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琳·范·德拉安南
我的嗅觉似乎变得灵敏了不少。有时候,气味会把我从梦中唤醒。并不是医院里让人作呕的气味。
而是花。绽放的美丽花束。
妈妈把夹在其中的卡片一一读给我听,可我依然不知送花人是谁。每一朵玫瑰,每一朵康乃馨,她都轻轻闻过,那些不常见的花儿她总是要研究一番,比如:天香百合、鸢尾、鹦鹉郁金香、美洲石竹、耧斗菜、孤挺花……
妈妈爱花,几近疯狂。
病房里有圆鼓鼓的氦气球,遇到轻微的气流,会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否则,就正襟耸立,一动不动。
恢复得不错。它们如是说。
对,它们。这些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啦啦队,一张张圆脸构成了背景画面,透过我心里的浓雾窥视着一切。恢复得不错。
可问题是我没病。我只是瘸了。
残了。少了半条腿。
吃饭时间到了。食物的味道盖住了花香。
土豆泥、卤肉,或是火鸡、什锦蔬菜。
“你得好好吃饭。”妈妈如是说。
我呷了一口果汁。
“多少吃一点儿。”她又说,我往嘴里塞了些土豆泥,只是想让她略有宽慰。
胃在强烈收缩。这味道太冲了。
“我吃了,”我一边说一边把盘子推开,“拜托,可不可以把这个端走?”
她照做了,没再说什么。我闭上眼,意识逐渐模糊,后来醒了,因为她端着一盘果冻站在我身旁。“来,咱们尝尝这个。”她一边说,一边用勺子挖了一些果冻送到我的口中。
凉凉的,很清爽。
“谢谢。”我小声说。此时,嘴唇已经干裂。我舔了舔,又吃了一口。
“这才乖,”看我接过盘子,她称赞说。她冲我笑了笑,又重复道:“这才乖。”
护士告诉我,已经星期三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在这里过了五天。或者四天半,随你怎么算。
吗啡输液已经停止,但止痛片还是少不了,头也一直晕乎乎的。
病床旁拉起了一层薄薄的帘布,多少挡住了旁边新病友的呻吟。可气味依然很难闻。大概是腹泻和消毒剂混在了一起。
花儿慢慢枯萎了,气球瘪了,里面的氦气越来越少。它们和我一样,也想放弃了。
电话不断,可我实在不想接。
妈妈认为我应该接电话,她觉得和别人聊聊对我有好处。
爸爸对大家说,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然后一一挂断了电话,语气和善,但态度坚决。
只是,有一个例外。凯路教练的电话他没挂断。他失去了原有的和善,且多了一份坚决。我想他一定没客气,冲凯路大发雷霆,歇斯底里了,尽管我不知道具体原因。
连妹妹凯莉我也不想搭理。她不时进进出出,而我一直跟她说,我很累。
妈妈老是劝我,让我多陪陪凯莉。可是,她才十三岁啊,还在念初中。我知道,看到我这副模样,她一定吓坏了。我自己都吓坏了。
我本应该坚强。我以前总是很坚强。
可我该跟她说些什么呢?跟其他人,我又能说什么呢?“嗨,别担心,我会没事的。”而实际上,我想说的只有一句:为什么是我?
理疗师走进病房,让我起身。然后,他让我拄着拐杖坐到椅子上。
妈妈守在一旁,看他用力伸展我的双腿、双臂,然后让我做负重练习和拉力练习。
“你得让身体动起来。”他对我说。
我累坏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回到病床上,恨不得他马上消失。
他对妈妈说,“得鼓励她,只要身体受得了,尽可能经常练习。”
等他真走了,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妈妈走过去,看到了我的好朋友菲奥娜,她抱着一只大大的泰迪熊毛绒玩具,探病专用款。妈妈看看我,然后招呼她进来。
“你需要这个,”妈妈小声对我说,然后转身往外走,并小声交代菲奥娜,“别太久,稍微聊聊,好吗?她现在还很虚弱。”
很虚弱。这个词说的是我。
菲奥娜微笑着。她把玩偶递给我,坐进椅子,“它叫卢卡斯。你要是不喜欢,随便叫它什么都行。我看到它,觉得它就是卢卡斯,所以,一直这么叫它。我来了好多趟,今天大概是第二十次。他们一直跟我说,我不能见你。以前,我每次都穿长裤的!今天……今天……我……”她失声痛哭,一下子扑到我身上,緊紧抱住了我,好像从来没抱过似的。
“对不起,杰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真的好害怕!”
我也抱住了她,喉咙里一阵酸楚。
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懂,”我总算发出了声音,“我也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感觉快要死了。”四目相对,此时,我的眼泪已经滂沱,“我就是个可怜鬼,对不对?”
“不,你不可怜!”她抽噎着说,“你没死。你还活着!”她又一次用力抱住了我,“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一切都太可怕了!可怕!恐怖!糟糕透了!”她忽地转过身去,“可我一直跟自己说,如果你是露西,我真的不想活了!”
“露西怎么了?”我脱口而出,一瞬间,时空似乎静止了,像一块玻璃。
此时,记忆全部涌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
露西坐在我前面。
然后是刺眼的光。各种声音。
尖叫声、嘎吱声、破碎声……
我的呼吸没有停止,我还有感觉。
我感觉到了疼痛。
一只脚卡住了,动不了,然后被狠狠扭曲、死死压住。
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
没有疼痛的黑暗,陷入极乐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