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同”不是全世界的文化变成一种,而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王语行:
本名王峰,文学博士、重庆大学副教授。致力于国学教育与传播,出版《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绝妙好诗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乱世》《花镜两相悦:中国文化散记》等作品。
重庆的鸳鸯火锅一半是麻辣鲜香的红汤,一半是浓烈纯白的清汤,分开它们的,是一道“S”形的曲线。尽管口味各异,围坐一起的人们却都吃得兴高采烈,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细细想来,鸳鸯火锅真称得上是中国文化的绝佳隐喻,差异极为明显的两个东西,竟能和谐相处,相得益彰,真是有趣极了。这或许与中国人的“阴阳思维”有关,红白分明的鸳鸯火锅,宛若一幅冒着热气的太极图。
太极分阴阳,太极又超越了阴阳。在中国文化里,有比对立、差异更高的东西,那就是“和”: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论语•子路》)
“和”是暖煦明媚的春光,“不同”则是满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百花,正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圣贤让人如沐春风,就是在他的面前,所有人都觉得安然。“和而不同”,是你安然了,自在了,才有胸襟和雅量接受和容纳别人。
我曾经笑言,在中国,判断一个城市是否有前途,看两个细节,——普通话的流行程度和菜系的丰富程度。这两个细节都和城市的包容度有关,有了包容,才有开放,一座城市才有人气,才有活力。文化和文明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去过不少寺庙,许多地方往往同时供奉着儒释道三家的塑像,不禁感慨中国人早就实现了“宗教和谐”。你看,来自印度的佛祖端坐正中,这大概是中国人好客的缘故,让客人居于正位,孔子与老子坐在两边相陪,毫不违和。游人也是一样地合掌礼敬。台湾的佛光山,建了一座佛陀纪念馆,主馆门口供奉的却是孔子、关公,一文一武,与佛陀一道,共同接受信众的崇拜。这真是有趣的文化现象。
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种族战争,对照世界历史,殊为难得。其实,中国内部差异颇大,南方和北方、东部与西部,无论方言还是饮食,都是千差万别,但因为“和而不同”,原本只局限于黄河流域的华夏文化,最终扩展到整个东亚大陆。
“和而不同”的本质是包容,这种理念是对“多样性”和“独特性”的肯定。世界之所以美好,在于它的参差不齐。美好的大敌是单调乏味,千人一面,一种口味、一种建筑、一种艺术,一种文化,会沦为单向度的刻板与无趣。
盛唐的长安,有波斯人,有朝鲜人,有日本人,外国人甚至能在朝廷做官,用今天的话说,长安可算得上是国际城市。唐朝的气象,最重要的就是包容。包容的前提是自信,是本身就有高度,这样才容得下异质性的文化,敦煌莫高窟的飞天,是何等的轻盈、灵动、这是精神自由和心灵开放才会有的艺术形象。到了明清,自我封闭,自我满足,面对浩瀚的海洋,中国人却“片板不能下海”,中国文化之树从此加快枯萎,外面的风霜雨露进不来,这棵大树也难以再次绽发出新枝。
怎样对待“不同”,可以照见一种文化是否具有生命力。汉唐以来,佛教东传,中国文化没有排斥与围攻,佛教反而“入中国而中国之”,产生了中国化的八个宗派,时至今日,佛教已成了中国人的“传统文化”,这是多么奇妙的历程!
历史上,尽管有过几次短暂的“灭佛”,有些儒生如韩愈等人也有“排佛”的言论,但民间基本不受影响,仍是“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朗朗梵音。那时,书生去京城考科举,一去千万里,幸有沿途的寺庙可以歇脚,为他们洗去跋涉的征尘。有的读书人住在寺庙,一住几年,调养身心,研读经史,还跟僧人谈诗论道,留下不少佳话。唐代的大诗人很少没有受过佛教影响的,就是忧国忧民的杜甫,也写过颇有禅机的诗句,有“诗佛”之称的王维就更不必说了。佛法,对中国人心灵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今日,儒家文化花果凋零,对《弟子规》乃至“四书五经”弘扬最力的,竟然是佛教的一些高僧大德,这或许是当初儒家文化包容和接纳佛法的善因善果?
现在,“儒释道”一词已俨然成了中国文化的代名词。儒家修身,道家养生,佛法调心,各有分工,各有侧重。大体而言,儒家学问适用于治世,以礼乐教化天下;道家人物,多出于乱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佛法则是心灵的安慰,以其神秘的况味,抚平创伤,照亮迷茫。试想,若仅有儒家学问,中国文化将会多么沉闷,又将会多么脆弱!很多文明消失了,就是因为太单一,一旦主流文化溃败,没有其他文化可以替补或挽救,最后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
文化的多样性提供了竞争、刺激和融合的机会。今天,我们谈中国文化,正是因为有西方文化的对比,否则,何来“国学”“中国文化”的提法呢?毋庸讳言,“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根本而言,是受到西方文化的刺激,才不得不促使当时的“五四”先贤重新反省中国文化的问题。鲁迅、胡适两位先生,都对中国文化有过严厉的批评,但他们骨子里对中国文化是深爱的、充满温情的。正因深爱,才反对。想要保存,才打碎。
一百年前,中国人面临“亡国灭种”的压力,不少人喊出了“全盘西化”的激愤之言。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从容地来检讨文化的问题。如果回到孔子的“和而不同”,我们得承认,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如同冰火不可相容。正因为“不同”,才有了比较、鉴别和吸收的必要性,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至今仍不过时。
东西文化的交流、融合会一直持续下去,文化上的“天下大同”并非遥不可及。“天下大同”不是全世界的文化变成一种,而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费孝通先生语),这不正是“和而不同”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吗?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