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小幺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列子·天瑞》
《爱的艺术》 弗洛姆著
十多年前读书时,尤其喜欢这段古文,把它抄在笔记本上。旁边是《诗经》的那句开场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时候没事儿就宅在家里,对外界的变化不关心,一个个安宁的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去了。
仔细读一读,发现这位叫荣启期的智者范的老人,说了那么多可乐的事儿,但说到底,都是从他自身出发的,或者说:自我标榜的。孔子的话绵中带针,我甚至能想象孔子说那句话时,面带着一种审慎的微笑:牛!您倒是挺会安慰自己的。
荣启期生于何朝何代,其影响已经看不见,也许这就是老庄范:治世则仕,乱世则避,能入又能出,无所挂碍。中国人这一套处世哲学,可以说非常圆滑了,最大程度地保存了生命力。然而返回个人,他真的开心么?隐居的陶渊明、王维、孟浩然、辛弃疾们,写下那些清丽诗篇时,内心果真那样安宁祥和么。就怕站在这山头望那山头,回那山头又念这山头。人生峰谷沟壑重重,岂是几句文艺范的飘飘然可以抹平的?
说这么多,是因为最近重读了心理学家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尝试把“爱情”这个词松绑开来看一看。
“爱情”是个舶来词,但即使在西方,它也并非古已有之。
大写的“爱”,在古希腊都被献给了哲学,所以哲学在古希腊语中被称为“爱智学”,那时两性之间只有家庭“共同体”的构建,没有思想交流,对于身体和欲望,几乎是克制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师徒就挺瞧不上展示肉体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所以发明了“灵魂”。但是现代爱情的三个维度:精神、欲望、家庭,那时已初具形状了。
到了中世纪,出于对苏、柏师徒的“灵魂”的继承,也出于对古罗马纵欲的矫正,宗教带来了禁欲,换句话说,对理性的精神之爱,上升到了对宗教的虔诚。
而后,经过文艺复兴对灵与肉的调和,十八世纪浪漫主义时代,由歌德的《维特》起始,人们终于确认了爱情的共识:高尚、自由、忠贞、平等,或者说——对“一个”“真实”的“对象”的“用理性来克制纵欲”的爱。然而,“爱情”刚刚被建立起来,除了迅速的被兴起的文学小说浪漫化之外,并没有得到多少实证,就被越发壮大的资本主义异化了。爱情,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种可交易的商品。两人结合,感情被放低,被驱逐到边缘,对象背后的“价值”,才是真正被看重的。比如著名的《泰坦尼克号》的故事,试图反驳的就是这种状况。
《空中的恋人》 马克·夏加尔(1887—1985)绘
《生日》 马克·夏加尔(1887-1985)绘
随后消费社会到来。各种电影、媒体虚构出的爱情故事和人设,取代、消解了爱情的本来面目。当然,你可以善意地说,这是选择多元化,但依我看,是在浑水中兑入了更多的糨糊。好在有弗洛姆适时地说出了关于爱的哲学,接续了浪漫主义那快被淡忘的遗产,并将它往前推进一步:爱情如果说有目的,那么就是共同成长,互相实现,并保持它的完整和独立。
然而,独身主义藏身消费社会,小范围内卷起大波澜,带来真正的选择多元化——人真的可以独身一生么?即使他宣称自己多么热爱事业,即便需要感情,也不愿花费时间在“共同体”的建设上,即使他的条件已经达到了如果想要,就能够得到的过度的自由?
我怀疑,是否有些东西被压抑了,然后出于某种可笑的自尊,他宣称对于所压抑的东西,一开始就不在乎。好比那些古代隐士:权力,你不来邀我做官,瞧不上我,岂知我一开始最爱的就是种地,是清风朗月,呼啸山林——然而当权力真的找上门来,恐怕他们就范的比谁都快。想起前些年,很多人喜欢用一句据说是《九阴真经》里的话做签名:“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我总觉着,这些看似寡淡的人,欲念才是最炽盛的,因为只有睡不着的人才需要安眠药。
是什么压抑了我们对爱情的三维度之一“家庭”共同体的需求,转而说自己对于爱情“不拒绝、不主动”,说自己是个独身主义者?
独身,被赋予了主义的光环,是一种智慧还是悲哀?
《爱的艺术》
[美]艾里希·弗洛姆 著/李健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出版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