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抖须”

2020-07-30 11:21俞宁
南方周末 2020-07-30
关键词:流萤布衣瓦尔登湖

俞宁是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授,他今年将有一本新书《最忆师恩》出版。

俞宁

我从2016年暑假开始重新用汉字写文章,没想到一发而不可收,竟写了二三十篇,将结集出版。2020年暑假开始,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准备暂时封笔。干什么吆喝什么。我一个教英文的,不能一味写汉字文章。没想到此时编辑约稿,题目是《影响我最深的三本书》。题目好玩,引我“破戒”。

要说影响我最长久的,当数唐诗。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被母亲从韶关的外婆家接回北京。外婆送我们绕过一个水塘。母亲弯下腰对着我耳朵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阿婆送我情。”回到北京,夏夜院子里,坐在父母中间乘凉。那时的市中心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我用大蒲扇去拍打,扇出的风让它们飘得更远了。母亲说:“轻罗小扇扑流萤。”从湿热的广东来到北京,我最能体会“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滋味。唐诗不是一本书,是一种声音。母亲的声音。清柔如暑天的微风。父亲问我:“你怎么把‘扑[pū]流萤念成‘瀑[pù]流萤呢?”我说:“‘扑流萤不好听,‘瀑流萤好听。”父亲摇摇头,说:“怪来哉!‘扑是入声一屋。仄平平。”我一头雾水。唐诗不是书,是一个谜。父亲的谜。神秘如夏夜的流萤。

我的生日比法定开学日期晚九天,要再等一年才能入学。母亲不甘心。她领着我到大翔凤小学,从校长室到教务处到教室,走了好几个地方,游说老师们:“这孩子怪,没人教过他汉语拼音,他自己就会拼。”说罢让老师随便指个什么东西,然后让我拼出声母和韵母:之喔桌,依蚁椅。吃汪窗,喝雾户。校长和教务主任点了头。出了校门,母亲嘱咐我,上了学不能和小朋友打架,要好好“抖须”。我在外婆家,听不懂外人的广东话,听得懂家人的湖南话。

抗战期间母亲在重庆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语专修科读书,胜利后跟随她的老师魏天行(讳建功)先生到台湾推行国语,普通话极标准。那天她故意用家乡话把读书说成“抖须”,是为了一番紧急的学前教育:“你看蟋蟀打架前抖动它的长须,多威风、多漂亮! 再看它打架时张开大牙,与对手掰来拧去的,多暴力、多难看! 你上学以后不要做难看的事情。”我知道,我们住的那条胡同叫大翔凤胡同,那里的学校叫大翔凤小学。其实原来叫“大墙缝”胡同,有人嫌它不好听,改成了大翔凤。我想,我要真是母亲所说的蟋蟀,那么大墙缝倒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加上她领我奔走求情,让我感到爬进大墙缝“抖须”是费力气争来的机会,很宝贵。

于是我就努力认字,为了早点儿“抖须”。到了二年级的寒假,我在课里课外认了不少字,趴在旧沙发上竟读完了一本大约二百页的“厚字儿书”,叫做《蔺铁头红旗不倒》,而在那之前,所看的都是我们叫做“小人儿书”的连环画。因为是第一本,所以印象特别深。讲的是湖南的一个红军战士,被敌人砍了头,但脖子没有断,还连着些皮肉。醒来之后,他用白羊肚手巾把脖子扎紧,止住了血,爬出死人堆,到山里静静地养好了伤,然后缴获了一挺机枪和一箱子弹,继续和敌人战斗。我那时对脖子的理解就是一根光滑的肉柱子,不知道里面还有气管、颈椎、神经和主动脉等零件。蔺铁头的奇迹,给了我深刻的震撼。我想象中,那本书是他在空山里,独自趴在子弹箱上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影响我最深的,不是书里写的战斗故事,而是书里没写、我想象出来的那个孤单的、趴在箱子上的人。这使我早早就懂得,读书与写书,都不是凑热闹的事。还有一件得意的事,是连我哥哥都不认识的“蔺”字,我却认得。

我所读的第二本影响深刻的书是《儒林外史》。我对周进的理解与同情,远胜于对范进的叹息与摇头。但一部大书最给我震撼的,竟是那些不惹人注目的小人物。比如芜湖甘露庵里的老和尚,不但忙碌着收殓萍水相逢的牛布衣遗骸,而且“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谶。自此之后,老和尚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小人物里有真君子,出家修行,无碍古道热肠。

还有开香蜡店的牛老爹和间壁开米店的卜老爹,他们日常的交往寒素而温暖:“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我十四五岁时读到这里,无来由地觉得这样的温情小酌,远胜大观园里“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式的狂欢豪宴。他们经营小本生意,勉强度日都难,却肯互相帮衬着为孙子、外孙女完婚。卜老爹说:“一个外甥[孙]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嫌弃,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妆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我看到小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下仍然保持了一种素朴的尊严,在窘困中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其言行举止,无意中流露出人性温柔的光。可惜牛老爹的孙子牛圃郎不学好,把“三讨不如一偷”之类的奸诈当作智慧,“捵开”老和尚的箱子,偷出已故牛布衣的诗集,冒充牛布衣到社会上招摇撞骗,作廉价的“名士”。我在学校里、社会上听到很多“做人要诚实”的说教,但都不如这段故事有效。我不能骗人,不能像牛圃郎那样对不起他祖父那温柔敦厚的人品。

1978年,我考上大学,成了英语专业的学生。三年级时来了一位美国教授“老白”(Eric White)。一天他把一本书扔到我课桌上,说:“宁,你翻翻(thumb it through),如果喜欢,咱们抽印一部分,作课本。”我一看,是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瓦尔登湖和其它作品》),梭罗写的。我这一翻可不要紧,好像找到了文学的新大陆。没翻几页,我就不由自主地朗诵起来:“近来哲学教授多得很,哲学家却一个没有。现在我们羡慕授课,因为过去我们曾经羡慕生活。作为哲学家,仅有微妙的思想,甚或建立一个学派,都是不够的;应该热爱智慧,并按照智慧的吩咐去过一种简朴、独立、大气、信任的生活。”(译文参考了徐迟先生的译文,但纠正了他的误译。我当初朗读的,当然是原文)我少年时跟父亲读《论语》,曾经非常崇尚“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那种高风崇义。现在读了梭罗的话,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后来还发现他从法文译本里读到孔夫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段话,并把它从法语译成英文,效果让我颇感意外:“知道我们确实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也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这才是真知。”这种奇妙的语言变化,把一个伦理学陈述,变成了一个认识论的陈述,而又不能说它完全错误,使我初次感受到语言学习的深层乐趣。

梭罗关于读书的论述也让我心生喜悦:“文字是最精美的文物……它是贴着生活最近的艺术品。”而经典作品的著者“在每个社会里都是自然的、无法抗拒的贵族”。他提倡读者读书应该像著者写书一样认真而慎重。最好的书房不是大学的图书馆,而是他在树林里自己搭建的木屋,因为不用交学费,不用付租金,成本最低,因此干扰最少、精力最为集中。读书是精神上的新生。他挑战性地设问:“有多少人能够用读了某一本书来记录自己生命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呢?”我因此想到了《礼记·大学》里的名言:“苟自新,日日新,又日新。”正是因为读了梭罗,我才心里打定主意,此生不妨在研读英美文学中度过。同时产生了到瓦尔登湖游游泳的想法。若干年后,我带着儿子横渡瓦尔登湖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幻觉,仿佛在我身旁奋力划水的不是十四岁的男孩,而是四十岁的梭罗。古人说“一个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但我觉得托我浮起的那湖清水,也曾承载过梭罗简单明快的思想:人生本不复杂。我们把它极简化,是为了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用在我们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

1982年徐迟先生翻译的《瓦尔登湖》出版了。我买了一本送给母亲。她反复阅读,在上面画了许多着重的横线,并在扉页写了几句话: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参。”我参不透,也不太在乎。反正在参透之前,我还可以继续“抖须”。参透以后是不是就不“抖”了呢?那也未必。

老白教授离开中国的时候,把那本书送给了我。我至今还保存着。我每次教十九世纪美国文学课,一定用它,绝不新买一本。它现在卷边破角,看上去像一只疲倦的老狗。但我把它看得比鲁迅那只“金不换”毛笔还珍贵。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这本老狗似的旧书,是我最心爱的伙伴。老白在科罗拉多大学英文系教书。我在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书。我们联系不多,也没断。他知道我还在“抖”着他当年送给我的“须”。(谨将本文献给我的母亲,长沙杨氏藻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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