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 张莉
张莉:孙老师好,很高兴和您一起梳理北京文学七十年来的发展脉络。您写过一篇《近六十年的北京文学》文章,非常清晰地梳理了北京文学的发展脉络。如果我们讨论北京文学七十年来的发展,恐怕首先要追溯北京文学的传统。
孙郁:北京文学这个概念是不断变化的,如果只是一个对地域性文学生态的描述的话,则要考虑作家的流动性,不局限于土生土长的作家。自古以来,北京作家的身份比较复杂,许多人只是在古都居住过,文学活动是跨地域性的。北京作为古都,因了聚集了历代文人的墨迹,可罗列的作家作品很多。元代以来的作家在此已经写出诸多妙文,明清两代的佳作也颇可一赞,这些对于后人都有不小的滋润。龚自珍、曹雪芹留下的文字当然最为珍贵,他们的作品对五四后的知识人的影响也不可小视。
张莉:一般追认京味文学传统时,都喜欢追认到清朝的小说,《紅楼梦》《儿女英雄传》常被认为是京味文学的传统,当然,《红楼梦》是最高成就。因为这些作品使用的语言是“漂亮的北京话”,而小说内容写的则是京华生活。不过,要特别提到,一般追溯北京文学传统,其实有两个层面,一层是用北京话写作,写北京生活,这是通称的“京味文学”传统;另一个则是“在北京写作”,指的是“在北京写作”的作家作品,我们视为“北京文学”。可以看到,京味文学的范围相对窄一些,后面一个范围相对宽阔。我们今天讨论的概念是后者,主要梳理那些有代表性的、在北京写作的作家和作品,当然也包括京味文学。我的意思是,这里我们讨论的北京文学,不特指只有北京人所写的作品,也不特指那些只写北京风情的作品。
孙郁:清末民初,许多在北京留下有趣作品的作家都不是北京人,林纾、梁启超、康有为和一些同光派诗人,都是跨地域性写作。这个现象在民国更为明显,京派作家多不是北京人,只有京味儿文学家如老舍才是老北京人。同在北京,老舍与周作人格格不入,和鲁迅也没有直接联系,但他们都属于北京作家。
张莉:对,说起在北京写作,“京派”是典型的例子。京派作家的群体包括沈从文、朱自清、朱光潜、林徽因、废名、杨振声、叶公超、李健吾、冯至、萧乾、卞之琳、何其芳等等,多是外地人来北京,因为共同的审美追求汇聚在一起,在现代文学史上影响非常大,他们的作品不一定都是写北京的,但与海派放在一起马上感觉到,他们是京派,有一种鲜明的文化意义上的北京风格,这与当时北京城的文化气氛有关。
孙郁:京派文学是京派文化派生出来的,它是京派教育的产物。一般说来,京派文人都有自己的专业,从事教育、出版事业者多多。1927年后,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古都知识人远离流行文化,以学术的眼光看世,相对于上海、南京的文化生态,要安静许多。但也因此对于急剧变化的中国缺少敏锐性判断,左翼作家对于京派文人多有微词。不过,京派文人学理上都能自成一家,对于文学教育、思想培育颇多创见。现代大学的许多学科的建立,以及域外学术思想的引进,多与这个群落的知识人有关,这些学识和思想对于后来中国的文化建设,都有不小的意义。像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废名、沈从文、朱光潜、林徽因等,给古都文学带来了静穆之气。
张莉:静穆之气用得好,让人想到郁达夫对北京城的评价,“典丽堂皇,幽闲清妙”。我也想到,京派文学气质与海派文学不同,主要是两个城市的文化气质不同。其实,现代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虽然没有被称为京派,但也是在北京写作的,比如冰心、冯沅君、丁玲……当然,当时时势动荡,作家的流动性也很频繁。战争时期,京派开始衰落。
孙郁:因为战争的缘故,学术不能畅达,自身被外力左右,便在历史大潮里被卷入漩涡中。像1930年代北平文物调查委员会的北京城市建设方案,通常被视为京派学人的方案,因为有日伪政权的染指,被作为汉奸方案被遗弃。而苦雨斋主人周作人的汉奸罪行,也导致了其学术思想的多重遮蔽,这些京派文化人的失落也是自然的。新中国初期,京派学术与京派文学受挫,渐渐萎缩。京味文学因了其大众性才凸显出来。其实京味文学在民国一度流行,主要是报人和老舍这样的作家的影响所致。这些作品没有京派文学的雅致和绅士味道,但因为与市井气近,又有士大夫之外的审美维度,一时颇受欢迎。
张莉:是的,当我们想到现代中国的北京文学时,马上会想到“京派”,而想到当代北京文学时,则马上想到“京味”。京派和京味文学虽然都与北京有关,但美学追求并不同。
老舍被作为京味文学的传统和代表人物,是在1982年,那时候,新一代京味作家兴起。京味文学成为当代文学中的重要景观,那已经是80年代末期了。与京派文学相比,京味文学更注重作品内容的“地域性”“在地感”。
孙郁:新中国诞生,京味起初并不是主流的存在,那时候是由左翼文学转变过来的革命文学占据主导。后来因为老舍等把大众艺术与革命内容结合起来,京味获得了一次转变,随着《龙须沟》《茶馆》的成功,那种文本带有了新意。后来邓友梅、陈建功、赵大年等作家继承了老舍传统,将地域性的审美延伸到当代生活题材里,遂成了一道风景。
张莉:所以,在梳理北京文学传统的时候,会看到两个审美面向,一个是儒雅的京派传统,属于知识分子气质比较明显的,但是,它的民间性是不够的,只是偶有一瞥,看到“窗子以外”。北京文学的另一个面向是京味文学传统,它有浓郁的在地感,它和广阔的人间、胡同里的百姓在一起,讲述平民的故事。这两个传统一直潜在北京文学的历史深处。
孙郁:京派多文人气浓厚的儒雅之作,有时带有学人的意味。他们虽受了外国文学影响,文本带有学识,但韵致不失母语的美质,文字衔接了明清文学的韵致,是象牙塔意味的。其长在于古朴、内敛,有冲淡、静穆之美。但因为有时候远离现实大众生活,不太注意民间的各种形态的,即便记载一二,也是远离痛感的一瞥,似乎与那些生命躯体无关。但以老舍为代表的京味作家将自己融入到胡同人的命运里,看出人间的底色和存在的冷暖。他念念不忘父辈的经历,穷苦的一家的形影,才有人间深的道理在。所以挥洒笔墨的时候,贴着百姓的心写作,环境、语气、神色,都活了起来。风景的逼真,人物的透明,画出世态一角。也像一幅长卷飘散着人间的烟火,老北京风俗最动人的部分就这样留存下来。
孙郁:我在梳理北京文学史时曾发现,50年代初期的北京作家,还带着民国的遗绪,那时候一些文人的笔记与词章还有老白话的痕迹。北京文坛出现的是学者之文与作家之文。前者有俞平伯、吴组缃、废名、冯至、林庚诸人的文章为代表,后者的数量更多,丁玲、老舍、赵树理等一批名家都在其列。也有介于二者之间的,像叶圣陶、端木蕻良、汪曾祺、吴组缃等便是。那些人对变化的世界是欢迎或支持的,有的开始自我的转变过程。他们丰厚的阅历和学识,使其文章依然具有磁性,读之如沐春风。学者之文中,俞平伯、浦江清的文字老练冲淡,有厚重的历史感在。他们保留了对母语的眷恋,古文和白话文的优长都能见到。作家之文则尽力向大众化靠拢,文体也越发亲近了。叶圣陶来到北京始终不敢轻易下笔,原因是普通话的表达不够标准。曹禺则开始感到行文的困难,对新的环境不太适应了。倒是老舍的创作,把民俗的美和时代精神结合起来,有了不少的杰作。不过50年代的创作很快变得单一化,这原因是对五四以来许多传统的清理过度。批判胡适导致了实验主义传统的终结;揪斗胡风则让鲁迅传统的个性精神变得模糊化了;至于对丁陈反党集团的处理,直接导致知识分子书写的受挫。唯有老舍、赵树理的风格还能延续,但也必须从新的角度为之,整个写作的转型已不可避免出现在文坛上。
张莉:那是典型的转折年代,文化环境和创作环境发生巨变,对京派作家是一种考验。他们需要寻找新的创作可能。可是,写作的语言和美学风格又早已形成,因此,京派美学改变其实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作为首都的北京,建国之初汇聚了诸多风格的作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身上带着不同的气质和文学审美追求,也因此,这个时候的北京文学传统得以获得“杂糅”。除了京派、京味,还有一支非常重要的文学力量,即解放区文学。比如丁玲,赵树理等等,他们都来到北京,因此,讨论这一时期的北京文学发展,解放区文学传统和从解放区来的青年一代作家就变得特别重要。
孙郁:新中国初期,来自解放区的作家主导着北京的文艺工作,周扬、丁玲、赵树理、冯雪峰等都担任文艺方面的领导人。活跃在北京文坛的人也很多,康濯、王亚平、田间、阮章竟、张志民、管桦、萧军等,把民族的、大众的艺术贡献给了文坛。解放区的作家和国统区的左翼作家一时成为主力。因为新时代的到来,旧式知识分子在面临着思想改造,而接受左翼文化的青年作家也在开始适应新的生活节奏。不过那时候的北京文学,也有特别的声音,接受苏联文学的王蒙与邵燕祥等青年,则在50年代唱出了新的调子,而受京派影响的汪曾祺则把京派趣味下移到民俗文化研究中,在作品保持了雅正的韵致。
张莉: 1950年,汪曾祺来到北京市文联主办的《北京文艺》工作,这一工作经历对他后来的创作非常重要。60年代他发表了《羊舍的夜晚》。王蒙发表的《组织部来的青年人》广为人注意,那时候也有宗璞,她发表了《红豆》,引起很大争议。还有一些新的青年作家开始出现,比如杨沫、刘绍棠。
孙郁:许多新人的加入活跃了北京文学。杨沫的出现,在那时候引人注目,她的《青年之歌》,既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情调,也带有革命文学的神圣感,与苏联文学的优雅、感伤的传统相近,符合了社会主義文学的某种精神。小说回应了五四后知识分子道路选择的问题,使左翼文学中缺失的知识分子主题,有了新的内蕴。不过那时候受左的思想影响,历史的真实受到质疑,其间也窄化了对于五四新文化的理解。这些只能到了80年代,才能被很好总结。与杨沫不同,同时期出现的刘绍棠的创作,其笔触更具有地域性,京派的痕迹寥寥,作品通篇是乡野色调,给那时候的文坛带来清新之气。刘绍棠从孙犁那里出发,泥土气散出诗意的乡谣,是北京文学特殊的存在,但因为缺少精神的内省,厚度不及孙犁这样的老作家,广度也难及杨沫,身后的寂寞也是自然的了。
张莉:在当时,北京文学风格的多样性非常明显,各种风格作家齐聚,出现了在全国有影响力的作品。当然,我们也要提到老舍的《茶馆》和浩然的《喜鹊登枝》,这两部作品不仅仅是在北京写的,同时,作品的北京气息非常浓郁。老舍写的是老北京,而浩然被认为写的是京郊农民的生活变化。
孙郁:十七年的文学里,知识分子写作基本消失,工农兵的体裁成为主流。北京工会的作家培训班,成长了一批工人作者,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系列底层出身的作家作品。老舍由过去的悲剧写作转向正面描写,许多作品已经有了视角的转换,成为时代的歌喉。不过写旧社会的部分都深切,关于新生活,则有些表层化,没有深的精神。浩然是新中国培养的作家,以时代性写作引人注意。他的作品源自乡土记忆,但因为对于社会的认识停留在流行的观念里,与赵树理这样的作家比显得简单。浩然写作保持了精神的朴素,他的所长是对于农民心理的把握,笔下有京郊农民的喜怒哀乐,审美也是泥土气的。因为那时候重视工农兵写作,他一时走红,也是时代风气使然。十七年的北京文学有一些京派余音,但不太引人注意。吕叔湘的随笔,唐弢的书话,以及汪曾祺的小说,有着读书人的雅致,文字背后的修养是不凡的。但他们的作品只是边缘性的,数量又少,并未被主流批评家看重。但这些人的文字,给那样的时代留下了特殊的记忆。
张莉:“新京派”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这些作家有与京派相近的部分,也明显有了不同。汪曾祺先生显然是最重要的代表,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审美追求如此独树一帜,某种意义上,他的作品里结合了现代京派的气息,但又将一种古意与当代性糅杂在一起,这样的写作深具文学史意义。其实这一时期更多的是不能被“流派”讲述的作家们,毕竟没有流派的作家占大多数,而他们也属于北京文学的组成部分。比如新时期初年,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少年时代读张洁《沉重的翅膀》时的激动,她的《方舟》写得很好,那时候我还读过王蒙的《黑的眼》《活动变人形》。张辛欣的《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北京人》,令人印象深刻。另外后来也有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与往事干杯》,徐小斌的《羽蛇》等,都别具文学气质。
孙郁:还有一些作家既不属于京派,也不属于京味。像王小波、史铁生、格非、毕淑敏、刘庆邦等,各自有属于自己的审美路径。而刘恒这样的作家是有京味的审美能力的,他早期的作品有些鲁迅遗风,初期的《伏羲伏羲》《虚证》都有《呐喊》《彷徨》的影子,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鲁迅的思想深埋其间。但到了写《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老舍的味道出来了,对话、神态、心理,都带有《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的某些影子。这说明北京作家精神的开放性。写平民百姓不得不延续京味的神韵,而关注知识分子生活则有更为丰富的维度,世界文学的某些元素也镶嵌其间。
张莉:是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有着与老舍作品一脉相承的地方,刘恒写出了北京生活中的烟火气,他从北京话中找到了“贫”的特征,并提炼出了“贫嘴”所蕴含的精神气质,从而写出了一种更开阔的生活维度。另外,说到写北京人的精气神,徐坤作品也让人难忘。她的《鸟粪》《狗日的足球》《厨房》等作品都非常好。王朔则是一个标志,讨论王朔是否是京味作家,是京味文学研究的热点。
孙郁:王朔的写作是有北京特色的。他表达出胡同之外的大院文化的特点,不属于纯正的京味,但有京味的基因。考察王朔小说,其词语方式带有新京味的特点。从《动物凶猛》《我是你爸爸》《看上去很美》那里会发现,北京的韵致与老舍时代大不相同,而文学精神比同时代的京味小说要更为厚重。
张莉:我同意王朔小说是新京味的说法,现在研究领域常把他和刘一达列为京味文学的第三代。其实问题不在于是否一定要将王朔纳入,而是牵涉到我们如何理解京味这一概念。王朔的写作之所以被认为京味浓郁,是因为他对我们所说的京味有超越,他写出了一个新的北京气质和北京气息,他作品中的京味不表现在风俗人情和地理,但有北京人的另一种气质。他笔下的侃爷形象,既有市井的一面,但又有深刻的批判性和讽喻性。刚才说很多人认识到京白的“油”,王朔从这种特性中发掘出了一种批判和浑不吝的劲儿,这是一种贡献。具体是否把王朔理解成新京味文学的代表,主要在于大家对京味文学的理解不同。但我们对京味文学的认识本身也需要拓展。只把北京话或北京风情当作京味文学的特征,显然是不够的,那只是浅表的相近,优秀的京味文学作品一定是深刻拓展了我们对北京精神、北京气质的理解的,一如当年老舍先生所做的开拓性工作。
张莉:梳理北京文学发展,我特别深的一个感触是,这个城市在变化,而那些写作者们深刻意识到了这种变化,因此,北京文学的文学审美和追求也在发生改变。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08年后,北京的全球化特征越来越凸显。这个“北京”,越来越大了,它的面向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因此,作家及作品风格也变得琳琅满目。仅以北京生活的书写为例,一方面有叶广芩这样的新京味作家,另一方面,也有书写新北京的作家到来,比如邱华栋、宁肯、徐则臣、冯唐、石一枫等。
孙郁:邱华栋、徐则臣等作家受到现代性的影响更深,他们对于新北京的体味,融汇了域外文学的经验。这是大北京环境下的书写,京味被现代性的一些元素覆盖了。他们这一代视野开阔,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不局限于北京胡同的文化。一方面捕捉了快速变化的都市生活,另一方面,又能在大的历史层面,从南北文化的差异性里衬托北京的风俗人情。这些都跨越了京味的范围,显示了文学的广远性。
张莉:作家教育背景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写作,以及他们对北京文化、北京人时代生活的认知。邱华栋作品里,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关于全球化都市的想象,他的作品没有那么强烈的北京风情,他发掘出来北京这座城市的另一种蓬勃气息:那些来到北京的外地人,不断渴望往上走,做着“脱贫致富”的梦。徐则臣的《跑步穿过中关村》书写了北京城里那些被忽略的人和生活,他写出了一种卓有意味的速度感,这种速度既是奔跑的京漂们的生活速度,也是奔跑的北京城的发展速度。这拓展了北京书写的维度,而以往我们很少会把卖假证这些人当作北京人的,但其实他们就是北京人的构成,我们从他们的视角望过去,北京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现在对于研究者来说,如何理解京味、如何理解和归纳这些关于北京生活的作品是个难题。我认为,这些作家对都市的巨变是敏感的,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书写了巨变中的北京。宁肯的《城与年》写了一个旧北京和新北京的交织,有浓郁的北京气息。而冯唐则是一个归去来的书写,去美多年回国,他看到了一个新北京,但新北京与记忆中的北京已然不同,冯唐记忆中的北京,是有著大大“拆”字的北京,他的《北京,北京》写出了一种怅惘。作为北京土著,石一枫几乎从未离开过北京到外地生活,因此,他是在北京城里看北京巨变的北京作家,从《红旗下的果儿》到《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这个作家有重要的改变,他的写作与刘恒的追求很相近,不执迷于使用北京话,也不着迷于书写北京风情和北京的外在变化,他关注人们精神层面的巨变。因此,北京和北京之变是沉浸在他作品字里行间的,他写了内在的北京城的巨变。
孙郁:近三十年来,北京作家的成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部队转业来的作家,莫言、阎连科、雷抒雁等都有优秀作品问世;留在北京或分配到北京的大学毕业生更多,梁晓声、刘震云、邱华栋、徐则臣一直十分活跃;漂流在北京的打工者,荆永鸣、范雨素是代表;还有聚集在古都的网络作家如马伯庸、酒徒等新锐;也有调入北京的作家,如刘庆邦、李洱等。他们的早期经验并不在北京,作品属于非北京的写作。但因为有了北京的气场在,作品是游荡于境内外,格局就不太一样了。刘震云的小说,王家新的诗,都是非京派,也非京味的,但气象比京味要大。我个人觉得作家选择什么风格的写作,与自己的经验有关。一种风格的作品出现,或一种流派产生,都是各种因素促成的,人为的规定可能不得要领。外来者已经融进这个大的都会,他们描写京城的片段,都丰富了北京文学。而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的写作,也吸收了各种文学流派的精神,并不拘泥于京味题材里。老北京的渐渐消失,新北京的风景也成了作家笔下重要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说,北京作家群也代表了中国文学的水平。老北京的韵致只是北京文学的一部分,而且有些经验正在慢慢消失。
张莉:是的,刘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是“新写实主义”的重要代表作品,主要讲述那些生活在北京的公务员的生存,他们最为日常的、一地鸡毛般的生活,刘震云关注的是那些物质和物件如何使人感受到困扰,由此书写人物内在的精神疑难。事实上,关注人的精神孤独与困境一直是他书写的主题,后来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荆永鸣的小说其实也是以外地人的视角写北京,《北京候鸟》《大声呼吸》《北京邻居》都令人印象深刻,他主要是写外地人与北京城里的平民百姓的交往,那些北京人仿佛是从老舍笔下的人物穿越而来,乐观性格依然相传,但生活品质和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事实上,写什么或者怎么写,都是由作家自身的经验决定的。对老北京韵致的着迷,我们只能在叶广芩的作品里品味了,因为她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另外,她生活在陕西,也许正是离开北京来书写北京,某种北京城的迷人韵致才得以突显。
孙郁:这里要提的是,北京是先锋文学的试验之地,当年刘索拉、徐星的作品刺激了文学的发展。他们与上海作家遥相呼应,成为新时期重要现象。有趣的是,上海的几位先锋文学作家格非、李洱来到北京生活后,先锋的意味开始变化,京派文学对于他们的影响不可小视。格非《望春风》就把知识分子的鲜活感觉与汪曾祺式的乡土审美结合起来,境界比先前开阔了。我们甚至在他作品里读出废名、沈从文的韵味。而李洱的《应物兄》以学识的诗化和先锋感的历史化,将个性主义写作与社会学的思考连为一体,遂创造了一个迷宫般的文本。两人的变化受益于北京的文化氛围,他们是北京文学里不能不提的新星。
张莉:完全赞同您对格非的评价,我认为格非的小说是一种“面向先驱的写作”,虽是现代小说,却在叙事内部接续了古典文学传统,由此他的写作意义非凡。除了“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风》,我也喜欢《月落荒寺》,作品跨越了时代之囿,书写了一种人的命运的飘忽感、荒芜感和神秘性。叙述表层平静克制,叙事内部却风起云涌,形成了一种迷人的小说调性。李洱的《应物兄》生动、鲜活、贴切,作家从总体意义上写出了当下知识阶层的精神面貌、心理状态和日常生活,气质卓然,令人难忘。我想,北京文学中的先锋意味之所以非常有意思,多半由于北京文化的包容性,作为首都,它应该算得上中国流动性最大的城市了。因此,这也决定了作家们审美风格的多样化,甚至你在这里看不到一个集中的流派,包括京味文学,其实也是一个松散的审美意义上的流派。但这恰恰也是北京文学的魅力,因为驳杂,因为丰富,也才做到了真正的众声喧哗了。所以,有人说,现在的北京文学是“大北京文学”,非常有道理。
孙郁:这当然属于大北京的文学概念了。它呈现了包容性、多样性和创新性。就创新性而言,近七十年来的北京作家贡献了许多民国文学没有的样式。汪曾祺的京派与京味的杂糅,莫言狂欢的笔致,王小波的荒诞幽默,史铁生的哲学隐喻,阎连科的“神实主义”,李洱的知识审美,都是改写文学地图的精神闪光。这些人都有北京和外省生活经验,他们在超地域的书写里,丰富了北京文学。
张莉:是的,要特别提到,在北京,有很多学者型作家,一如当年朱自清、闻一多他们一样。现在,我们的诗人中有欧阳江河、西川、王家新、张清华、姜涛、杨庆祥。小说家中有莫言、格非、余华、苏童、阎连科、曹文轩、张柠等,他们是大学里的教授,同时也是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家。我认为,这么多既是著名教授,同时也是卓有影响力的作家共同汇聚北京,是北京文学非常重要的特点,而在以往并没有得到重视。这是北京文学的优良传统,非常值得研究。另外,还有一些散文作家也要提到,比如杨绛的《我们仨》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是感动了千万读者的优秀之作,也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散文作品。周晓枫的《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巨鲸歌唱》很有独特追求,她开拓了新散文写作的面向。还有祝勇,他的故宫系列书写也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地域性写作。另外,从代際上来说,还有更多作家和诗人其实也“在北京写作”,比如梁鸿、蒋一谈、吕约、周瓒、笛安、张悦然、崔曼莉、双雪涛、文珍、侯磊、刘汀,以及网络作家江南、唐家三少等,如果数下去,这个名单是非常庞大的。各种风格的作家,各种样态的书写,他们也没有流派,北京城只是作家写作的物质土壤、文化土壤,在不同的作家笔下,北京文学将结出不同的果实。作家们各自写作、各有成就,其实才是正常的文学生态。整体来说,从北京文学的发展可以看到,七十年来北京文学一直是包容并兼的存在,北京文化的概念,也一直是弹性的开阔的。所以,谈北京文学的发展其实很难谈,因为它太庞杂和阔大了,面向也非常多样,免不了遗漏,可是,这恰是北京文学的魅力所在,丰富、驳杂,众语喧哗,生机盎然。
孙郁:是的,在丰富的文学形态里,各种流派的自然发展,这才符合北京文化的传统。只有充分个性化的表达,才有文学的创新,地方文学的发达与否,与这样的生态的健康关系甚密。在多样化的生态里,不同审美都获得了自由,像京味依然有自己的发展空间,在吸收别的流派的优长的时候,可能拓展更广阔的空间。北京文学的“大而深”,当是这种传统的结果。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