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古典论辩修辞模式构建的多元生态与交汇融通

2020-08-01 01:29夏莉
外国语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惠施论题中西

夏莉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0 引言

论辩自古希腊开始,一直是西方修辞学研究的核心内容。西方现代人文研究领域在20世纪重新回归古典修辞的传统,当代西方修辞学的复兴就是论辩的回归,是对传统修辞学的现代阐释和积极改革。相比西方论辩研究,中国在先秦时期对论辩与劝说方法的探讨与阐述虽然也相当深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形成系统的论辩理论。西方论辩修辞研究的基础是古希腊社会政治及文化环境中孕育的论辩理论及实践;而先秦时期的论辩思想和实践也有其独特的“社会生态”,是对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及文明等方面的多元生态环境的顺应以及对不同的论辩手段的选择。中国修辞学开展劝说论辩研究将与西方现代修辞学“论辩的回归”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中国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劝说论辩的修辞学遗产,如果能够加以挖掘和继承,必将促进现代修辞学及论辩的研究。本研究以古希腊论辩理论及实践为参照,解析中西论辩产生及衍变的多元生态环境(社会、政治、伦理、心理及文化环境),详细考察先秦名家学派的论辩思想及实践,探索其理论价值及现实意义,从而努力实现人类的普遍愿望:在修辞中致力于世界的有序与安定,在论辩中致力于世界的和谐与共生,共同寻求智慧圆满人生。

1 中西传统论辩思想的理论建构

人类文明发展到“轴心时代”(公元前800—200年),正值中国古代先秦时期及西方古希腊时代,辩士云涌,百家争鸣,论辩之风盛行,论辩术也应运而生。当时中国有素以善辩著称的邓析、惠施、公孙龙等为代表的先秦名家(名辩)学派,而西方则有以爱利亚的芝诺、普罗泰戈拉、高尔吉亚、特拉西玛库等为代表的希腊智者学派。东西方修辞论辩思想在形成和发展的起始阶段就呈现出显著差异。西方修辞学鼻祖、古希腊学术的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首开西方论辩研究之滥觞,创立了科学系统的修辞及论辩研究体系。亚里士多德首次把修辞学理论系统化,为古希腊辩师们的劝说术正名,使修辞学成为西方知识体系中的显学。但是在同一历史时期的中国古代,作为先秦论辩发端的名家论辩思想,长期以来却并未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本研究旨在充分利用亚氏的论辩理论探究先秦名家论辩思想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为名家学派正名,并且尝试探讨东西方论辩修辞的对接与融合。

1.1西方古典修辞及古希腊论辩思想产生的多元生态语境

亚里士多德论辩思想的生成是适应当时古希腊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需求,特别是伴随着自然科学尤其是几何学的发展而产生的,是社会生产力和人的思维能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另外,古希腊深厚的哲学底蕴也是其论辩思想得以集大成的理论依据。科学发展的历史与思想交流碰撞的结果直接促成了论辩的产生;古希腊学者理性思辨的分析方式为亚氏论辩思想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古希腊重视语言研究的学术风气为亚氏论辩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语言条件。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条件与文化背景下,亚氏论辩思想应运而生。其论辩思想来源于论辩实践,有着很强的实践应用性,其中蕴含的四谓词理论、三段论推理、归纳推理等方法以及论辩所遵循的各种原则,有利于培养和提高人们的逻辑思维及论辩能力,为合理消除交往中的意见分歧提供了可行方法,是人们探求哲学和自然科学真理的有效途径。

以亚氏为代表的西方古典修辞学的主要内容是演说和论辩,其核心概念是或然性、劝说与说服,强调修辞就是通过演说和论辩来达到劝说目的的活动。亚氏修辞学主要采用以事说理的“修辞式三段论”(论辩推理)的论证方式,以或然性命题为基础,目的在于说服论辩的对象。亚氏根据公共领域典型受众的种类将修辞分为三类:政治/议政演说(deliberative speech)、法律/法庭演说(forensic speech)和宣德/仪典演说(epideictic speech)。任何演说情景都包括演说者、话题和受众三个基本要素。亚氏修辞学主要包含三种说服论证的手段:诉诸演说者的人格或可信度(ethos)、诉诸理性或逻辑(logos)以及诉诸情感(pathos)。亚氏的“修辞式三段论”(enthymeme,论辩推理)作为“修辞式证明模式”将人格、情感以及理性诉诸融为一体(Corbett et al.,1999:32,53)。亚氏的论辩理论为当代西方修辞及论辩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中国古代修辞及论辩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西方论辩研究继亚氏之后成果仍非常显著,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西塞罗的“类推论辩”以及惠特利的论辩学说,这些都深刻影响了20世纪西方论辩学的发展。作为古罗马时期最著名的修辞巨擘,西塞罗重点关注如何把论辩的(实用)规则和论辩理论结合起来,他指出:“论辩全都是为了提供类推或(修辞)论证进行的”(Bizzell,1990:195)。惠特利(Richard Whately,19世纪英格兰著名神学家和逻辑家)认为修辞的任务是以论辩为手段,通过“话语构筑”(composition),使受众接受经由科学而发现或显露的真理。他将修辞学科确定为“论辩性话语构筑”(argumentative composition),将论辩确认为基本说服手段(Whately,1963:18)。他关于论辩的一些核心观点是对传统修辞学思想内核(或然性)的继承和弘扬。惠特利通过将修辞重新界定为“论辩性话语构筑”(他完全侧重于对论辩策略的探讨),在缩小传统修辞研究范围的同时,极大地促进了现代论辩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20世纪60年代论辩学家把对论辩的研究引回到其“双向互动”的实践本源,实现了对论辩学的改造,使之承担起在真实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研究人们如何运用自然语言就政治、法律、科学和日常生活等所有方面出现的争议进行说服活动和批判性分析的新任务 (刘亚猛,2008:310)。

1.2中国古典修辞及先秦名家论辩思想产生的多元生态语境

在先秦时期,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实践活动,辩的出现最初与刑律诉讼相关。《说文解字》(许慎,2010)曰:“辩,治也;治者,理也;谓治狱也。辩,罪人相与讼也。”这说明“辩”的本义与治狱致讼的关系(徐阳春,1996:56)。据此可知,辩最早源于诉讼活动,这与古希腊修辞论辩的发端非常相似。由于辩与讼有着密切关系,而讼的依据是刑律,所以辩风兴起之初在内容上多与“刑名”相关。郑国大夫邓析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出色辩者,对刑律相当精通,帮人辩讼教人学讼。他以 “刑名之辩”开创了先秦社会的辩论风气,并提出了中国古代辩学史上最早的辩学观。在惠施、公孙龙时代,论辩已不再局限于狭义的“刑名之辩”,所涉及的内容已经相当广泛。三人在论辩思想萌芽及发展方面贡献卓著,形成了著名的“名家”学派。在战国中、后期以名家学派为中心展开的名辩思潮盛极一时,使辩学成为“显学”。

春秋战国时期论辩不仅存在于各个学派之间,在学派内部更是异常激烈。论辩在当时已经不只是各个学派宣扬自己的理论、求得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且还是驳斥他派论点思想、解决各种非难的重要工具。各种思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推动了名家以及辩学的发展,为其提供了实践和研究内容。由于各派之间及其内部相互斗争、相互批判,促使各个学派都要注意论辩的方法和技巧,因此论辩受到了普遍的重视。先秦名家主要是探讨名实关系,尤其侧重于论辩,其论辩思想为战国时期的名辩思潮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传统修辞学一直很重视修辞的社会功能,认为修辞是为人处世、安邦治国、修身养性的必要条件。春秋战国时期由于特殊的社会和政治需要,出现了辩士云集、百家争鸣的繁荣局面,论辩修辞产生了重大的社会政治影响。当时各国之间的外交活动以及国内政策的制订和社会的管理都是修辞活动的领域,辩士或游说之士大显身手。演说、辩论修辞大有用武之地,得到了社会的高度重视,出现了注重实用和功利的修辞倾向。诸子百家都以说服他人(各国的君王或权臣)采用自己的主张为目的,强调修辞的社会功能以及政治伦理的需要。孔子、老子、墨子都非常重视修辞的政治功用,他们的修辞观都强调修辞劝说的实用性,即为社会道德和政治哲学服务。中国传统修辞学也非常重视修辞的劝说作用,这与西方古典修辞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西方修辞学家的研究发现也证实,中国修辞学关于劝说和论辩的探索已经有2 500多年的历史,修辞是人类本身固有的能力,“中国人和西方人一样,构筑了劝说与论辩的理论” (Foss,1991:295)。由于社会政治及历史文化等诸因素的影响(影响论辩的多元生态语境),中国古典修辞研究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但是先秦名家学派的论辩思想与实践却勾勒出中国古典历史上初步的论辩理论的雏形,其内容包含论辩的目的、原则、分类、论辩的策略及方法等。

辩学起源于邓析,盛行于惠施,公孙龙为集大成者,墨辩学派及荀子将辩学推向顶峰。邓析是中国古代形名学之始祖,惠施被称为中国的普罗泰戈拉,公孙龙被认为是中国的亚里士多德。先秦的论辩学说包括邓析的著名的“两可之说”、公孙龙的二元论“名实观”“白马非马论”、惠施的“坚白说”“同异说”等。“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是邓析常用的辩论之道,其“两可之说”实际上是强调了概念的灵活性,从而做出相反的判断(《吕氏春秋·离谓》)。“可”与“不可”都可为真,使思想获得了灵活性,对思维的研究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邓析“两可”的论辩形式正是中国逻辑思想的开端。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中的“白马”不等于(异于)“马”,揭示了属概念与种概念在外延上的差异,运用逻辑思维,从把握概念的角度考虑问题。名家的论辩思想都含有其合理的因素,它们对古代朴素辩证思维的发展,对思维中同一标准的确立,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先秦名家学派是论辩最积极的倡导者与实践者,他们在促成论辩的兴起、推动论辩的发展、拓宽论辩的领域、丰富论辩的技巧等方面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徐阳春,1996:54)。

1.3中西古典修辞论辩思想及论辩策略对比

从对中西传统论辩的多元生态环境分析可见,虽然中国古典论辩修辞与西方论辩修辞传统在社会政治、伦理与文化、论辩的目的、原则和标准、论辩对象及听众心理、论辩推理模式以及劝说论辩策略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充分证明了中西论辩修辞实践者都对各自不同的论辩生态环境进行了顺应与选择。

中国古代论辩修辞实践的类型非常丰富。但是与亚氏根据公共领域典型受众的种类对修辞及演说进行的分类相比,西方学者更多关注的是中国古代修辞活动中那些与西方修辞情境相类似的修辞类型的研究,如政治争论、辩证争论、演说论辩和请愿等。由于中国文化有强烈的实用性爱好,两种文化中劝说模式也存在很大差异,西方修辞学普遍存在把焦点放在论争方面,但中国修辞学没有把论争作为智力活动的核心。西方的劝说模式反映了古希腊和罗马的社会与政治方面的多元生态语境: 不管是在立法会议上或者是在庆祝的场合,都是一个人面对一大群平等的听众演说。但在中国古代的帝皇时代, 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 劝说的对象主要指个体, 通常是一个下级对一个上级说话, 是面对面进行的。几乎所有的权力都集中于帝王、官僚手里, 任何人若想施加影响都必须加入这种劝说。当修辞者试图说服这种一人听众时,情境的、心理的、个人的多元生态论辩因素通常比逻辑推断的合理性对论辩成功具有更大的影响关系,因此可能导致中国古典修辞学更似心理学而非辩证法,其劝说策略主要是根据宇宙论和心理学的法则而做出的选择(温科学,2002:6)。

先秦名家在论辩实践中运用了丰富的论证方法,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譬”(演绎类推法)。“譬”是中国古代思维论辩中一种重要的推论方法,通常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理做比喻,以浅谕深,以事说理。孔子最先从思维方法角度提出了“能近取譬”, 强调了“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 (《论语·雍也》); 墨子、孟子则在实际的论辩中广泛地运用着“譬”的方法; 惠施在继承和发展前人有关“譬”的思想基础上, 更在理论的高度上对其进行了总结和概括:“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 (《说苑·善说》)。惠施对“譬”式推论方法的定义和论辩实践,承前启后,是对前人“譬”式推论方法的理论总结,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之成为中国古代论辩实践中主要的推理论证类型。

在亚氏论辩修辞体系中,省略三段论是最有效、最可靠的推理模式。而在中国古代论辩实践中,除了譬喻的广泛使用,比较论辩(尤其是类比)是中国古代最常见的论辩方法。美国学者Garrett认为,自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西方对于中国修辞学的研究主要关注中国古典修辞学,倾向于描写中国修辞学的传统及其结构,包括修辞学的定义和功能、修辞学的类型、论辩模式以及修辞训练等四个方面。中国古典修辞学认为所有的话语都具有说教的功能,强调文化的价值,提供模仿的范式,鼓励正确的态度与行为。西方的汉学家通过研究中国古代论辩模式发现,古典汉语最喜欢使用的论辩模式是那些来自权威的论辩、与众不同的诡辩、由结果引申的论辩和运用比较的论辩等四种(Foss,1991:299)。西方学者研究还证明,中国人和西方人一样, 构筑了劝说与论争的理论,总结了大量有效的论辩策略,写下了大量的书籍。进一步研究中国修辞学将揭示更多的中西论辩修辞的普遍性, 使西方修辞学从中国古代论辩修辞中得到启迪,丰富其研究的内容。

基于以上分析可见,尽管中西古典论辩修辞存在典型差异,但是当代西方修辞学研究成果蕴含着两者之间的接合点:修辞是人类作为社会成员的基本生存手段,人本身就是修辞动物,修辞的核心是求同,以增进人类之间的了解,使对立的双方消除误解、达到同一,实现人类社会和谐发展。尽管中西实现这一目的的原则、手段及策略不同,但是西方修辞学的目的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不谋而合,中西论辩修辞必将殊途同归。

2 中西传统论辩的论/辩题比较

2.1古希腊修辞学家论题解析:以亚氏的论题学为例

古希腊修辞学中的“论题”一词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至智者派修辞学家高尔吉亚、普罗泰戈拉等人。“论题”自古希腊以来一直是修辞的核心范畴,是修辞学家在论述修辞理论时最重要的术语之一,更是亚里士多德论辩思想的集中体现。作为非形式逻辑的理论来源,亚氏在《前后分析篇》《论题篇》和《修辞学》中都充分阐释了其论辩思想,对论题进行了系统分类,并对形式逻辑的分析论证、修辞式论证及纯辩证性论证加以明确区分。

在《修辞学》中第1卷和第2卷论述过不同种类的修辞论题,其中第1卷第4—14章和第2卷第1—18章是应用于有关好事或坏事、高贵的事或可耻的事、正当的事或不正当的事、性格、情感和思想状态等题材的“修辞式三段论”论题,“与过去相关的论题”“与未来相关的论题”以及第2卷第19章有关“可能和不可能”论题等。《修辞学》第1卷所论述的论题主要与三大公共演说的主题有关的“实质”论题。《论题篇》是亚氏学术体系中专门指导论辩的著作,它集中体现了其论辩研究的核心思想,指出“论题”就是辩证式论辩双方(回答者和提问者)就某个辩证的命题或辩证的问题进行论证(立论或者反驳)所寻找的论点(观点)、事例或资料之所在地或储存的位置(Loci/Locus),并且对论题进行了系统的分类,区分了修辞论题与辩证论题。从论证类型看,《论题篇》中300个左右的论题,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涉及四谓词(述语)的论题,即“与述语相关的论题”;另一类是特殊类型的论题,即“独立于述语的论题”。这些论题主要指导人们如何赢得按照某种方式所组织的(辩证式)论辩或人们学会通过论辩如何发现支持和反对某个主题,旨在训练论辩者获得能力,尤其是有关命题和反驳的能力(舒国滢,2013:36)。

西塞罗于公元前44年写成了《论题术》(Topica)。他将“论题”界定为“论点蕴藏处”。波伊提乌在6世纪初写的《论题辨析》(Detopicisdifferentiis)是一部对古典“论题”加以辨析和梳理的著作,他认为所谓“论题”就是理由之所在,即人们可以从中提取论据,用于解决所面临问题的那个来源。从本质上看,西塞罗所讲述的论题更接近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论题,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的纯辩证论题。西塞罗的论题在一定程度上含有杂糅性质的逻辑成分,属“修辞论题学”的范畴。西塞罗把论题学理解为一种论辩的实践(eine Praxis der Argumentation),运用的是一种在相当程度上已被他格式化了的论题目录。亚里士多德关心的是理论建构,而西塞罗所关心的则是业已建构的论题目录的应用。亚里士多德主要关注( 论证) 理由,西塞罗则主要关注( 论证) 结果。由此可见,西方古典论辩中的论题研究既注重理论建构也注重论题的实际应用,为后来的论辩理论与实践的发展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2.2先秦名家辩题解析

先秦时期的辩题主要有“坚白”“同异”“白马非马”、惠施的“历物十意”、公孙龙、桓团及其他辩者的“二十一事”。这些辩题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以奇辞怪论的形式出现,看似是违背常识和常理、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诡辩,但却皆有其独到之处,蕴含着极其深奥的道理。

邓析的辩题以新奇取胜:“山渊平, 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妪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荀子·不苟》这些辩题都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启发人们的辩证思维,是邓析对其“两可之论”的发展与娴熟运用,蕴含着中国古代思想家朴素的科学主义思想(张晓芒,2011:23)。

惠施以“善辩、善譬”著称,其主要贡献在于他的十个结论性的辩题“历物十事”,这些辩题都具有很强的哲理性,用整体论的观点来观察事物,展现概念的灵活性,揭示了判断的矛盾性(温科学,2007:116)。

历物十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 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庄子·天下》)

《庄子·天下》除了记录惠施的“历物十事”之外,还记录了公孙龙、桓团及其他一些辩者同惠施相应,辩论时所提出的二十一个命题,它是先秦名家辩者所提命题的汇总,也最能体现名家的思想特点:

“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碾不地,目不见, 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链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邓析的辩题强调整体宇宙观、空间概念的相对性以及事物具有潜在可能性与现实性,体现了其“两可之说”。惠施的“历物十意”强调空间概念的相对性、可变性,空间方位的有穷及无穷、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对立统一,事物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同异的相对性以及宇宙间万物相互依存的关系等等,充分体现了其“合同异”的主张。公孙龙、桓团及其他辩者的“辩者二十一事”涉及内容广泛,体现了公孙龙的“离坚白”与“白马非马”论。这些辩题集中反映了混淆名与实、内涵与外延的关系,违反事物分类标准;事物具有潜在可能性与现实性问题;颠倒部分与整体、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以主观感觉取代事物的客观性质;主观认识的局限性与事物本质属性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共性与个性、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问题;事物的相对性及可能性问题;时间、空间的无限可分性,行与止的相对性以及机械运动的矛盾二重性;把统一的整体内容相互分离,割裂了事物彼此之间的统一;以偏概全,以局部代替整体;时间、空间的无限可分性以及数学的极限思想等等。通过对以上各类辩题的分类可见,邓析、惠施、公孙龙等彼此之间的许多观点相类似,都是对名实关系的反思。先秦名家的纯语言性思辨与客观事物并无直接关涉与矛盾,其“名”所指的概念虽来源于客观事物,但概念本身并不等于作为其来源的某个客观事物。所以名家这些表面上看似诡辩的辩题却蕴含着深邃的科学思想及理论思辨,展现了概念的灵活性,对立概念之间差别的相对性及可变性;揭示了判断形式的矛盾性;以不同的同异观揭示事物的确定性、可变性、统一性及多样性等等,所有这些辩题都充分体现了名家学派具有科学精神的哲学思辨(张晓芒,2011:126)。

对比代表古希腊论辩最高成就的亚氏论题和代表先秦论辩的名家论题可以发现,亚氏《论题篇》重点讨论了作为论辩依据的与四谓词(述语)相关的论题、定义论题、矛盾论题、相反论题、相关性论题、同等与变动论题、相似物论题、大小程度论题、相似程度论题等等。而名家的论题包括运用定义的方法确定事物名称的内涵与外延、有关时空概念的相对性论题、名实问题、相对性论题、逆反论题、反映主词与谓词的关系论题以及运用“同中辨异”的演绎推理及“异中求同”的归纳推理方法的论题。由此可见,在东西方多元论辩生态语境下,西方古典论辩在理论建构及论题学方面的研究成就显著,而中国古代论辩虽然没有系统的理论建构,但是在论辩实践的内容、策略以及论题的内容方面凸显了东方独特的思维方式及先哲的智慧。

3 中西论辩修辞研究的对接与融合

修辞是人类共有的一种社会性、实践性极强的言语行为,中西修辞从发端时期就展现出许多同质性与殊异性特征。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修辞学实际上是演讲学,它与论辩术相辅相成, 其表现形式是演讲,实质是论辩。中国古典修辞学却有很大的不同,先秦诸子研究修辞不是为了演讲,而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语言需要,指导人们的语言实践(宗廷虎 等,1994:58)。中西古典修辞学之所以表现出许多不同的特点,这主要是“由于修辞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现象,它不单纯是一种语词的修饰技巧,而是语言运用中对文化和社会情境进行的一种调适,所以不同文化传统中的修辞之学闪烁着不同民族的思维智慧之光 ”(申小龙,1991:222)。

西方修辞学发源于古典修辞学,是古典修辞学的复兴、继承和发展。从公元前6世纪的智者派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修辞术的出现到修辞学的建立,这门学问成为西方教育的最初形式以及西方民主制度运行的手段和社会文明发展的强大动力。对西方修辞学而言,当代修辞学的复兴就是论辩的回归,是传统修辞学的现代阐释和改革,对现代西方人文科学研究有着深远的影响。

汉语修辞学跟英语修辞学一样,发端于争讼。争讼实际上是通过论辩,说服人们接受或然性知识。古希腊学者修辞研究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把这个全过程视为修辞活动,其中包括分析案例、选择论辩手段、把握听众的心理因素、组织材料、篇章构思、措辞遣字、演讲技巧等。我国古代学者则着眼于修饰、整理争讼用词,着眼于文与质、辞与意的关系,即内容与表达之间的关系。前者要解决的是如何选择手段达到目的(通过论辩打赢官司),而后者要解决的是如何做到言辞达意。中国修辞学注重修辞的形式,分析修辞的结构,欣赏修辞的“美”,修辞的标准是“适切”,目的是更好地表情达意,修辞最终成为一种形式研究;而西方修辞学以修辞为手段,寻找“最佳”的劝说方法,目的是说服听者,彼此沟通,达到同一,是一种方法论(温科学,2007:71)。

先秦时期的论辩学说影响深远,如果把这些丰富的修辞学遗产发掘出来,进行系统化研究,将会极大地丰富现代修辞学的内容。中国现代修辞学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恢复了对论辩的研究,对论辩修辞的一系列理论问题进行了大胆的探讨和创新。中国现代修辞学应该秉承其优良传统,走古今中外相结合的道路,更好地体现修辞学多元化以及学科交叉的开放性特征。

现代修辞学已经证明,修辞是人类本身固有的东西。修辞学可以在人类的交往中用于解决分歧,促进共同的理解,达到社会的和谐。中国现代修辞学就是运用了西方的结构框架进行对比研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目的就是求同存异,寻找共同的、本质的东西,把两种修辞学联系起来。基于此,本研究借鉴西方论辩修辞的研究成果,尤以亚里士多德的论辩理论为参照,同时吸取中国古典修辞之精华,考察东西方论辩修辞的共性与个性问题,尝试创建中国现代论辩修辞研究体系,努力实现中西论辩研究的对接与融合。

中国修辞学在20世纪取得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就。21世纪人类社会已经进入全球化信息化时代,人工智能的洪流势不可挡。社会的进步必将推动着修辞学不断向前发展,“中西修辞学已经实现了对接”,对中西古典论辩思想进行比较研究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及现实意义,中西论辩研究也必将会通,融为一体,中西交汇,古今融合(温科学,2007:71)。

中西论辩修辞研究前景广阔,任务艰巨。我们要放眼全球,结合中国修辞学的实际,努力使西方修辞学有益的经验和方法本土化。同时,拥有2 500多年历史经验的中国修辞学特具鲜明的东方色彩,对于西方修辞学界来说,无疑具有独特吸引力,中国修辞学必将走向世界,立足于世界修辞学之林。中西论辩修辞研究可以有效地对接西方论辩研究之精华,启迪当代汉语论辩研究之趋向,推动中国思辨发展,培养公民创新能力,也必将有助于增强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有助于各种国际争端的顺利解决,增加中国在全球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软实力及引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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