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中来的访客

2020-08-03 01:57晚乌
当代人 2020年5期
关键词:牲口河滩

惊蛰日

一大早,我坐在书房里发呆,隔着一条小街,对面楼上有三位女士捧着饭碗站在阳台上吃饭。我还听见林木中有春鸟的鸣叫,还有人在大声咳嗽。

此时是八点半,在从前,人们早就出门活动了。最近天气阴晴不定,但今天却阳光灿烂。午饭时分,小街水池边的圆桌上坐着六个年轻人,他们点外卖聚在一起吃,其中有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子用手捂着嘴巴朝左边猛烈咳嗽一次,转头朝右又咳嗽一次。我已在书房逗留一上午,透过大玻璃窗,我能看清一切。原先人来人往的小街,如今异常冷清,店面全部关门,偶尔有人走过,偶尔有一只小鸟飞过。

这两天,小区的氛围又变得紧张了。有人说看到救护车过来接走一位男士,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各种说法,接着晒出各种截图。有一位女士聊着聊着把救护车接走一个人说成接走两个人,又引起一阵惊恐,后来物业负责人发言做出解释。官方通报,目前小城已经清零,无新增,无疑似,但人们依旧格外小心。午饭前,孩子想出门走走,他妈妈不同意。他三岁半,想出去时,就会问今天还有肺炎吗?或者建议我们戴着口罩去没人的地方玩一会儿吧。春节期间,他能够自如使用病毒、肺炎这两个词语,我曾问过他肺炎是什么样,他说,有点可怕,像搅拌车那么大,但是不认识它。我出门去楼下书店拿两本书,来去五分钟。回来刚进门,孩子妈妈过来建议我给手机消毒。

躲在家中,陪孩子游戏、看看书,此外就是在手机上浏览各种消息。手机赠与我们与全世界保持联通的可能性,但这种感觉是虚幻的,实际上我们沉潜其中的时间越久,与真实的生活就越远。今天是惊蛰日,不少人转发关于惊蛰的推文,只不过,那些图文远远不及户外真实的惊蛰天。昨天早晨,我去了趟河边,水波清冽,春风吹过,荡起很多褶皱,皖南的梅花落尽,青草如焰。此时,母亲在乡下一定已荷锄将门前的菜地翻刨得十分松软,一阵细雨后,种子就该回到土地的怀抱了。惊蛰,这是所有节气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名称,生动、形象,仿佛世间事物会在一阵混着雷声的细雨中苏醒过来。几周前,我替父亲砌过一堵矮墙,搬砖挪石,惊动两只青蛙和一只瓢虫。它们是深沉的酣眠者,静躺于石块之下,冷风吹来,偶有轻微的蠕动。我把它们置在僻静处,轻盖沙土,几日后,我不放心前去松土观察,泰然无恙。此时,它们在日渐上升的气温里,也该醒了。微小生命,在天地时空中,用睡眠御寒,在昏沉中度過漫长的冬日,这是它们自己的智慧,惊扰它们,心生歉意。世间,弱小的何止一虫一蛙。灾难降临,我们困于楼宇,何不是弱虫囚于笼中,我们为那些在水深火热中遭受苦难的人感到悲痛,眼泪不止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惊蛰日,我们会不会也在惊雷中醒来,为太阳的升起感到富足,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伴,用更多的力气去爱,用更多的力量去呵护生命的尊严。

太阳已偏西,我依旧坐在书房,阳光落在窗台的植物上,也落在我的书本上。这一天,对我而言,算是虚度。我知道,春天就在门外,它在不远处,但又隔着距离。时令的春光如水已经洒遍皖南,但对很多人来说,春天还在遥远的地方,心灵的那一股暖风还未吹起。我倍感无聊,取下狄金森的诗集,有一首诗叫《泥土中有一位来访的客人》,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经他手指触动过的生命

他奔跑时落过脚的地方

无论什么样的嘴唇经他一吻

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这客人是谁,愿他能把春天早点带来,也给远方的人送去暖和热。

河边的捕捉者

太阳从东边的小山探出头来,此时,它比任何时候都要可爱。春寒在阳光里显得微不足道,太阳每走一步,它就后退一点。那些草上的露珠也很小心,闪着光芒,看到太阳火红的脸庞,它们不知不觉就溜了。

我站在水边,想到这些的时候,一天真正开始了。几天前看到一个小水湾里有一群不小的鱼,细长的身影挤在一起,像是在膨胀的河水边开会,商讨如何应对随着季节而来的洪水。早晨,我又看到它们。不远处,有个人在钓鱼,我突然想招呼他过来。但我又没有,这些鱼,应该活得更久,长得更大。人水共存的生活里,捕鱼人的索取带有天经地义的可能,而鱼穿梭于他的捞捕游戏里,逃脱或者落网,多少带着宿命的意味。

横舟,垂柳,群鱼,它们依附着水,对水有着隐秘而真切的洞察,它们才是一条河流的主人。当我被另外一种可爱的水上生命戏弄后,我低头走在一条沿江水泥路上,脚底有沙子发出粗粝的声响。我想,水边生活的人,有时候并不明白我们与一条河流的距离。

我在不经意间发现这河面上的一群水鸟。那是个浓雾弥漫的早晨,远山朦胧,它们浮动在水中央,偶尔有低鸣。我捧着相机悄悄靠近。一个猛子扎下去,它们便没了去向,水鸟是一条河流最为神秘的部分之一,它们用警觉的眼睛,轻盈的身体抵挡人的侵犯,也保证自己与水有着完美的融合。

我是一个固执的拍摄者。在许多个清晨,我蹑手蹑脚走在河边,带着狂想,希望靠得更近,捕捉到它们展翅扑过水面激起无数水花的影像。我这样的偷拍者,并不敢贸然出现在河边。观望、等待,我沿着小路内侧悄悄地走,有时候,我并未发现正在岸边捕食的某只水鸟,它突然跃起,飞得老远,这着实吓我一跳。待我举起相机,浅淡的波纹像是嘲讽的笑容一圈一圈荡开。岸边有油菜地,天然的屏障也无法提供一次完美的偷拍,走着走着,我只顾眼前却忘了脚下的路,摔跤或者踩到稀泥是常有的事,所有的努力都于事无补,后来,我能做的只有专心晨练,跑步抑或快走。

全部的心思似乎都被它们窥探到了,我着实成了个无计可施的失败者。远离我,保持距离,它们知道这是万全之策。远处的水面上,又来了一群鸟,微小的、安静的身体,看上去好像刚刚醒来。有时候等待会让人气急败坏,进而露出毫无雅致可言的粗暴嘴脸。我站在岸边,发出尖锐的吼叫,刚开始它们会警觉地抬起头,在首领的带领下扑腾而去,越来越远的距离,终究留下的是一张张我并不满意的画面。我以为,扔几个石头会发出最大的威慑的信号,臂力有限,石头飞行得并不远,它们偏着头,看看。这一出戏由于我的笨拙丧失了所有的可观性,这其实更像是挑衅,对手用安稳与沉静将它消解殆尽。

在我保留的影像里,它们蛰居在泱泱水面的雾霭之中,是谜语,是让人捉摸不透的黑点。我放弃了,多少带着心有不甘的况味。

水边的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们以为离一条河流很近,但我们永远只知道它的一部分。这一点,就像我们从早到晚守在河边垂钓,而永远收获甚微一样。因为有更多的鱼,更多的鸟,依旧自由自在地游动或飞翔。

午后闲逛

紫云英已开花,三叶草长势茂盛,草又绿又软。这些植物都为野生,它们原先可能长在河流上游的田野或公园,被夏日的山洪冲下来,在河滩上搁浅,从此在这里安居扎根。

河滩中央的石子路,留给饭后散步的人们。在这小路上,我曾见到极好笑的一幕。一头母牛领着几个牛犊子,在草地上这啃啃,那嗅嗅,看样子是吃饱了。一个漂亮女人领着巴儿狗路过,牛犊瞧那女的衣服鲜艳,好像很生气,硬是站在中间不让路。那狗很忠诚,拼命护主。它朝小牛叫,牛不示弱,低头冲过去。狗看势不妙,撒腿就跑,跑到一丛草里,任那女子娇滴滴四下寻唤,它就是不出来。那获胜的小牛扭着屁股,摇着尾巴,后腿一弹,朝自己的母亲奔去。

水边的泥土肥沃、丰润。几棵水柳、红杨借着水汽的滋养,早已嫩叶如盖婆娑成荫。再等几天,水柳会飞絮,红杨会结出榆钱串般的果实,一条条垂下来。西边有光,柔软,细腻。夕阳照在树上、水波上产生的迷离感——某种诗性的模糊,让人心生温暖。看到合适的光线,我懊恼未带相机出门。去年此时,我拍到几张令自己满意的片子,其中有一张:牧牛人坐在石头上,不远处,几头牛俯身啃食,夕阳撒在牛背上。远处走来一个红衣女学生,她驻足看牛。波光粼粼的绿色水面是画面的背景。

或是这经年的记忆在召唤我,我于这个春天的傍晚再次来到这小片河边滩。野花、芳草、绿树,风物不减,比去年更甚。水边的几畦地里开着萝卜花、青菜花。这地归一个老太太所有,老人家吃不完的蔬菜,在地里疯长直到开花。我曾见她在地里挖青菜,一转眼,菜抽薹开出鹅黄的花。萝卜花,白中带紫,等我下次来,这些植物怕要长荚了。

在特殊的场景里,人的内心会被感染,变得温软。这河滩的四月景象让我安静许多。一只黄蜂则是这平静的受惠者。它好像刚成虫,翅膀细小,无力飞腾,四脚朝天躺着,其实它不止四个腿,好像六个,抑或八个,我当时数了,此时想不起。小时候我曾遭到黄蜂的攻击,片刻间,全身发冷,嘴角发麻,我疾呼母亲,她却不信,我疼得鬼号。久远的仇在此刻变得微小,我拾根树枝拨弄它,它很知趣,几只腿牢牢抱着救命小棍。我把它转移到一棵烏桕树上,它沿着粗糙的树皮,一步一步爬上去。要在幼时,我肯定会幻想它成精回来报答我。可现在,我放弃这念头,这些年过去,那些受我拯救的青蛙、蛇、蚯蚓、乌龟,一个都没回来。再说,一只黄蜂精,估计也没多大能耐。假如,我想要个带院子的爬满藤萝的房子,它肯定无法替我实现。

我扔了树枝。远处有三个孩子在钓鱼,我决定去看看。他们春衫单薄,裤子上沾满石灰、水泥,头发跟鸟儿在春天正在修缮的窝似的。身后的地上,一条条小河鱼乱蹦,那是他们的收获。一个孩子主动跟我说话,他们从装修现场下班后,直奔河边钓鱼,鱼竿二十元一只,诱饵是用小盆在水边捞起的虾米。我脑子里闪出个念头:把他们的鱼买走。但我立刻否定了,我怕我会用口袋里的零钱侮辱了他们的劳动。他们的快乐,此时未必用钱买得到。

我转身走人。在路上,我才发现自己带了本书,绿色封面。远远看来,估计别人会以为我捏着把青草。

放牧人

我带着相机走向河滩时,下午四点多。光线开始柔和,秋天的风透着令人惬意的温软。河滩上,草木繁茂,虽是秋天,但不见萧杀之气。地面上厚密的草皮闪耀着生命旺盛至极的绿光,浓厚而凝重。

草的葳蕤之势吸引着他们,四口之家,六头牲口。

人物及牲口的出现,会给画面带来富足的色彩。他们的某段时光被定格,被记录。不过,他们看不到照片,也不是真正的主角,而仅是一幅图片的组成部分,跟树木、河流、草滩交织混杂。

请允许我描述自己对四口之家的直观印象。父亲穿着红色的大短裤、拖鞋,上身光着,他手里似乎拿着指甲钳,不住地抠鼻孔;两个孩子赖在父亲的后背,男孩也光着上身,女孩穿戴略微整齐,他们交换着玩手机,里面播放着音乐。三个人的皮肤都呈暗黑色,眼睛里有怯懦善良的光芒,陌生领地里,他们掩盖不住内在的谨慎与小心。孩子的母亲,坐在离河水更近的石头上,背对着他们,没有言语。

我站在远处,等待牲口走入镜头里的合理位置。一幅好图里,任何物体都能找到自己的所在,不偏不倚,坐在自己该坐的地方。所以,我要等,等一些事物走入我的理想区域。

孩子的父亲轻声问我:拍这些做什么?

这问题仿佛从远处飞来的石头,我慌着躲闪,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跑。他这弱弱的一问,是对侵犯的反抗还是对我所做之事的不解与疑惑,我无法分辨。咔咔几下,他们连着牲口全被我拍入相机。

我给他答案:我在这里上班,拍着玩儿。其实,我更想告诉他,自然的任何一种美,如果有人的参与,会更显不同;此时,这河滩因他们的存在而生机更浓,更美。今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在相同的位置拍过远处两个洗衣老太太的背影,其中一位回头大声呵斥我。我没出声,低头走人。此刻,我想消除他内心的些许不安,简单的回答算是暗示:我并不是坏人,是万千上班族的一员。

我问那孩子父亲:你们就是这附近的?他说,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携妻带子,混在一群牲口中间,颠沛奔波,牲口是用车运来的。对他们的生活,我有诸多疑问,比如,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放牧?牲口及他们晚上睡哪里?这些牲口的用途是什么?我没问,问多了,他可能会以为我别有用心。孩子的母亲,一直把脸朝着远方,背对他们父子三人。她并不安静,黝黑的脸上有股忿忿之气,可能跟他起了争执,闹了别扭,所以两个孩子吓得不靠近她,只守在父亲身边。

整理照片时,有那么一两张令我满意。河滩,是美的,植物及水的气息都很迷人,那里的静寂也很美。他们是构成美的一部分,看起来恬静安然。美好的照片因光而美,但照片也会欺骗人。当太阳落山,夜暮降临,黑暗笼罩着这座小城时,美或许也就沉寂于暗中。其实,在这幅美丽照片的另一面,有比美更直接更沉重的生活之累,有着四口之家的流浪生活,很遗憾,这些相机拍不出来。

(晚乌,本名郭飞,80后,居皖南黄山,高校英语教师,副教授,作品见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广西文学》《安徽文学》《草原》等,出版散文集《天亮前醒来》。)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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