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荑且落
岳五鹿答应了叶成蹊的求婚,感情逐渐升温。叶成蹊逐步解决了二人成亲道路上的阻碍,终于说服了平昌公主答应了请求。眼看着皇帝即将赐婚,然而叶成蹊必须用出征的战功来换得这场婚姻……
枢密院接到皇帝的旨意,便即刻着手清点要指派给还王的禁军,分别从殿前司的铁骑军、控鹤军,侍卫司的龙捷军、虎捷军中抽调了人选,临时组成了一支三千人马的威边援银军,由还王担任指挥使,慕容遐官复原职,身兼副指挥使,不日便可拔營出发。
慕容遐忽然重获官位,急忙换了官服,仓促去宫里谢了恩,归来后,便直奔还王府。
转眼已经入夏,还王府里本就遍植松柏,更显得郁郁葱葱。
慕容遐行至廊下,阳光疏朗,绿荫幽暗,只觉得很是清凉,可他的内心却是燥热的。自被革职后,至今也有月余,他常年随着父亲征战在外,父亲亡故后,便自己独当一面,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反而难熬。
不久前官家对江南发兵,而慕容遐只有看的份,这让他更加心焦,他差点以为官家那一怒,自己就要从此告别戎马生活,没想到柳暗花明,竟这么快又能重回战场,不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只不过,以他对定难五州的了解,这次以这么少的兵力去支援银州城,实在有几分冒险。那定难五州自古是党项人的地盘,皇帝登基之时,当时的党项首领李彝兴威慑于大宋声势,选择了遣使上贡。皇帝将其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后由其子李光睿继任。党项人本性贪婪且善变,他们夹在本朝和北方的刘汉政权之间,态度摇摆不定,现在虽选择了依附本朝,却存有二心,所以每每北汉来侵扰时,都未曾尽全力出击,只一味地求助皇帝派兵御敌,他们在中间倒不费一兵一卒。
叶成蹊听到廊上的脚步声,已出言道:“慕容大人来了。”
慕容遐见叶成蹊穿着家常的双窠云雁纹锦袍,神色自若,倒没有他这般的心绪不定。他稳了稳呼吸,简单行了礼,称了声:“王爷。”
“坐吧。”叶成蹊微含笑意,“刚从宫里过来吧,先喝口茶。”
慕容遐胡乱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官家怎会忽然要你我去支援银州?”
叶成蹊微哂:“是我自己要去的。”
慕容遐更加不解:“为什么?”
叶成蹊却是心情甚好,半倚在椅榻上,很闲适的样子:“我自然是有所图的,慕容大人为了我的事被革了职,你虽未说什么,但我这心里却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此次你我支援银州,官家复了你的职,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慕容遐喜形于色,心中感动,脸上便藏不住,轻叹道:“想不到王爷这样为我着想。”
叶成蹊又道:“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你我若支援银州有功,官家便会为你我两家赐婚。”
慕容遐一怔,脑子转了几圈才转过弯来,喜不自禁地说道:“官家真的答应了?这么说你和小缘的好事近了!”
叶成蹊好似被慕容遐的情绪感染,笑着颔首。
慕容遐此刻的心情,倒比听到自己官复原职时还激动澎湃,只觉得浑身欢畅,摩拳擦掌道:“看来这一仗,只准赢不准输。”又等不及似的去问叶成蹊,“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叶成蹊微微思忖,说道:“明日便出发。”
慕容遐点点头,猛然想起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小缘她还不知道呢,我先回府和她说一声。”
“我与你同去吧。”叶成蹊站了起来,想到岳五鹿,眉宇间都变得柔软。
这一次慕容遐总算没有横加阻拦,两个人驰马转眼到了太尉府。
怡清院中花木繁盛,满目的绿肥红瘦,岳五鹿坐在石榴树下的一架秋千上,身子倚靠着一侧的纤绳,手里捧着一本书,低头看着,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那秋千便似轻舟一样,极缓地摇晃着,晃得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和点缀其间的殷红的花骨朵都微微颤动着。
直到眼前有人靠近,岳五鹿才抬起头来,她见叶成蹊和慕容遐竟一齐出现,眼中眸光一闪,说不出的惊喜雀跃,她跳下秋千,长长的裙裾落在地上,因坐得久了,引得小腿一麻,这一跳险些站立不稳。
叶成蹊跨前一步,将她扶住,道:“小心点。”
岳五鹿看向他,眼睛是那样的亮,仿佛有璀璨星光:“你怎么来了?”
叶成蹊看了她半晌,才缓缓松开手,说道:“我和慕容大人有事和你说。”
岳五鹿嫣然一笑:“什么事啊,还劳烦你亲自过来说?”
慕容遐早忍不住,脱口道:“我和王爷要出兵去银州城了,明日就走。”
岳五鹿未料到慕容遐说出的竟是这样突然的事,脸上的神色微变,她收起了笑颜,凝视着他们片刻,心中已有了决断,说道:“我也去。”
慕容遐急道:“你去做什么?银州城远在边塞,路途遥远,再说了我们是去行军打仗,总归是有危险的,你还是留在太尉府里,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岳五鹿却未有半分松口的样子,她声音轻柔却很是坚决:“以前我不都是和你一起的吗?这次为什么不让我去了?”
慕容遐一时语塞,忙向叶成蹊求救:“王爷,你说说她。”
岳五鹿见叶成蹊一言不发,以为他定然也是不会答应的,心中便有几分急切,一双明眸望向他,如两丸灵活剔透的黑水银,仿佛随时会沁出水来。
叶成蹊心中怦然一跳,说道:“那就一起去吧,让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我也不放心。”
翌日,威边援银军出了城门向北进发,萧介充当军医的角色,和朱神安一起也加入了队伍。而岳五鹿束了发扮作男子的模样,骑在马上和慕容遐并排前行。她见领队的叶成蹊穿着窄袖的战袍,巍然坐于马上,只觉得他如铁石一般坚毅,她再回首望去,身后的三千禁军身着统一的铠甲,军容雄壮,旗旄飞扬,竟恍惚间有些炫目。
忽然一乘轻骑自城门口飞奔而来,一路越过队伍,来到了队首。马上的人气喘吁吁,喊着:“还王,等等我,等等我!”
叶成蹊看清来人,眉头微蹙:“二皇子来这里有何要事?”
赵德昭策马兜转过来,难掩一张兴奋的脸:“父皇答应让我随你一同去银州。”
队伍前面的人听到二皇子和叶成蹊的话,面面相觑,正欲翻身下马行礼,赵德昭连忙制止:“不必了、不必了!”又郑重地道,“还王你就将我当作一名普通的禁军,这一路我和他们一样同吃同住,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叶成蹊缓缓点了点头,那些准备下马行礼的人这才将信将疑地坐回到马背上。赵德昭看准了队伍中的空缺,策马加塞了进去。他正准备和自己身边的同袍寒暄几句,一抬头就失声叫道:“师父,你怎么也在?”
岳五鹿也是始料不及,臉上的神色就有些慌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这段时间虽然和二皇子已经混得极熟,但骤然听到他冲口而出的“师父”两字,仍是觉得受之有愧。
二皇子却毫不在意,惊讶过后,反而升起一种异乡遇熟人的喜悦,他像是对这一刻期待了很久似的,年轻气盛的脸上全是神往的光彩,便忍不住和岳五鹿攀谈起来:“师父,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军打仗,你不知道为这事我求了多久,一开始父皇就是不肯答应,还好皇叔为我说情,我这才赶上了。”
二皇子说的这些话,并不避着谁,在他前面的叶成蹊听到他这样说,身形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滞,慕容遐却有些沉不住气,一蹬马镫,来到叶成蹊旁边,低声道:“晋王送了我们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到底是存何居心啊?”
叶成蹊瞧了他一眼,提醒道:“慕容大人,慎言。”
慕容遐挠了挠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二皇子正和岳五鹿聊得起劲,倒是心无城府的样子。想了想,道:“算了算了,可能是我多心了。”
二皇子正在兴头上,只管找着岳五鹿问东问西,最后又绕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师父,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也会去银州啊?”
她怎么会去银州?这个问题岳五鹿自己也不是没想过,但要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好像也没有,但她自认识慕容遐以来,便是与他同进同退,他要领兵出征,她自然是要一起的,再说,此次还有叶成蹊。之前在益州的时候,他们虽在同一个地方,却并不知对方的存在,后来在遂城,也一直是分开的,像现在这样,一同奔赴战场,却是从未有过的,不禁生出很多期待来。
不过,她这样的心思自然是不能说与二皇子听的,只好含糊道:“我和你一样,自然是为了出去长长见识。”
二皇子频频颔首道:“想不到师父竟是巾帼不让须眉,既然师父都不怕苦不怕累,我更加要好好表现。”
岳五鹿拍一拍二皇子的肩膀:“倒也不用,你这是第一次出征,重在参与。到时候两军对垒,我觉得你可以学学我,躲在一边好好观摩即可。”
二皇子问:“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有点不够英勇?”
岳五鹿循循善诱道:“兵书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谓知己,不就是要清楚我们自己的实力吗?以我对你武力的了解,你还差了一点点火候,万一英勇不成,反倒成了还王的累赘,不就坏了你的初衷。所以你听我的吧,观摩即可。”
二皇子便很认真地思索起来,倒像是把岳五鹿的话都听了进去。
前头的慕容遐听岳五鹿这番胡言乱语,忍不住和叶成蹊说道:“这两个人,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听。”
叶成蹊微微一笑:“她现在较从前确实活泼了不少。”
临近银州城,叶成蹊将队伍分成了两拨,他和慕容遐携了少量的精锐先行,余下的人负责辎重,将行程放缓。
皇帝登基之后,深知节度使之害,有过大规模削藩的举措,一度剥夺了节度使的军政财权,并且派驻文臣到地方任知州。但这定难五州的节度使却有所不同,此地一向是党项人的聚居之地,非我族类,皇帝基于多方考虑,并未对其实施削藩,所以这定难五州除李光睿所在的夏州外,其他四州皆由李光睿派遣自己的亲信部下出任知州,进行防御把守。
如今刘汉大军围困银州城,兵临城下,城中的知州陈淮自然是竭力守城,怎奈银州城小兵弱,只能苦等援军。李光睿向大宋皇帝求助的同时,也集结了一万定难军,由其亲信李思宗率领,赶往银州城支援。
不过,叶成蹊派出的探马回报,这支定难军不知为何只是驻扎在银州城外的一处,却一直未去解银州的围城之困。叶成蹊因无法得知李思宗的虚实,便决定与慕容遐先行去会一会李思宗。
先行的几百人,日夜兼程,很快便已到银州城外,远远地便看到营帐林立,旌旗猎猎,士兵们虽分岗而立,却没有一丝大战在即的紧张之感,反倒是几处炊烟袅袅,传来阵阵炙烤羊肉的香味。
李思宗收到讯息,知道叶成蹊要来,已早早地站在主帐外相迎。
他见来人并未着甲胄,只穿着一身窄袖锦袍,衬得面色丰俊清逸,虽身姿挺拔,但和他们这些一生驰骋沙场、长于马背的人比起来,还是少了一些粗犷和勇猛。
李思宗虽然心中不免有些轻视,只当还王不过是京城来的富贵公子而已,仍是做足姿态寒暄道:“还王一路辛苦了,快里面请。”
叶成蹊微一颔首,便随李思宗入了营帐。他带来的人马除了慕容遐与之随行,其他的都留在了帐外。李思宗见还王初入他的营帐,竟然这样不设防,就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见这主帐极其宽敞,里面的摆设一应俱全,主案和两列侧案上皆摆满了美酒佳肴。李思宗请了叶成蹊入座,客套道:“边塞之地,饮食自然不能与京城相比,还王莫要嫌弃。”
叶成蹊只淡淡回道:“李将军客气了。”
李思宗的酒量极好,劝着入席的叶成蹊和慕容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绝口不提发兵
解救银州城的话。
叶成蹊陪着喝了几杯,便主动问起:“李将军,如今银州城到底是何情况?”
李思宗这才缓缓放下酒杯,故作怅然道:“如今银州城已被刘汉大军团团围住,据前锋密探回报,足有三万人马,而我不过区区一万人马,自然不敢冒然轻动,故在此苦等还王的援兵。不知还王此次带了多少人马来?”
叶成蹊直言道:“三千。”
李思宗神色一变,讶然道:“才三千,以往可都是几万兵马!”顿了顿,语气中已有了埋怨之意,“官家这是打算不管银州城的死活吗?”
叶成蹊仍是沉着道:“本王的三千禁军加上李将军的一万兵力,对付刘汉的三万大军,也不见得就没有胜算,而且他们围城已有些时日,必定疲弊,我等联手攻敌,时机正好。”
李思宗脸色有些不善,不禁冷笑着嘀咕了一句:“区区三千禁军,便妄想和我联手。”但明面上到底还是不敢太过放肆,他咳了一声,支支吾吾地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叶成蹊和慕容遐交换了眼神,便没再说什么。接下来的李思宗也懒得应对,显得心不在焉,叶成蹊他们也不愿久留,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走出李思宗的营地,慕容遐已按耐不住,愤然道:“这李思宗真是狡猾,他按兵不动,原来就是等着我们去支援银州。我以前就常听闻党项人贪婪自私,今日一见,竟然比传言更甚。”
叶成蹊只是默然不语,天际已经黑透,边塞的夜空黑沉中却泛着蓝,仿佛浓稠的海一般,一弯新月镶嵌在空中,四周散落着寒星。那星光映入叶成蹊的眸中,只觉得深邃莫测,良久,只听得他缓缓道:“既然是贪婪之人,那我便给他下一个饵。”
到了第二日,李思宗竟收到一条意外的消息——还王病了。因为还王带来的人马是轻军先行,随行的军医还未赶到,竟无人得知还王生的是何病,只知道病势汹涌,与还王随行的人马已经乱成一团,只得就地扎营,派人飞马去请军医。
“将军,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李思宗的幕僚高兴道,“那还王身居京城,他这样的富贵之身怎受得了行军之苦,想必这病就是这么来的。”
李思宗不以为意:“他病了,于我又有何益?”
幕僚殷切道:“我听闻这京中的禁军全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还王这一病,那他带来的三千禁军不就没着落了。”
李思宗眼睛一亮:“你是说,让本将军将他那三千禁军收编旗下?”
幕僚點头道:“昨日还王不是说了,要与我们联手。如今还王病倒,我们收编他的人马也很合理,到时候我们就说他的人马已悉数战死,那三千禁军不就自然而然是将军的了。”
李思宗果然心动,只是仍有一些不放心:“只是不知还王这病到底如何?”
幕僚献计道:“将军何不直接派咱们的军医去诊治?”
李思宗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旋即转身向那帐外走去。片刻过后,李思宗帐下的军医便得了军令,由三五个士兵护送着,骑马奔向还王的营地。
那军医到了还王扎营之处,只见营帐外人影憧憧,每个人面上却似笼着一层肃穆之气,近千人的营地仿佛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沉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帐帘被掀开,慕容遐从里面走出来,难掩疲惫和忧虑,他看了一眼军医,眼中却透着灰败,说道:“李将军有心了,劳烦先生进去看看还王。”
军医神色恭谨地点点头,提着药箱低头进了营帐。
他先是看到一截缀金锦袍半掩着石青色靴子,心想还王还能坐着,看来这病并没有很严重。他跪下去行礼,头顶上还王的声音传来:“起来吧。”听声音却是异常虚弱。
军医站起身来,果见还王坐在榻上,微低着头,只能看到额头上沁着豆大的汗珠,衬得脸色青白,整个人紧紧绷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王爷……”军医试探着叫了一声。叶成蹊蓦然抬起头来,只见他眸中充了血,泛着骇人的红光。
军医惊呼出声,好半晌才平复心绪,他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一面慌乱道:“还王这是怎么了?”一面挪过去,去诊视还王的脉象。
因为疼痛,叶成蹊沉重地呼吸着,从齿缝间挤出细碎的话来:“本王怕是不好了,你叫李将军过来,本王有事要交待给他。”
边塞的军医,只擅长处理刀剑的皮肉伤,还王这样的急症,他闻所未闻,只觉得还王的脉象混乱浮躁,再兼他赤瞳如魔的样子,便已十足相信还王是真的病重。军医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诊治,回到李思宗的帐营去复命了。
军医这一趟来回,直跑得满头大汗,顾不上歇口气,便将在还王帐中的所见所闻,禀告给李思宗听。
李思宗见军医将还王的病情说得如此严重,眸中透出贪婪的精光,他挥一挥手,摒退军医,对身旁的幕僚说道:“想不到这还王竟是个短命的,真是天助我也。”
幕僚伺机道:“恭喜将军!还王托军医传话让您过去,定是准备交待后事,他那三千禁军马上就是将军的了。”
李思宗大笑道:“本将军这就过去,好好送他一程。”
“将军不急。”幕僚踱步沉吟,“还王罹病未久,他再不济也正值年轻力壮,总能拖上几日的,将军何不观望观望,晚点再去。一则可看看还王是否使诈,二则如若他这病果真是难治了,到时候临终探望,还不是任将军随意摆布。”
李思宗深以为意,赞许道:“先生果然思虑周密。”
眼见着帐外的落日一点点西斜下去,天边燃起了姹紫嫣红的霞光,将营帐都染成了一片血色。叶成蹊坐在帐中,眼眸中亦如这傍晚的霞光般,一分分暗淡下去。
慕容遐急急走进帐内,恨恨道:“这李思宗真是只狡猾的狐狸,看来他今日是不会来了。”
叶成蹊因要忍着春水生的毒,讲话的声音极缓极慢:“他这样的人必然多疑,我们再耐心等等。”
慕容遐看了一眼极力忍耐的还王,终究不忍:“王爷,不如还是先将解药吃了吧,大不了,你再装装样子!”
叶成蹊微微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装出来的如何能和真的比,想让这只老狐狸上钩,总得要吃点苦头。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是忍不了多久的,你且看着,三天之内,他必定要来的。”
“可是你这样……”慕容遐欲言又止,连他这旁观的人,都觉得难以忍受,不知道还王到底是怎样才承受住这锥心刺骨的痛。
李思宗人虽未到,但每日必派人来问询还王的病情。与还王随行而来的禁军并不知情,也都以为还王突染重症,个个都是忧心忡忡。他们行军在外,仗还没开打,主帅却是这样的光景,只觉得前程渺茫,惶惶不可终日。
笼罩在全军上下的这股忧愁之气,终于让李思宗放下心来,他越来越急不可耐,隔了一日,他终于带了一队亲信前来探视还王。李思宗虽是第一次来还王的营地,却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四周弥漫的萎靡情绪,连给他带路的士兵都是一副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思宗心中暗自欢喜,只得竭力压抑嘴角勾起的笑意。帐外的士兵掀开了帐帘,李思宗行事谨慎,便嘱咐左右亲信与他一同进入营帐,那守门的士兵也并不阻拦,只是尽职地打着帘子。
李思宗身形极高,微微俯身,走了进去,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焦灼的神色,装腔作势地说道:“本将军这几日诸事繁多,来迟了还请王爷恕罪。王爷,你怎么样了,身子可好一点了?”
他向帐中的床榻看去,却见那上面空无一人,目光逡巡四周,才发现还王阔身坐在一侧的矮榻上,榻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副茶具,茶具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漆木扁盒。
李思宗顿觉疑惑,但见还王面上病容犹甚,是一种冷冽的灰白,双眸果然如军医所说的血贯瞳仁。他见还王仍是这样可怖的样子,才又安心了一些。
叶成蹊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青白的脸上溢出一抹淡笑,眉目间更见凛冽,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将军,你终于来了。”他伸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又似漫不经心地将那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一枚药丸,自顾自用茶水送服了。等做完这些,他才又瞟了一眼李思宗,接着道,“李将军一到,本王这病也就好了。”
李思宗全身一震,虽不甚明了还王话中的意思,但已感觉到了危险将至。他大喝道:“快退!”他身后的亲信已拔出腰间的剑,护在身前,围上来簇拥着李思宗,往帐外退去。
叶成蹊已倏然站起,衣袍带起疾风卷动气流,恍惚间好似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却是漆黑的剑柄,犹带着如虹一般的流光,只听得“叮叮”几声,是锐物断裂的声音。李思宗见周围的亲信扔下半柄残剑,向还王飞扑过去,眼前的画面变换得太快,他几乎反应不过来,耳边只听到利刃斩入骨肉的声音,伴随着鲜血飞溅声和绝望的哀嚎声,这些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都是在千軍万马中踏着鲜血走过来的好手,竟在顷刻间都倒下了,转瞬间只剩下他一人。
他竟这样小看了还王!
眼前的人,面色阴鸷苍白,更衬得眸中的血色殷红,那杀人的剑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犹未冷却的鲜血顺着剑尖滴下来。
李思宗虽强自站着,但恐惧已经攫住了他,连逃跑都忘记了。
叶成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向外走去。那帐帘处似早有人候着,帐帘再次被高高地掀起,耀眼的日光没有了厚重的桐油布幔阻隔,一下子落到帐内,照着地上的尸体和鲜血,升腾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慕容遐往营帐里探了探头,看到李思宗呆傻站在那里,不禁嘴角上扬,笑着说道:“王爷,你动作也太快了,将他们都解决了。那李将军怎么处理?”
叶成蹊沉稳的声音传来:“先将他拘起来。”他将手中的剑扔给慕容遐,又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前面的营帐。”
慕容遐爽快道:“放心,王爷先去那边休息,我这边处理完了,再来找你。”
营地外忽然响起轰然的马蹄声,放哨的士兵们展眼望去,原来是之前与他们的分开的另一半禁军已经到达,算起时日来,竟比预期早了一日,想来是因为前几日派人飞马去请萧先生,他们也得知了还王的病情,所以快马加鞭赶来了。
为首的士兵正欲派人去通报,只见来路上有一匹马超出队伍一大截,转眼已到了跟前,马上跳下一个青衣束发的男子,抓着他急急问道:“还王在哪里?”听声音是极干净清脆的,语气却是无比焦急。
那士兵微微一愣,他看了一眼那男子,只觉得阳光下他的面颊竟如玉色一般莹白,连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都似凝霜一般皓白,唯有那一双眼眸,是又黑又亮,一时看痴了,想也不想,就给他指了还王的营帐。
岳五鹿轻轻一咬嘴唇,便向那帐子飞奔而去。昨夜探马来报,说还王病重,所以来请萧先生。那时,她正好和萧先生站在一处,听到这话,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萧介反倒比她冷静,只说了声:“知道了。”便着人通知下去,加紧赶路。
岳五鹿人在马上,心底却如同有一簇火苗炙烤,燎得她五脏六腑都刺痛如焚。她算了时日,正是叶成蹊春水生毒发的日子,这样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忘记了。她思绪翻涌,只觉得手心一片濡湿,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她握着春水生配方,她本可以将那配方交给萧介的,也许萧介这会儿已经研制出了解药,而叶成蹊便不用再受这春水生之苦……
耳边是杂乱的马蹄声,就像践踏在她的心上一样,那样的沉、那样的重。
岳五鹿终于奔到了叶成蹊的帐外,竟无人阻拦,她掀帘进去。叶成蹊正将身上被冷汗浸湿的衣袍换下,背身站着系腰上的束带,余光瞥见帐中的光线一明一暗,他只当是寻常进来的侍卫,却隐约觉得来人的脚步轻得像是听不到。
叶成蹊不由转过身去,却见岳五鹿恻然地望着他。他这才想起,为了不让李思宗起疑,他特意派了人去请萧介。他这招请君入瓮,只有慕容遐知晓,岳五鹿不知道他这计策,冒然听闻他病重,而她只消一算时日,定然知道所谓的病重不过是春水生毒发了。
他正欲解释,却见岳五鹿一下扑到他的怀里,隔着衣袍犹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急促跳动着,怦怦地直击到他的胸口。良久,她才抬起头来,微凉的指尖轻轻拂上叶成蹊的面庞,落在他仍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而她盈盈的目光中,满是心疼和不忍,万般的愁绪无奈化成一句轻语:“很疼吗?”
叶成蹊便受了蛊惑一般,再移不开目光,心中似有陌生又汹涌的心潮澎湃,只听得岳五鹿无限怅然地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缓解你的痛?”
叶成蹊猛地双臂一揽,身子一旋已将她按在了行军床上。岳五鹿惊呼出声,那尾音却湮没在叶成蹊紧随而来的吻中。她见惯了他温和的一面,却不知他也有这样的侵略性,仿佛攻城掠地一般,占据了她的每一分每一寸。他所到之处,便是烈火焚城,而她一败涂地,只有任其予取予夺。
不知过了多久,军帐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王爷,慕容大人请王爷过去!”见没有回应,来人又叫了一遍。
叶成蹊陡然清醒过来,他停下动作,伏在岳五鹿耳鬓边,粗粗喘息,半天才哑着声音说道:“这家伙实在扫兴,可我却还得重重奖赏他。”
岳五鹿正意乱情迷,听他这样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火烧了一样地红了起来。
叶成蹊撑起双臂,他的呼吸已平复下来,脸上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沉稳,和刚才的狂风骤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岳五鹿滚烫的脸颊,说道:“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岳五鹿躺在那里,浆糊一样的脑子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叶成蹊离去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明明很是餍足,哪有半分毒发的样子?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皇帝既然要他发兵银州,又怎会不事先将解药给他。她近乎羞愧地哀叹一声,怎么一碰上他的事,自己就变得这样晕晕乎乎的?
她在那儿自怨自艾了许久,才稍微振作了一点,想到叶成蹊明知道她误会了,却什么都不解释,害她白白担心,不禁有几分动怒,他竟还敢说让她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才不要!岳五鹿很有气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帘走了。
慕容遐那边已经将李思宗和他带来的人马收拾妥当,看到还王走过来,便迎了上去,询问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叶成蹊看了一眼慕容遐,简洁明了地说道:“你将李思宗身上的兵符搜出来,把他的人马整编好,明日发兵银州。”
慕容遐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微微皱起眉头:“明日发兵,是不是急了点?”
叶成蹊的神思却飘得有点远,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我不想再等了。”
慕容遐眼睛一眯,已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王爷,你这话中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他见还王笑而不语,托着下巴思量道,“不对,还王今日的心情看起来怎会如此之好?”
叶成蹊镇定自若地反问:“有吗?”
慕容遐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正想再深挖一下,却瞟见萧介领着二皇子一行人往他们走来。分别了几日,乍然见到他们,慕容遐倒生出了几分重逢的惊喜,便先搁下了对还王的好奇,转而去和萧介说话:“萧先生,你们来得还挺快,路上都还顺利吧?”
萧介道:“还不是因为你们派了探马来,说什么王爷病重。”
慕容遐像是才想起这茬,一拍脑门道:“哎呀,我们那是为了做戏给李思宗看的,其实王爷他什么病都没有。”
萧介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淡然道:“我知道他没病。”
慕容遐却很惊讶:“你知道?”
萧介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叶成蹊,调侃道:“他哪那么容易就病重,这种理由也就只能骗骗……”他四顾看了一圈,才发现岳五鹿不在,转而疑惑道,“怎么没看到岳……”想了想,还是换了称呼,“……慕容姑娘?”
慕容遐被这么一提醒,也叫起来:“对呀,小缘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二皇子在旁边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一点状况,见问到岳五鹿,答得比谁都积极:“我师父她听到王爷病了,跑得比谁都快,她应该是早就到了的啊?”
慕容遐一愣:“可是她人呢?”
叶成蹊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确实早就到了。”
慕容遐疑惑地看了看叶成蹊:“你又知道!”
二皇子眼尖,瞧见岳五鹿的身影在一处营帐外一闪而过,他抬手一指,高兴道:“我师父不就在那儿嘛!”
众人都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慕容遐只当岳五鹿是迷了路,所以才没和他们汇合,便振臂喊道:“小缘,我们在这里!”他依稀看见岳五鹿往他们这边瞧了一眼,但奇怪的是,她却像是没看到他似的,反而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跑了。他只得放下挥了半天的手,去向叶成蹊讨教,“她这是没看见我们?”
叶成蹊笃定地“嗯”了一声。
慕容遐挠挠头,有点怀疑道:“我怎么觉得她像是在故意躲着我们?”
叶成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岳五鹿离去的方向,果断地转移话题,转而吩咐道:“慕容大人,你现在就带人去将李思宗的部下整编好,剩下的让他们就地扎营休息。”
慕容遐做起正事来一向不含糊,赶紧应了声“是”。
那二皇子很是好学,抢上来问道:“慕容大人,可否帶上我?”不等慕容遐回答,又问,“王爷他为什么要装病啊?”顿了顿,又添了一个问题,“还有,还有,我听说你们刚刚将李思宗俘虏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遐想起他和王爷,不费一兵一卒便俘获李思宗这件事,不禁有些飘飘然,他见二皇子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便拉着他一边往营外走去,一边添油加醋地把整个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叶成蹊见他们两人走远了,又对萧介及他身后不声不响站着的朱神安道:“你们也去休息吧。”萧介素来随意,便和朱神安去找地方扎营了。叶成蹊见众人都散去了,一时脑海中浮现出岳五鹿刚才偷偷逃跑的样子,不觉微笑无声。
岳五鹿看众人都在忙着扎营,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可是要她回去面对叶成蹊,又觉得心有不甘。她只好漫无目的地趟过地上的芒草,随手扯下一根草叶,拿在手里摇晃着玩。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岳五鹿不禁转头瞧了一眼,只是很快又赌气似的转了回来。叶成蹊坐在马上,向她伸出手来,说道:“小五,上来。”
岳五鹿“哼”了一声,将脑袋偏向一边,并不搭理他。
叶成蹊俯身一捞,单臂将她抱到了马上,他笑着说道:“我带你去看日落。”
岳五鹿挣扎无果,只得将脊背绷得紧紧的,努力不去靠近他。叶成蹊也不在意,双腿一夹,持缰飞驰而去。眼看着流云飘远,轻风拂面而来,带来阵阵凉意。这西北的大草原,极为辽阔,像是望不到边,那挂在天边的一轮暗红的圆日却仿佛触手可及。他们的马掠过及膝的芨芨草,还有清浅的河流,一路逐去,那红日竟似永远到达不了一样,只是一分一分地西沉了下去,而整个天地却被落日染上了一层绚烂的霞光,竟是美得令人屏息凝神。
他们不知跑出去多远,叶成蹊才勒马缓缓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从日落转到了岳五鹿的面庞上,含笑问道:“小五,你还不准备和我说话吗?”
岳五鹿忍了一路,终于绷不住,控诉道:“骗子!”
叶成蹊并不争辩,只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贴在她的耳畔说道:“别生气了,下次不骗你了。”
岳五鹿转头瞪她,一双美目似娇似嗔:“还想有下次?”
她见叶成蹊穿着利落的战袍,看起来很是英武,但他此刻的目光却温柔如水,直如能将人沉溺于此。他紧紧用手臂怀着她,叹息一般说道:“没有下次了,小五,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为我担心。”
岳五鹿难得对他置气一回,也并不是真的生气,她见叶成蹊这样温言软语,哪还装得下去,已转怒为笑道:“你知道就好!”
他明明拥着她,可是因为两人错过了那么多次,总有一种不踏实的错觉,仿佛自己此刻身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中。他想起从前,在上霄峰救下她的时候,也是这般将她拥着,还有在梅鹤逸馆的山下,他追上她,而她终于向他松口,那么多让他铭记的时刻。不过,眼下的这一刻更甜蜜,更让人沉缅,而她的笑颜这样甜美,他的吻落在她的发上,宛若落日亲吻地平线:“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便娶你。”
岳五鹿和叶成蹊回来的时候,营地上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全是新扎的军帐。天色已晚,四周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来来往往都是安置辎重和巡逻的人。
慕容遐已等在叶成蹊的帐外,因为明日便要开战,还有很多事宜亟待和叶成蹊商榷,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急躁。他见叶成蹊终于出现,便几步迎了上去,见岳五鹿也在,却不敢分心,只是潦草地闲叙了几句。
叶成蹊指着与自己营帐相隔的一处帐子道:“小五,今晚你便在这里休息,我与慕容大人还有些事要交待。”
岳五鹿知道他们时间紧迫,便“嗯”了一声,钻进了一旁的营帐中。
帐中一切从简,只有一处休息用的行军床,她一向不挑拣,便在那里坐了下来。也不过是才喘了口气的工夫,帐帘被掀开,二皇子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上拿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饼子,一面啃着,一面含糊地问道:“师父,你跑去哪里了?”
岳五鹿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反而称奇道:“你这形象,倒挺接地气的。”
二皇子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感觉良好地说道:“怎么样,我适应得不错吧?”也不等岳五鹿说什么,又自顾道,“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也不枉费我求了父皇这么久,出来一趟,果然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呢。”
岳五鹿笑着问道:“你长了什么见识,把你激动成这样?”
二皇子将那饼子一咽,侃侃道来:“师父,你可不知道,此次支援银州城,还王只有区区三千的兵力,而围攻银州城的刘汉大军却有三万整。虽然定难节度使又另派了自己的亲信李思宗,率领一万大军支援银州,可是那李思宗却按兵不动,一心等着还王出力……”
岳五鹿听到这里,不觉皱了皱眉。她见叶成蹊这一路上,未见他有半点忧虑,自己便也没怎么在意,想不到他们这一仗,兵力竟然会如此悬殊。
那二皇子拿出茶馆说书的架势,继续道:“所以还王便使出了一招诱敌深入,请君入瓮,那日我们收到探马说还王病重,就是演给李思宗看的。那李思宗贪得无厌,自己不想出力,還想霸占还王的兵马,结果还王就在李思宗来探病之时,将他一举拿下,李思宗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刚刚我跟着慕容大人,亲眼看着他将李思宗的兵马都整编清楚了,明日还王便要率领着这只新队伍,去和刘汉大军决一死战。”
岳五鹿不禁莞尔一笑,叶成蹊这招倒是干净利落。三千禁军加上李思宗的一万人马,对阵刘汉三万大军,虽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但是两军对垒,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汉部队攻城已久,已失了士气,以叶成蹊的能力,想打赢这一仗也不算太难。她忽然想到,叶成蹊说等这一仗打完了,便要娶她,只觉得心中柔情万千,脸上却隐隐发烫。
好在二皇子毫无所觉,仍在一旁感叹:“还王行事还真是不同凡响,纵使我看了那么多的兵书,也绝对想不出还可以这样出奇制胜。就算我能想出来,那李思宗带了那么多人来探病,我好像也没办法将他们都制服。”他露出无限神往的样子,断言道,“还王这个样子,和我父皇年轻的时候有得一比!”
岳五鹿见他这样推崇叶成蹊,心里很是受用,“噗”地笑出声来:“二皇子,你这夸人的水平也很是不同凡响啊。”
二皇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期期艾艾地问道:“那明日开战,你说还王会同意让我也参战吗?”
岳五鹿一怔:“你不是和我说好了,观摩即可吗?”
二皇子满怀期待:“话是这么说,可是我难得出来一趟,只在旁边看着,也太没意思了,其实我更想和他们并肩作战。”
岳五鹿想了一想,老实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你可是二皇子,出了差池,谁能负得了这个责。”
她见二皇子一脸的不甘和遗憾,少不得又劝慰了几句,二皇子这才老大不情愿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岳五鹿囫囵睡了一晚,早上醒来,出了帐门一看,原本人来人往的营地却很是安静,只有一些辎重兵散落四处,在收拾物资。她见朱神安竟侍立在外,一问之下,才知道叶成蹊已经率兵出发了,留了朱神安在此护她周全。
她有点担心二皇子会私自行动,便赶紧着人去请,过了一会儿,见二皇子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这才舒了一口气。
二皇子对着岳五鹿勉强笑了笑:“还王果然不肯让我参战。”顿了顿,又很是颓然地说道,“你这么急找我,是怕我偷偷溜去吧,其实我也这么想过的。只是我这一任性,伤了自己还是小事,就怕连累了还王。”
岳五鹿微微吃惊,她自认识二皇子以来,一直觉得他不过是半大的少年,心思单纯,却不料他还有这样思虑周全的一面,便很是欣慰道:“还好你还想着这一层,我觉得你这样想,远比你去打一仗更有担当。”
二皇子经不得夸,脸上蓦然一热,他怕岳五鹿看出来,连忙整了整衣袖,做出老成的样子说道:“想必还王也是这么觉得,他虽不让我参战,不过还是给了我极重的任务。”
岳五鹿笑问:“什么任务?”
二皇子振作起来,喜滋滋地说道:“还王要我负责看管李思宗和他的那些部下。”
岳五鹿心中隐约好笑,想不到叶成蹊竟能把二皇子拿捏得死死的,这样一个任务,既是举足轻重,却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也算是照顾到了二皇子的自尊心。她便配合着,很是郑重地说道:“果然是极重要的任务,二皇子一定要好好看管住他们,切莫不要让他们影响了还王的战局。”
二皇子更受鼓舞,便亲自去督促看押李思宗。待他们一行人收拾妥当,这才随着辎重兵,一路向银州城进发。
走了半日,远远地便听到角鼓声和着呐喊声仿佛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每靠近一步,便汹涌了一分,直至充斥了天地之间。慢慢地,那些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有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甲胄相抵声,弓箭脱弦声……
这一战虽然激烈,但如岳五鹿预料的那样,刘汉大军早已士气衰竭,叶成蹊的援军一到,更是乱了他们的阵脚,而银州城里苦苦守城的定难军却倍受鼓舞,里外夹击,鏖战至傍晚,竟生生逼退了攻城的三万人马。
银州城城门大开,知州陈淮死里逃生,自然是心存感激,亲自在城门口恭迎还王,又征用了城内缙绅的一座宅子作为还王临时的行辕,还王留出一个院子给萧介,用来医治伤员。剩下的兵马皆交由陈淮带去兵营安置。
陈淮见还王率领的大军,竟有一大部分是定难军,他被困银州城,并不知道节度使李光睿另外指派援军的事,不免困惑,便问询还王。
叶成蹊却很是泰然,回说:“此次支援银州,李思宗李将军率了一万人马,他却忽然身体抱恙,便将兵权暂且交给了本王。”
陈淮将信将疑,又问:“那李将军现在身在何处?”
叶成蹊又笑着道:“陈知州放心,本王早已将李将军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陈淮见还王言之凿凿,便也不好多问,再加上银州城已然安全,他也省得费心,又殷勤说起次日要在知州府里设宴,宴请还王和一干将士等。
叶成蹊见这一仗打得如此畅快淋漓,便允了陈淮的好意,让所有将士在回京前好好享受一番。
这边尘埃落定,岳五鹿和二皇子才姗姗来迟。临近银州城门,岳五鹿叫停了队伍,她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在运送物资车上的李思宗等人,便当着他们的面,和二皇子商量起来:“这里毕竟是定难军的地盘,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首领这样进城,怕会惹出事端来。”二皇子颔首附议。
岳五鹿想了想,忽然狡黠一笑道:“不如将他们全打晕了,用布幔盖起来。”
二皇子拍手叫好:“这样保管谁都看不出来。”
李思宗眼见着面前两个毛头小子一样的人物,竟这样直言不讳地探讨着如何处理他们,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恨得气结却又毫无办法,最后就这么被打晕,人事不知。
叶成蹊在行辕里听闻岳五鹿他们到了,便和慕容遐一起出了宅门去接一接。他见岳五鹿和二皇子骑在马上,一路说说笑笑地行来,他微微一笑,上前拉住辔头,伸出手去扶她。岳五鹿翻身跳下马来,一不小心轻柔的身子扑了他满怀。她自进城来,听了一路劫后余生的城民赞叹还王如何骁勇善战,便也沾染了那份喜悦,抬头嫣然笑道:“恭喜你,打赢了这场仗。”
那笑容在她的唇邊,就像个涟漪般荡漾开,叶成蹊只觉得所有的辛苦都被治愈了。
叶成蹊归心似箭,在行辕休整了不过两日,便与陈淮辞行回京。陈淮强留不得,只得答应。临行前,叶成蹊又对陈淮道:“我在行辕里留了点东西给你,陈知州若信得过本王,便等本王出城后,再去行辕里查看。”
陈淮虽是一头雾水,但都应承下来了。等将还王一干人送出银州城,便急急返回行辕,却赫然发现李思宗和他的几个亲信部下,昏睡在房中。他哭笑不得,只得将李思宗他们强行叫醒。
李思宗醒转后,发现被还王强行拿走的兵符已还给了他,他自知理亏,面对陈淮的询问,竟没法说一点还王的不是,只得支支吾吾,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日暮时分,白俱暮终于赶到了城门口。
他自接了晋王的命令,去调查慕容缘,却发现这件事一再受阻。他几番打探,才知道这慕容缘是慕容遐从一个叫雷头帮的山贼团伙中救出来的。可是那雷头帮早就被慕容遐所灭,根本无从查起慕容缘是他们从何处掳来的。这一条线索断了之后,他便想从还王这边入手,可是在还王入京之前,他所接触的那些人中,竟从未听说过有一个叫慕容缘的人。他不死心,又想从楼太医那边下手。可是楼太医自回京后,是在慕容府才识得的慕容缘。而楼太医回京之前的生平,他却是丝毫都打探不出来。
最后,还是晋王一语点破,让他去查一查还王入京之前有过牵扯的女子,这一查,竟有了惊人的发现。
晋王接到白俱暮的密报,便命他悄悄将人证带到京城来。他们为掩人耳目,便坐了寻常的马车,和入京的百姓混在一起,只是此时城门虽洞开着,却不知何故不放人进出,他久等不耐,便下车去交涉,才知道是因为还王带着三千禁军得胜归来,皇帝特令城门大开,恭候还王回京。
果然没过多久,城外马蹄声轰隆而至,官道上升腾起滚滚一条长龙。白俱暮带来的证人本是安分地坐在马车里,骤然听到如雷的马蹄声,不禁好奇地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在他看清队首的人之后,脸色顿变,几乎要将手中抓着的车帘碾碎。
只见三千禁军旗旄鲜明,人马精锐,浩浩汤汤地入了城,城门才开始放行。白俱暮的马车随着被滞留的人群,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入得城来。京城内人流如织,他们这辆最平常不过的马车,很快便淹没在人潮中。
第二日,皇帝在早朝时对还王和慕容遐大大嘉奖一番,下朝后,又将二人叫去讲武殿。叶成蹊知道皇帝这是要履行承诺,留他二人商讨两府的婚事,只觉得胸臆舒畅,连脚步都分外轻快。
讲武殿里皇帝正坐在大案前批阅奏折,见还王和慕容遐进来,笑说道:“还王来了。”
还王和慕容遐行礼,便侍立一旁。
皇帝瞧着叶成蹊,带着几分赞赏的口吻说道:“还王在银州这一仗,确实打得漂亮,朕想过你会赢,倒没想到你会赢得如此之快。看来还王对和慕容家的联姻,着实看重。”
还王并不掩饰,恭声应了声:“是。”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还王认得如此干脆,看来朕不赶紧下旨赐婚,就太不识趣了。”又倾身去问慕容遐,“慕容都虞侯,这门婚事,你们慕容家可也满意?”
慕容遐心中早乐开了花,御前却仍是保持恭谨,俯首回道:“臣自然满意。”
皇帝点点头,已转头向垂首候在一旁的内官王继恩吩咐道:“那便让中书省拟旨吧。”
话音还未落,却见小黄门匆匆来报,说是晋王求见。皇帝道:“晋王来得倒是时候,当日在讲武殿还王还托他做见证,朕总算没食言吧?”
叶成蹊见皇帝心情甚好,知道此问是调侃自己,只得笑而不答。不过片刻,廊外脚步声传来,晋王来得很快,待要行礼,皇帝已抢先一步说道:“免了吧。晋王这会儿来讲武殿,是来做还王的见证人不成?”
晋王那漆黑的眉眼越发深邃,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竟似凝着一丝冷笑:“臣弟确实是为还王的事而来,只是这见证人怕是要做不成了。”
皇帝讶然问道:“你这是何意?”
晋王义正言辞道:“还王意欲求取的慕容姑娘,身份存疑。昨日开封府衙,有人来报案,说那位慕容姑娘,实乃武林中一恶名昭彰之人,名为岳五鹿,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慕容府的,存的又是何居心,这样的人,如何能赐婚于还王。”
讲武殿内忽然安静无声,叶成蹊心中惊疑万分,晋王竟得知了岳五鹿的一切,他是从何处得知的,还是真的恰巧有人去开封府衙报案,那报案之人又会是谁?一时间千头万绪,竟无从思虑起。
皇帝静默良久,终于问道:“还王归朝前,也是身在草莽,可有听过岳五鹿之名?”
这一问仿佛是生死存亡,慕容遐见叶成蹊久久不答,不由得心惊胆战地看向他。
叶成蹊神色复杂,可是不能不答,他只能赌一赌:“臣确实知道岳五鹿,但臣求娶之人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缘,她们实数二人。”
皇帝见还王是另一番说辞,倒不知去信谁的好,便踌躇说道:“晋王,既然还王说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那你可有证据?”
晋王不以为仵:“臣弟自然不会偏听偏信,没有十足的证据又怎敢毁了还王的亲事。”他缓步走向还王,声音如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无波,“那报案之人说,岳五鹿本是武功极高的人,后来却因中毒武功尽失。那慕容缘到底是不是岳五鹿,只消让太医院的太医诊一诊脉,便知分晓。”
慕容遐听到这里,已吓得手足无措,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什么可以搪塞的理由。他茫然望向还王,本以为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没想到晴天霹雳,竟被晋王一手搅合了。如果慕容缘真的变回岳五鹿,她该何去何从?
他不敢再想,只能寄希望于还王还有别的良策,却见还王只是攥紧了手,一声不吭站在那里。他心中惶急无比,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皇帝思忖片刻,说道:“来人,传慕容缘到讲武殿。”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将楼太医也一并叫来。”
岳五鹿忽然收到宫中急传,内侍直接派了马车去太尉府接人,竟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她。她随车一路进了宫,直接殿外才下车,便有小黄门急冲冲地在前头引路,将她带去讲武殿。
她骤然从亮处进入森严肃穆的殿中,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她见殿中站着的人全是自己熟悉的,不仅叶成蹊和慕容遐在,竟然连楼太医还有晋王也在,而殿内的空气仿佛都胶着在了一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唯有案前端坐的那人,是她从未见过的。只见他一双带着研判的眼睛,鹰隼一般犀利地望着她,她性子中素来有一种坚韧,此刻也是临危不惧,只听得耳边有人小声提点道:“见到官家,还不快行礼。”
岳五鹿心中早已猜到,便垂下头,跪在殿前。
皇帝见她神色清冷,别有一种不俗的神采,只觉得这样的一个女子配上还王,倒是十分贴切,不觉将目光缓了缓,说道:“慕容缘,有人去开封府衙状告,说你本是江湖女子岳五鹿,还王却说你和岳五鹿实为二人。”皇帝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瞧着岳五鹿,“晋王得知那岳五鹿曾失去过武功,所以朕将你找来,让太医看一看你的脉象,你只需乖乖配合即是。”
岳五鹿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快,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本以为皇帝诏她来,是为了赐婚的事,却没想到竟是因为她从前的那些事被翻了出来。她借了慕容缘的躯壳,眼看着就要和叶成蹊修成正果了,难道又要被打回原形?
楼云起一步步走到岳五鹿面前,脸上有一种超脱的冷漠,仿佛他们从来没认识过。
岳五鹿抬头望去,她与楼太医已许久未见,最后的一面,是他将那张有春水生配方的纸掼到她的脸上,他的眼神是那般的狂乱和危险,他让她滚!他那样恨她,确实也应该恨她,他是她唯一对不起的,伤害过的人,如今,他成了宣判她生死的人,他只要实话实说,她便原形毕露。
岳五鹿一动也不动,双眸沉静地睁着,楼云起的手亦如从前,温暖而精致,他抬起她的手,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这一刻漫长如一生,他终于收回手,转身向皇帝说道:“慕容姑娘心脉正常,并未有曾失去武功的迹象。”
楼太医的话一出,似一个惊雷炸响,殿内的每一个人神色各异,噤声无言。
还是晋王先反应过来,从来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失态:“楼太医,你可看清楚了?”
楼云起神色凝淡,不为所动道:“晋王若信不過下官,大可去太医院再传唤一名太医。”
晋王眼中寒光乍现,可是皇帝面前,他毕竟不能决断,只忍气道:“并不是本王信不过楼太医,只是兹事体大,自然要小心求证。”他看向大案前的皇帝,只等他发话。
皇帝沉吟说道:“既然楼太医说不是,那就不是。晋王处事一向豁达,今日怎格外执著?”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晋王,“那诬告慕容缘的,到底是何人?”
晋王自知一向深得皇帝信任,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被楼太医顷刻颠覆,又怎能甘心,仍是据理力争道:“那人叫秋晚苍,他与岳五鹿渊源极深,是决不会认错的。臣弟斗胆,让他上殿与慕容缘当面对峙。”
叶成蹊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这证人是秋晚苍,他可是在樊氏家小入京时,意图行刺之人,也难怪他生出这些事端,怕是为了报复本王吧。晋王要还是不清楚,可以去找顾全义问一问,那晚他也在。”
晋王蓦然看向叶成蹊,脸上阴霾的表情一闪而过,唯有太阳穴上的青筋难以控制,突突直跳,这一次他竟然又失算了……
皇帝的目光从殿前的这些人身上逡巡过去,他似不想再浪费时间,挥一挥手道:“这件事朕自有决断,你们都下去吧。”
等出了宫门,坐上还王府的马车,慕容遐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道:“赐个婚还能搞出这么大的波澜,人生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啊。”他心里藏不住话,又感叹道,“还好楼太医够义气,帮了小缘一把,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岳五鹿不声不响地坐在马车里,听到慕容遐提起楼太医,不觉微微一颤,心中如有一团乱麻,抓不住头绪。想到楼云起在那样的关键时刻,还是选择了帮她,只觉得有一种痛苦悔恨,深入五脏六腑。
叶成蹊也是一言不发,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岳五鹿,不知在想着什么。
慕容遐见他们二人逃过一劫,倒没有一点喜色,便也悻悻闭了嘴,一路无话。
马车先到了太尉府,慕容遐下了车,又转身将岳五鹿接了下来。岳五鹿才走了几步,猛然回身,对叶成蹊说道:“你可否在这里等我一下,送我去见一见楼太医?”
慕容遐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无端冒出还王和楼太医打架的那一幕,正愁不知怎么办好,却听见叶成蹊开口答应了,听声音还是和缓如常的。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便先自行回了住处。
岳五鹿见叶成蹊答应,已飞奔回了怡清院,她从梳妆匣中拿出自己藏起来的那个迷药盒子,打开确认了一遍那张瓷青纸还在,又一路奔回到叶成蹊的马车。
楼太医的府邸并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叶成蹊将岳五鹿送下车来,只听岳五鹿用极轻的声音解释:“我欠楼太医一个道歉,所以我……”
叶成蹊微微一笑,说道:“我都知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岳五鹿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朝楼府走去。那府门前的管事,将她到访的消息传报给了楼云起。她等了一会儿,门房才请她入内,再次踏足这里,只觉得脚上虚浮得厉害,她想起自己住在这府里的日子,眼前的一草一木仍是她熟悉的,楼太医待她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而她终究是让他错付了。
楼云起独自站在一棵树下,那身姿仍是风度翩翩,只是神色有些恍如隔世。那树的花期已过,再也没有花瓣嫣然翻飞,落得她满头脸衣襟上都是,而她的欢声笑语,再也不会属于他。
他自嘲地笑起来,也许她的欢声笑语从来就没属于过他。
岳五鹿终于走到楼云起的面前,虚弱地笑了笑,说道:“这个还给你。” 她向他伸出手来,掌心上是那个漆木盒子,是他最开始送给她的。
“什么?”楼云起愣在那里,他以为她是来感谢自己为她在皇帝面前解围的。
岳五鹿已经将那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瓷青纸,犹染着晕开的墨痕。只听得她继续说道:“其实我早该来还你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这上面的配方,我并未给别人看过,连我自己都没看过,现在我物归原主。”
楼云起像是不能相信:“这上面的配方,你为何不看?你这样千辛万苦从我这里盗走,为何不看?”
“因为我后悔了。”岳五鹿看着他,无比的虔诚,“自被你发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我做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
楼云起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自语一般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该说的。”
岳五鹿仍是尴尬地举着手里的漆木盒子,懊恼道:“是,我本该向你道歉的,可我以前对你说过那么多次对不起,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所以这一次我就不说了。”
楼云起忽然将那张纸攥在了手上,他像是不愿再看到她,将脸偏向了一边,哑着声音说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你拿走的东西我也收回了,你不用再觉得愧对我了,现在你走吧。”
“好。”岳五鹿停顿了一下,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那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像朋友一样?”
岳五鹿的笑依然会让他失神,他想起岳五鹿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笑颜的样子,犹如一阵春风拂面,乱花迷人眼,让他不知身在何处,而她一身水绿绫裙,如同大火过后的野草,从灰烬中迸发的嫩绿……他仿佛听到自己心中有低微到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是无法言喻的钝痛。
岳五鹿见楼云起只是瞅着她,迟迟不说话,她怕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赶紧低下头去说道:“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那我先回去了。”
楼云起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他终究没忍住,将手伸向她,她的背影近在咫尺,但他只能停住了,他的声音是那样落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徒然的挽留:“岳五鹿,只可惜不是我先认识你的,如果是我,我也会成为你想要的那道光……”
皇帝终于授意赐婚,中书舍人起草了赐婚诏书,皇帝御画后,录黄行下,最后由内侍官去还王府和慕容府宣读了诏书。皇帝素来不喜冬天,却不知为何偏偏将还王的良辰吉日定在了冬天。
婚礼要遵循六礼之制,异常的繁复,更何况是皇帝赐婚,更要礼数周全。好在时间还算充裕,两府便慢慢准备起来。
太尉府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地忙了几个月,千头万绪总算理清楚,出嫁的日子也就到了。
岳五鹿坐下窗下的梳妆台边,旁边堆满了她的妆奁,莺儿和四五个侍女在为她梳妆,屋子里牵满了喜幛,而她出嫁要穿的大红嫁衣也挂在一旁。这些大块大块的红,将整个屋子映得无比绚丽,无比热闹。
慕容遐来看她,笑嘻嘻地说道:“按照习俗,新娘离家之前,父母要有一番训诫,我们情况特殊,所以就由我来代劳了。”
岳五鹿晕晕乎乎地看着慕容遐,他有那么多的话,可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得心在突突地跳着,整个人明明是清醒的,意识却是醉醺醺的,软绵绵的。
她连慕容遐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道,她的面前全是笑语盈盈的人,她们围着她,为她穿戴上婚服。她的世界忽然一下子变得盲目,只剩下耳边的欢声笑语,锣鼓喧天,她被莺儿牵着,一会儿去做这个,一会儿去做那个,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事,她简直要眩晕过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总算可以坐下了,那些热闹被隔在门外,变成遥远的迷离的梦境一样。
她垂着头,只能看见小小的一片天地,也都是繁复的绚烂的红。她定了定神,在她有限的视线里斜伸进一只手来,只觉得她手里拿着的东西格外的眼熟,一直陪侍在旁的莺儿悄悄地说道:“夫人,平日里,我并不是这样唐突的人,可是楼太医他求我,我如何能拒绝。他让我将这东西交给您,说是送您的新婚贺礼。”
岳五鹿有一瞬的茫然,直到莺儿将那漆木的盒子塞进自己的手里,她才紧紧攥住了,仿佛身体的全部力量都注入了那里。
良久,岳五鹿才轻轻将那盒子打开,那里面果然有一张瓷青纸,那纸却是崭新的,每一字都是重新誊写的,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她高兴起来,那日楼云起没回答她,是不是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可是此刻他将春水生的配方送回了给她,是否代表他们终于和解了?
她心里落下大石,只将那小小的漆木盒子团在手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新房的门被打开,喜乐的声音一下子倾泻进来,岳五鹿还未听得真切,又被房门阻隔在外。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红烛的灯花偶然炸开的声音。有人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能看到那一截与她的翟衣同色的红袍,她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心底是无比的期盼。
一直遮挡着她的盖头终于被掀开了,岳五鹿仰起脸,就像等候了多时一样,她直视着叶成蹊,脸上有一种欢欣的喜悦:“我给你看样东西!”她满怀期待地将一个盒子递到叶成蹊面前。
叶成蹊微微有些意外,不由问道:“什么东西?”
岳五鹿一面将那盒子打开,一面极动情地说道:“你一定会和我一样觉得惊喜的,这是楼太医送来的,是关于春水生的配方。这虽然不是解药,但我想以萧介的医术,他一定能研制出解药来的。”
说话间,她已经将那张纸取出摊开来,送到叶成蹊的面前。
可是叶成蹊只是随便地扫了一眼,说道:“看不懂。”
岳五鹿兴致勃勃:“那不然把萧介叫过来吧,他肯定能看得懂,正好一起研究研究。”
叶成蹊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他有点明白楼太医在他的新婚之夜送这一份大礼的用意了,他显然已经把岳五鹿今晚该注意的重点完全带偏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纸从岳五鹿手中抽了出来,又原样折了回去,塞进了盒子里。他淡淡扫了一眼四周,很是随手地把盒子放在了桌子极远的一角上,说道:“此事不急,暂且放到一边吧。”
“怎么不急啊?”岳五鹿抗议,欲起身去拿那个被扔在一边的小小盒子,却发现手臂上一紧,人还没站起来,就被拉回了远处。
叶成蹊在床沿边坐下,凝目看着她,沉静的面庞忽然逼近她,似笑非笑道:“小五,你确定要在大婚之夜,和我讨论这些吗?”
岳五鹿“啊”了一声,他的眼神里有那么明显的意图,她一下子反应过来,红烛的光映在她的面庞上,那洁白如月色的肌肤像是敷了一层蒙眬的胭脂,那双乌黑如点漆的眸子熠熠生辉,她轻咬着嘴唇,眼里慢慢漾起笑意来,她的手指轻轻地缠绕着叶成蹊宽大的衣袖,极无辜地问道:“那不然,你想和我讨论什么?”
那笑在叶成蹊如水的深眸中,便如沐浴在春风中的花朵,缓缓展开花瓣,明媚鲜活地绽放开来……
婚后第三日,是庙见之礼。这一礼数,在别家算不得是最紧要的,但因为岳五鹿和平昌公主的那层关系,却显得无比重要。平昌公主一早便到了还王府,携了岳五鹿和叶成蹊去柴家宗庙拜见祖宗,行了接续供奉祖先香火之礼,虽行的是新妇的仪式,但也算是一种认祖归宗了。
最后在列祖列宗面前,名正言顺地唤了平昌公主一声:“母亲。”
平昌公主喜极而泣,不能自已。岳五鹿安慰了很久,才让公主平复心绪,但公主神伤劳累,便早早地回府休息了。
岳五鹿将公主安置妥当后,才有余暇去顾一顾叶成蹊。今日的庙见之礼,叶成蹊比平常还要沉默,岳五鹿虽心里明白,但还是不免有些为他难过。可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在一旁尽心地陪着她和平昌公主。
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反倒是她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今天这样的场面,也许可以问一问母亲的。”
叶成蹊知道她入冬后,便很畏冷,所以即使在车里,他也是臂怀着她。他见岳五鹿忽然提起自己的身世的事,便若无其事地用手抚了抚她的手臂,笑着说道:“如果我说不想,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平昌公主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却一直都没有说,她既然不说,总是有她不能说的理由,我何必硬要去追问。”
他说得轻飘,岳五鹿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意难平:“也许我去求一求母亲,她会告诉我也说不定。”
叶成蹊见她苦恼的样子,又腾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今日难得出府,倒也不急着回去,你不如想一想,我们等一下做什么好。”
岳五鹿经他这么一说,那脸色已酡红如醉,他们自成婚以来,便时时腻在一起,倒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她不由斜睨了叶成蹊一眼,小声的嘀咕道:“我倒也是想做点别的什么事。”
叶成蹊憋着笑,说道:“那今日我便补偿你。”
他果然领着她弃了马车,带她去汴河边的歌楼听曲赏乐,直到天色将晚,赏过了州桥明月才心满意足地回府。
这一日,天犹未亮,岳五鹿醒了一次,外头簌簌的一片轻响,窗棂上泛着白光,原来是下雪了。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她的房间里烧着暖炉,并不觉得冷。想到叶成蹊此刻已经在上朝的路上,她难得可以睡个好觉,便打了个哈欠,大概为他可惜了一瞬,便又拥着暖被睡着了。
叶成蹊今日是成婚后第一次上朝,照例朝中同僚对他要有一番恭贺。待下了朝,连皇帝都特意留下他,要他陪着在宫中走一走。
每逢下雪的时候,皇帝的心情便很不好,宫中内侍全部打足了精神,小心伺候着。此时,雪已停了,但四处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连绵起伏的宫殿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皇帝要走的地方,早已经将积雪扫尽,连路面看起来都是干燥的,仿佛那些雪从来就没落在上面过。
皇帝虽年近五十,但身姿依然挺拔,从他开阔的后背,仿佛能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骁勇绝伦。只是这样的英雄人物,却像是禁不得那轻如鸿毛的雪。叶成蹊想起那年,也是下雪的时候,他从益州归来,皇帝也忽然变得委顿,仿佛只要下雪,他便像是要被压垮了一样。
因皇帝吩咐过仪从从简,便只有十几人跟着,叶成蹊见皇帝心事重重,也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身侧,只听得一路上靴声橐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南面的宣德门。
叶成蹊自打从银州城得胜归来,皇帝对他便有些不同,后来又钦赐婚事,更是青眼有加,也偶有将叶成蹊诏至宫中,君臣共饮。宫中内侍皆知,如今还王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帝让众人都不必跟着,只让叶成蹊陪着他登上了城楼,自然不敢有话,全都恭候在城楼之下。
只见宫城之外,全被皑皑白雪覆盖,白的雪,黑的屋瓦,整个东京城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幅精致无比的水墨画。
皇帝只是尽力向南面眺望,一面说道:“朕最厌下雪,可朕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又总是发生在下雪的时候。朕还记得那年,奉了柴王之命去攻占滁州,那滁州有清流关作为天险,又有十万守军,而朕却只有区区五千人马,所有人都以为朕必死无疑,可是朕就是将滁州拿下了,把完全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朕占领了滁州,把整个江北的局势都扭转了。可是就在滁州城易主的那个深夜,突然来了一支军队,向城上的士兵喊话,说朕的父亲到了。原来父亲他在去攻打扬州的途中发病,在路上得知朕夺得滁州,特意绕道而来。而朕当时作为滁州守将,父子虽是至亲,但城门关闭乃是王家之令,自然不敢违命。父亲便被朕挡在城外,等了一夜。那一夜天气骤变,朕眼睁睁地看着雪霰子下了整整一夜。等天明开城时,朕才将父亲接进城来,可他的病便再也不好了。”
滁州之战,叶成蹊是知道的,这也是皇帝众多战功中最赫赫有名的。那滁州的门户是滁山和石驼山,山势极为险峻,以两山之险,在其夹口处又另设有一关,叫做清流关。在清流关之后,才是滁州城。而当时滁州的守将皇甫晖,是曾驻守燕云十六州里瓦桥关的北方悍将,因看不惯认贼作父的石敬瑭,才投奔南唐的。
皇甫晖带着十万兵力驻守天险,而当时的皇帝,年轻气盛,竟敢带着五千人马就来攻城。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趁夜进山,徒手攀岩,翻过数不清的高山怪石,涉水泅过寒如冰霜的西涧,抢在天亮之前绕过了清流关的正面,从背后向南唐军发起了出其不意的进攻。跋涉了一夜的五千人马,竟然让皇甫晖败退逃回滁州城,甚至为了阻挡他们的进攻,连护城河上通行的桥都一并毁了。但就算这样都没有阻挡住当年皇帝的步伐,最后皇甫晖忍无可忍,竟大开城门,列队出战,而皇帝竟拥马直入,手刃皇甫晖首级……
那一战的辉煌便定格在这里,却不知在皇帝的心里还有那样的憾事,让他伤痛至今。
皇帝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他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反而疑神道:“江南的战事已接近尾声,这雪一下,朕竟有些怕不是好兆头。”
叶成蹊身在枢密院,从战报中可知,此次对江南一战,所向披靡,皇帝忽然这样说,不过是心魔所致,只得劝慰道:“下雪天也不是只有坏事。”
皇帝这才沉沉一笑,他转过头去看叶成蹊,那视线从他身上穿透而过,飘向几千里之外:“朕特意将还王的婚期定在冬日里,也算是难得有了一桩喜事,希望能冲一冲朕的晦气。”
果然到了正月,江南大捷,南唐国君来降,又过了一月,吴越的国君也亲自到东京城来朝拜。皇帝拿下了整个南面的版图,他这一生的大事,只需再除去北面的刘汉,便能圆满。
皇帝的万寿节是在三月二十一,皇帝素来节俭,但司礼监还是早早预备了赐宴游冶等事宜。可谁知临近日子,皇帝忽然决定去自己的出生之地洛阳过万寿节。
这时的天下,已经大定,南方尽平,北方的刘汉只是苟延残喘,唯一的劲敌契丹也暂时结盟通好,皇帝想要在自己的万寿节,富贵还乡,祭奠父亲,圣意一下,便再无更改。还王和顾全义忽然接了统领驻跸之职,同行的还有文武百官、宫眷内卫,这浩浩荡荡的足有数千扈从,前呼后拥地出了东京城向洛阳进发。
叶成蹊只能匆匆暂别岳五鹿,东京城到洛阳虽相隔不远,但这一路上要经过的跸路桥梁、各处起坐,统统都要先行勘察布置,还要安排跸警,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大队人马不过是走了两日的光景,便已经到了洛阳行宫。
皇帝久未至洛阳,便先与晋王来到父母的陵墓前,依礼制奠献。
叶成蹊记得皇帝年前因一场落雪,想起父亲生平,便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皇帝更是亲临洛阳,祭拜父亲,倒像是冥冥之中有了预感。
祭奠之礼结束后,皇帝仍是兴致颇高,便要骑马寻视洛阳故地。皇帝命人牵马过来,他马上的功夫极佳,一个翻身便跃然马上。只听皇帝说道:“晋王,你与朕同去。”晋王俯首称是,旋即命人牵马上鞍。叶成蹊和顾全义因要担负皇帝的安危,便一左一右地紧跟其后,再后面便是十余骑亲卫长随。皇帝自小在洛阳长大,记忆深刻,他一马当先,晋王也不敢落后,只听得马蹄声急促,顺着跸道,飞扬而去。
皇帝一连跑出数里,才勒缰停马,他凝望远山,此时夕阳西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的脸上,恍惚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左右上前拉住马辔,皇帝翻身下马,说道:“朕想将皇都迁到洛阳,晋王以为如何?”
晋王跟随了皇帝这一路,已显得有些吃力,这会儿正下了马,在擦拭额角的汗,忽然听到皇帝出言,浑身一震。他一向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回道:“东京有汴渠漕运,每年从江、淮间运米数百万斛,京城里数十万兵丁便靠此生活,陛下突然迁都,在洛陽如何运粮?况且库府重兵,根本之地都在东京,实不可动摇。”
皇帝想了一想,又问叶成蹊道:“还王觉得如何?”
叶成蹊虽近在一旁,却没想到这样的问题会问到自己身上,先是微微一怔,才说道:“东京城四面旷野,无险可守,而洛阳,西有函谷,东有虎牢,皆为天下之险关,当年秦国就是因为这些关隘,独抗中原六国而安然无恙。若以长久之计,迁都也未尝不可。”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还王此言深得朕心。”
晋王脸上神色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人已直直跪下,直如激流中的一块青石,言语铿然:“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臣弟相信全朝的文武百官都不会答应迁都的。”
这一句话却犹如万钧之力,击中了皇帝的要害。皇帝的目光变得幽深,他像是第一次正视眼前的晋王。这么多年,他忙着将这天下一刀一枪地打下来,他那样信任晋王,将自己打下的天下毫无保留地交给晋王去打理,他以为晋王懂他的,他早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只有不断地向前,不断地追逐,如果不这样,他便会被无尽的悲哀吞噬。他明明拥有了一切,但在失去若耶后,他便已一无所有了。
可是晋王终究还是无法懂他,如今羽翼渐丰,再不愿安居于他之下。
仿佛有铺天盖地的疲倦,轰然而至,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累了。天色渐晚,内侍上前请皇帝回行宫,皇帝像是陷在沉思里,久久才沉重地点了下头。
叶成蹊注视着皇帝上马,却见晋王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得如冰雪寒彻。他知晋王一向要将他置之死地,但这段时间,因皇帝格外看中于他,晋王便一直再未有何举动。今日却因为迁都的话,竟让晋王再次杀机顿起,却不知晋王会在何处下手,他心下一激灵,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这日天气晴好,皇帝在行宫用完早膳,便带了几个近侍,出了宫门。叶成蹊正在行宫外巡逻,看到皇帝的身影,吃了一惊,赶紧迎上去行礼见驾。
皇帝挥手让他起来,说道:“朕要四处去走走,还王没什么事,便与朕同行吧。”
叶成蹊此次随驾,本就是为护皇帝安全,哪有不跟着的道理,便着手安排了随行侍从,一路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走得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又到了父母亲的陵园。触目所见,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一生,他还是那个无知的青年,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出家门,被迫去外面世界闯荡……他从不曾回头,一路前进,直到这一刻他已身处人世之巅,但他仍然是孑然一身。他一步步登上陵园城墙上的角楼,极目望去,只见南有少室、太室诸山;东有青龙、石人诸峰,西临伊河、洛水,北靠黄河。名山形胜,终古长青。他不得不承认,他老了,竟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
皇帝站在那里,忽然说道:“取朕的弓箭来。”
他拈箭撘弓,屏息静气,只听得弓弦“嘣”的一声,一箭已向西北方射去。羽箭破空而去,众人的目光皆追随着箭簇,直至它消失不见才收回。皇帝却已将手上的弓扔回给身旁的侍从,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的安定平静,只听得他缓缓说道:“朕生不当居此,死当葬于此,此箭所停之处,便是朕的安葬之处。”
所有人都被皇帝的话吓住了,愣在那里,噤若寒蝉。
皇帝兀自笑了起来,已然将这一篇章翻了过去,转而说道:“再去朕出身的地方看看。”便率先下了角楼。
叶成蹊不敢怠慢,依然跟随皇帝左右。皇帝出身在洛阳夹马军营中的一条陋巷,巷子两边住着的人家都已经搬走,只留下空荡荡的一条街。
皇帝看到这样的光景,也不知作何感想,他静静地在巷子中站了一会儿,才笑指着一处,说道:“朕记得,小时候父亲曾送给我一匹小石马,是用上好的汉白玉雕刻而成,朕非常喜欢,常与它嬉玩。后来朕离开家的时候,便将这石马埋在了这里,也不知它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虽是皇帝一时兴起的话,但左右听闻,便命人即刻去挖。
皇帝似心情舒缓了一些,便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侍从用佩剑将巷中的泥土一点点刨开,许是因为想起儿时的时光,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极温和。
挖了许久,那泥里才露出一截白来。侍从们怕伤了皇帝的石马,便放下佩剑,转而用手去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的手,无数的尘土被翻飞而起,皇帝儿时记忆中的那只石马终于被找了出来。
皇帝很是开心,他排开众人,想亲自去拿那只石马,却猛然停住了。叶成蹊见皇帝怔在那里,一动都不动,脸上的表情是极难懂的,仿佛是惊愕,目光却只是死死盯着泥里的石马,那眼神仿佛要将这坚硬无比的汉白玉剜出几个洞来。
叶成蹊不明所以,只得微微侧一侧身子,视线所及处,却见那被刨开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大一小两匹石马。
皇帝惊醒过来,心里最深处怦然一动,那许久许久以前的记忆,久远得就像是发生在前世,全部翻涌上来。他那般珍视地揽着她,靠坐在一起,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弯,他低下头对着怀里的那个人说道:“将来等我们有了儿子,我便也要给他做一匹那样的小石马,让他每天抱着玩,你说好不好?”
那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任由他拥着,只是将脸庞依靠在他的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从里面迸发出来,那样的急促,那样的有力。她仰起脸来,笑着回应他:“嗯,等我们有了儿子,你便也给他做一匹那样的小石马。”
皇帝的嘴角上扬,仿佛是想露出笑来,可是身体却站立不稳,那如山一样的身躯直直地往后倒去,叶成蹊眼疾手快,已将他扶住。
众人哗然,纷纷抢上来,簇拥着跪了一地,只听得叶成蹊大声喝道:“快去行宫将太医召来。”此次出行,太医院的太医自然也是随行在列,只是皇帝身子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太医们便一直待在行宫,以备不时之需。便有人急急狂奔出巷,上马飞奔去行宫寻太医。
皇帝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旋着,回旋着……如果我们有了儿子……他和若耶的儿子……他极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叶成蹊的衣襟,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回东京,去找平昌公主,朕有话要问她!”
就在此时,忽远远见着一骑,自巷子口直直闯入,马上的人一身绯色的锦袍,他自马上下来,一步步拨开人群,来到皇帝的面前。他跪了下来:“陛下,臣弟来迟了。”他的眼中透出慑人的寒光,只一瞬不瞬地看向叶成蹊,“京中来报,楼太医府邸遭人洗劫。”
皇帝像是并没有听得真切,过了许久,他才领悟过来。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点一点站稳了,他转过身去看叶成蹊,那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眸,似酝酿着暴风雨,那是对叶成蹊的猜疑,这一刻他依然是那一个生杀予夺、无人可以忤逆的天子。
他抬起手来,直直指着叶成蹊,厉声说道:“将还王抓起来。”
(未完待续)
叶成蹊好不容易排除萬难,与岳五鹿修成正果,然而好景不长,风波又来。楼云起的府邸究竟被何人洗劫?难道有人意图栽赃陷害叶成蹊?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