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一天
——2020年1月21日
今天是我生日。
没有生日快乐。
快乐不起来。为什么?因为脑子不听心里的话。脑子不断闪回一段画面,严重恶性刺激,严重恶性预感,日甚一日。
事情发生在前天。
买馒头的恶性刺激
——2020年1月19日
尽管近日传言说,汉口海鲜市场发生了一种传染病,我是当作传言听的。
尽管有医界朋友发微信提醒:“外面有病!莫出门!戴口罩!”
我习惯直接问。我致电过去,朋友支支吾吾,只说“莫问。莫问。注意就行。”
我还是没有注意到什么。
所以,习惯战胜非习惯。按照习惯,沿日常生活轨道行进,今天去了菜市场,得采购一批蔬菜好过年。
先生去买新鲜牛羊肉。我排队买“北方老面馒头”。这家馒头的确是老面发的,吃得出来筋道和香气,几年来都很俏销。馒头队伍很长。店堂里笼屉叠得比人还高。队伍中一黄瘦女人,忽然打电话。黄瘦体质的女人一般说话都沙哑费劲,还特别容易激动亢奋。她急急巴巴竭尽气力地说:“不行不行不行!你莫答应他们出院!好不容易搞到床位!起码还要做一次检测一次CT再说!我在排队给你买老面馒头,买到了我就赶到医院,我去跟那个主任说。是我一直在陪伴,这个医生哪里有我了解?!凭什么刚来上班就要赶你出院?!就是想我们的病床吧?!”
馒头队伍忽地静了。在热闹喧嚣的菜市场,馒头队伍顿时静如史前。人人都听到了黄瘦女人的话,人人都警觉得目光闪闪犹如警灯。黄瘦女人戴了口罩,却口罩兜在下巴上。她话一说完,立刻发现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人们一个个都退开她几步,都恶狠狠盯着她,一直盯到她受不了,问:“么事啊?”
一个男人,在队伍中脱颖而出,突然喷她:“么事?你自己心里就冇得个B数?!”黄瘦女人正想还嘴,人们愤怒起来,七嘴八舌纷纷喷:“现在外面在流行那个病,得了就死,蛮吓人的,你这不就是说的那个病吗?!”“你一天到晚在病房混,还跑出来、还满大街晃。你害人啦你!”众怒难犯,黄瘦女人胆怯了,但还不服气,昂头回嘴:“瞎说!污蔑!造谣!”说:“莫搞得吓死人的,尼玛的人吃五谷哪个不生病?我不就是买一袋馒头吗?我买了就走。”
“咦——”人们说:“这矮胖心里还真冇得B数!”一下子,群情激昂了。人们不依不饶,“滚啦!排这么长队,等你买到,还不把别人都传染了!害人精!不自觉!一个冇得数的傻X!还不赶快滚开!”
黄瘦女人把眼睛往下一抹,摆出一副死脸,想赖住不走。有人就喊出了口号“傻B快滚!傻B快滚!”口号节奏是相当有煽动性的,这一声发喊,点燃了群众的仇恨烈火。女人叽叽喳喳臭骂。男人作势去抄家伙。旁边卖藕的,连忙递过来一根扁担。黄瘦女人见势不妙,只得开溜。溜走的时候,也不甘示弱,她朝人们狠狠吐了两口唾沫,喊了一声:“婊子养的们,都传给你们,叫你们都得病!都不得好死!”
啊呸呸呸呸——人们纷纷吐唾沫。如果不是女人溜得快,如果不是要排队买馒头,人们准定会追上去,逮住她,狠狠打那乌鸦嘴。“她妈B这个乌鸦嘴,她才是得不到好死,她家已经有人倒在医院了,已经不得好死了,还咒别人,这个黑良心的,搞死她!”
人们眼睛都红了,喷血一样。
我就在队伍里。我亲睹了这一幕。我被严重刺激到。我的嗅觉一向灵敏,我简直能够闻到人们从骨子里头散发出来的浓烈恶意。我连打几个寒战。
受到这当头棒喝,我才真正惊醒。举目四望,发现大街气氛的确非同平常了。抢菜:但凡方便储存的蔬菜,都在抢购。北方大白菜、萝卜、山药、成捆的大葱大蒜,不还价,扫个码,提起来就走人。口罩:口罩已经很醒目。街上戴口罩的人不少了。药店门头挤满了人,口罩已经缺货。菜市上,人们一个个如热锅上蚂蚁,急煎煎的,人挤人又人躲人,互相不让别人碰,个个眼神都凶巴巴的。
看来的确,人们私下传的“走人瘟”,恐怕不假。大事不妙!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缺床,意味着暴发和大流行。回到家里,我一屁股坐下来,发呆:我破译了黄瘦女人这句话里头的深意。触发了我曾经学过的公共卫生专业知识,以及三年的传染病防治医生经历。越想越害怕,越解读越恐怖。尽管迄今为止的官方消息,还是说“有限人传人”。武汉市公布确诊病例才198例,死亡才3例。就大约1500万人口的大武汉而言,198与3这两个数字,应该不至于让人太擔心,也应该不至于让病床紧张,更应该不至于让买馒头的人们双目喷火,差点互殴。
有关方面也都还在比较2003年的SARS,说估计这个新冠病毒应该比较弱一点,我对先生说:不!
我说“不”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就是菜市场画面。反复闪现。
我建议先生:咱们至少得储备充足的食物,多多益善,以防万一。然后从明天开始,自我隔离,在家禁足14天,首先确定咱们自己是否被感染。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先生毫不犹豫,完全赞同。
夜了,何以入睡?找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广西师大2016年出版,640页,足够厚,每天看几页,可以连续提供许多个夜晚的安眠曲。晚上洗澡上床后,开始读。慢慢进入异国他乡风土人情奇人异事,把自己漂移到19世纪前后的人类世界。传统老实的人物描写、风景描写,作家总要出场穿插几句醒世格言。文风与节奏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循序渐进,真是安稳,太能够安慰我了。书是买了几年了,以前多次翻阅,嫌慢,嫌类型化,没耐心读。现在却正是时候。读书也要时候对。没有书的不对。
整天忙取消
——2020年1月20日
菜市场事件发生的次日,20日,整天,我们都在忙于各种取消。
取消在酒店预订的春节团年饭。取消节后出行的高铁票。取消亲朋好友年前聚餐吃年饭的计划。取消去一趟这里办事。取消去一趟那里办事。明天我生日,原本计划出去吃顿好饭,喝点上好干红,先生照例要买一束红玫瑰,照例要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所谓生日,也就剩下这一点仪式了,也断然取消。
我们的各种取消,有点超前,一般人都准备把年过了再说。在即将团聚的年夜饭就要到来的时刻,一听我们的取消,大家都不那么开心。酒店也不肯退还团圆饭的预订款,说是过几天来吃也一样。大家支支吾吾的,潜台词就是:这大过年的,有点过分吧?团圆饭不就是一起吃顿饭吗?不至于吧?
我有压力了。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敏、太过分、太得罪人。如果将来真没什么情况,回头会遭一大堆抱怨。关键是日子不凑巧,这是大过年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父母姐妹全家团聚一次。为确认亲情。为确认亲人。我退缩了。要不把团年饭吃了再回家隔离?
先生很果断: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别犹豫,都取消!
先生长期在外地挂职,现在他是特意回武汉陪我父母过年的,他肯定比我更看重春节的团聚,但他宁可选择大家的安全。我便又摇摆回来了。是的!传染病一旦流行起来,绝对可怕。咱们得做对的事情!取消!不过年了!
先生一锤定音。我斩断自己的优柔寡断。
夜读几页毛姆。第一个短篇《雨》,恰好也是写人性恶的。
生日这天晴天霹雳
——2020年1月21日
回到本文开头,1月21日。
今天是21日,从糟糕的睡眠中醒来,就是我生日。睁开眼睛,如前所说:没有生日快乐。只有晴空霹雳。钟南山在央视对全国人民公开说:“它是肯定有人传人的。”
!!!唯有用图表示了。“有限人传人”变成“人传人”了!
肯定了!毋庸置疑了!通俗说法:空气有毒了!
“人传人”一词立刻置顶。手机微信骤然增多,微信各种功能物尽其用,其中不少微信,直接就是黑色恐怖:各种人在紧急呼救。各种人求帮忙找病床。各种尖叫救命或者嘶哑恳求。各种医院挤满人,患者排长队,隊伍拖到了大街上。
奇怪,武汉的医院并不少啊,武汉的医疗资源就中南五省来说,那是最厉害的啊。病床不够到了这种地步?! 试探求助医院朋友。半天不回复。回复也是“对不起实在没床位!”的暗示。四面八方都是暗示。巨大心理暗示带来巨大心理压力,胡思乱想,胡乱猜疑,恐惧带来更大恐惧。天啦,生日到了,酒肉都有,我却无法平静和喜悦。
更忙了。
忙于盘点家中食品的数量。忙于集中家里的所有口罩——口罩只有几只,显然不够!护目镜没有!消毒液很少!我们早干吗去了?!早就有风声,我们却任何防护物资都没有囤积一点。我得赶紧准备两套外衣,我的和先生的,作为必须要出门时候的防护服。人不可能完全彻底不出门,取快递和倒垃圾,总归是得出门下楼的。
镇定!镇定!重温年轻时候扑灭疫情的个人防护以及环境消杀的经验。找出注射器、量杯——这是学医出身的人一般家里都备着的日常用品。配比消毒药水,首先家居环境和外面楼道消毒灭菌。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像还缺乏很多东西。好像不太敢看空气不太敢呼吸。手忙脚乱但又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才能够阻挡这新冠病毒。新冠病毒病源在哪里,它还有什么传播特点以及是否有特效药,我们暂时还不掌握——官方语言,不说不知道,只说不掌握。可我们老百姓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掌握。
被晴空霹雳击中的一天。
心慌意乱精疲力竭的一天。
垂头丧气无处安放身心的一天。
脑子里唯一可以逗乐的念头就是:学生时代写过作文,题目就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怎么写的,早就忘了,多半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只有今天,才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为了放松,我调侃自己:就写作文而言,活得更久一点,内容才会更丰富一点,谢天谢地,今天我又成功地长了一岁,且遭遇了新冠病毒的暴发流行,让我离丰富又进了一步。
没把自己逗笑。乐不起来。脑子一闪:丰富这个词你也配?充其量不过驳杂而已。这次的新冠病毒怎么回事?你一无所知。从“有限人传人”摇身一变到“人传人”,你一无所知。在武汉上空突然升腾起来的这一团巨大混乱之中,你这个渺小又卑微的人啊!还有什么可乐的?!
疫情来袭
——2020年1月22日
我。
我家。
武汉。
湖北。
中国。
摊上大事了吗?真摊上大事了!前所未有的大事!
怎么办?
既然人传人,那么传染性肯定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快,我该怎么办?我家是主动隔离禁足了,可是仅有我家隔离是远远不够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什么暴雨时没有一颗雨珠是无辜的,什么雪崩时……诸如此类,比喻有一大堆。比喻看起来机敏,落到实处完全无用,文人的屁话。总而言之,如果某一种传染病流行到老百姓手机都在咚咚作响,那就不是小面积了,那就应该尽快实施切实有效的防疫措施一二三四五!
快快快!想必在钟南山开言之前,政府的防疫措施已经有了吧?疫控中心马上就要行动了吧?等待。心急如焚。等待。心急如焚。手机微信咚咚咚咚,赶紧刷屏。我手机从来没有这么繁忙。可都不是我要的消息。都来自亲朋好友。都是各种民间消息。各种关于新冠病毒传播有多神速、有多诡异的说法。十分紧张。十分夸张。似乎只要人在武汉,都逃不出被感染,中招了还无药可治。人们在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走!走为上策!撤离武汉!今天主题是大逃亡。
大家都在紧急呼吁、热切建议和恳切要求:逃离武汉!赶紧!到其他城市去。赶紧!到国外去!到天涯海角去!莫固执了,你看别人都在跑!
我不跑。這一点,我坚定不移。父母在,不远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事情本来会发生
事情一定会发生
事情发生得早了些
晚了些
近了些
远了些
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
你幸存,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幸存,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多亏,因为,然而,尽管
如果不是一只手,一只脚
一步之隔
一发之差
凑巧刚好
……
我惊异不已,说不出话来……”
这是辛波斯卡的诗句,与中国古训一并在脑子闪过。最后一句想不起来了。转身跑去找诗集,混混乱乱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书,急速翻阅,最后一句是“你听,你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你听,你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那是你的心。而我的心,心跳正常。大事当头,出现了两个我,人格分裂。我仿佛是我的影子,紧随着我,却不会跑来跑去,只是作为他者静静站立,静静看着我:看池莉在这个没头没脑时刻,还跑去找诗集。啊哈!
我脑子闪过一种想法:这是否能够说明一点点诗的必要性?
对于某些事,对于我,诗很管用。
等待。等待。焦急等待。疫情已是燃眉之急。有关方面总得赶紧了!总得!赶紧!疫情暴发这种事情,星火燎原,不是一个人能够扛得住的。大家都得赶紧了!前两天就给当年防疫站老同事发多次微信,无回信。他们还在各级疾控中心工作,都是专家级的流行病医生了。不回信本身就是回信:老同事之间,从来都是及时应答,从无失联。这一下,几天都沉默不语,足够让我明白大事很不好。很不好的大事在发生:该赶紧的方面没有赶紧。天啦!
当年我年轻的双脚,在扑灭疫情中,穿一身笨重的防护服,都是一溜小跑的,干什么都是一溜小跑。阻断疫情要快、快、快!我听见我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等了一天。煎熬一天。眼见得天黑了。问单位,单位说上面没有任何通知。问小区物业公司,物业说没有接到社区街道任何通知。感谢物业多了一句嘴,说:“还是建议您入群,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发群里。”
嗯嗯!谢谢!等等,建议我干吗?
这一天,我简直是没头苍蝇。
幸好亲朋好友的微信都纷纷地来:大家都在为我们忙活。第一时间快递口罩药品,等等。感激不尽的心情波浪起伏,恨不能将感激不尽即刻以波的方式传递给对方,这是踏踏实实的人间温暖,将没头苍蝇好好安抚了一下。
时不时热泪盈眶。
夜渐深,坐床头,顺着书签,打开毛姆小说集:今天的情节是要死人了——其实早年我读过这篇小说,还有一点印象。忽然,微信又万马奔腾。一看,大惊。神通广大的微信朋友圈,十万火急宣布:亲们!武汉要封城隔离了!今夜零点就封高速公路了!要走的赶紧了亲!
我正在选择信还是不信,单位办公室来电话了:接上面紧急通知,根据疫情来势,今夜零点封闭高速公路通道,明天上午十点开始封城,武汉停止所有公共交通以及对外交通,大家都不再到单位上班,居家隔离,电子办公。
民间消息比官方快。我习惯相信正式通知。从这一次情况来看,这真不一定是一个好习惯。
武汉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是必须的。这是我盼望的。四早啊。当年没少背书和考试:早发现,早隔离,早诊断,早治疗。一旦发现立刻隔离,隔离了再说啊,阻断传播途径啊!人传人的传染病就是人吃人啊,必须得不让它吃啊!疫病就是洪水猛兽。疫病甚至超过洪水猛兽。不封锁隔离,不阻断传播,在人口如此稠密的大城市,后果想都不敢想。
我放下小说,心头一阵轻松:到底还是采取措施了!到底还是封城隔离了!而这是武汉三镇全城的封城隔离,而不是某个区域或者某几个社区,感染程度我心里有数了:高度危险,就在面前。
嗨嗨你们早干吗去了?!早期能够隔离几个人、几个社区的时候,你们都干吗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微信质问我搞疾控的老同事。老同事继续沉默。
一定是不好说。
不好说。说不得。不让说。说不清——不管什么原因,不说比说更可怕。
是的,我和我先生,不知不觉已经身陷险境。我父母,我姐妹,我亲朋好友,都是不知不觉,已经身临险境面前。此时此刻,新冠病毒就游荡在外面的黑夜里。甚至,已经随着空气流动进屋了。60岁以上老人是高危人群,据说。大家私下早就在传:这次瘟疫主要是收走老人。
民间传说一一成真。
夜深人不静。不知哪一层楼的哪一只大旅行箱,失手了,沉重地砸在地面。基本上就是突然砸在我头顶。我按住头顶,晕晕转了个圈。公寓楼就是有这个最大缺点,楼板不隔音,传音效果奇好。咔嗒、咔嗒、咔嗒,高跟鞋的鞋跟急速在我头顶敲击。又不慎,一只药盒子掉地上,药品与药片哗啦滚落一地。一片混乱的失控的逃难的声响。
忽地,几乎齐刷刷地,安静来临——邻居们都赶零点之前冲上高速公路。
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哪儿都去不了了。
披衣静坐,看窗外朦胧灯火,一种悲壮或者是悲凉,油然而生。
封城与入群
——2020年1月23日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奇怪,以前每天早上,都是被外面的噪音吵醒,今天却被清晨的异常之静惊醒:怎么这么安静?!迷迷糊糊中倍感不习惯。赶紧爬起来,裹住羽绒大衣,从窗口往外看。哇,清晨时分的武汉,是前所未有的静谧:大桥上下,大街小巷,车辆少得寥寥可数。公园里,小区内,没车。吊塔,停了。工地打桩,停了。学校每天的高音喇叭,停了。商铺叫卖的大喇叭,停了。贩夫走卒的叫卖,停了。甚至行人,也只偶尔走过一两个,是无声移动的黑点。对了,想起来了:武汉零点封城了!今天上午十点开始,实施居家禁足的彻底隔离!
武汉忽然之间就没有噪音了!一个奇迹!这是一个有着无数建筑工地的城市啊!这是一个酷爱举办活动喧嚣不已的城市啊!这是一个无论做大小生意都喜好高声大气狂热叫卖的城市啊!这是拥有好几座长江大桥并且过桥的车流昼夜不息的城市啊!长江大桥上的车流噪音,犹如永不停电的流水线,深深划过你的听觉神经,无休无止地划过,划过,划过,有时候是多么让人抓狂啊!一夜之间,噪音几乎都消失了,无疑,这是奇迹!
我心中居然涌出一股欣喜。抱歉我的欣喜不合时宜。好多人表现得十分悲情,说武汉停摆了,说武汉失去活力了,说武汉按了暂停键了,啊,啊——我怎么觉得一夜之间耳根子获得清净,这是多年来的梦寐以求却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梦圆,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新冠病毒正在肆虐,这不正是我渴望的岁月静好么?哦,我脑子亮亮一闪,我明白自己了:一个寂静主义者。一直对甚嚣尘上的喧闹,带着寂静主义的偏见与仇恨。
但今天的这份寂静,却是大喜大悲。
救护车急叫着一路过来,停到我们小区楼下。我披头散发不顾洗漱,赶紧观察:看是哪一栋出来的病人?看距离我家有多远?
楼房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树林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原来楼下遮挡视线的东西这么多啊。直到救护车已经开走,情况一无所知。着急!怎么办?着急!早饭都吃不香,早茶也喝不安稳。着急!就是着急!先生屡劝,无用。我看他,其实同样也急。四目一对,同样的感觉:病毒张牙舞爪过来了,就在楼下。
致电物业前台,无接听。物业都没人上班了?感觉愈发不妙。心慌慌。
再次致电物业抢修电话。工程部师傅接听了。师傅只管紧急抢修,并不知道外面来了救护车。更不知道救护车接走的是否那个病。全市公共交通突然停了,物業工作人员没法来上班。工程部师傅,是最必需的坚持,是保障小区运转的底线,他过来上班都是好不容易的啊!
啊啊啊啊!
非常时刻了!
非常了!
只好直接致电物业主管的个人手机。手机响很久无接听,正要挂机,有了!主管女生气喘吁吁,她正在路上,骑自行车赶过来,从武昌往汉口赶,天啦,多么遥远的路程,还要骑过长江二桥。女生停在路边,与我说电话。她还在上班路上,也还不知道救护车的事。但她很想把业主的思想工作做到位,就说:“我真心劝您别想多,救护车来我们小区很正常,这么多人居住,哪能没生病的,更不用说现在这个非常时刻。”女生一席话,反而把我说得心惊肉跳。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女生泄露了本该保守的秘密。说出了我们这一栋,就有两例确诊病人,另外还有疑似。啊?!啊?!我追问几楼几号?我追问什么时候发的病,现在病人是在家还是在医院?!我追问我们的公共电梯是否安排了消毒?一连串的问,让女生意识到她说漏嘴了,她自责了,一个劲搪塞,因为街道有文件有命令:物业不许在小区暴露确诊病人。我不再能够得到更加详细的情况,但女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您入群吧。群里业主多,什么都知道。”
遥远又近切的建议。我想起来了。那天物业前台服务员也多了一句嘴,说:“还是建议您入群,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发群里。”字字句句都格外清楚地想起来了!哇喔,群!非常时刻!极其重要!群里有我迫切需要知道的本小区疫情信息与动态,还有物业通知。物业都是年轻人,群是他们的生活与工作习惯和方式。写出通知并张贴告示的习惯,他们没有,他们经常忽略。在年轻人的意识里:没有群,怎么会?!群就是全世界!
我脑子一闪一闪,有警示立刻旋转:是的,该入业主群了!现在是不得忽略任何建议的非常时刻了!
本来我是特别反感群的。特别是过百人的大群。谁把我拉进去,我第一时间退出并删掉。我微信都是点对点发。办事情的群在事情办完以后也立马删掉。而且,一向,我觉得人与群分。我觉得正派人就应该不群不党。我觉得喜欢群的人都有点疯疯癫癫、过度兴奋和高度自恋。我还觉得,群会导致过度刷屏,非常浪费时间。但是,就在武汉封城的时刻,我主动加入一个几百人的业主群。
进群的我,眨眼就获得了许多信息:知道了刚才救护车来我们小区,是某栋一位老爷爷心脏病发作。还好,不是那个病!我大大松了口气。我还知道了那个病在我们小区,已经有好几个确诊,好几个疑似,好几个发热,只有某栋一个没有,“真是风水宝地啊,百毒不侵,居然一个都没有!”这是一个微名叫作“云淡风轻”的邻居带着小嫉妒的大羡慕,后面紧随多位邻居的点赞。信息,温度,情绪,都在群里。我还知道了,全市13个区,哪几个区是高风险。我还知道了,最近几天协和医院和同济医院的发热门诊爆满,看个病得彻夜排队,有邻居的朋友排了7小时才挂上水,可她已经是发高烧的病人了,亲们千万别去这两家大医院啊!我还知道了……
万能的微信万能的群啊!由于进群,尽管武汉城门对我关闭,武汉内容却无限向我敞开。岂止武汉,北上广深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包罗万象,无所不知的群。我大有找到组织、找到群众、找到耳朵和眼睛的感觉。情绪也稍微稳定了许多。突然失足溺水的人,脚下探到沙滩了。唉这一下子,就算死,也可以死个明白了。
现在我坐在家里,只要动手指翻翻群,就可以不停看到武汉三镇的封城状态,无数视频、无数抖音、无数随手拍,机场、火车站、高速公路、公共汽车——总有些措手不及的旅客,拉着拖杆箱,匆匆赶到火车站广场,却被警察拦住。候车室已经关闭。旅客那张皇失措举目无亲的眼神啊:这如何是好啊!
幸亏不是我。
我还是幸运的。
我神经兮兮,患得患失。
夜幕沉沉,我在沉思,脑子唰唰在过电。表面在看书,实则在检视自己。今天的入群,触及到了我的灵魂。几年坚守,一朝破例,而且破得特别有必要,特别是时候,特别给力。如此看来,我又在犯错。即便是对待互联网时代的一个群,我也先入为主地会产生这印象那印象、这判断那判断。其实除了群还波及博客、微博和朋友圈,我都印象不好,都判断不佳,都是小圈子在自娱自乐、自卖自夸——我错了!我错大了!想想,其实世界上任何一桩事物、任何一种表达工具,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区别只是一个人是否需要它。为什么我总是惯于道德判断呢?为什么总是惯于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呢?为什么总是以为自己的选择最正确并以此蔑视并否定他人的不同选择呢?
又一个我出现,静静站立,静静看着我:喂喂,这样不好!是的,很不好!非常时期,我挺沉痛。我应该道歉但又不知道对谁道歉。
脑子里一闪一闪冒出小自豪:啊呀,大难当头,瞬间成熟。终于懂得凡事先检讨自己,先不怪罪他人了。
假装镇定的除夕
——2020年1月24日
封城次日。阴,雨,雾,霾,天地混沌,暗无天日。早上开机,又是一片坏消息:病例数在增加。死亡数在增加。疫情飞速蔓延,离武汉百公里的仙桃市已经出现2例,离武汉千万里的英国也出现了2例,是武汉游客在英国格拉斯哥发病了。感觉上好像只要是武汉人,出去一个,发病一个;发病一个,传染一窝。武汉人顿时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这感觉真不是滋味。
大街上又有人猝然倒下,“扑街”视频已经不止一条了:“伙计们,倒了啊倒了,又是一个啊!在十里庙啊,在去医院的路上啊。”一口武汉话,音调阴阳怪气,蛮瘆人的。
群里都传,说武汉数据不真实。可越是知道它不真实,就越发心往下沉。与湖北接壤的河南和湖南,忽然就宣布一级响应了。我们湖北却还没有一级响应。有上海医疗队接中央政府任务,紧急支援武汉。紧急支援?武汉至少有几万医务人员吧?难道几万医务人员都不够了?!肯定是不够了!据说后续还有其他省市医疗队要赶来。那么,那得有多少病人啊?!把手指头扳起来数数,这个算术,没有那么难吧?
心无可救药,一径地沉下去,无底深渊。
电话来了!在微信替代了电话好几年以后的今天,北京天津上海都有朋友直接来电。这些都是好多年、好多年都没有的直接通话。因激动而有点张口结舌。非常温暖却非常害怕。当然,一定是武汉疫情太重了。
电邮也接二连三来了,也是被微信取代了的通讯方式,都是平时没有翻译出版事宜就不会联系的国外翻译家以及友人。微信更是咚咚连续响同时响。在国内国际亲朋好友的一片慰问声中,超市货架空了。药店关门了。餐馆、邮局、银行、理发店等等百业凋敝,纷纷停业。
我和先生,都装镇定,都不说话,各人刷屏,回复自己的微信。
今天是除夕。
今天原本应该是大年三十的团年饭。今天父母在他们自己家。家族至亲也都在各人自己家。已经说好分散隔离,以免家庭聚集传染。女儿担心我们,我们担心父母。比我们年轻的担心我们,我们担心更年长的。我们的年龄老不老少不少有点微妙。算了,就承认老吧。
除夕夜到了。我和先生,精诚合作,还是端出了几道像模像样的应景菜肴,还是开了一瓶上好干红。先生还是挥毫写了对联。家门口还是旧桃换了新符。我们还是给晚辈发了微信红包。心照不宣的除夕夜,大家也都纷纷装得喜庆和开心。
但是。
天气一点没有好转,还是阴,雨,雾,霾,天地混沌,暗无天日。真实情绪一如天气。
近几年,我总对先生说:我感觉要出事。先生一笑置之。我总对医界朋友说:我感觉要出事。医界朋友笑呵呵说:医闹?杀医?我总对银行业界的小友说:我感觉要出事。银行业界小友笑呵呵说:股票?经济?
我找出了自己的小说《霍乱之乱》,弃医从文之前的亲身经历,重读。再次返回扑灭疫情现场。恍然大悟。预感应验在这里:天灾人祸来了!
从我自己的小说中获得了一点力量,就给自己和先生打气:不就是封锁隔离14天吗?从前我扑灭疫情,也封锁隔离过几个生活小区,隔离时间也是最长潜伏期14天。14天内三次转阴就可以解除封锁隔离了。以前每次都是14天成功阻断传播,消灭疫情。这次不就是全武汉封城吗?不就是范围大了一点吗?我不陌生。家里就有一个传染病医生,怕什么?!
不就是范围大了一点?!全中国全世界都在蔓延啊!我可真会安慰人。
然而,一走进公共电梯,心头就一紧,仿佛能够看见新冠病毒那看不见的小手,在狭窄的电梯间飞舞抓拽。不吭气,假装镇定。
游泳镜代替护目镜,宣告失败:一遭遇户外冷空气,镜片里头的热气立刻蒸腾,双目糊了,什么都看不见。眼睛怎么办?假装镇定。
结膜啊结膜,我拿什么保护你?!没有!买不到!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新冠病毒那一只小小片段,偏偏就会飘进你的眼结膜?可就是有人偏偏。中招的人,大有人在。微信里头有名有姓。假装镇定。
镇定很重要,哪怕是假装。
除夕夜的最后一刻,脑子里闪过曾经读到的一个定律。赶紧找书。找到。如饥似渴阅读。特别鼓舞人。这是赫伯·斯坦因定律: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
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
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
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
既然是定律,那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新冠病毒概莫能外。总算摸到根底线。我连读多遍抄写三遍再重读全篇。
新冠病毒你休要太猖狂!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
呼吁到声嘶力竭
——2020年2月3日
封锁隔离居家禁足,已经第十二天了。感觉大不妙,发病曲线不仅没有显出拐点,新增确诊病例竟以千位数攀升。多日连续攀升。
看不出14天隔离期满,新冠病毒就会望风而逃。
为什么?或许是我们对新冠病毒的家底其实一无所知,或许是我们自己对此次防疫方式一无所知。前者我无能为力,只能期待病毒学家的加紧研究。而后者,我却耳闻目睹大跌眼镜,的确,就大众而言,我非常震惊地发现,人们对传染病的防护知识,十分无知。更有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卫生习惯,也是完全空白。就连利人利己并且还属于基本礼貌的健康常识,也完全空白。人们不会戴口罩,要么只是罩口不罩鼻,要么鼻梁、脸颊四处到处漏风——这同时口罩也存在严重问题。我们的口罩,罩面都是三折顺拐,打开就无法贴面。而国外口罩,其中口鼻处是一个对折,打开自然贴面。显然国内口罩的设计者与生产商,对口罩功能也就是一知半解,只图利润不顾实效,竟然也无人追究与问责。大多数口罩,都是白戴了,该空气传播的,照样空气传播。人们也不会戴手套,就是一把抓,随便套进去,更不知道应该从指尖脱出来。人们不知道打喷嚏与咳嗽都应该用肘部掩住,或用纸巾遮掩,最重要的是应该避人。我们太多的人,打喷嚏根本不避人,直通通就往人脸上喷。更不用说配比消毒水,必须严格精确配比,人們会马虎到随手兑水,差不多就行了,结果根本不起消杀作用,还损伤自己的呼吸道黏膜,没病找病,新冠病毒正好在这种受损的黏膜上安家落户。人们酒精消毒居然敢在厨房喷洒,结果引起火灾。人们还在聚众,分明已经知道武汉封城隔离了,各种超市、菜市场到处人满为患,抢购打架,一把就拽掉对方口罩。更可怕的是,我们人群中的“突发事件兴奋者”,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患者,在当今网络时代,找到了更好平台,罔顾烈性传染病的暴发流行,一味表达自己的兴奋,不仅客观上煽动了人们的外出与聚集,还大幅度扩张了人们基于无知产生的黑色心理阴影——更没有心理医生出面干预这些大出风头的病人。这种黑色心理阴影让人们一味地紧张、害怕、臆想、夸张、焦虑,这些情绪会进一步降低人们身体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导致病毒暴发期间,更容易被感染。
我的天!眼看着面前的种种现象,我脑子里闪过一次又一次绝望。
此前我是太不了解我自己的族群了!
我们族群竟然如此缺乏理性和常识!
关键是你提醒和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他们是如此不以为然,进而还非常反感你。打喷嚏就是打喷嚏,凭啥还要怎么打?啥叫没礼貌?护短。太护短了。这就是我的族群。谁要给我疾病教育、灾难教育、防灾指导和礼貌教育,去你的吧!老子就这样!没染上病,大大咧咧,牛逼烘烘,自以为黄符在身,百毒不侵。一旦染病,呼天抢地,冲医生叫喊威逼和咒骂。一旦感觉死亡威胁,惊恐万状,哭爹喊娘,恨不得拉一个人垫背。人们完全就不明白这样折腾,只会加速耗尽自己生命力。
我们所有被疏忽的一切,都可能被新冠病毒钻到空子。
既然已经到最危险时刻了,就必须堵塞漏洞,我只有豁出去了。我开始到处呼吁。本来近些年来,我都是在尽量回避媒体。现在媒体找到我,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发出我的呼吁。
我为隔离禁足时期的食品无接触配送,设想了六条具体做法,推送到群里。
接着我将这六条提供给了楚天都市报,楚天都市报也很快见报。记者朋友们也很赞同,四处奔走,调研推广,并称为“池六条”。
中新社在武汉采访独家,我的采访不幸被“不合适国内见报”。于是我马上自觉改进说话方式。通过北京、江苏、上海、广州、深圳等地媒体以及自媒体,我把自己的呼吁尽快推了出去。我还借势网友推送的我的小说《霍乱之乱》所谓的“神预言”,扩散我的强烈呼吁。我还直接把“六条”,微信发给了不止一位的有关领导。我还打了市长热线。连续好几天,我不停地接受采访,不停地说话,嗓子都说哑了。我还愤而挥笔,连夜写了《隔离时期的爱与情》,上海新民晚报以最快发稿速度,次日就推送了新媒体,一天之内就是十万加的阅读。
但是,多少个十万加也没有屁用。“无接触配送”的呼吁,石沉大海。
商超依然人挤人。
我螳臂当车,很不自量。
武漢疫情加速度迎面扑来。微信疯狂咚咚。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因为只有看了才能了解情况。一看不得了,武汉人一片哀号。一个被感染了又传染了全家8口人啦!看啦这是某医院住院部走廊的三具尸体,一上午都没有人处理抬走啦——这条视频很快被删,谣言!可是下午在另一个视频又看到了,又删。改头换面,又出现。还有死在家中的视频:裹尸袋不够啦,抬尸体的人嚷嚷:就用床单裹唦!就用床单裹唦!死人真不能够多看,看多了负反馈效应很厉害。
负反馈的作用强大到超过想象,会让人产生难以抑制的生理反应,每一个毛孔都发麻,每一根毫毛都浸透恐惧。感觉到处都在死人。感觉人们都是在防不胜防中被感染,在万分小心中中了招。
那么我在哪里?我就在其中!
我先生不让我们下楼散步了。
仅仅只是在生活小区的人行道上走走,也不可能了。
我们只能以自己最大的躲闪能力,来躲避所有人,因为你不知道谁带毒。我的户外运动,跑步与疾走,已经有十几年风雨无阻,已经是生活习惯、是生理习惯,但是!再不习惯再难受也得禁足在家,外面太可怕了!
我开始彻底禁足。
面对窗外无垠的空间,门把手、走道、电梯间,我每天喷消毒水。不喷不放心。我已经喷了十几天。今天却突然发现家里一面白墙上,出现了一只蚊子。今年湿冷,暖气还开着。却有一只饿瘦的蚊子,细弱四肢还在瑟瑟发抖,居然就已经出击了。每天消毒的空气里,蚊子依然出击。我十分吃惊,第一它是怎么做到的?第二我该怎么办?
我脑子里闪过《环球科学》的一句科研结论:人类最大的敌人是谁?科学家肯定地回答:是蚊子。
我赶紧翻出那一期杂志,再次细读。有一个统计数据这样说:就过去的20年而言,蚊子平均每年造成200万左右人口死亡;人类自己,平均每年杀死的同类是47.5万人;而鲨鱼,每年杀死不到10人。
蚊子和鲨鱼,如此不对等啊!
看来有时候庞大是无用的啊!
那么我们正在经历的这场新冠病毒肺炎呢?杀死和正在杀死的我们——我觉得我们好多人已经被吓得半死——是多少个我们呢?迄今为止,大约可以说比鲨鱼杀得多,比蚊子杀得少。既然科学家有结论,我就不用对蚊子客气了。我拿来电蚊拍,瞬间杀掉了蚊子,可怜它没有丝毫反抗能力,要是新冠病毒也是这样就好了。
即便统计数据再精确,即便科学家的分析再正确,我还是没法认同蚊子是最为凶残的杀手,因为不管怎样,我一个巴掌就可以拍死它,别说用电蚊拍了。正是如此,我拍死了这只瘦弱的蚊子,还是带着一丝欺负弱小的愧意。
我还是认为: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人类。
即便是凶狠的新冠病毒,借助的还是人类。
霹雳闪电与大雪的春天
——2020年2月15日
入夜时分,天气突变,空中乌云翻卷,妖风阵阵刮来,在楼宇间发出诡异的啸叫,让人心神愈发不宁。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可以想见,多少人都在自家窗前徘徊,观察格外异常的天象。格外异常的天象发生在这非常时期,真是无法不叫人产生种种不祥联想。
北风越来越狂,天气越来越坏,家这个狭小空间,仿佛变成怒涛滚滚大海里的一只小船。不敢上床。难以入睡。接近深夜12点,忽然一个巨大的闪电,在长江上空,将乌云撕成几片。紧接着再一个霹雳,几只狂暴的银蛇,张牙舞爪扑来,窗户地板都被震动,楼房在颤抖摇摆,人渺小到简直就不是东西!
我年齿越长,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我自己的渺小。
今夜我强烈意识到再多人在一起,也如同我一样渺小。
天啦,我祈祷:拯救和帮助我们吧!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来临的却是大雪。是与昨夜那狂暴的银蛇闪电同样狂暴的漫天大雪。雪粒子被北风狠狠抓住,大把大把地,摔将过来,朝我们,朝我们的玻璃窗,劈面摔来。树枝嘎嘎折断。总有哪里的门窗忘记关紧,慌慌张张,哐哐哐哐,世界一片乱响。
这是早春二月啊,这是桃李芬芳的季节啊。在我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和农历范围内,我们知道的是:现在应该是明媚春天。原本应该是冬天下雪,夏天才有雷电。原本蝙蝠是蝙蝠,人是人。岂能这么轻易就跨物种感染?!动物与人之间发生传染病,原本也应该有一个中间宿主啊!原本传染病流行也就是一阵子,任何生命都是有限的啊,原本最长潜伏期一般也就是14天啊!原本我们的隔离应该是最有效阻断传播的方式啊!
这次我明白了:世上任何事,没有原本!
气候如此。瘟疫如此。没有什么反常,也没有什么预兆与暗示,一切都是命运。
这次我还明白了:我们人类依然是多么无知,尽管我们自夸我们科技进步改变了世界,改变了吗?改变的是什么?我们一直在上学和学习,其实仅有上学是不够的。更有许多人,是在上学以后变坏的。我再一次受到启蒙,那就是:我绝对不可以盲目乐观。我不可以只记得赫伯·斯坦因定律:一件事不肯能永远持续,也不会永远持续。我还应该记得戴维斯关于斯坦因定律的定律。翻书去!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读书。当然,读书与上学并不是一回事。
戴维斯关于斯坦因定律的定律是这样的:即便无法永存的事物,也可能存在得比你认为的更为久远。
我还应该对新冠病毒抱有侥幸心理么?我,一个譬如朝露的人类生命。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学到一种知识,让我们明白自己无知的程度?!
第二个隔离期——没有这个說法,不敢再说14天,也就是严防死守,隔离到底了。至于底在哪里?看情况再说,看数据何时清零,现在咱们得摸着数据过河了。摸着什么过河,都有一种恐怖感,生怕一不小心,失足陷落。
全国驰援武汉的医疗队,纷纷到来,据说已经来了4万多医护。一批方舱医院,正在火速改建。新建的雷神山火神山方舱医院,正在日夜施工。瞧这名字取的,急得都求助于古老神话故事去了。虽说我们用国际歌宣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是可以理解在现实当中遭遇瘟神,实在没辙了,也可以找神仙帮帮忙。估计病人一旦住进雷神火神的医院,反复念叨这名字,心理感觉会强大一点。
心理强大的确需要,它是一股精神力量。忽然社区不再通报疫情了。千呼万唤,就是不肯通报。你再说你有知情权,也不肯通报。为什么?那就心理脆弱了。那就靠猜,群里大家一致猜测:那一定是我们小区又有新增确诊啊!既然官方数据的确诊病例已经几万,每天新增有时候几千,有时候甚至过万。那么新冠病毒这个无形杀手,肯定是一再地扫荡着我们小区。据说有人仅仅只是下楼取外卖和快递,就感染了。那么我们不是一样要去快递和外面么?
下楼的邻居之间,都跟幽灵一样,除了全身装备得很像幽灵,见人就躲也很像幽灵,电梯里面哪怕有一个人,后面的人都不肯再进去。酒精就揣在口袋里,随时拿出来喷洒。更加上又爱又恨的微信,每天咚咚咚,神出鬼没的感染数不胜数,密集信息犹如机关枪,无情扫射着我们脆弱的心灵。
《疫情持续,池莉的呼吁戳中武汉的软肋》,推出就是十万加,《武汉市文联主席池莉:今天只有一个强烈的悲壮的呼吁了》,推出就是十万加。文中的敏感词,被删掉不少,采访记者说:老师我们只好把标题做得鲜明一点,抱歉标题有点党。但我,其他都顾不上了,我只需要这一条标题能够推出。
咱不看数据了,我只要商超不再人挤人!我只要人们能够彻底禁足隔离在家,不再那么容易被新冠病毒带走!
我知道,在这个非常时期,十万加的点击传播,已经不算什么。面对突然暴发的疫情,兴奋者太多了,新体验太多了。瘟疫、死亡、意外感染、谎言、错误、失策、据说、听说、危言耸听,统统都变成了文字,统统更吸引眼球,野火燎原,到处都是十万加。只是我,还是只能干巴巴呼吁。我这根细瘦的螳臂,本能地伸出来,试图挡一挡滚滚的历史车轮:人们啊,冷静一点,再冷静一点,对待任何疾病,自身的冷静都非常重要,何况突发的瘟疫。
自身免疫力和抵抗力,都可能因为惊慌失措、惶恐焦虑而下降乃至崩溃。
当然不排除,有少数人需要兴奋产生抵抗力。
所以呢!人类就他妈的这么复杂!
无语了!
终于传来能够宽慰我心的一点好消息:官方下了铁的决心,宣布武汉市开始真正的封锁隔离。从今天起小区居民在家禁足,连同私车,一律不得外出。商超只对集体团购,无接触配给制,正式开启。
大雪铺天盖地,天地一片厚厚的白。这个春天好冷,好冷。
安兰说
——2020年2月21日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武汉人对自己染病的态度,特别奇怪,都有着非常强烈的羞耻感。基本都用“那个病”来指代新冠肺炎。万一得了那个病,都当作是自己的极度个人隐私。能够不告诉他人的,绝对就不告诉。尤其是有点地位和身份的人,更是特别保密。
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不透风的墙。熟人同事当中的染病消息,还是慢慢被传开了。其中有些消息,让我和先生大吃一惊,因为我们曾经密切接触过一些确诊病人。我和先生拿过台历,细数前面的日子,的确,就在二十来天左右,我们曾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位,和那些熟人对坐,喝茶聊天。这二十多天来,也没有疾控中心或者任何有关方面,来找我们作流行病学调查,所以我们完全被蒙在鼓里。
或许蒙在鼓里的唯一好处是:我们已经大大咧咧地度过了二十多天。现在屈指一数,我们已经居家隔离14天以上了,我们都是健康的。但是似乎坏处更多:首先,疑神疑鬼,难以安宁。对这次的新冠病毒,我们足够了解吗?潜伏期真的是14天吗?怎么也有人二三十天以后才发病呢?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就特别容易疑心生暗鬼。忽然有一天,先生暴发一阵阵干咳,又一天忽然眼睛通红,或者我忽然感觉食欲不振,全身乏力,我们都会悚然起疑,互相对视质疑,互相担心害怕。还有,我们本来一直都没有特别去意识自己的年龄问题,但这一次,我们就要特别去意识到,自己已经算是老人了。不,就是老人!就是诡异传染病的易感高危人群。而且,老年感染者很容易转成重症。而且,重症患者几乎无药可治。而且,有创呼吸机让人格外痛苦。所谓死亡率,主要也都是老人们构成。而且,我们密切接触过确诊病人。而且,我们楼栋有几例确诊病人。而且,我们必须使用公用电梯。而且,公用电梯的抽风机坏了,空气都闷在轿厢里,或者其实,电梯抽风机从来都没有好过,以前没有太注意这个,现在注意也来不及了,百行百业都停工停产了,自然包括电梯厂家。
人真是一种非常可悲的生物,十分受限于身体的生理状态,一旦情绪低落到某种程度,各种坏念头就此起彼伏,很难摆脱,只感觉天昏地暗,寝食难安,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任何哪里不舒服,都可以联想到这可能是那个病的一种症状。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新冠病毒感染的症状呢?据说那个病什么奇怪的症状都有呀,这是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病毒呀!有人认为来自蝙蝠,有人否定来自蝙蝠,有人认为是自然病毒,有人否定是自然病毒,有人认为这个病毒攻击肺部,有人认为这个病毒攻击很多脏器,有人还认为还会引发人体自身免疫的风暴因子,有人认为密切聚集传播,有人认为气溶胶传播——通俗说就算你戴了口罩还闻得到香烟气味,那就是气溶胶传播的概念——口罩里头的我们,都有闻到过香烟气味的体验呀,就算周围连一个吸烟人都看不到——如果真是这样传播,那谁还抵挡得住?如果不是这么传播,为什么那么多人中招?最可怕的是,我和先生都知道,此时此刻的武汉医疗资源,已经挤兑到爆了,假如这个时候发现被感染,那简直不敢设想。
意志力啊,你在哪里?
脑子里闪过一页页的书:
去读读安娜·卡明斯卡,她写道:“受苦。意味着上帝近了。恩典——仿佛一次没有麻醉的手术。”
哦,阅读卡明斯卡并能够为我所用,需要磐石般或者孩童般的信仰。我们既不是磐石,又不是孩童,怎么办?
“少想多活。”哈曼对赫尔德说。这是哈曼对生活的积极拥护,对灰色理论的明确反对。这位北方的巫师,我从21世纪的今天,举双手赞成18世纪的哲学大师。我愿意痛哭流涕地悔悟并希望得救。
然而,安兰最近的说话,几乎可以摧毁所有书本与阅读。
安兰是我的小闺蜜之一,我十几年的读者,某医院护理部的主任,如果说她有点什么权力,她最大权力就是住院部的病床。疫情暴发以来,我一直高度克制,没有帮人找安兰要床。安兰是我最后的王牌,是要用在最关键时刻的。这一天我一位以前的老同事,突然来微信,问我是否能够帮他一个大忙:帮他一个亲戚找张病床。他亲戚发病了谁都没有告诉,自己偷偷隔离在另一处房子里,扛了一个星期,现在彻底扛不住了,高热不退,剧烈干咳,连走到卫生间都要扶墙了,他感觉自己快死了,必须赶紧住院救治。而且去方舱医院已经不管用了,要去真正有呼吸科的医院才好。老同事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出去,都没有病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现在很不好意思打扰但还是要求求你了。老同事说他亲戚已经写不动微信了,最后转发给我的一条微信只有三个字:“救救我!”我高度怀疑老同事说的这个亲戚,就是他自己;加上老同事是那种打死不求人的人,又非常要面子,现在开了口,我不能不帮他。
我赶紧找了安兰。
谁知道安兰当即回答我:没有床!
随后,一会儿,安兰的几段留言来了。安兰说:我就告诉你实话吧,我爹妈都感染了。老爹很重,老妈轻点。这些天一直是老妈在家照顾老爹。你知道我们两口子,现在都顶在医院的抗疫一线,根本就顾不上父母,回不了家,也不敢回家。昨天夜里老妈来电话大哭,说你们要是再不给老爸安排一张床位,他就要死了,现在他难受得要命!其实我老爸的床位,早几天就已经在排队等床了。现在我们走廊都是满的,靠墙一边躺一个,医护连走路都只能单行,实在是没床。今天早晨刚刚空出来一张床,就给了我老爸,这不我下楼办住院手续,我老公在病房打来电话,说:你老爸死了。
安兰说:亲爱的,我们人都是傻的了啊。说话越快越简单越好啊。连什么过世啊走了啊这些忌讳都顾不上了啊,直接就说死了。
结果我做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我说,哦老爸死了,我妈呢?老公说:在旁边哭。我说哭什么哭啊?!这个时候不是哭的时候!赶紧的,把老爸用床单裹了,抬到地上,让老妈躺床上去,赶紧了啊!就这一张床了!我这就办老妈的住院手续!救一个是一个啊!
赶紧的,把老爸用床单裹了,抬地上,让老妈躺床上去,赶紧了啊——这是一幅什么画面——安兰就是这么说的。
SO,我没有床!
安兰说。
我哑口无言,泪水憋在眼眶里直打转。赶紧跑进卫生间,关上门,洗脸洗鼻子漱口,试图把心里头那股梗梗的冷彻肺腑的难受,都冲洗出来。我没有安慰安兰。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够安慰她。安兰也无须我的安慰,我了解她,她这个人做得出就担得起。她最在乎的是侠义,她一定需要我理解她手里真的没床。安兰的留言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说话跟平时一样干脆利索,就是一护理部主任的语气和腔调,我亲爱的安兰啊!
我却承受不起。我已然被摧毁。
过一会儿,安兰果然,还忙中偷闲来微安慰我:要你朋友再坚持一下下啊,说不定有机会呢。
我亲爱的安兰啊!
如此,我们怎么敢病?
生存还是死亡
——2020年3月5日
今天是惊蛰。全国人民都盼着这一天。据说根据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和古老历法,千百年来,无数次瘟疫,都证明了这么一个规律: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完于春分。
我收到了无数条以上微信,很洗脑,也就很期待今天了。我特别渴望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能够大显神威。不过,到现在,武汉还有几万确诊病人,每天都還有上千或几百的新增病人,更有去年底患病最近治愈出院,却在隔离酒店复阳并猝死的例子。我对于惊蛰乃至春分的希望,都有所保留。
期待是期待。惊蛰了,很好!春分了,很好!
然而……
说实话,我不是怕死,是怕受折磨,怕失去对死的自主权。怕被强行插管以及所有创伤性救治。现代医疗器械越是发达,人越是被折腾得像一堆肉。有时候,人被尊严丧尽。
生与死的问题,第一次,尤为突出地,自动跳上议事日程。
我和先生议事。我更多地与自己议事。当我年过六十的那天,我很快乐很自豪,觉得自己混得还不错嘛,已经没有大碍地活了一个甲子嘛。进入这个年岁以后,我再说“生老病死”,再说“生寄死归”,就已经能够品味出年轻时候不曾有的滋味。已经意识到死是与生俱来的事物,是一桩正常事物。现在我希望的是:我自己不仅能够理论上这么讲,也能够在行动上这么做。能够把这事儿尽量做漂亮。我能够漂亮么?我靠自己靠得住么?我得有这份福气才好啊!
——2020年3月19日
今天应该有一个好消息:武汉新增病人首日清零。隔离到第五十七天了,终于第一天没有新增病人了!紧接的通知却是电话传达的:加强严控!今天有规定:出院病人的隔离期加倍到28天!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出院病人的假阴性比较多。所以,正负抵消,高兴不起来。
数据是可以设计的,假阴性是不可以不相信的。新冠病毒还在肆虐。肆虐这个词,用得磨起了茧子,硬邦邦硌心,越来越硌心。就算是设计出来的数据,武汉现存确诊病人也还有6744例。新冠病毒开始迅速地蔓延世界各国,一副来者不善的嘴脸。国外留学生纷纷抢机票回国,不惜千金。
新冠病毒要横扫人类了吗?
人类前面究竟是什么?
新冠病毒到底是谁?
它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
古怪的是,这怎么会呢?新冠病毒怎么会跨经纬度?跨寒暑带?跨物种还跨人种?生物的基因与DNA都有着多么复杂的结构与智能,怎么一枚新冠病毒具有如此超级的普适性?当它再次从国外流行回来,武汉会不会再度暴发?空气又没有国界。
迷惘深重。坐立不安。
幸好隔离时期非常忙碌。我们单位全体人员下沉社区。我们生活小区仅有物业公司根本不够,上面派来的下沉干部主要是守住哨卡,还有大量事情需要人做,其实仅仅团菜与接龙再就是送菜到户,这一通做下来,有时候会忙一整天,一个生活小区几千人禁足在家,家家户户该有多少需求,平时你是做梦想都想不到的。大家都在互相帮助。当你帮助到他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泛起愉快,让人瞬间忘掉其他,哪怕只有一下下,也是好的。
忙碌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有效分散脑力。脑子往往可以只做不想。
所以说,不用谢。帮助他人往往首先是自己的需要。
邂逅短诗。在毛姆小说中读到了他引用的一首短诗。啊!好熟悉!这里头还有一段小往事呢:这首短诗,老早以前,我不知在哪里读到,过目不忘,就会背诵了。年轻时候住集体宿舍,特别渴望突破集体寻找自我,可是为了搞好群众关系又特别需要克制自我。每当自我很想狂妄一回的时候,我就趴在自己床沿上,反复默写这首短诗。有一次,小杨春忽然伸手抢我的笔记本。我躲闪了小杨春的抢夺,飞快撕下那页纸,塞进嘴巴吃了。小杨春与我同一间宿舍,是一个积极要求入党的风华正茂的女生,大家都在传,说她是被组织安排住进我们宿舍的,说她有帮助与监视我的地下任务。原因是我小资情调严重,容易犯个人主义的错误。
“你吃纸?”
“是的。”
“为什么?”
“我有异食癖。”
今天,在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的今天,我想我得再来一遍青春的狂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狂妄呢?我郑重地启用了我的派克钢笔,洗笔,灌墨水。灌满派克专用墨水。使用了一回多年的一瓶墨水,寂寞的墨水。我默写了那首短诗:
“我不与人争,
与谁争我都不屑。
我热爱自然,
艺术次之;
我用生命之火,
烘烤双手;
火焰逐渐熄灭,
我已准备离去。”
作者名叫沃尔特·S·兰多(Walter. s. Landor,),英国作家、诗人,生卒于1775年——1864年,年长我182岁。
我需要至少182年的教诲。关于自我。
此外,小杨春早死了。已经死好几年了。她后来离婚了,带着孩子,离开武汉,调回广州,死的时候有没有50岁?具体不清楚——去年一个朋友告诉我。
谁都不知道自己前面究竟是什么。
但是,威逼你的,只是一枚小小病毒片段,连细胞都算不上,连生命体都算不上啊。我倍感自己的衰弱,倍感人类的衰弱。如果说诗是伟大的,那正是在于:诗创造了自我狂妄。在诗里,我狂妄、我强大。感谢世上有诗!感谢脑子经常为诗一闪一闪,便有了光。
窗外生机勃勃 是因为人在窗内吗
——2020年3月25日
隔着高墙,隔着窗,外面格外碧绿的春,已经铺天盖地。远处的花,只见得一抹红,在无人观赏的晨昏,自开自谢,好生潇洒自在。黄昏,在晚霞柔和的暖色光线中,我发现了蝙蝠。就在我眼前!蝙蝠,来回滑翔,连肉翼都看得清楚。今年蝙蝠出动得好早,而且居然飞进了市中心密集的高层楼宇之间,它知道人类要求它扮演魔鬼角色吗?看神态是它不知道。它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又有老虎蜻蜓,掠过一两只。我万没有想到,蜻蜓也能够飞这么高这么远,印象中蜻蜓的活动平台都是亭台楼榭湖泊水塘。小蠓虫也不甘示弱,也飞翔在高高的空间,对着我的玻璃窗,萌萌的,没头没脑、碰来碰去。大花喜鹊兀自几声喳喳高叫,它骄傲地挺立在对面33层楼的窗沿上,宣示这个春天属于它们。
今年武汉的这个春,这个隔离禁足的春,似乎所有生物都更加生机勃勃,除了人。户外没有了那么多的人,沒有了那么多的车,没有了那么多冒烟的烟囱,没有了那么多噪音震天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哦小可爱们,纷纷出现,都来了,都来了,都来了。
我在窗内。我被窗外的春关在窗内。窗外的春天,因为没有我而更好——我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谦卑的念头。就在我浑身每个毛孔都感觉到恐惧的时刻,每个毛孔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谦卑,我们——人类——是否真的太嚣张了?!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春天呢。
这才是我由衷喜欢的春天呢。
我长久呆在窗前。玻璃挡不住我的心思与春共舞。
人笨。人没有翅膀。就设计出电梯。人得靠电梯上下。在这一次大疫中,电梯成为最可怕空间。电梯会坏掉。电梯会窝藏新冠病毒。电梯按键、四壁、门,都貌似充满病毒。人人都害怕触碰按键,有人用牙签,有人用打火机,有人用纸巾,有人戴手套,凡此种种,五花八门。人人都戴着口罩、帽子、外罩塑料雨衣或者防护衣。人与人之间都不说话,多用暗示。那一家是有确诊病人的,必须远远距离这一家。又一户人家疑似了,又有两家发热了,这是千方百计从其他渠道搞到的截图。街道街道!社区社区!物业物业!快想办法,快来管管啊,赶快请专业消毒公司来消毒啊!物业经费不足我们业主来捐!必须得上生化级别的消毒,网民称之为“舔街”式:粗大的管道和喷头,惊心动魄的嗡嗡呜呜之声,哇哇喷吐消毒雾剂,天上地下不留死角!
再拜托一哈子:确诊病人家,请你家高度自觉好不好?有什么要求群里说,所有要求我们都会设法满足,都会送到你家门口,只是求求你们,千万别出门,出门就是害人害己呀——哎,并不是谁在搞歧视好不好?大家都将心比心好不好?!
亲们有办法的,赶紧内部查查资料,看我们小区算不算高风险了?!超过80例就高风险哈!全武汉有将近三百个高风险社区呢!拜托亲们各显神通想想办法查到资料。别指望他们能够告诉我们实话!我们得靠自己救自己!哪一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啊——窗内没有春天。窗内噤若寒蝉。窗内主要人盯人,万一发现哪个发病,那就赶紧要求送瘟神。如果他家还想待在家里搞自我隔离,呸,妄想!传染性太大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们大家一定得设法把他轰出去!轰出我们生活小区!轰到医院或者方舱去,方舱没法洗澡?上厕所也不方便?那怪谁呢?怪你自己得病了么,还嫌方舱不好,还想住五星级酒店?
自古以来,我们的人防人,特别有一套。人整人,也特别有经验。这也就是之所以为什么,人人都特别害怕新冠病毒上身,特别怕,其中首要是怕人。
窗外,猫是诗歌。
狗是小说。
鸟儿是音乐。
花草树木是散文。
蜜蜂馬蜂蜈蚣是杂文。
蝙蝠蜻蜓小蠓虫是莺歌燕舞。
人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一不当心,会是一种瘟疫的食物。
神圣的不,请垂怜我:果断拉黑
——2020年4月2日
有这么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死囚,说服国王给他缓刑一年,作为报答,死囚保证他能够教会国王的马儿说话。国王同意了。死囚暂时保住了性命。另一名囚犯就说这个死囚犯傻:“你着了什么魔?提出这么疯狂的交易条件!”那死囚回答:“一年里可能发生许多事情,或许马儿死了,或许国王死了,或许我死了,又或许马儿真学会说话了。”
看到最后一句我笑了。
无知,并不都是糟粕。那死囚最后这一句,就是高品质的无知。高品质的无知是一种高品质的人生态度,它极有幽默感,它会让人笑起来。
我想今天谁能够给我讲一个故事呢?让我听了一笑,然后把不确定和不可知带来的坏情绪,笑一笑,转换成乐观情绪。
今天的故事是世界因新冠病毒而变。今天全球累计确诊病例超过100万,病亡人数超过5万。就这个数据而言,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冰冷的数据,打破了我目前的想象力以后,结果我的脑子里头,顿时有无数个想象力的碎片漫天飞舞迎风长大,结果就是:今天这个数据可能还只是一个小意思!这个情节一点不好笑。因为我的孩子生活在国外。我的孩子从来没有打算过飞回国躲避瘟疫。她选择了在哪里生活,她就会坚定地生活在哪儿。除了为孩子祈祷,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的感觉,有时候糟糕透了。糟糕透了!
我一位老朋友微信来了。很老的朋友。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的同学。老朋友替我惦记孩子,问候我孩子回来了吗?前几天老朋友就在为别人弄机票,好让他朋友的孩子赶紧飞回国。于是,遥远友谊再次有了近期温度,互相发微,谈论疫情与人生,等等。发着发着,不妙起来。老朋友发的微,不同版本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一言以蔽之曰:老外就他妈的不成!老外就他妈的存心死人!
原来老朋友极其鄙视老外。在我并不了解的他的成年以后的人生经历中,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和老外打交道,结果是他认为他最有资格鄙视老外,言下之意就是:而你,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争论?哦你以为你是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什么人类应该团结一致共同抗疫,不要那么文艺好不好?老外就他妈的存心死人,政客啊资本家啊,这事他妈的就干得出来!原来,我印象中的老朋友,还停留在小学生和中学生时代。我曾经以为,一个人,三岁看老,既然了解他小时候嘻嘻哈哈满怀善意的性格,那么他的一辈子也不会变到哪里去。可是我错了。
就像网上那些善意段子的嘲笑一模一样:就在这个非常时期非常的气氛和背景中,我俩干脆接通语音辩论起来。果不其然,不同观念不同看法之间无法不争辩得高声大气。最后连手都没有挥挥,直接扣掉语音,互道傻X,就此别过。“互道傻X”仅仅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没有说出口不等于没有说。紧接着就是拉黑。不拉黑不足以平民愤。
一年会发生很多事情。
一生更会发生很多事情。
谁暖过你的心,你不一定记得一辈子;谁伤了你的心,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是我不想做好人,是我的心做不到。人的心啊!
我是多么感谢那些我喜欢的书。这一次,如果没有我喜欢阅读的好书,我这漫长的居家禁足,何以度过?!拉黑了多年老朋友之后的伤心绝望,何以释怀?我超爱以赛亚·柏林在写作《北方的巫师》时候那字里行间的充沛激情。太多哲学家有太多学问家式的冷静。其实是冷漠。其实是自以为有学问。其实是卖弄。其实是自以为是。其实是人格被学问异化。以赛亚·柏林却不是这样的人,连他自己都自认为他“有一个乐于妥协、处事圆通,十分复杂而又中庸的灵魂”。哈,英国人。典型的英国人了。我想,或许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够写出《北方的巫师》。
禁足期间是再一次阅读。这是第几次了?记不住。书太薄,却读不完。舍不得读完。每天慢慢咀嚼几口,慢慢品味。居家禁足的日子,有的是时间慢读。享用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微醺的滋味。
再一次地感觉,又感觉是崭新的感觉:书真是一个好东西!隔离禁足期间我们有过突然停电、家里有跳闸、电脑忽然死活不肯启动、另一台电脑也出故障、灯管突然坏掉——这其间无处购买灯管,也无法修理电脑。唯有书,书总归是不需要电和其他配件的。
北方的巫师说:我在故我在。
斯洛博德尼克说:我存在,因此我将不存在。
安娜·卡明斯卡说:我回到家
为了确认
无家可回
安娜·卡明斯卡还说:神圣的不请垂怜我们。
安娜·卡明斯卡把我要说的,几乎全都说了。我再也无话可说。跋涉到里程碑跟前,我除了致敬,没有别的。唯一我想改一个字,把这句话送给自己:
神圣的不 请垂怜我
没有“们”了。我仅代表自己。
禁足蓝 久违的蓝
——2020年4月3日
每天都会数着日子过。
自封城禁足开始到今天的72天里,都是先生下楼去取快递网购团购的食品蔬菜。出门、路经邻居家门、上下电梯、在物业大厅领取东西,总不免要遇上其他人,处处都有危险。禁足在家因为下楼取快递和团购而被感染的病例,几乎每天都有,每天群里都有转发与警告。先生不让我下楼。他认为他身体比我强壮,比我抵抗力强,大有黄继光舍身堵枪眼的英雄气概。另外先生也了解我贪玩,如果放我下楼,我一定会偷偷设法玩一会儿的,就是八哥在路边啄食蚯蚓,我也会追随观赏,伊的两只小腿,碎步颠得飞快,我总是百看不厌。
先生不贪这一类无聊小玩意儿,尤其在这种非常时期。他下楼一趟,总是很严肃对待,穿戴好整套防护,也总是能够快去快回,目不斜视、不越雷池一步,回家卸装,又是一丝不苟的整套程序。是的。除武汉以外的湖北地区已经解控,外地在武汉上班的打工的,都已经陆续返汉。不过随之,又出现了一批新的简称:反弹、复阳、无症、输入、密接、红码。总之一个幽灵,一个新冠病毒幽灵,还在武汉徘徊,让武汉人总不得放松。今天武汉又新增了一例确诊,全体武汉人的心,咯噔,又往下一沉。小区的居家禁足,管控得更加严厉,干脆都不让业主下楼取团购了,都由物业公司与下沉干部一起,挨家挨户送上门。群里业主问:为什么?网格员答:上面的指示和要求!
问:为什么上面要这么要求?
答:为什么?我肿么晓得?!总是有情况呗!
问题就不言自明了。那就是危险依然存在。
可是,我更危险了。我感觉我离大地太久了,也太远了。我身体在失去气力。72天我的双脚没有落地沾土。再这样下去,我也还是会生病。
或许就像群里大家劝说的那样:这就只是一种感觉,不那么想就行了,还是宅家最安全。72天老老实实宅家足不出户的,大有人在,人家都好好的。
问题是,我的脑子就要那么想。
脑子那么想,应该就是身体的需要。
是的,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因为感性我犯过很多后悔莫及的错误。但我还是感性。
先生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这一趟外卖来了。这份外卖放得比较远,在小区大门口第一道封锁岗亭。据说这位“饿了么”小哥,没有办理进入生活小区的通行证,他只能放在小区大门口的哨卡那里。先生同意我下楼去取。我高兴得笑了。
我兴高采烈去取外卖。我很狡猾。顺路,趁机,在大路边的树林里,多走了三圈,一再假装岗亭哨卡还没有走到。
在树林茂密处,我脱下鞋子,让我的脚,接触了大地。我脱掉手套,用我真实的手,紧握了树干。风从我耳边乍起,树叶对我纷纷絮语,飘落黄叶轻扫我的脸颊,树冠漏顶处,一片片蓝天卓然显现,天啦,原来武汉的天,也可以这么蓝!蓝得耀眼,发光发亮,犹如一颗颗蓝色太阳:宇宙恢复了。我的宇宙。我顿时神清气爽。
禁足蓝!久违的蓝!“碧空如洗”这个词语,至少从2013年的重度雾霾开始就消失在词典里,今天,它起死回生,今天碧空如洗——这个词语,大胆用,今天我用得好爽!
是否所有的事物,包括瘟疫,都有利弊呢?
我脑子一闪一闪,胡思乱想。
记得原来说治理空污、消除雾霾,那得花多少年,那得花多少钱,那可是老大老大的一笔巨款啊;可现在,躺家里72天,天空蓝了,空气也甜了,生态显而易见地好了。
你忘记了哭泣
——2020年4月6日
第一次探险成功之后,就有了后面的连续几次探险。频频网购,就必须频频下楼取件。越是后期,越是忙不过来。因为后期人们绷不住,总有放松的时候,一放松就想吃,一想吃就团这团那,都这个季节了,快夏天了,居然还有人团菜团去年冬天的莲藕,还是要煨汤喝。武汉人就是这样:三天不喝汤,心里就发慌。物业公司和下沉干部,根本就忙不过来,他们最多只能送他们团购的批量食物,有一些自己单独网购的东西,就默许业主自己去取了,前提是你出门必须做好防护:口罩、手套、帽子、外衣,一件不能够少。
当然!我当然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这一点奴性,我老早就习惯成自然了。何况这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与健康。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家里还有先生呢。隔壁还有邻居,电梯连着每家每户,该死的传染病!
自从能够出去取外卖了,我更加注意个人防护,每次出门,都武装得像一个防化兵。戴手套脱手套,都严谨得像一个马上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
当我能够接触大地和泥土了,事物就有了质的变化。我的情绪变得稳定。我的气力慢慢恢复。饮食变得可口有滋味。我惊异地看着自己,脑子里闪过一条条人生小结:
近十年来我的切身感受是:每当我直接接触大自然,我的身心很快就会获得一种神奇的朴素的欣悦。
于是我得以摆脱由于语言的滥用,而使人产生的一些自我折磨。
于是我得以摆脱职场和文学江湖那些冷漠的规矩、规定、文件、统一要求带来的许多不快。
于是我得以摆脱那些混在文坛的老油条们不择手段沽名钓誉的、令人厌烦和不齒的伎俩。除了吹牛拍马拉帮结伙是永恒不变的模式之外,其他也还是老伎俩:杀人放火受招安;招安不成再杀人放火——不不,这个比喻似乎还说大了,现在的中国文人,还没有中国土匪那份胆量,更像是西方小孩子在万圣节玩的把戏:不给糖,就捣蛋——不不,这个比喻似乎说喜感了。其实没有什么比喻,能够准确比喻中国文人的利欲熏心。
我摆脱不了这些人,是我自己毫无办法的事情:你在一个文化单位上班,你有公职在身。尽管你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别人却要。你得面对这些“要”和处理这些“要”。这些人特别能战斗,你摆脱不了。
那么走!出门去!脚踏实地,慢跑或者快走,只要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摆脱感就来了。这一刻的你,周身洋溢轻松洒脱,与草木同气,相比上班时刻,完全是两个人了,此刻你根本不在乎文坛坏人的小把戏或者大把戏了。都不过尔尔啊!
我脑子一闪,出现了朋友送给我的绘本书《生命》,书中说,将双手插入泥土,能够有效消除抑郁。我感同身受。我证明。大疫当头,我更需要脚踏实地。我不仅要把双手,还要把双脚、脸颊,我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还给大地。
这一天,早起刷屏,又是连续几条小道消息——这一次我们多么愿意看小道消息啊,据说、听说、转发:哪里又发生了诡异的传播。在哪里?在哪里?离我有多远?有时候,我有抵抗力,看到也不在乎,知道是危言耸听,还知道这次有多少人多么乐意危言耸听。但是有时候,我又毫无抵抗力,瘟疫这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扑街而亡这事,宁可信其有啊。或许昨夜有噩梦,没睡好,或许好几天没有机会出门下楼脚踏实地。总之,刷屏不当心,感觉大不好。感觉新冠病毒就是一头黑色猛兽,蹲伏在它看得见我、而我看不见它的地方,就在不远的地方,它昂着头,呈胜利者的傲慢与嚣张。
然而我知道,我得赶紧下楼了。我得设法去树林里,在那里,所有的自然物都在对我说话,那是一种比所有声音都要宏大的声音。
我凭借大地泥土,较量着、搏斗着。与瘟疫,与他人,与自己。
最艰难的是与自己的较量和搏斗。说到底,对这场瘟疫如此害怕,对新冠病毒闻风丧胆,那还是因为你自己的心智过于软弱。
“要注视的第一个地方是我们最熟悉的地方,即我们自己。自我认识和自爱是我们认识人和爱人的真正标准。”
“不要为了我思,而忘记高贵的我在。”
“我们恰当的角色是从历史、自然和上帝中学习,去创造我们自己”——这些都是北方巫师哈曼的思想。
科扎克说:小委屈来时,不值得哭泣。大委屈来时,你忘记了哭泣。
不,或许从哈曼思想来说,我应该这么怂恿自己:你好久没哭了,你得大哭一场,就像庄稼被蝗虫吃了的农妇。
外松内紧的那个“紧”
——2020年4月8日
2020年4月8号到了,这是武汉早就宣布过的武汉解封日期。这个节点,意味着武汉的胜利。武汉的胜利,也意味着全国的胜利——口号标语社论新闻大家都这么说,众口一词。那么,这个时间节点,肯定是不可以随便就改变的。武汉已经封城太久了,中央领导小组一直驻守武汉直接领导抗疫,4万多援汉医护人员苦战几个月,总得让成果彰显一下子,总得让人有点盼头,是不是?
可以理解。我们讲究大局观。讲究鼓舞人心。讲究形式感,比如“武汉封城76天,今天重启暂停键”之类的仪式感。于是8号这一天,也还是当作一个重大日子,在零点,准时解封了离汉通道:高速公路、火车高铁、飞机,在时钟走到零点的那一刻:都可以走了!
可是,武汉市民这一次,的确是怕了。封城禁足了76天,最初还高喊“太寂寞,要疯掉,对面的,打开窗户吵一架吧!”到了今天,却怕见人了。卖小菜的刚出摊,就準备贱卖收摊,说“尼玛的一开张就好几个红码!不卖了,还是家去,莫把命丢了!”
是的,自3月底企业逐渐复工以来,红码天天有。现在我们人人都有健康码的APP或者小程序。如果你扫一扫“武汉战疫”二维码,你是绿码表示你是健康的,你是红码表示你有问题,临时搭建的隔离棚就在附近,你得进隔离棚,等着相关部门来,带你去检查和隔离。无症带毒者究竟有没有传染?传播系数是多少?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不知道。这次新冠病毒给我们出了太多难题。核酸检测准确率只有30%-50%,我们一会儿阳一会儿阴,这次新冠病毒太让我闹心了。
是的,事实上,武汉市民继续隔离禁足在家。早在前几天,我就已经看到新的会议通知:通知作为市民的我们,8号解封不要想,继续全心全意搞严控。武汉市民看到这个通知,倒是放心了许多。武汉市民倒是没有那么欢欢喜喜庆祝8号的解封。都说这次搞怕了。要彻底安全了才敢出门。何谓彻底安全?
4月8日这一天,就过得有点外热内冷:外地的朋友们,比我还激动和高兴,守候到凌晨,啪嗒一声,武汉按开了重启键,朋友准点发来贺电,准点发来泪流满面的图,朋友们想象我自由了!我恢复正常生活了!想象武汉终于战胜新冠病毒了!
我脑子闪过好多亮点:
我多么希望事情是这样的。我也曾以为事情是这样的。我好习惯和好喜欢复杂、混乱、未知的事态可以一刀切。一刀切,丢弃坏的一面,展开好的一面,让我们重新过上安全无忧的好日子。我好习惯和好喜欢为预计的时刻预备自己的激情。备好酒席,来吧亲爱的,让我们举起杯,把那些不好的事情当作偶然发生,当作我们一时鬼迷心窍,干杯!只要我们干杯了,破镜就能够重圆,江山就能够依旧。
这次瘟疫,结结实实教育了我,打破了我所有的一厢情愿。
今天我总算明白了:现实永远没有这么人工戏剧化。现实就是:新冠病毒还在,你得继续隔离禁足。一天天重复一天天。如果你有足够人生智慧,你就可以让自己超脱出来。你得修炼好一门武林秘籍,叫作“自我疏离”——也就是说,当理想、选择与真实发生不一样的时候,你得早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就心中有数,就量好需要保持的距离,就背叛自己而迁就现实。对自己不忠远比对他人不忠,会发生得多得多,你得忍受,为了大局。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大局,概莫能外。
我们,武汉市市民,继续保持居家禁足,继续保持严控。小区四周的隔离墙,被那些不自觉的人和狗,钻出了漏洞的,再一次加固。大门口的岗亭、哨卡、隔离棚和消毒药水,再一次严格到位。业主群里有人很不好意思,向那些下沉干部和物业人员表态说:危险还在,我们知道了!我们不会随便出去乱跑了!我们都坚持了76天了,我们还可以坚持,一江的水都喝了,还喝不了这最后一口!实在让你们太辛苦了!武汉继续加油!中国继续加油!
76天,业主们已经说得一口抗疫语言,已经训练有素了。
我们小区人自己就紧自己了。不管城市的市面上,外表看起来怎样松散,江滩的天空,又有高高的风筝飞起来。但我们的日子,还是紧紧的。想出小区的大门,那还是有很多手续的。有工作作风特别严格的下沉干部,还按规矩要给你开路条,出去干什么?两小时之内必须回来,那是一点不含糊。这就是现在武汉执行的策略,叫作外松内紧。
我不出小区大门。我怕麻烦。我遵纪守法。我绝不害人害己。我只是在小区内的小树林里走走。小树林和大树林的区别只是在于长度,我多走几个来回就是了。就这样,也被发现。就有路过的业主,拿眼睛白我。自觉的业主,取外卖都是快速往返,表情也很肃穆和高尚。虽然人们都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物业值班人员,在我回到门洞的时候,拦住我量体温和扫码。我说,我又没有出小区,只是取外卖顺便多走了几步,就在小树林里,还搞这么复杂?
物业女生小声告诉我:“有业主举报,要我们(对你)严一点。”
哦,有人举报我!我浑身一紧。
但我发誓,我防护做得很好。我完全遵守社交距离。尽管我多走了几步路,绝对人畜无害。女生点头,说,知道知道,但请你配合一下,还是要量体温,让别的业主看到放心。开什么玩笑!记得吗?是我,最初提出了防疫抗疫的“池六条”。是我,不辞劳苦,说破嘴皮,促成“池六条”的实施。是我,呼吁到声嘶力竭。是我,长期坚持为公共空间消毒。还是我,提醒有关方面注意口罩质量是否合格。
或许人们应该去举报口罩设计者和制造商,而不是我。
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外松内紧。
当然,谁知道你做了什么?谁知道你是谁?不过既然你只是想踏踏实实做好几件事情,既然你做的都是应该做的事情,既然你一点都不图名利不图报答,那还有什么值得发恼的呢?你是太矫情了。你是太骄躁了。不就是被举报一下子吗?不就是多量一次体温和刷一次码?这又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悄悄给自己记下一本功劳簿呢?发现这一点,我脑子一闪一闪,脸都红了:我还没有成熟啊!
再说逆来顺受。逆来顺受,居然半辈子了,我也还没有学会。
这一点,我是应该为自己好笑呢,还是为自己骄傲?
赵家的狗又叫了
——2020年4月15日
赵家的狗又叫了。不要联想网络用语。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就是我邻居赵涛家的狗,又叫了。
我忘记了这条狗的名字。一条中型犬,据说十多岁了。老狗了。根据几位近邻的回忆,就在武汉封城的那天夜里,赵家的脚步声一通急促混乱,然后,大门哐当一响,脚步声消失了,狗叫了起来。事后根据统计,那天武汉市至少有两三百万之众,火速逃离武汉。最迟的一拨,也赶在了深夜零点以前,冲上了即将封闭的高速公路。邻居们不难猜测,赵家大概就是最后一拨撤离武汉的,显然是临时的决定,仓促之间,不得不把狗狗留了下来,一定是赵家要去的地方,决然带不了狗狗的。
然后赵家独自一狗,禁足在家。
果真是独自一狗禁足在家吗?果真是的!不几天,这个猜测就被证实了。因为本楼栋有确诊病人发生,属于重点隔离禁足和消毒防控的风险楼栋,每家每户的居住人口,都被彻查,每人每天都有社区监控体温。因此,在户籍警察、街道干部、社区网格员、物业人员和本栋在汉住户的神速且严密的调查之下,赵家只有一狗别无他人的真相,很快就明确了。物业紧急与赵家联系。赵家对此状况没有异议,只是默认,也反复申明:他们是爱狗狗的。不爱就养不了十幾年。但是这次情况太特殊了,他们该想的办法,全都想过了。
赵涛赵涛你们在哪里?你们能不能够再想想办法?
在哪里,反正已经不在国内。办法么,他们再想想。赵家也是真着急但……该想的办法,全都想过了。
你们家狗狗这两天叫得很凶,邻居反应很扰民啊。
嗤——笑,这个时候,保命为大,谁还顾得上什么扰民不扰民啊?!那这个他们就根本更没办法了。他们已经很注意了,已经把狗狗关在家里最深处的小卫生间了。
情况就是这样:武汉瘟疫暴发期间,赵家这条老狗,从2020年1月23日开始,被关在了最深处的卫生间。那个卫生间狭小得只能马桶上坐个人,膝盖就差点顶到门。一条中型犬,怎么能够关在这里?关三五天或许可以熬过去,假如,万一,隔离个一个月两个月呢?最初,我们都以为隔离禁足一两个月,那都是何等漫长的与不可想象的日子啊。狗狗独自禁足在家,这也是抗疫期间出现的出人意料的新状况之一种。一群搞调查研究的人,全副武装得像一群笨笨的外星人,站在赵家那层楼的楼道里,面面相觑,都没有办法。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耗在一只狗狗身上。大家也认为反正也不过是一只狗狗而已。支支吾吾一阵子,王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大家也还是都走了。都忙正经的抗疫工作去了。
我说你们一定要想个办法啊!
嗯嗯,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我们一定会想办法。
过几天再问,还是这句回答。还是。还是。没有人说不。更没有人再提狗狗的事。我也不能够太不知趣,死盯着问。
哪怕是天大的瘟疫,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世上果然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大难当头,人且如此,狗何以堪啊!
我的心,却被吊起来了。我一直不停地、暗暗为狗狗祈祷:狗啊狗,天无绝狗之路,你自求多福吧。
后来有惊喜发现,有人来喂狗狗。不定期,过个三五天的样子。看样子,赵涛委托人了。来人是倍加艰辛的。因为武汉全体市民所有小区都在严控和封锁,人们都被要求居家隔离,进出都会反复盘查和劝阻。赵家的来人,出他自己家门不容易,进入我们小区更不容易。果然,来人也就很快被我小区拦住,盘查和劝阻:要求他严格居家隔离,不得再来我小区串门。来人表示,这事他也不愿意,出门他也害怕被传染,但是没有办法啊!他只能保证,尽量少来,来了也尽快赶快离开。
来人说到做到。受人之托,也是无奈。每次他一进门,狗狗就叫起来。最初几次,狗狗曾发出过欢叫,显然有兴奋、有要求,以为来人必然会带它下楼遛狗。狗需要遛,天经地义啊。但是,来人不理睬狗狗。来人动作很快。想必每次都是添加狗食和打扫狗屎了,然后尽快离开。很快,狗狗就不多想了。以后狗狗的叫声,就变成了陈述性语气,大概就是叫叫,表示它知道有人进门了。然后,在深更半夜,狗狗就会发出呜咽或者哀嚎,拖腔漫长且凄楚。
我会被这呜咽哀嚎惊醒。我会再也睡不着。我会静静倾听。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两个月的禁足还不够,后面还有日子,还有多少日子?不知道。冬天开始禁足,现在夏天就要到了。我习惯了甚至会惦记狗狗的呜咽与嚎叫。有几次,连续几天都只有深夜的静谧,封城期间那种古井般的深深静谧,没有狗狗的呜咽和哀嚎,我反而会突然醒来,会侧耳细听,会在心里说:拜托啊!叫一叫啊!
我反复想起一个冷笑话。笑话说:一只狗狗,在沙漠上,有吃有喝,却死掉了,原来狗狗是被尿憋死了。因为狗狗找不到树干、电线杆、马路牙子、路桩子或者车胎,它实在是尿不出来。
赵家的狗,是怎么撒尿的呢?怎么撒得出来呢?我只能说它真是了不起。
今天是赵家狗狗独自禁足在家的第84天了。上午它又叫了。又是来人喂食了。然后很快来人又走了。家门被带上的时候,狗狗会再叫几声,语气平淡。非常时期,没有人知道一条被独自禁足的狗狗,是何等艰难困苦。它吃喝拉撒都在自己身边,它是怎么过得下去?它的腿和肌肉有萎缩吗?它的精神有抑郁吗?它禁足于一间狭小空间,它会凭借想象到广阔天地中去奔跑吗?它思念它的主人吗?这是一定的。它会思念它的主人——狗狗对主人的思念总是超过主人对狗狗的思念。它会等待主人。它坚信主人会回来。假如没有这份忠诚与信念,狗狗就失去了之所以是狗狗的高贵身份。
其实我原来并没有太注意到赵家的狗。其实原来只知道这狗喜欢瞎汪汪,甚至有些讨厌,觉得它缺乏教养。现在,在这个非常时期,作为邻居,一起熬过了84天的居家禁足——它的禁足更加严苛——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敬重它。
一只别人家的狗。我很在乎它。赵家的狗,用忠诚感动了我,用坚忍不拔的生命力,鼓舞着我。在黑夜里,狗狗用它哀怨的呜咽与哀嚎,适时地为我打断隔离时期的噩梦,让我重入睡梦的时候,容易做一个有狗相伴的美梦。
我曾有狗啊!她叫皮皮。
《毛姆短篇小说集》读完了。每天夜晚临睡之前,都靠它,把我漂移到别处去。在从前的时间与空间里,还不是同样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天也没有塌下来。直到今天,我还是活着的。
临睡前继续选择前人的书,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重读《无人生还》。读罢,算了。英国人的逻辑推理过于严谨,睡觉前让人好累。还是读东方人的,毕竟文化习惯有相同之处。选择了东野圭吾。东野圭吾的书,我买了一箱子,应有尽有。一本本读来,每晚看几页。跟着故事走。除了推理破案,还有风土人情,有我喜欢吃的日本荞麦面,還有牛肉烩饭,还有各种酱油。先生开始网购日本酱油。我们家现在至少有五六种酱油。不同的菜肴一定得用不同的酱油,这是厨师的美味秘诀之一——意外的重大的收获。
还有多年不换的一本枕边书,最后要拿起来翻翻才会脑袋挨枕头。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一本童书。薄薄的图文绘本,全册只有22页。书名《爷爷的天使》。图与文的作者:尤塔·鲍尔,德国人。看完心静如水。是那种安心与放心的心静如水。蒙眬睡眼的睫毛缝隙里,会有一片温暖的彩虹色笼罩着温暖光明的彼岸。这其实还是一本给成年人的书。是成年朋友远红送给我的。送我十几年了。在瘟疫恐惧的夜晚,或者因为其他事情而恐惧的夜晚,“爷爷的天使”对我尤其有用。
白天读别的书。读《北方的巫师》。读巴恩斯作品。读以赛亚·伯林。读胡里奥·科塔萨尔。读得脑子里激浪翻卷,莫名兴奋。在白天的阅读与夜晚的阅读之间,听音乐。这一次,给自己布置作业:坚持听完贝多芬的九部交响乐。坚持听完马勒的十部交响曲。不许挑。这是平时绝对做不到的,尤其是马勒。毕竟我们从小没有音乐素养与训练,缺乏渐次生长的兴趣与理解。但是人到了一定年纪,眼睛累了要休息,启用耳朵是必须的。而且一般说来,古典音乐很自然地,在你适当的年龄,它就来了。再说了,我觉得音乐家都是老寿星,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勃拉姆斯等等,我听他们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已经过世。
正如牛奶,我也是成年以后才开始喝的。喝了还是能够补钙。
赵家的狗,又叫了。好!
我和我的时间已经分离得太久
——2020年4月30日
黄金时间总被错过,错过了,回头一看,才知道那是黄金时间。
这场抗疫就跟我的青春一样,也是错过了才知道的。这个话题,从哪儿说起啊?这份懊悔,从哪儿悔过啊?后悔永远是来不及的事情。
今天是居家禁足的第99天。
让我想想,成年以后,我从来没有与自己单独并连续相处99天。没有与我的家,单独并连续相处99天。先生无论是疫情期间滞留武汉,还是武汉解封后返岗复工,都不妨碍或者说都有助于我与我家的单独相处感,他是一个真实而有力的旁证。多年来,我一直苦于没有时间。上班。出差。开会。参加活动。会朋友。约饭局。就连我写作的几部长篇小说,其间也一定会有别的事情,需要去面对和处理。我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待在家里。我家的实际掌管人是桂桂。
桂桂早年是我的读者,后来成为我的管家。那时候孩子还小,家务事一大堆,我每天都要上班。我去巾帼家政中心雇请家务工人,遇到了桂桂。她正好下岗,出来找工作,她喜爱并拿手的,正是做家务。一听到我的名字,桂桂就说出来了我小说的名字。我们一拍即合。当即她就推着她的自行车,跟我回家了。从此在我家上班,一工作就是20多年,直至这次瘟疫暴发,她才歇口气。我家的钥匙、门卡都在桂桂手里。一年四季的换季,哪一床被套配备哪一床棉胎,都是桂桂掌握。家庭卫生以及所有窗户玻璃,都被桂桂打扫得窗明几净。
武汉封城,桂桂也居家禁足了。就算她想来帮帮我,公共交通也都全部停运了。于是,我居然与我的家,如此亲密地相处到今天。99天!99天的家务劳动,我都亲手做。我终于被迫知道了哪一床被套配备哪一床棉胎。我终于知道玻璃窗怎么擦洗,才会明净光亮。
我有99天的时间检阅和巡视我家:哈哈原来我有什么多书本(输本)啊!原来我有这么多杯具(悲剧)啊!原来我有这么多碗具(玩具)啊!原来我的手指有这么勤劳和能干,把这么多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搬运到这个空间,构建成了我家。现在,这么些天来,我又用我的手指,拂去所有覆盖在杯具、碗具、书本上的岁月风尘。瞧瞧我的每一根手指,原来是家里大大小小的所有东西的必经之路。在这必经之路上,布满了我长长短短的时间。我的时间并没有流逝,都在家里。借用或许还是滥用物理学的一个新名词吧:时间晶体。时间晶体,神奇的新物态。固定着我的历史与由来,晶体结构是如此漂亮,我的时间晶体是如此漂亮。而我,以前,长期,都很忙,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总是没有如此亲密地欣赏和享用它。我总是与我的时间,长期分离。
这一次的99天,我经常会注视自己的手,仿佛注视一个奇迹。我的手指,每天轻抚这个家,也仿佛照料一个奇迹。让所有水晶、水晶玻璃、玻璃和瓷器都闪闪发亮。然后,我会及时地涂抹护手霜。99天里,价廉物美的德国原产小甘菊护手霜,我已经用掉了四支。我滋润着我亲爱的时间,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此时此刻。
在这些时候,我的脑子一闪一闪,那些斑斑光点便对我闪耀起来:换一个角度吧。人生完全可以换一个角度,享受那些已经发生的。而不去管什么新冠病毒,不去管什么天翻地覆。
比如里尔克看待孤独:“你的孤独会铺展开,变成一座幽静的住所,他人的喧嚣,只能远远经过。”瞧,换了一个角度,孤独就有这样的好法子!
比如……不用写了,有太多的比如。现在只是看我自己的了,看我自己是否有定力与能力,与自己的时间亲密相处。而不要总是,被阴影与死亡缠住。
发生学?我在一本哲学著作中,首次读到这个名词,我就像猛然被黄蜂蜇了一口:活了半辈子了,几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把生活搞得错综复杂难以如意,正是因为我傻。正因为我只是用一般观念和从众心理来面对我的生活。正因为我始终不懂只有从发生学和历史角度出发,才能够抵达对生活的正解。
这次瘟疫,迟迟不能彻底灭除,怎么办?
禁足了99天,如果还将禁足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带菌生长乃至带癌生长,都是正常。假如你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假如你一定要当机立断解决问题,你更大的苦难,必将开始。
先认识认识发生学?还有,学会站到历史的角度那儿去!站到了那儿再看今天!
毕竟隔离禁足99天了。毕竟武汉确诊病例的数据是清零多日了。毕竟驰援武汉的4万多医护人员,都已经撤退了——这一点最有说服力,说明武汉已经没有那么多新冠肺炎病人了。毕竟手机的微信,也不再有那么多呼天抢地大喊救命了。毕竟我们群里的画风,明显在变,黑色变成了暖色。发到群里的,有一个三分钟的动画短片《让座》,奥斯卡获奖作品,一位年轻姑娘在火车上主动给一位拄拐杖老头儿让座。老头儿原本买的就是无座票,姑娘善意欺骗他说:我也是无座票呢。在疲乏又坚强站立了的5个多小时以后,列车员过来查票,发现了姑娘是有座位的票,发现了姑娘是在让座,即刻请她去坐免费席。这个时候,镜头才把包袱抖出来给观众看:却原来姑娘是一个拄双拐的残疾人。这一下子,戳中泪点,群里纷纷感动、流泪、点赞:好人是什么?好人就是能够把自己最需要的让给他人。
群里大家做好人的愿望空前高涨。邻居们说:“不管什么事情,其实都是人在做天在看!”一只看不见的手,出现了:天意始终在着,天意在塑造个人命运;每个人的个人命运在塑造社会命运。经历了99天的新冠病毒暴发、流行和阻断的日子,人们对无私美好的热忱愿望,在冉冉复苏。这是一个简单且老套的故事,古老的善有善報的蕴意,被这场新冠病毒浩劫刷新,具有了新的魔力。
另有一支美丽的歌,老歌新版,也是好几位朋友,不约而同发来的微信。我也听了多遍。这是世界金曲《斯卡保罗集市》中文版的《百里香》。歌手,常安。歌手与歌曲的名字,都恰恰道中我们的心头所需。背景画面是古典美人,华丽繁复的复古蓬蓬裙,裙摆拽地,高腰细束,袒胸露背,肌肤细腻,绸缎、蕾丝、鲜花、香草、小阳伞,四目相对,含情脉脉,专注无他。美得如梦如幻,摄人心魄。如果换到从前,我会认为很肤浅。在这场瘟疫暴发之前,我早已不相信什么含情脉脉专注无他。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又从肤浅开始,从鲜花美人开始,重新审美生活。我也和群里大家都一样,宁愿再一次相信:人类曾经这么美美的,人类也一定能够再次这么美美的。
仅仅相信。
仅仅能够相信。
仅仅有相信的主动意愿,这也就够美的了。
我的脑子闪过这么一句话:“美是我们整个存在的真实显现。”
哪怕下一刻它洪水滔天!
让理智偏离最真切的感性深渊简直是一种罪。那么哪怕借由一个短片、一支歌曲,都能够希望提升和超越我们自己,这就是人世间的一种好。人类尚在大疫之中,难测后事如何。或许我对美与好的渴望只是一厢情愿,但是,终究,今天我没有再像1月19日那天,在大街上,在购买馒头的队伍里,亲睹大家都恶意四溅,就是想赶走或者搞死那个黄瘦女人,只因为,她可能是一个新冠肺炎的密接者。
写到这里,停笔。马上就是我居家禁足的第100天了。
2020年5月6日
责任编辑 王 童
池莉,女,作家,湖北人,现居武汉。1974年高中毕业下放农村。1976年从农村招生回城,就读于冶金医学院公共卫生专业,毕业后在武汉钢铁公司卫生处任流行病防治医生。1983年报考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在武汉市文学艺术联合会任《芳草》文学杂志编辑。后任文学院专业作家、文学院院长以及文联主席至今。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并由1987年《烦恼人生》为标志的一系列小说,发轫了中国的文学流派:新写实小说。池莉主要作品见《池莉经典文集》(九卷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另有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来吧孩子》《立》《石头书》等。2017年出版《池莉诗集·69》。2019年出版长篇小说《大树小虫》。有多部小说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京剧,有法英西班牙日德韩泰越南等语种的国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