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园园
历史文化散文集《青花帝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江西籍作家江子在耗时多年的史料阅读和走访实地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这部作品书写了江西景德镇瓷行业的陈年旧事,通过翔实的史料阅读和现场考察以及合理想象,写出了瓷行业的艰辛与荣辱,写出了瓷都与瓷匠、瓷都与爱瓷者、瓷都与庙堂、瓷都与江湖之间的史事,写出了作者对青花瓷的热爱与对瓷行业的敬重。
一部青花史展现的不只是青花,其中有瓷匠们的反抗与忍辱负重,有皇帝朱瞻基爱斗蛐蛐的佐证,有郑和下西洋的艰辛,有伍良臣尴尬身份带来的不平遭遇,有都昌会馆的起起伏伏,等等。江子从微处着笔,深入挖掘,青花帝国只是穿越时间之河的一艘帆船,河对岸的风景才“流连忘返”。正如江子所言,“我有比起许多人来说要大得多的虚荣心:我想写一本文化之书,一本唯美之书,一本有我个人喜欢的气息和气质的书”。这本《青花帝国》中,彰显出江子的野心,他不愿只欣赏青花;还有着他个人气质的独特性,是富有艺术个性的历史文化书写。
《青花帝国》不是直接写青花,而是通过人来写青花。正如江子所言,“人是精神的载体。景德镇这座伟大的东方艺术之城的精神,当然要由人而不是器物来指认”。而人的描写是以人物为光源,照亮历史的边边角角,颇有《万历十五年》的感觉。
整部作品的结构布局没有以时间为顺序进行描写,而是在史料的阅读中,找出重要的历史人物,分别以工匠童宾、瓷器画师、督陶官唐英、历朝皇帝、瓷器诗人、高安藏家、使者郑和、江湖帮派等为叙事的切入点,以思维的发散,摆脱了线性叙事的沉闷,将历史的波谲云诡展现得淋漓尽致。如童宾的死,牵引出来的是万历1599年间瓷都工匠的苦难生活,是制瓷的繁难工序,是太监潘相的邀功心切,是窑工的艰难反抗,是瓷都精神的凝聚。
使者郑和,牵出的是朱元璋的四儿子朱棣篡位坐上龙骑,为巩固自己这不算光明得来的皇位,决定乘风破浪,派遣郑和远行西洋,行怀柔于异域,扬国威于大海,是巨大的野心;牵出的是郑和七下西洋,为扬国威的艰苦、磨难;牵出的是异国对青花瓷的喜爱;牵出的是多次下西洋带来的弊端,大量钱财、人力的流失,下西洋在朱棣驾崩后成了禁忌,物极必反,西方在海上开疆拓土、完成资本积累和现代转型时,我们紧紧关闭了国门,与外隔绝,道出了紧闭国门的重要原因。这种“以小见大”的书写比比皆是,可见江子深厚的知识积累、宽阔的眼界和博大的胸怀。这种“以小见大”,使作品不仅仅是一部青花史,而是以青花为点,串联起历史的面。
《青花帝国》没有笼统地去赞扬青花帝国,而是深入其中,让读者自己去感受这个帝国的王者风范。作品以微观叙事的模式,使宏大的主题在细小的叙事中慢慢成形。
从大龙缸的制作中,我们就能体会出瓷器制作的繁复工序——筛三四次去掉隐藏在釉石粉里的颗粒,淘洗、沉淀、稠化浓缩才变成作瓷器的泥料,反复拍打泥料排除空气,拉大而费力的胚,用最好的颜料绘上安详宁静的五爪龙图案,控七昼夜的溜火、两昼夜的紧火等等。细微的描写,足见瓷器技艺的成熟,侧面写出了瓷器的细致、精巧、珍贵。在《皇帝的花朵》中,江子通过宋真宗张恒赐名景德镇、元忽必烈设置全国唯一瓷局浮梁瓷局、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二世收藏两万四千件瓷器、乾隆对瓷都的事无巨细的关注等内容,突出瓷器的重要性和瓷器的精美,它们虏获了中外的帝者,自成王者风范。爱写诗的弘历则是下旨将自己的诗烧在瓷器之上,督陶官唐英诗风的巨大转变受益于瓷都,龚鉽一个低阶的小官僚因瓷器成为重要的瓷器诗人,绘图师年产量多于《全唐诗》的唐诗创作等,只从诗歌的创作就能看出瓷都的文化底蕴和瓷器的文化韵味。
摆脱直接、笨拙的赞美,从小处着笔,是《青花帝国》的一个特色。在作者的笔下,一朵青花承载的不只是美,不只有自己的王者风范,更是历史的亲历者、时间的见证者,正如江子所说的,“我写的是景德镇,其实我写的也是中国,景德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缩小的中国,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放大的景德镇”。通过对青花、瓷都的描写,作者穷尽历史浮沉与时间流逝。作者重视微观书写,铸造局部,层层叠叠,待竣工,却是巍巍高楼。
《青花帝国》尽力回到历史原点,鲜活地呈现历史面貌。作者放弃史料的堆砌,通过合理的想象、场景的描绘、人物的塑造等,让一段段尘封往事摆脱时间的禁锢,跳脱历史的范畴,生动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在《藏家:高安的元青花》中,江子以考古人刘研究员为切入点,进入现场描写刘研究员在“大事”将近时持续的眼皮跳动,因多次失望而这次发现窑穴也没多上心,直到足足喝了两壶茶才前往窑穴现场。作者在这里抓住了读者的兴趣,就像在讲一段曲折的故事,随着故事的进展,读者化身刘研究员,和他一起走进现场,一起走进窑穴,发现大量青花时有着同样的激动与兴奋,鉴定瓷器时有着一样的紧张谨慎。
江子带领读者穿越历史长河,一起来到至正末年伍良臣的家乡高安城区的伍式庄园,看到伍良臣因尴尬的身份日日梦魇缠身,看到他在瓷器中觅得自己的桃花源,看到了他在动荡的局势中对瓷器的小心爱护。在《使者:郑和的船队》中,江子还原历史,写出朱棣的忧思以及勃勃野心,写出了郑和海上漂泊和独自一人的孤寂以及对京都的思念……江子想要的是“坚决不肯在文中出现‘我”。这种“我”的隐退,避开了全知全能的言说姿态,把自己放到史实的低处,让史实自己说话,并通过合理想象,增强现场感,增加阅读趣味性。
江子在散文创作中大胆进行着文体革新——想象的植入,虚构的引进,小说笔法的借鉴。他根据史料,进行合理想象,补充细节,加强现场感。如伍良臣某个夜晚的梦境,江子合理地进行了想象还原,还引进了小说的笔法,将梦境写得栩栩如生,还写出了梦醒后的“全身湿透”,又进一步大胆想象伍良臣爱瓷是因为瓷给了他精神的彼岸、世外的桃花源、充沛的力量。
《青花帝国》是一本散文集,不是历史小说,正如作者所言,尽管努力让自己不在文中出现,“但是无可否认的是,我其实还是写了一个自己——一个爱瓷的自己”。
散文离不开作家的情思,而且是最能表现作家情思的艺术形式之一。读《青花帝国》,能看到背后站着一个对瓷充满喜爱、对瓷行业充滿敬畏之心的人。或是为了使瓷器能自发光芒,或是使读者自行找出瓷器的美,他才将自己隐藏起来。然而,不管如何在文字之间隐藏自己,爱瓷的江子始终存在。
在这历史文化的书写中,书写江子的爱瓷之情才是重心,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为这个服务的。书中处处能看到江子的情思。在江子看来,童宾之死虽不是事实,但童宾这种投火赴窑所蕴含的忠、义、勇之精神,正是景德镇的城市精神体现。唐英治理下的景德镇,是一个人人向往的理想国,瓷器也大放异彩,被遗忘的瓷被重新拾起,不断引进外来制瓷方法,但好景不长,唐英的离世,瓷器最辉煌的时代落幕了,其间有的都是江子的惋惜与无奈。同样热爱瓷器的顾彬与江子对瓷器的理解完全不同,顾彬说江子把瓷看成生活,是哲学,是自己的伙伴,而他从来没有如此感觉。江子确实对瓷器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觉得青花瓷是滋生万物的母体象征,是人们共同追求的纯洁、安宁、辽阔、永恒的价值的完美体现,是绝美的幻象,是永远猜不透的东方密码……江子对瓷的喜爱溢于言表,“我”没有直接出现,但那个爱瓷的“我”始终在字里行间奔走。
江子的历史文化散文书写敢于打破常规、突破自我,进行文体革新。《青花帝国》是一本随心的书,是自我的书写,尽管其间“我”没有出现;是一本历史的书,是历史的真是再现;是一本心酸之书,是工匠的艰辛,是郑和的艰难,也是瓷人的艰苦;同时也是一本文化的书,是瓷文化的集大成,是瓷精神的有机书写。
(作者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