来,众多学者认为搜神记中的李寄斩蛇即是陈靖姑传说故事的原型:“也有人认为,陈靖姑与蛇斗争的故事情节是源于晋干宝《搜神记》记载的李奇斩蛇的传说。”又云:“陈靖姑的信仰,是和神话传说同步发展而来,根据文献记载,在魏晋时期流传的《李寄斩蛇》传说可能是陈靖姑的最早雏形。”
究竟为什么会认为陈靖姑斩蛇与李寄斩蛇有其关联性,并无多加说明,而其两者相关问题,应就《李寄斩蛇》故事谈起: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巳用九女。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餈,用蜜麨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乃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指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治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李寄斩蛇》的故事包含了几个主要的情节,王青认为可以包容在AT300屠龙者以及AT303两兄弟的故事类型当中,更为简短的表现方法即是龙穴脱险(Dragon Rescue)的情节,龙穴脱险包含几个要素:
1.贫穷的夫妇死后留给一对子女一间小屋与三只羊;
2.男孩继承了羊,用羊换来三只怪异的狗;
3.途中遇到老者,得到老者赠与的魔剑或武器;
4.到达王城得知有一七头怪龙,要求献上少女,否则将扫平王城,结果公主中签,须先献祭;
5.国王许诺能救下公主者,能娶公主并得到半个王国;
6.男孩带着狗前去救公主,成功斗龙,救下公主,最终与公主成婚;
《李寄斩蛇》同样是以除害为主要目的,而恶龙变成恶蛇,展现了闽中多蛇的状态,所使用武器也是狗与剑,被献祭的对象与勇者则是融为李寄一人,此是李寄与其他同类型故事中最为不同的地方,同时李寄也可以被认为是女神成神身分之一的女杰,只是她最后的身份转换是经由王权聘为王后,比起屠龙者类型,确实与临水夫人的故事情节其相似程度更高,并也包含了闽地遗风的意义。
闽地自古多蛇,从“闽”字中就可以见一二,闽字为门中有虫,即是门中供奉着蛇,《说文解字》许慎释闽:“东南越,蛇种,从虫,门声。 ”这里“蛇种”就是“蛇族”,闽越人信奉蛇族乃因为闽地多温湿丘陵,许多蛇类繁衍居生在此,对于闽越祖先的生产与生存造成极大的威吓,而人们自然会由惧怕到崇敬,之后便形成了对蛇神的信仰。除了蛇对人类的生存威胁之外,成为信仰之后,蛇的习性甚至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特别是与雨水气候相关联。《八闽通志·地理志》记载:延平府百姓旱灾祈雨,要吃斋沐浴,手上拿一瓶子,登上高山,发现瓶中“有小蛇即雨”,“吃斋沐浴”即是信仰的部分,而以蛇来判断雨水,更呈现了蛇与生活的不可分割,特别是古代农业社会中,雨水是农人们最重视的气候变化。
李正学、王建萍认为,《李寄斩蛇》呈现了闽越一带祭祀谷神的风俗,认为《李寄斩蛇》从时间(八月金秋乃丰收季节)到蛇出洞的诱饵(米餈是米粮),以至于对蛇的描述(头大如囷的囷乃是粮仓),种种都带有对于粮谷的暗示。此外更援引英国人类学家弗泽雷的意见指出,人的这类祭祀行为,一般都是企求五谷丰登的。而张育甄依《山海经》的说法,认为大蛇的出没,更是预示了气候的异常,如大旱或者大水,表示为求风调雨顺,人牲的祭蛇文化于焉产生。黄韦云又提到无论是大水或是大旱,大蛇的出没即是灾害的预示,她认为闽地属亚热带潮湿季风气候,故事发生时间又恰是“八月朝祭”,故认为《李寄斩蛇》中的大蛇偏向于洪水的的预报。古代人类因大蛇受气候影响的习性,想象气候是由蛇神操控,于是对于蛇神的崇拜之风更盛,那么临水夫人有与求丰收亦或水灾相关的情节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临水平妖传》当中临水夫人也有求雨的神职功能,甚至与其尸解成神的情节紧密结合,而雨水乃是丰收的最大条件之一,也能一同视之为求丰收。而明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更有:“八月十三起,乃蛇宿管度,多兴风雨霖雹,暴至伤民稼穑,蛇妖出没,此其证也。”的描写,显示了与《李寄斩蛇》的时间相同在八月,可能遭受台风侵袭,更直接将造成遭害的核心直指蛇妖作祟,也符合了对于蛇神的想象。
“斩蛇”是李寄与陈靖姑传说故事中最大的情节共同点,黄韦云认为李寄的斩蛇是破除迷信的方式,祭祀与供品是不可分割的,古代人牲的习俗也在此显现,“以人祭蛇”是两个故事中都出现的情节,对于人类生命的威胁逐渐扩大,对于迷信的反抗即会产生,李寄的迷信破除就是如此而来,最后李寄的胜利并与九女髑髅的对比,彰显了人类与蛇(自然)的战争胜利,姜丽凤曾说:“九女的髑髅与李寄的胜利形成了直接的对比,有力的烘托着李寄的形象。”对于迷信的破除是人类的反抗,但对于自然力量反抗无效时,人类又会期待另一个力量的救赎。被神格化的临水夫人即是一个有办法与蛇神站在同等地位对抗的角色,临水夫人与李寄都有见到数女骨骸的情况,两者的处理方式不同,临水夫人有神力且怀有女神的慈悲心,将36宫娥摆阵还阳;而李寄则是对着这些女孩的骸骨,指出她们因无法克服自身怯弱的而丧身蛇口;同时显现了闽地应有“人牲”这个远古习俗。临水夫人成就了自身为救赎者的角色,不仅除蛇妖,还有“救产保赤”的神职功能,同时能拯救受难者,这就是闽地民众推崇陈靖姑信仰的主要凭借。
“斩蛇”故事传说,除了除害之外,更展现了在闽地历史发展过程中当地土著与南下汉民之间的势力角力。李寄斩蛇中,李寄带着狗前往蛇穴,与之决斗,除了符合AT300屠龙者的故事类型之外,闽地远古最典型的图腾为闽北地区为中心的蛇崇拜与沿海地区为中心的狗崇拜,王玉婷从图腾的角度来解析“李寄斩蛇”中狗与蛇的决斗情节:
“狗”则为中国南方民族的重要图腾,现存南方少数民族还流传的盘瓠神话就是最好的印证。以狗咬死蛇的故事情节,象征南方文化对北方的抗拒与克服。李寄为闽人(福建),闽县位于南方,当闽人以剑斫大蛇至死,也象征着南方文化对北方文化的胜利,所以李寄能当上南方之后,统理南方的国土。然而,更重有可能的解释是:大蛇同时也是南方民族的图腾之一。由“闽”字即可知,许慎认为闽人即是以蛇为图腾崇拜的民族。 因此,蛇与狗之间的斗争,也象征着当时南方部族间不同的文化斗争。
由此可见闽地应是曾处在一个势力角逐的时段,“李寄斩蛇”若为干宝所说“采访近世之事所成”作为《搜神记》的成书时代,极可能就显示出当地的族群势力角力情况,王玉婷认为:
南北朝是中国政治上少见的混乱时期,就政治霸权的分布而言,南北两方呈现对峙的紧张情况。就文化的发展而言,也呈现了多元的面貌。当北方士族因为军事的失利,大量徙往南方时,刺激了南方的文化。
倘若李寄斩蛇可能反映了闽地南北朝时代汉文化南下的些微表现,兼以狗、蛇相争呈现南方部族的争斗,那么到了唐代的陈靖姑斩蛇可能就更可以进一步去理解为汉人势力与闽地部族的角力成果。石奕龙认为:
有人认为,陈靖姑传说的主要对手是蛇妖,这反映“浙闽山区多蛇,蛇曾是人类的天敌”的实际。这实际上只是陈靖姑传说所反映的表层意义而已。陈靖姑传说其实还有另一层面深层的象征意义,此即陈靖姑与蛇斗争,并最终战胜蛇妖的故事,象征着汉人入迁闽地后,最后取代了原来的土著民族——闽越人的隐喻。这是因为,闽——东南蛇种,蛇是闽越人的图腾。因此作为一位汉人战胜了白蛇精,并被地方尊为神灵,这就象征着:汉人在福建北部取代原来的闽越人,而成为当地的本地人——当地主人这样的一个过程和结果。
由于陈靖姑是唐代中叶的人士,因此,这也象征着汉人在唐代中叶就已经从移民本地化为当地的主人,因此他们才会把在本地发生的与闽越人斗争的事务神话。
假设陈靖姑的斩蛇是象征着汉人在唐中叶已逐渐成为闽地之主,此一说法应是呼应陈元光对于闽地的开发。而李寄斩蛇,经由杀蛇(战胜闽地土著)而被聘为王后(身份成为统治阶级)也有相同的象征,汉人势力进入闽地,并且与闽地土著相争的情况也许就要推前到魏晋时代了。
王玉婷认为“李寄斩蛇”合乎所谓英雄历险的主题,乔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1904~1987)在《千面英雄》中谈到英雄历险的标准路径:
英雄自日常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险,进入超自然奇迹的领域;他在那儿遭遇到奇幻的力量,并赢得决定性的胜利;然后英雄从神秘的历险带着给予同胞恩赐的力量回来。
所有的英雄冒险都遵循着一个基本的模式:召唤、启程、历险和回归,以这个模式为基础,英雄展开了各式各样的冒险旅程。李寄斩蛇确实符合了召唤(献祭给大蛇)、启程(前往杀蛇)、历险(与蛇的战斗)和回归(胜利回归寄聘为后)。王玉婷认为:“英雄的历险毋宁是一种原始社会‘成年礼’的仪式遗迹,通过成年礼仪式而成人,部族也赋予他婚媾的权利,这是英雄历劫归来最好的奖赏。”将成年仪式与英雄历险结合在一起,最大的相同变化是经过一场变化之后,人生走向不同阶段,也是人类生命中很重要的生命关口之一,英雄即成为典范:“文化英雄逐渐累积的经历本身即具有典范性,并成为人生关键事例的序列。这些关键事例同种种过渡性仪礼相对应,而成年仪式通常居于遮翳一切的地位”。
巧合的是临水夫人神职中有一大功能为护有,而护幼至成年,才算责任终了,于是成年仪式之于临水夫人信仰,也是一大重要的仪式。
陈靖姑故事比起英雄历险的历程更近似于美国神话学者戴维·利明(David Leeming)将英雄生平细分为发生、成年、隐修、探索、死亡、降入地府、再生、神话等八个部分,其中居于考验的核心——隐修、探索阶段的心理意义是:
当英雄隐修于荒野、大山或山洞时,实际上是在为他的第二次诞生作准备,他从某种隔绝状态中出现并在这种隔绝中获得了神圣的品质。这种既包含精神也包括肉体的磨难,为英雄由隐修进入死亡作了准备。在大多数隐修的故事里,英雄都受到了色情的魔鬼或物质世界的强烈诱惑,所描述的诱惑阻碍人们去体验内在自我,而这种体验是达到心灵圆满必不可少的。
陈靖姑故事合乎这八个部分——发生(观音化胎)、成年(少而颖之)、隐修(闾山学法)、探索(面临婚姻)、死亡(尸解)、降入地府(魂回闾山)、再生(成神救难)、神话(成为信仰),是为女杰成神的范围。自此便与李寄斩蛇传说产生了比较大的分野,但李寄斩蛇的故事痕迹却一直在陈靖姑故事中重复呈现,下列将其作表格对比:
《李寄斩蛇》 临水夫人综合情节祈求丰收 从季节到蛇态的暗示与献祭的祈求 脱胎祈雨斩蛇 最主要的情节敌人 最主要的情节敌人骨骸 9女 36宫娥身份转换 除害后被聘为王后 封为顺懿夫人
《李寄斩蛇》极有可能是临水夫人传说故事的原型来源,然而临水夫人传说故事的复杂与民间性,则应更加审慎视之。《李寄斩蛇》与临水夫人传说故事能够交叉展现出闽地的献祭风俗,以及重视巫觋的传统,并且可以窥见闽地闽越人与汉人势力之间的角逐。而临水夫人的崇拜则混合了更多的民间生活内涵,虽不能将临水夫人传说故事与李寄斩蛇列入相同类型论之,但却能认定为李寄斩蛇是临水夫人传说故事的原型之一。
从闽台共有的重要女神信仰之一的临水夫人陈靖姑传说故事中,梳理出其传说故事内容的流变,以及其被赋予众多神职功能的历史原因。从助产、护幼、祈雨到斩蛇,其中包含了许多的民间诉求,也展现了陈靖姑成为女神的社会生活基本要素。由此可见,“女杰成神”是闽台女神信仰形成的必备条件之一。女杰犹言女英雄的形象,此一形象从李寄斩蛇中的英雄历险主题而来,但与并不意味着成为女杰就必然能够成为女神。在中国传统女神信仰文化中,贞洁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要素,一般都是处女成神,而陈靖姑却是婚后脱胎求雨斗蛇而死后成神,于是便附会观音助造洛阳桥中的因果为解释,给予了陈靖姑是观音化胎的天命,在此展现了观音信仰对于中国女神信仰的重大影响。
陈靖姑的女巫形象,乃是闽地传统重视巫觋的遗风影响。在李寄与陈靖姑的传说故事中,“斩蛇”都是最重要的一个情节,也是她们最主要的敌人,背后呈现了破除闽地崇蛇的迷信意义,以及蛇信仰与农业气候关系和图腾部族、汉民南下的势力角力种种复杂因素。而闽地的巫信仰中为闾山教的蛇信仰最为突出,来自于遥远的闽越时代,陈靖姑所创的三奶派就是闾山教的主要流派之一,因此也产生了微妙的冲突与关联,临水夫人也因为其女杰的武神形象又兼是护产护童的母神形象使其成为万能解厄神,因此信仰幅员更加扩大。
注释:
[1][8]李姿莹:《中国民俗学福建时期的女神信仰研究:妈祖与临水夫人》,收入《2017闽南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金门:金门县文化局,2018年,第257页,第267页。
[2]叶明生、郑安思:《古田临水宫志》,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10月,第392页。
[3](元)无名氏撰,金心点校:《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古小说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2页。
[4](元)无名氏:《搜神记》引《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35页。
[5]王秋桂、李丰懋主编:《三教源流圣帝佛祖搜神大全》,《中国民间信仰资料汇编》(第一辑·第三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 178~180页。
[6](清)里人何求:《闽都别记》(校注本)(上中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 年。
[7]无名氏:《临水平妖》(民国年间上海普及出版社铅印本),台中:台湾瑞成书局。
[9]佚名:《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178~180页。
[10](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
[11](清)里人何求:《闽都别记》(校注本)(上中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 年。
[12][16](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
[13]丁如明:《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 1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72页。
[14]“奇字应为寄”。石奕龙:《关于临水夫人信仰研究的若干问题》,《妇孺保护神——临水夫人/台闽陈靖姑信仰研讨会论文集》,台中:台湾省各姓渊源研究学会,1999年 ,第79页。
[15]叶大兵、叶丽娅:《陈靖姑信仰及其传说的研究》,《妇孺保护神——临水夫人/台闽陈靖姑信仰研讨会论文集》,台中:台湾省各姓渊源研究学会,1999年,第28页。
[17]王青:《论中古志怪作品在民间故事类型学中的价值——以《搜神记》为例》,《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
[18][20][23][34]黄韦云:《破除崇拜蛇神的迷思——以〈李寄斩蛇〉与〈女侠荆儿记〉为例》,《学问集》第16期,台北:淡江大学中文系,2009年,第203页,第203页,第205页,第202页。
[19]何绵山:《闽文化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页。
[21]李正学、王建萍:《〈李寄〉主题当议——兼议六朝文学中的女英雄形象》,《中国文言小说研究》,2003年,第139~141页。
[22]张育甄:《论“搜神记”中屠龙与英雄历险典型》,《中兴大学中文研究生论文集》(第5辑),台北:淡江大学中文系,2000年9月,第145页。
[24]王秋桂、李丰懋主编:《三教源流圣帝佛祖搜神大全》,《中国民间信仰资料汇编》(第一辑·第三册),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 178~180页。
[25]姜丽凤:《一个智勇兼备的少女形象——<搜神记·李寄>评析》,《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7年第3期。
[26]刘建朝:《女性主义是脚下的李寄形象》,《福建江夏学院学报》2013年第3卷第6期,第95页。
[27][28][31][32]王玉婷:《中日蛇故事类型比较研究》,中兴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75页,第74页,第90页,第93页。
[29]石奕龙:《关于临水夫人信仰研究的若干问题》,(《妇孺保护神——临水夫人/台闽陈靖姑信仰研讨会论文集》,台中:台湾省各姓渊源研究学会,1999年 5月,第79页。
[30]乔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译:《千面英雄》,新店:立绪文化,1997年,第29页。
[33](俄)叶·莫·梅列金斯基著,魏庆征译:《神话的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53~255页。
[35]简齐儒:《台湾中南部之万能解厄神——大奶菩萨陈靖姑》,《妇孺保护神——临水夫人/台闽陈靖姑信仰研讨会论文集》,台中:台湾省各姓渊源研究学会,1999年 5月,第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