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下古陈村村民为纪念王同惠而建的流芳亭。
王同惠和丈夫费孝通到金秀大瑶山一带考察,搜集瑶族的资料,这成了一段凄绝的生死之恋
在金秀瑶族自治县大瑶山深处的六巷乡下古陈村,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简朴的小木亭,名曰流芳亭。今年清明时节,我偶然路过下古陈村,在参观坳瑶生态博物馆时获知此亭,遂在村民指点下,专门前往寻访拜谒。
流芳亭为下古陈村村民纪念王同惠而建。“王同惠”这个名字,即便是老一辈人都会感到陌生,年轻人恐怕更是闻所未闻。她是全国政协原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费孝通先生的发妻。1935年,王同惠和新婚不久的丈夫费孝通应当时的广西省政府邀请,千里迢迢来到金秀大瑶山六巷乡门头村、六巷村、古陈村一带考察。当年12月,费孝通在大瑶山中遇险,王同惠为救丈夫,在黑夜中迷失于莽莽林海里,不幸殒身于溪涧中,最后被辗转数百里安葬于梧州市白鹤山上,迄今已近85年了。
流芳亭位于村边的斜坡上,为密林所荫蔽。亭子不大,木质结构,石砌基础,亭内后侧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为“淑德千年在”,下联为“精神万古存”。两联中间,竖着一块褐色木碑,碑的上方是一张王同惠的照片,下方是介绍王同惠生平事迹的文字。王同惠的照片是从她和费孝通的结婚照中截取的,照片上的王同惠披着洁白的婚纱,抿着嘴微笑,静静地注视着大瑶山的莽莽林海,仿佛在追忆悠远的往事。
我伫立在木碑前,仔细端详着王同惠的照片,百般感慨油然涌上心头……
王同惠无疑是大瑶山美的使者。当年她来到大瑶山的时候,当地几乎还是化外之地。由于深居大山,与外界相隔甚远,当时的瑶民被称为“猺民”,基本上处在刀耕火种的状态,物质十分匮乏,瑶民甚至连鞋子都没有,都光着脚板走路。一张历史照片十分形象地反映了当时汉瑶之间的文明差距。这是王同惠和她的瑶族“老同”(瑶语,意即结拜姐妹)蓝妹国的合照,照片上的王同惠,白色衬衫外搭深色西装,长筒皮靴套着马裤,短发齐耳身材高挑,眉如淡烟笑容温婉,浑身散发着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特有的魅力,而身旁的蓝妹国则身材矮小,一身民族服饰,光着脚丫,即便踏在石阶上也只到王同惠的耳根。王同惠年轻时髦,举止优雅,洋气十足,与一辈子困守大山的瑶族人相比,她完全就是现代文明的化身。她和戴着眼镜、儒雅斯文的费孝通,注定成为大瑶山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当时的瑶族人都不穿鞋子,更没见过长靴,看到王同惠脚穿漂亮的长靴,不免心生好奇。王同惠刚到瑶寨的时候,有一回正躺在床上休息,蓝妹国忍不住跑进来掀开王同惠的被子,看看她睡觉是不是也穿着靴子。王同惠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有文化修养,而且十分聪慧,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瑶族人的语言,能够自如地和瑶族人对话,这样的风采和本领让瑶族妇女们啧啧称奇,也十分羡慕。可以说,王同惠夫妇的出现不啻为闭塞的瑶寨打开了一扇窥探外部世界的窗口。
年轻的王同惠和费孝通是一对佳人才子,由于新婚燕尔,两人十分亲密。据六巷乡六巷村老一辈村民回忆,两人常常手牵手走在寨子里。他们相互体贴关心,王同惠知道费孝通吃不惯鸡皮,吃鸡的时候往往趁热帮他剥掉鸡皮。而在吃红薯的时候,费孝通又替王同惠剥红薯皮。夫妻俩的恩爱给当地瑶族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数十年后,曾亲眼见过王同惠夫妻的下古陈村百岁老人盘美成依然记忆犹新,感慨地说:“原来夫妻之间,竟然可以如此恩爱!”
在流芳亭不远的路边,卧着一块巨石。据下古陈村村民介绍,当年王同惠失踪后,村民苦苦找寻了六天六夜,最后在一个叫滑冲的溪涧中发现已经遇难的王同惠,村民把她抬回村中,放在这块石头上。善良的下古陈村村民捐钱捐物,并按照坳瑶的风俗请师公为她做法事,让她安息。
王同惠是随费孝通来大瑶山的。费孝通受邀来大瑶山的主要任务,是对瑶族这个当时与外界基本隔绝的山居民族进行调查,并在此基础上开展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王同惠对丈夫的研究工作帮助很大。她出色的语言天赋很快扫清了和瑶族人交流的语言障碍,并入乡随俗,与六巷村的瑶族女房东蓝妹国认了“老同”,建立了十分融洽的关系。瑶族人把王同惠当成了自己人。这无疑为费孝通顺利工作创造了良好的人际环境。
开始的时候,王同惠只是费孝通的助手,负责收集整理资料。但是,得益于燕京大学扎实的学术训练,王同惠在工作中表现了突出的学术研究能力。两人开始有了研究的分工,费孝通侧重从体质人类学的角度研究瑶族人,而王同惠侧重从组织结构和风俗文化的角度研究瑶族人。这为《花蓝瑶社会组织》的成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同惠魂断瑶山后,费孝通忍着悲痛整理王同惠在瑶山调查搜集到的资料,撰写《花蓝瑶社会组织》一书。1936年,费孝通特意以王同惠的名义出版此书。《花蓝瑶社会组织》首次以客观公正的眼光审视大瑶山,并全面系统地介绍了瑶族的族源、语言、民风礼俗、信仰、典章、生活、劳动、卫生、教育、家庭关系等情况,揭开了瑶族的神秘面纱,开创了中国社会学的新领域。王同惠由此作为研究中国瑶族特别是花蓝瑶社会的第一个女性而载入史册。
在流芳亭,我的心潮迟迟难以平息。天妒红颜,24岁的王同惠陨落在大瑶山中,就如同一朵刚开的鲜花,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盛放就迅速凋谢。这固然是个悲剧,但今天,她显然已经在《花蓝瑶社会组织》里、在大瑶山的山水中、在六巷乡瑶民的心间得到了永生。她将像这个亭子的名字一样,永世流芳。
告别流芳亭,我心里有了一个计划,回到梧州后,上一趟白鹤山,向王同惠墓献上一束鲜花,表达我对这个永生的前辈的无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