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喜乐抱着她的全部家当上了船,临行前,她觉得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爷爷,可回头仔细端详,却发现自己看错了。她还是舍不得张家湾城的,毕竟自出生起从没离开过这里。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爷爷的盆栽,被连根拔起,连滋味都来不及咂摸,就被人急匆匆运往下一站,种在陌生的土壤里。
“走了,上了船,就别回头了。”刘姨说。
船队起航了,八十多艘漕船扬起帆,依次驶出码头,领头的船上供奉着神像,第二艘船才是头船。何老板等船员都聚集在头船上,鱼王本也可以在头船上,可她执意要陪喜乐,所以不忙的时候,大多都在喜乐身边。花头花尾的大船,载着上千吨的货,中小船载七八百吨,各船此时打的是红珊瑚旗,出了通州后便换上杏黄旗。尾船照例是香火船,喜乐在船队中的中型船上,几乎望不见香火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旗尖。
喜乐立在甲板上,看着船缓缓驶出大码头。依旧有到港的新船不断涌向石坝码头,有装满粮食的重运,也有卷帆的空船。对于何家的漕船,私家船都十分恭敬地礼让,所以何家船队行驶速度很快。张家湾城越来越远,逐渐变为细小的一片,燃灯塔等高大的建筑模糊可辨,待他们进了坝楼便完全看不见城墙了。
喜乐搬着一筐子菜从舱里出来,像工蚁般混入井然有序的工人队伍中。她穿着与鱼王一样的灰布褂子、黑色的坎肩、宽松的靛蓝裤子,方便随时蹲下起身,头发上包着与褂子同样颜色的方巾,防止碎发被河风刮乱,影响视野。
她所在的船属于中等个头,在码头上看算是大的了,但在宽阔的水域中,却小得犹如一片叶子,而她则是叶子上的小飞虫,在波涛中摇晃着。她频繁回头的模样引起了刘姨的注意,她也搬着一筐子新鲜蔬果,走到喜乐身边,说:“别看了,再看也回不去了。你算是押给我们家了,赶紧把东西放到舱下面的窖里去。”
刘姨说话一向难听,但是每次也都能把喜乐拽回现实。前一秒喜乐还想淌眼泪,后一秒就被刘姨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喜乐跟在刘姨的身后,往船舱的最底下艰难行进。船舱里阴凉且干燥,因这艘船需要储藏粮食和蔬菜,船舱里装有排风系统,保持舱内空气的流通。她边听刘姨念叨船上最珍贵的是清洁的淡水和蔬菜,边在昏暗的舱里找地方下脚。
这筐放下,喜乐又提起一筐,晌午船员们会派人来取每日的份例,然后把衣服丢给她们,她们再分给后勤的妇女们,但初上船的人,自己的衣服不归公家洗,得自己洗半年以上。
喜乐还未完全适应每一步都似踏在浪上的生活,她走得踉踉跄跄。
“你走道儿的姿势不对。”一名古铜色皮肤的黑脸中年妇人观察了会儿喜乐,好心提醒她道。
“那要怎么走?”喜乐问。
“你看着。”黑脸妇人一笑,露出的牙齿格外白,显得十分健康喜气。
她一个胳膊夹着一筐东西,在船上静立片刻,感受着船只的晃动。当船下陷的时候,她迈开了步子,步子阔而大,呈外八字,当船浮起仰头的时候,她静立不动,等船再次下沉,她及时迈出了第二步。
就这样,借着水的力量、船的惯性,她在船上行走自如,如履平地。走出老远后,她回头冲喜乐笑笑。船民都是这样行走,所以他们看起来毫不费力。在喜乐看来,船民们犹如一群充满了智慧的水生人类,完全有别于陆地上行走的人。
来来回回搬了几趟东西,喜乐的手掌心和食指关节都磨出了水泡,她没有吱声,尽量放缓脚步,减轻颠簸。忽然,脚下的船剧烈晃动起来,船两侧的浪花拍到喜乐的身上。
莫非出事儿了?喜乐四下张望,刘姨也放下手里的箱子,驻足观望。一名行色匆匆的船工从她们身边跑过,刘姨拉住他问:“船怎么加速了?”
“再走个十几里是挺长的一个赶潮段,必须在落潮之前过去,不然今天就过不去了,得等明天涨潮了重船才能过。跟你们没关系,干你们的活儿吧。”船工说罢走了。
船速加快,浪花越来越大,喜乐越发难掌握平衡,地上的菜筐顺着船身陡峭滑行,菜叶子散落一地,眼看要落入河中。
“捡……快去捡……”刘姨站的位置比她高,声音由上往下传到喜乐耳朵里,更显得有种居高临下的凛然。
相比晃动的船,喜乐更怵刘姨。她松开紧握船栏的手,借着船前行的力冲出去几步,捉住因惯性不断前行的菜筐子。犹如母鸡护崽一样,把菜筐子夹在胳肢窝,腾出一只手来捉甲板上的菜。每捡起一棵菜,刘姨就在上头喊声好,像在天桥看杂耍的,喜乐听了想笑。
忽然船身猛一转,喜乐没捉稳船栏,身体处于失重状态,竟直溜溜跟着一根白萝卜蹿了出去。她还来不及惊叫,就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半截身子挂在船尾的外面。幸好她这些日子长胖了些,胳膊有了力气,死死捉住船身上的凸起,还不忘把趁乱捡起的萝卜扔回去。
她腰部以下的位置懸空,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她扭头看看脚下翻滚的河水,叫苦不迭,她不会游泳啊!
因为受惊,喜乐喊不出声来。她眼巴巴看着刘姨从二层的回旋梯子上踉跄着下来,沿着她刚走过的路,一步一滑漂移至她面前,用肩膀卡住上半身,向她伸出两只粗壮的胳膊来,“来,抓着我。”
喜乐咬紧牙关,颤抖着探出一只手来,可她掌心全是泡,经过刚刚一番挣扎磨损,水泡破了两个,鲜血直流。刘姨被她手掌的惨状吓了一跳,又见她吓得脸色煞白,询问道:“你该不是旱鸭子吧?”
喜乐一把攥住刘姨的手,这才缓过劲儿来,借着刘姨的力气一点点往船上爬,这时两名妇人赶来帮忙,三人合力将喜乐拽了回来。喜乐回到船上,才觉出刚才的处境有多恐怖,刘姨又问了一遍,喜乐点点头,“打小儿没学过游泳。”
刘姨瞪大了眼睛,“可要了我的老命了!你在船上这些时日,竟然不懂水性。”这句话引起另两名妇人的惊呼,那名脸色特黑的妇人,正是刚刚教她在船上走道的人,另一名妇人的头发极长,编成两股辫子高高盘在头顶。
喜乐懵懂地点点头。她不明白她们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解地看着面前三人。
长发妇人说:“应招的工人,不论什么工种,要考的头一项便是水性。”
“若是不下水的工种,水性也没那么重要吧?”喜乐怯怯地说。
“傻孩子,不是下水不下水的问题,水性好是能保命的哪!”黑脸妇人喝道,“你别看这会儿风平浪静,等到了中下游,水位深了,浪大了,倘若再赶上雨天,你就明白了。”
喜乐一愣,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初上船的时候,她可没想到能把命搭上。
“到了碼头,找个人教她。”刘姨嘱咐黑脸妇人道。
刘姨把喜乐领到船舱里,利落地给她上完白矾后,缠上了纱布。
“好了,今天你先歇一歇,什么都别干了,等吃晚饭的时候,我让大妞儿来找你。”
“大家都管她叫鱼王,你怎么叫大妞儿呢?”喜乐问。
刘姨似乎也是头一回考虑这个问题。她叹了口气,在喜乐身边坐下,说:“大妞儿的妈生下她便咽了气,何老板没工夫管她,是我把她奶大,又拉扯着长到这么大的。何老板忙,而且家中男孩子多,不怎么注意这个女娃娃,后来大妞儿苦练游泳,为了练得能在水底下待好久,吃了好多苦头,有一回还溺水得了肺炎。这下何老板可留意到她了,才让大妞儿跟着几个兄弟一同上船。在船上,大妞儿表现得不比她的兄弟们差,何老板也就越来越重视她。因为水性好,便得了‘鱼王这个诨名。如今,鱼王的名号虽然越来越响,可在我眼里,她依旧是那个大妞儿,会不会游泳,会不会跑船,她都是我的心肝儿。”
喜乐听罢,心有戚戚焉。原来鱼王的妈过世得早,她也是个可怜人儿,怪不得那日,喜乐无法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吃不下饭,鱼王会有那样的反应,并且强迫喜乐一定要吃饭,她懂得喜乐的悲痛。人在极度悲伤时往往不想吃饭,可只有吃饭才能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活下去,因为有的时候,能够健康齐全地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再见鱼王时,天色已晚。她浑身湿漉漉的,看样子刚从水里出来不久。在暮色的衬托下,她的面孔莹白滋润,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她见了喜乐先嘻一声笑开来,笑得喜乐也跟着欢喜。
刘姨听见鱼王的声音,从里间走出来,手里端着盛针线的笸箩,坐在两人对面,责怪鱼王道:“你把她弄上船来,也不问问她的底细,今儿才发现她不会游泳……”
“你居然不会游泳!”鱼王的眼瞪得好似鱼眼睛般大而圆,“你可是船家的女儿啊!”
如果说白天被刘姨她们发觉自己不会游泳的时候,喜乐觉得羞愧的话,此刻就是羞惭了。她觉察到自己的脸连带着脖颈都在发烧发烫。是啊,自己可是水上人家的孩子。
刚才给伤口消毒的时候,明明伤口很疼,可她咬紧牙一滴泪也没掉。现在却因为自己跟她们的不一样,觉出些委屈来。她太孱弱了,孱弱到自己都觉得懊恼。为什么不再强大一些,为什么不能更快速地长大,为什么连游泳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说话间,外面传来悠长浑厚的号声,在运河上空缓慢地回旋鸣响,喜乐问:“这是遇到什么状况了吗?”
鱼王说:“这是到渡口了。”说着,她领头出了舱门。
喜乐走出船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撞了一下,在这个瞬间,她已分不清面前哪里是河,哪里是天空了。
河面陡然变宽,视野开阔,漫天灿烂的星斗犹如撒在深色盘底的米,一颗挨着一颗,汇成一股股星河,最终流入银河。河面此刻静极了,在星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荧光绿。星星倒映在水中,一动不动,偶尔一艘小船驶过,掀起淡淡的波纹,星星便随之跳动,似乎跳出了水面,飘浮在空中。
喜乐轻轻地说:“真美啊。”
鱼王是见过大世面的,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她也跟在喜乐的感叹之后赞叹了一声。
喜乐忽然说:“大妞儿,谢谢你带我上船。”
一声大妞儿把鱼王从被美景震撼中唤回来。喜乐觉得,此刻面前站着的不再是无坚不摧的鱼王,不再是潜水技能带着神一样色彩的鱼王,而是一个与她一样,过早失去至亲的小女孩,一个眼睛里带着同样忧伤的孩子。她也没那么厉害,在喜乐这里,她也不需要那么厉害,事事做到最好。
鱼王再坚强,也还是个小姑娘。喜乐主动拉住了鱼王的手,她觉得像是拉住了另一个自己。姐儿俩肩并肩,觉得未来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