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内奸》是我父亲方之四十年前的一篇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两万字,故事跨越近四十年时间。我们通常理解小说创作的野心是鸿篇巨制、外观惊人,允许气势造就的泥沙俱下。而这篇小说的野心别具一格,要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尽量多的内容。《内奸》是一篇以少为多的作品,这就需要写作者高超的专业技能。它不是编年史,不是长篇小说的梗概,而是真正的短篇小说。
当年,整体文学环境都很贫瘠。经过“文革”,当代小说写作几乎已是穷途末路,不仅在意识形态上陷于僵局,即使是小说方法上也乏善可陈。《内奸》的突破性也许是意识形态上的,属于拨乱反正的一部分,但它的真正成果却在小说方法论上。
《内奸》的追求在今天的小说写作中并不多见,体现了写作者不凡的功力。小说里人物众多,交代得一丝不乱,哪怕是配角,都有各自的“小传”。有的一笔带过,但只要对理解故事有帮助就不会省略。自然,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也决不话痨。这是一篇面向读者的小说,作者有时会脱离故事跳出来直接和你对话。离心力式的技巧在传统章回小说里有之,在西式现代主义以降的小说里也屡见不鲜,不同之处在于,作者的运用非常节制,且恰到好处。离心力式的或者旁白式的小说技巧,在后来的先锋小说写作中成了某种时尚,一度流行,但却是以作者的自我表达为指归的。《内奸》中的类似写法不仅是其先声,在使用的目的上也大相径庭,自始至终是服务于故事的。手法镶嵌在故事的脉络中,没有任何突显作者自我世界的倾向;让读者感受到叙述的顿挫和节拍,没有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作者的企图。和人物小传一样,那是不得不写的东西,多写一点占用篇幅,少写一点故事的光照不足。不多不少,这种分寸把握,在作者使用其他小说方法和技术时也有所体现。《内奸》是一篇十八般武艺全上的作品,只是看上去无招,没有所谓的“违和感”。
我父亲说过,文贵曲,文曲星,文曲星里面有一个曲字。《内奸》中的是非是很明确的,作者的肯定和否定也都很确定,只是在表达上避免了直接。它运用了一些技巧,越是正面人物越是有一些小毛病,反面人物则写得冠冕堂皇。比如主角田玉堂,写他“不干不净,好吹好炫”;反派田有信则是“白白净净,手脚又勤快,话虽不多,肚里有货”。但正角还是正角,反派就是反派。这是一个意识问题,父亲并没有跳脱正反两面的二元分别。因此,无论正话反说或者反话正说都属于小说修辞的范围,是某种文学反讽,没有涉及世界观层面的变更。比那个时代的很多写作者优秀,也是胜在小说方法上,而不是认识论上的意义。这也是它经过四十年仍然经得起细读的原因,甚至是唯一的原因。
我父亲学生出身,年轻时阅读了大量的苏俄文学,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乡土作家。但《内奸》在叙述上呈现的面貌更像是一种“演义”。除了血统、基因之类的神秘因素,这也是他的一次有意识的回归,从现实主义回归到故事、传奇,回归到更贴近读者的讲述。在父亲这辈作家的心目中,人民的概念是压倒性的,对人民的信念在写作中不免会落实在“群众语言”的范围内,将自己等同于人民群众,像他们那样说话。在《内奸》中“群众”的指向被读者取代,也就是说,不一定非得像老百姓那样说话不可,重要的是说给他们听。因此,叙述上的亲切、近人、不故作高深便是题中应有之义,演义和传奇就成为最佳选择。《内奸》的现实主义只是一种标榜或口实,根本言之,这篇小说是对现实主义的偏离。或者说,起于苏俄式的现实主义,而由中国传统的传奇小说接棒。同时小说中也包含了父亲经年所学的西式小说的方式、技巧。《内奸》是我父亲小说写作的某种集大成,作为他“最后的作品”可谓名副其实。如果他不是死于四十九岁,该如何写作、写出怎样的东西就不知道了。《内奸》是父亲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如此立意和讲述的作品,是总结,也是一个可能的起点。在他留下的笔记中,我读到过一个短篇设想:某次政治运动中某人的妻子自杀身亡,此人悲伤不已,为妻子的“定性”四处奔走。当获悉“正常死亡”的结论后此人大喜过望,逢人便说,“是正常死亡,是正常死亡啊!”这篇直抵人性渊薮的作品终于没有写出。
需要单独一提的是《内奸》的语言方式。由于篇幅限制,讲述的内容繁多,对语言运用提出了很高要求。不仅要求精简、洗练,惜字如金,语言还得保持一定程度的色彩感和滋润,不至于枯燥。上文提及的“群众语言”在此功不可没。《内奸》中的群众指向被读者所取代,换言之就是讲述者的角色被分离出来。这个讲述者不一定要像“群众”那样说话,重要的是所说可望读者能最大程度地理解。将读者习惯的言说方式结合进讲述者的语言系统就成为一种方便。既群众语言又不唯群众语言,既独立讲述又不可自说自话,这里面的平衡的确很难把握。《内奸》可说是一个范例,叙述上不仅简洁、紧凑,而且神气活现,我认为与“群众语言”的使用直接有关。所谓的群众语言就是口语、俚语、方言以及书面语以外的成语套话,被作者搜罗一处,汇进讲述者的词语库中,和书面语、古语,甚至翻译体混合使用,不免使讲述能力大为增强。各种语言或词语方式天然平等,关键在于面对怎样的读者。这种说与读的互动追求,对形成个人风格显然是一个障碍,但对故事讲述却大有助益。《内奸》的作者性不强,气息不重,我不禁想到,今天无论文艺电影还是商业大片导演都会标上“某某作品”的字样。《内奸》的追求与此相反,一切都是为了小说叙述本身。一篇作者精心构思、苦心经营的作品,在讲述的效果上坚持作者自身因素的隐退;一篇宏观历史的小说,又人为限定讲述篇幅。种种的悖论和与自己的过不去,在《内奸》中比比皆是。它的艺术上的成败也许就在这些地方,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尚变更,昨天的失败或许会显示为一种成功。
作品无不受制于时代,尤其是意识形态这一部分,跳脱几乎不可能。先知有预感,或许有某种针对性的突破和挑战行为,但仍然是相对而言的。在时代特定的背景下我们写作、说故事,作家所觊觎的永恒却超越这个范围。包含叙述方式在内的艺术探索,原则上并不附着于意识形态,后者对文学而言一般体现为助力或者破坏力。
这里不得不涉及一个问题,《内奸》由时代氛围催生,但在多大程度上能挣脱时代进入未来阅读,还不好说。当年《内奸》所体现的意识形态是一种进步,因此起到了某种引导或突破作用。但毕竟四十年过去了,当时突破性的意识形态变成了常识,甚至已经陈旧了。但它还不够陈旧。如果《内奸》写于四百年前的《三言二拍》时代,意识形态中充满了因缘果报三纲五常之类的说教,倒也罢了,不会有人计较。问题在于,《内奸》的出版至今不过四十年,起作用的意识形态虽然陈旧,但与今天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我们不得不较真,不得不将此作为小说价值判断中的一项指标。你仅仅说这是一个好故事、好小说是没用的。但《内奸》又的确是一個好故事、一篇好小说,如果有幸熬过时间在一个更宽广的时空背景上加以阅读,成败则另当别论。
当年的新鲜,今天变得陈旧,这是一个常见的事实。但我们还需要分清,是什么变陈旧了,什么依然可以保鲜。陈旧的是意识形态,保鲜的是小说方式,是技巧和修辞手段。这也涉及年轻一代写作者如何阅读前辈作家的大问题。不仅我们如何阅读我们的前辈,我们的后辈如何阅读我们,也是一样的。对整个新时期文学的阅读和反思仍在继续,知青辈作家有很多的奇思怪想和天马行空,也需要尘埃落定后回头再读、再判断。知青辈作家是否比右派作家写得更好?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意识形态始终处在一种进步的幻象中,但文学是永恒的事业。时间过后再看我父亲这辈作家的写作,我相信里面仍有具备艺术价值的因素,从中仍能学到关于文学的不变的知识。
我父亲早年参加地下党,解放后不愿当官,立志写作。他和王蒙、刘绍棠、丛维熙、林斤澜、陆文夫、高晓声等属于同一批人,算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作家。父亲对写作的虔诚和专注是后来的写作者难以想象的,每天笔不离手,做大量的笔记。作品也是几易其稿,甚至是几十稿。记得他有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栽草记》,笔记就做了十万字。父亲将这些笔记特意留下,上附一张字条,写道:给那些倚马千言的才子们看看,文学创作是艰苦的劳作……云云。文革抄家,父亲保存的几箱书中就有托尔斯泰、雨果、契诃夫、屠格涅夫、莎士比亚等。五十年代参与文学同仁组织“探求者”的创建,随即遭到批判。无论从天赋、投入的程度以及开放姿态而言,父亲都具备了一个大作家的条件。他去世时四十九岁,改革开放刚刚揭开序幕,这甚為不幸。在精神和视野上父亲仍处于可塑阶段,且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迅速地汹涌而来,此时离世对一个有很大抱负的写作者而言无异于夭折。如果由我来评价我父亲的创作,我想说,他生不逢时,但却是一个深受时代限制的好作家,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对我生活的影响无处不在,但对我日后写作的影响不是那么直接,隐藏在意识的深层。他生前从未想到我以后会写作。父亲死于1979年,我正好十八岁,也就是在这年我开始接触《今天》诗人群的,并开始写作。这件事有点神秘,就像我父亲让出了某个位置。十八岁是成人的标志。如果我父亲继续活下去,我也写作,想必在观念上会发生很大的冲突,父子反目都有可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是他回避了、出让了。这种出让很彻底,甚至是一种师承方面的出让,父亲和他那一代作家并不是我写作上的师傅。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很难说了。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搬一张小板凳,坐在一边听父亲和他的那帮朋友聊天。他们聊文学和写作,那么地开心、兴奋,如痴如醉,那种文学是一件好事或者一个好东西的认识就这么传递给我了,植根在一个孩子的心底。这种原始的倾向性的力量也许是最重要的。我写作以后,很少重读父亲的作品,不是觉得不需要,而是心中有大不忍。我今年五十八岁,比父亲已经多活了近十年,写作时间也比他多了十年,看待我父亲的写作不免清晰如画,最大的情感是怜惜。因为他的愿望没有达成,因为是如此上乘的质材、如此决绝的献身精神,就像怜惜一位早逝的天才后辈那样我会怜惜我父亲。偶尔读到我父亲的文字,我也有疑惑,我们竟然在一些地方很像。尤其是在语言方式上,同样的朴素、简洁、透亮、严谨、紧张。我们都喜欢线性方式的叙述,不喜欢块状的描绘渲染;喜欢字词的微妙,习惯反复斟酌,而不信任凭借气势的藏污纳垢。就像他手把手地教过我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何会这样?我不得而知。只能说我是他的儿子,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文学上的;不仅是通过言教传授的,也是通过基因达成的。就是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