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间有几只蝈蝈在唱歌。也能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那是荒草深处的幽灵正在为蝈蝈们鼓掌。两个中年男人蹲坐在一旁的电线杆下面,大声地争论着什么,没过多久,他们又平静下来。风很快就将他们嘴里和鼻孔里冒出的蓝烟给吹散啦。挂在高杆上的大喇叭,开始播报起当日的天气情况,那女声有些沙哑,但很耐听。抬头看时,发现天上的鸟都静在半空,树杈也不摇晃了,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微微昂起脑袋倾听着。这是一日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刻。大喇叭里的那个女人,成为所有男人心头上一个遥远的幻影或梦境。
我和阿朵站在柏油马路上,任凭各种声音撩拨着我们的心扉,但事实上,我俩无动于衷。充斥在我们心头的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我们也难以说清啊。就在刚才,我俩还在野地里打了一架,他鼻子冒了血,左眼乌青,衣领处的纽扣也不见了,我则被他坚硬的拳头砸在右脸上,一颗牙齿眼看就要掉了。可能是大喇叭里传来的女声,令我俩忘记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在这个时候,张火箭将他那辆崭新的摩托车骑了出来,他的墨镜在阳光下闪烁出青铜般的亮光。
他在我俩跟前停下,又侧身看了看四周,尽管他戴着墨镜,但从他的脸上还是能够看出一丝的骄傲以及对我俩的不屑。他或许也在听大喇叭里传来的女声。身后那两个中年男人站起身往回走的时候,他反复拧动起油门,这时,摩托车如同一头愤怒的猎豹,向着苍天发出阵阵怒吼。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前骑去,在我和阿朵的视线中,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公路尽头。我的嗓子干涩。看着远方那模模糊糊的地平线,我心里感到空茫茫的。
“你说他能骑上云端吗?”阿朵突然问道。
“我倒希望他能找到每天在大喇叭里播报天气的女人。”我咽了口唾沫。
“做梦吧。”
“就算是在梦里,总该比找不见强。他有摩托车,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包括梦里。而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只能做梦。”
一群羊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羊群过后,地上尽是羊粪。羊群消失在远处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它们去了世界的背面。在那个我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太阳已高悬在半空,连空气都燃烧起来,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我俩仿佛是被老天遗弃在荒野中的孩子。阿朵的嘴唇干裂,脸上满是灰黑色的污垢,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也看到了那个地方。草丛中的蝈蝈继续唱了起来,热风一吹,两边的溏土就朝公路扬过来。令人窒息般的死寂。
当太阳升至头顶的时候,我俩听到从身后的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我和阿朵都转过身,那真是令人无比激动的声音啊。在虚幻的热气流当中,我俩看见一个黑影渐渐朝我们逼近。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我几乎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差点大声喊了出来。阿朵不住地跺脚,鼻血早已干在他的脸部,骄阳下面,他显得异常滑稽。看见他臉上的血污,我才想起那颗松动的牙齿。我强忍住疼痛,扳掉那颗坏牙,扔进了一旁的草丛中。
我俩举起手臂拦住了拖拉机。是一对收木头的夫妻,车上满载木头,非常拥挤。男人的颧骨很高,面目有些狰狞,他问:“小伙儿,有木头?”我挠挠头,尴尬地说:“能捎我们一段路程吗?”说话的间隙,女人从座位后面取出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猛灌了一口。男人又问:“去哪儿?”
“前面那个地方。”我说。
“什么地方啊?”男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不知道,走走看吧。”我以为男人会拒绝我们。他却说:“上来吧。”
我俩爬上拖拉机,坐在木头上面。迎着热浪,阿朵点了根烟,他对着两边后退而去的槐树,抽了半截后,又递给我。天很热,但当我狠狠地吸那半截烟的时候,心里竟有了一丝凉意。荒草在向我点头致敬。蝴蝶飞出恶魔般的弧线。蛇从路旁的溏土上爬过去,留下一条光滑的曲线。我将一口浓烟朝头顶的太阳吐了出去,烟雾中,世界显得虚幻,极不真实。在拖拉机那嘶哑的响声中,我把烟头扔向空中。我在想象我们校长愤怒的表情,真希望他现在就能把我们开除掉,可这是在暑假,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啊。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我们看到一条野狗跳进荒地中,见拖拉机已走远,它站定,回头朝我们狂吠起来。我们看到一个醉汉站在附近的乡村道路上,高声唱戏。在槐树下的阴影里,我们看见一群蚂蚁正在忙碌着什么。我们还看见被遗弃在身后的村庄在不住地叹息,天边白云如海,或许蛟龙正藏在其间。山在远处。我们甚至也看见了山间的飞禽走兽,连树根下面的野蘑菇,山顶上正在吃草的绵羊,我们也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时候,我们痛快无比。我们在虚幻的梦中飞翔。在难以辨认的车辙里,我们留下清脆的笑声和黝黑的黑影。
“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我说。
“我希望我永远就这样坐在拖拉机上。”阿朵说。
“我也希望。可这是理想。”
“理想是什么?”
“像天上的星辰,它遥不可及啊。”
“像气球,你再吹一口,它就破啦。”
“它就要破啦。”
“那我再吹吹。”
“嗨,你看那是张火箭的摩托车吗?”
“是啊。”
“停下!停下!”我和阿朵大喊起来。
拖拉机停在路边。吼声依旧。我俩下车,朝着拖拉机挥手,直到它被虚空的气流完全吞噬掉为止。公路一边,有条岔道,窄窄的小路,张火箭的摩托车就停在这条小路上。从公路下来,走上这条小路时,空气更加虚幻了。热气在四周跳舞。我俩朝着摩托车的位置走去。似乎有某种伟大的使命降落在我们身上。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挟持了我俩的心灵。摩托车停在桐树下面,却仍被晒得发烫,张火箭并不在跟前。前面不远处有个破屋,是用泥砖砌的,远远地,我们看见墙面用白灰刷了三个大字:啤酒屋。张火箭肯定就在里面。
浪潮般的笑声从啤酒屋内传出来,伴随着的还有哼唱和喊叫的声音。难以置信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张火箭就在里面。我和阿朵走到窗户跟前,屋内的各种声音如同炸弹一样爆裂在我俩前面。我心惊肉跳,双腿沉沉。四个人围坐一起,喝光了的空啤酒瓶胡乱地躺在地上,张火箭就坐在中间的位置,正对着我,那时间,他昂起脑袋,对着啤酒瓶口,猛灌一阵。他的墨镜不见了,脸上那目空一切的傲气也消失了。短短的时间里,他又喝光了一瓶。他的脸上写尽悲伤。但没过多久,他再次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声。
他们和张火箭都差不多大。太阳过于刺眼,屋内就显得漆黑。坐在张火箭右边的那个人,像块雕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脸色苍白,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郁,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在暗青色的墙壁上,他或许发现了关于未来时空的秘密。他很少说话。只是听。偶尔会对着酒瓶猛灌一口。他的面前堆放着杂乱的记忆,他心事重重。张火箭左边的人则滔滔不绝,他体内或许暗藏着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他的帽沿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使我无法看清。阳光从对面窗户射进来,形成许多光斑,恍恍惚惚中,我看见一群幽灵在角落狂舞。
另一个人,背对着我,他一直在笑,笑得后背都颤抖起来,隔着他那厚实的脊背,我似乎看见他的心脏也都在抖动着。光影顺着他的肩膀流泻而下。他开始抽烟,尽管我无法看见他的正面,但我还是能够做出一番想象,他浓密的黑发间沾满草屑,此时的痛快挟持了他,或许他在喝酒的间隙想起了一位姑娘。他们在夜里的街道角落接吻,他也可能和姑娘刚刚看过一场电影,他们坐在空荡荡的影院里哭,然后又接着笑。这些记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一想到这,他又痛痛快快地喊了几句。喝酒。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难以想象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北方小镇上,竟然会有这样一间啤酒屋。想到这,我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啤酒屋啊,不过是一间被人遗弃的土屋罢了。肯定是张火箭他们在上面涂写了三个大字,将这里变成了属于他们的地方。张火箭他们经常来这里吗?他们本该在遥远的城市里,倚着酒吧的门框,透过灿烂的灯火,大声吹着牛皮,过着天使般的生活呀。他们也应该载着我们的梦想,冲破这块闭塞萧条之地,下到广袤的海洋里,找到那条令所有人垂涎已久的鲨鱼,然后将它在南方那温暖舒适的小镇上放生,不是吗?
一只臃肿的绿虫爬上墙壁,停下時,它就昂起前身,对着太阳发起种种的牢骚来。此时此刻,他们应该躺在海边,和海底的鱼虾一同做着美妙的梦境。报纸在他们的脸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也可能携带着无数的幻影,走在拥挤的城市道路上。他们步履匆匆,在幻影中沉沦,但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热气在城市上空蒸腾。他们的面目冷酷,内心硬若磐石。他们躺在摇摇晃晃的躺椅上,呼出所有的愤怒,又吸入早已消逝的烟云。他们就该如此。可现在,张火箭他们却坐在破败的啤酒屋内,尽情地挥霍我们所有少年的梦想。我恨得咬牙切齿啊。
他们甚至都不清楚我和阿朵是什么时候进到屋内的,外面实在太热啦。或许当他们身处在啤酒屋内的时候,他们只关心他们自己,他们只喝酒、吹牛、大笑、唱歌,对其他一切,他们漠不关心。他们喝得天昏地暗,喝得日月倒悬,那些堆在地上的啤酒,仿佛永远也喝不完似的。除过张火箭,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但我敢肯定他们都是我们这个小镇上的青年。看起来,他们颓废至极,但同时,他们似乎很满意这副颓废的样子。啤酒瓶不时在空中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猛灌之余,他们好像还在谈论着什么国家大事,也好像在谈论着某个皮肤白皙、长相甜美的姑娘,但再仔细一听,他们又在谈论昨日已经消逝的记忆。就像一群苍蝇,来回嗡嗡。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很显然,对他们而言,昨日所有的痛苦记忆都是今天快乐的源头。而漂浮在未来的黑洞中的幻想,如同那些令人心醉的泡沫,都隐藏在啤酒的深渊里。他们就像夜里聚在一起的猫头鹰,眼睛中闪烁出怪异的光芒,一两声短暂的鸣叫,都可以让对方感到心碎。我突然觉得他们是躺在沙漠深处的四匹马。他们对着黑夜打出几个长长的响鼻。
后来他们就睡着了。他们的脸上露出鬼魅的笑容。啤酒屋内暗淡的光影下,他们的身体被分裂成破碎的图案。他们的脑袋挂在墙壁上,笑声令墙壁猛烈地震颤着。他们的手被腿毛压成两截,牙齿在迷茫的眼神下闪烁出苍白的光,而嘴巴刚刚吞噬了脚趾。这一幕,让我想起美术课本上那个西班牙老头儿的画作。他们在怪诞中开始变形,直到长出老虎的眼睛、野驴的耳朵、斑马的脖颈,然后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似乎魔鬼正在撵着他们。我心中充满恐惧。傍晚时,太阳四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他们纷纷醒了过来。
他们似乎忘掉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站起身,将空啤酒瓶踢向一边。四人都走出啤酒屋,朝着闷热的夏日天空,舒展着懒腰。他们并不说话,也没有互相致意或者拥抱。他们在暗灰色的天空下,站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以后,他们当中的三人才向前方走去。没多久,他们便消失在辽阔的荒野当中。就像幽灵。而热空气依旧令人感到烦闷。站在我们跟前的那个青年,当然是张火箭。他转过身来,瞅了我们几眼,然后又转过身,朝他的摩托车走去。他喝了那么多的酒,肯定想不起我和阿朵。不料他却喊道:
“走不走?”
“走呢。”
“那走啊。”
“啊啊啊。”
“上来啊。”
我们像猎豹一样钻进黑夜的胃里。星星在笑。整个身体往空中飘。几乎感受不到呼吸。只有我和槐树的心跳声。肩膀上长出橘黄色的小月牙,冒热气,影子在深邃鬼魅的柏油马路上扭动着欢快的步伐。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张火箭骑得非常稳,那些被他猛灌进肚中的啤酒似乎被噩梦带走了。原来我们是飞奔在曾经的悲伤记忆里,暗黄色的光影给大地蒙上一层陈旧之感,连同摩托车的声音都消失殆尽,但在那个时候,我能够看见张火箭的另外一张脸。沉醉在夜晚中的脸。暗淡的脸。忧郁的脸。长满翠绿的小草的脸。驴唇不对马嘴的脸。
当我们进到村庄时,张火箭的脸在脊背上开始扭曲,隐秘的歌声从挂在村口高空中的大喇叭中传来。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张火箭满脸泪水,泣不成声,他的头皮上开始长出棕灰色的细毛来,不久后,他的脸上就流下鲜红的血液。山鬼见到这一幕,正躲藏在电线杆的背后发出瘆人的嘲笑声。阿朵差点惊叫起来,我赶紧扭过身,捂住他的嘴。张火箭将摩托车停在他家门口,摩托车头上的灯光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那光线深处,有无数的幽灵在挣扎着爬出洞口。
我和阿朵下车。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俩消失在巷道里的时候,他才将摩托车推回了家。我在我家屋顶上的烟囱旁躺了一宿,乌鸦站在树杈上,讲了一整夜的梦话。有狐狸传说,也有英雄空手杀豹的故事。夜太静了,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都在梦的边缘地带高声呐喊,他们希望能将那迷失在山野中的人们的魂魄喊回来。然而令他们感到悲伤的是,乌鸦的数量实在太多,掩盖了他们的喊声。他们只能在梦醒时分,起身走到狭小的角落里,朝着黑魆魆的屋顶发出上个世纪的叹息。
张火箭将我和阿朵叫醒,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啊。鬼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他竟然叫我和阿朵一起去啤酒屋,这可真令我们感到惊喜啊。要知道在久远的过去,我俩和张火箭可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好啦,他要是愿意带我俩去啤酒屋,那我俩必将就此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摩托车呼啸着爬上柏油马路后,我们仿佛又重新进入时空隧道,田野里正在干活儿的老人抬起身,注视着我们,似乎他们也觉得我们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这样的想法可真让人感到无比刺激。我们张开手臂大声喊起来,连鸟雀都在向我们招手。
我们的头发迎风乱卷。尽管还未到正午,但热浪早已笼罩了大地。我们的笑声、喊声、骂声、屁声就在升腾的热浪里逐渐扭转出另外的形态。摩托车上的张火箭,再次成为我和阿朵心目中的英雄。我俩刚刚上中学,他则大我俩七岁,他就是我们以后的样子呀。热浪中,我们将张火箭看成未来的我们。未来的我们,就应该像张火箭一样,留着长长的卷发,戴着乌黑闪亮的墨镜,骑一辆能够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摩托车,猛揍那些看不起我们的家伙。这种念头让我在摩托车上激动不已,我甚至已经看到另外的那个我在向我挥手。
到达啤酒屋时,已是晌午一点。昨天来的那三个青年,已经在啤酒屋里喝开了。见我们走进来,他们纷纷起身,笑着大骂张火箭,还有一人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他们并没有理我和阿朵,仿佛我俩根本不存在似的。张火箭示意我俩坐在门口,他则坐在昨天的位置,和他们大声说起话来,然后又是猛灌。没过多久,又来了四个青年。他们就像是从云间飘下来的。这会儿,外面的荒野和柏油马路上可是见不到一个人的。他们很快就进入到喝酒的氛围中,见他们往死里喝的这般样子,你永远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姓名和身世情况。
我想到一个词:流浪者。或许当他们进到啤酒屋里的时候,他们的姓名、身份和家庭等信息将通通消失,而成为一群在北方小镇里的流浪者。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相貌和未来的去向。他们坐在一起,只是吹牛、喝酒、聊姑娘。在屋内暗淡的光线下,你再也看不到那个潇洒的张火箭,你会非常自然地忘记他,他只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你也难以分辨他的笑声、喊声和哭声。我在外面的桐树下撒尿时,转身看这座用泥砖砌成的啤酒屋,突然觉得它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阳光下,它在不住地叹息、咳嗽。它显得那么孤寂。
难以想象,在这闷热而又宁静的晌午,会有这么一群人,坐在这座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啤酒屋里,正无比欢快地度过他们的夏日时光。阿朵显得有些紧张,其实我很明白他的心思。那会儿,在摩托车上,我们想象过我们未来的样子,同样的,此时此刻,我们又在啤酒屋里看到了我们未来的另外一副模样。我们既向往,却又感到颓丧,心底还掩埋着一丝失落。我在太阳下站了很久,当我再次走进啤酒屋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一段时间内,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到那种带有啤酒味儿的声音。我听见他们在笑声中哭死过去。
阿朵趴在我耳边说:“我快透不过气了,我们出去走走吧。”然后,我俩就像小老鼠那样,悄悄地溜出啤酒屋。事实上,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太沉醉在啤酒的香味中了,他们是一群无比自私的人,他们只关心啤酒瓶里的啤酒还剩下多少,他们也不关心别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就根本没有伸出耳朵听,他们只会放声大笑。连地上的干草都散发出浓浓的酒精味。在我和阿朵走出啤酒屋之前,张火箭一直斜靠在墙上,沉默不语,他似乎心事重重,但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俩站在那棵桐树下。天气非常热,但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点凉风。阿朵靠在桐树上,满脸微笑。张火箭的摩托车就在桐树跟前放着,那一刻,我真希望立即将它骑上柏油马路。就是这辆摩托车,它给我带来多少幻想呀,现在它却像头睡着了的雄狮躺在那里。阿朵递给我一根烟,说:“你明天还来吗?我觉得我受够了,我明天不想再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游离,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害怕,他害怕他几年后的某一天,也会成为张火箭他们那样。
见我没接话,他又问:“你还来吗?”
“我说不准。”我侧着脸,看了看四周广袤的荒野,然后将目光停留在那座略显孤獨的啤酒屋上。我的眼前又是一团漆黑。
“我不会再来了。”阿朵的语气很坚定。
其实我心里也很犹豫。或许我和阿朵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以忘掉张火箭那辆能够抵达任何地方的摩托车,而我却不能。于我而言,摩托车是未来的理想,是一条通往光明的金色大道。离开张火箭,就意味着再次回到令我厌恶的中学,也意味着再次回到破败的农村。我们站在桐树下,再没有说话,我们都在想各自的心事。啤酒屋里的声音不时飘荡出来,然后又在热浪中逐渐消散。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摇晃着身体,从啤酒屋里走了出来。他们出来后,很快就又消失在荒野之中,谁也搞不清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了。
张火箭几乎每天都会骑摩托去啤酒屋,我逐渐也融进其中。阿朵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喝酒的间隙,我听到许多暗淡的消息。有个人说,一个姑娘曾为他堕胎后,他便被无数的噩梦裹挟,他经常会梦见自己站在陡峭的悬崖上,悬崖下方是无数张开血盆大口的幽灵,他在惊吓中被一股隐秘的力量推下悬崖。他经常会做这样的梦。他说。他说的时候,嘴唇抖动,面色如土,然后他就开始喝酒。他不再说话,陷入沉默,开始听别人讲述各自的故事。
还有人正在讲述他如何打爆镇长儿子的脑袋。他说他就是看不惯镇长儿子那股傲气的劲儿,于是在那个傍晚,大雪纷飞,他在背后举起啤酒瓶,照准镇长儿子的脑袋砸了一下。没有人看见是他砸了。他边喝边讲,我看见他嘴里飞出许许多多的蝴蝶,嗨,这可真够奇怪的。大家共同为他举杯,庆祝他成功打爆了镇长儿子的脑袋。还有人说,父母托亲戚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为他找了份工作,过几天他就要走了。他说着说着,就哭开了,大家齐声骂他太孬,总流泪。老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别流泪啊,丢我们的脸。大家接着骂。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跳跃,坐在中央位置的那人的脸上,就形成一块又一块的黑影。他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中非常清晰。他的嘴,令我想起鳄鱼的嘴。就是电视上见到的那种热带鳄鱼。他说,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我的身体里面,你们相信吗?我总觉得我可以分成好多个我,过去的那个我永远在麦地里跑,还有一个我常年住在姑娘的梦里,现在正在说话的我,是迷失在荒野中的我。你们相信我所说的吗?你他妈的就是想姑娘想疯了,什么好多个你,你他妈的就是走火入魔啦,干脆放你去发廊里快活快活得啦。你他妈的。大家又骂。
空啤酒瓶越摞越多。大家的情绪也变得更加激动。靠在张火箭身上的人,开始讲述他弟弟的忧伤故事。他弟弟比他小三岁,去年因病死了。他说他弟弟本来可以不死的,但弟弟患的是怪病呀,吃钱呢,家里就差砸锅卖铁了,但他弟弟不该死的。全世界的人都该死,唯独他弟弟不该死的。他靠在张火箭的身上,早已泣不成声。过了会儿,他又开始说起来。他说他恨这个该死的世界,他恨那些傲慢的有钱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的弟弟,他觉得他就站在门口那棵桐树下面,他的笑容多灿烂呀。他恨老天爷。他恨这个世界。
大家望着他,眼里满是同情。沉默像细沙一样灌满了四周的每条缝隙。当他稍稍平复一些的时候,大家纷纷举起杯,和他干杯。他一口气喝光了一瓶。他说现在最怕回家,他害怕父母亲眼睛里的那丝绝望,那比华山还要沉重的绝望就像天边滚滚的黑云,沉沉地压在他家庭院的上空。他说他弟弟的死改变了他家里的一切,他再也回不到快乐的时光中了,他甚至想逃离这个地方,但他恐惧,他的父母亲那绝望的眼神令他恐惧,他就像一个掉在大海深处的人,看不到一点的希望。他再次失声哭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安慰他。
坐在墙角的那人缓缓抬起手臂,他面前的太阳太亮,因而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身和脸面。当他说起自己只有一条胳膊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牙龈深处微微有些作痛。他说八年前的一个夏日夜晚,他的胳膊被拖拉机的传带夹断了,他的尖叫声成为那个夜晚,所有在麦场上忙碌的人们心头上的一个噩梦。噩梦过后,他成为废人。他躲在厕所哭,坐在树杈上哭,趴在荒野里哭,他的眼泪都快哭干了,但还是废人一个。他也绝望,但他认命了。就这样在小镇上过一辈子吧,谁又能记得他是谁,谁又会去在乎一个残废呢?
跳跃的阳光。暗影中,无数的尘埃在飞舞。他们都喝醉了,但他们还在喝。他们的话,让我胆战心惊,我是头一次听到这群无名无姓的流浪者的故事,数年后,这些故事就像跳动的影片一样悬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天的我,坐在啤酒屋的门口,看着这群落寞的流浪者在黑暗中痛哭流涕,看着他们在绝望的现实中低下头来。喝酒。他们像鳄鱼喝水那般喝酒。他们疯了。他们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怪兽。而我坐在射进门里的阳光下,也陷入黏稠的落寞中。
我亲眼看见无数的尘埃在阳光里,渐渐消散,我也亲眼看见那些高声呐喊的流浪者,在我的记忆里化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然后消失在黑漆漆的啤酒屋里。从那以后,我害怕起张火箭来,因为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任何的话,他的故事还是在心里埋藏着。我害怕听到他的故事,尽管我无比向往他的那辆摩托车。也是从那以后,每次再见到张火箭,我总会在他身上去想象各种各样令人绝望的忧伤故事。我开始有意疏远他,我不想再去接近这群啤酒屋里的流浪者,我害怕再次倾听他们的故事。我有意做起一个无知的隐身人。
夏日将尽的时候,我们小镇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夹在暴雨中的冰雹毁坏了很多即将成熟的庄稼,很多桐树的树枝也被砸断。人们就像惊恐的麻雀躲在房屋里,不住地咒骂着老天。但雨并没有停,一连下了三天。泥水朝沟里漫涌,远远望去,荒野上空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镇上的人都说,这是东海的老龙王发怒了,现在正在惩罚我们。那三天,我没有出门。阿朵没有。张火箭肯定也没有。那三天,对我而言,简直要比三年的时间还要漫长。大雨中,我突然明白我已经无法离开那座坐落于荒野深处的啤酒屋。
雨停后,我在門口站了很久。阿朵坐在桐树上看我,他一脸倦意,头发也乱糟糟的,显然睡了很长时间。我走上前去,说:“阿朵,你愿意和我再去一次啤酒屋吗?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去了。”他睡眼惺忪地望着我,满脸迷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我摇摇头,继续说:“你去吗?”他答应了我。于是,我俩走出巷道,踏上柏油马路,等了很长的时间,才等到了一辆拉水的拖拉机。而这次搭乘拖拉机,却再也没有出现上次那种奇妙的感觉。
才相隔三日,心里竟有一种怀旧的感觉。和张火箭一起的那些流浪者还在啤酒屋里吗?
我俩向拖拉机司机挥手道别。走上那条小路。小路边上的桐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啊。然而当我俩站在那棵桐树下面的时候,我仿佛被什么隐形的东西击打了一锤,吓得脸都紫了,嘴巴一直张开着。那座在风雨里飘摇过多少年的啤酒屋塌了,泥泞中,它竟成了一堆废墟。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涌上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张火箭和那些流浪者以后将去往哪里?暴雨毁坏了这里的一切。太阳消失了。空啤酒瓶也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被摧毁了。甚至连那群流浪者的幻影也消失在了昨日的记忆里。令我感到荒诞的是,仿佛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过什么流浪者,也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难不成记忆也可以骗人的么?后来,我时常会想起那群坐在啤酒屋里边吹牛、边喝酒的流浪者,我也时常会见到戴着墨镜的张火箭,将摩托车骑上柏油马路,然后消失在公路的尽头。但我永远也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2015年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江南》《野草》《滇池》《作品》等期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