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颜之推丙子岁(556)“自陕奔邺”之行

2020-07-24 06:28吴光兴
关键词:颜之推江陵北齐

吴光兴

关于颜之推丙子岁(556)“自陕奔邺”之行

吴光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江陵覆亡之后,被西魏掳至关中的颜之推,为了返回南朝故国的一线希望,举家冒死自西魏弘农郡(陕州)夜渡黄河砥柱天险,由水路投奔北齐邺都,史称“勇决”。具体缘由、时间、路线等细节均有待疏通、辨析、考证。对于“江陵高伟”的发现,则具有社会史意义。反思颜氏相关诗、赋作品的史料价值,亦可增进对于中古文学文体观念的认识。

颜之推;自陕奔邺;《观我生赋》;中古黄河水路;砥柱天险

颜之推(531—约591以后)①是南北朝隋唐之际最为博洽的文人兼学者②,有《颜氏家训》等传世,事迹具《北齐书·文苑传》本传、《北史·文苑传》本传。在中古隋唐贵族时代,琅邪颜氏家族,道德、学术、文艺兼修,代有传人,光辉照耀史册③。颜之推本人,生逢中国历史上南北朝、隋唐两大板块剧烈碰撞、交接之际,以南朝梁人而流离仕宦于西魏、北齐、北周、隋等北方各王朝,亲历南北各政治势力大较量、大整合的时代,自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鸟焚林而铩翮,鱼夺水而暴鳞。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北齐书·文苑传》本传引《观我生赋》)[1](623)可谓艰辛荣辱备尝。本文试截取他生平的一个小节,丙子年(556)举家弃陕奔邺的那段可歌可泣的事迹,汇辑相关史料,疏通、辨析、考证,展示其具体过程、更多细节,为读中古隋唐史籍、文学者之一助④。

一、背景与缘由

关于“自陕奔邺”事件之因由,要联系到梁末“江陵覆亡”(承圣三年,554)[2]这一天崩地裂的大事件。颜之推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颜之推之父颜协(498—539)为梁朝湘东王萧绎的府僚,普通七年(526)随府迁荆州,颜之推即出生在江陵(中大通三年,531),成长于西府,因此荆州堪称他的第二故乡。大同五年,颜协卒,旅葬江陵。之推兄弟作为子弟,曾随府主萧绎转往江州,太清元年(547)又回镇荆州。梁末“侯景之乱”爆发,湘东王平乱,中兴梁朝,于荆州登基(552),为梁元帝。好景不长,北朝西魏大军突然入侵,梁朝应变失当,江陵覆亡,梁元帝遇害。国主遇难,半壁江山沦陷,梁大臣王僧辩、陈 霸先遂拥立梁元帝之子、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承制。

承圣三年年底的这场江陵的“灭国”大战之后,颜之推随被俘十余万人员入关,时间应该在次年(555)年初。下面将三节主要史料与作品征引于下,以作进一步考述的基础。之推卒于隋,本传却收在唐人所撰《北齐书·文苑传》之中,本传曰:

后为周军所破,大将军李穆重之,荐往弘农,令掌其兄阳平公远书翰。值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来奔,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

之推晚年作《观我生赋》回顾生平,赋文及自注,皆收入《北齐书》本传,夫子自道,对于证明之推生平各节最为直截。赋曰:

惊北风之复起,惨南歌之不畅。自注:秦兵继来。……冤乘舆之残酷,轸人神之无状。……小臣耻其独死,实有媿于胡颜。牵痾疻而就路,自注:时患脚气。策驽蹇以入关。自注:官给疲驴瘦马。

……

日太清之内衅,彼天齐而外侵,始蹙国于淮浒,遂压境于江浔。自注:侯景之乱,齐氏深斥梁家土宇,江北、淮北唯余庐江、晋熙、高唐、新蔡、西阳、齐昌数郡。至孝元之败,于是尽矣,以江为界也。获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众旅而纳主,车五百以敻临,自注:齐遣上党王涣率兵数万,纳梁贞阳侯(渊)明为主。返季子之观乐,释钟仪之鼓琴。自注:梁武聘使谢挺、徐陵始得还南,凡厥梁臣,皆以礼遣。

窃闻风而清耳,倾见日之归心,试拂蓍以贞筮,遇交泰之吉林。自注:之推闻梁人返国,故有奔齐之心。以丙子岁旦,筮东行吉不,遇《泰》之《坎》,乃喜曰:“天地交泰而更习,坎重险,行而不失其信,此吉卦也,但恨小往大来耳。”后遂吉也。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东寻。乘龙门之一曲,历砥柱之双岑。冰夷风薄而雷呴,阳侯山载而谷沉,侔挈龟以凭浚,类斩蛟而赴深。昏扬舲于分陕,曙结缆于河阴。自注: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追风飙之逸气,从忠信以行吟⑤。

之推又有《从周入齐夜度砥柱》诗歌传世,诗曰:

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

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宾[3]。

江陵覆亡前夕,颜之推在梁朝任散骑侍郎、奏舍人事。战后被驱入关,“牵痾疻而就路,策驽蹇以入关”,据自注,之推“时患脚气”“官给疲驴瘦马”。抵达长安之后,被俘的梁朝贵族的头面人物大多受到西魏统治者礼遇。颜之推时年二十五,还年轻,据本传记载,他由西魏大将军李穆推荐给其兄、阳平郡公李远,掌管书翰,遂举家来到地处黄河南岸的西魏、北齐东西两政权对峙的前沿地带弘农郡(即陕州),当时在西 魏控制之下。陕州弘农郡驻陕县(今属河南省三门峡市),因周代周公、召公二伯分陕之地而得 名⑥,“西至上都五百一十里,东至东都三百五 十里”。

当时西魏(次年被宇文氏北周取代)、北齐对峙局面严峻,颜之推起意冒险自西魏奔齐,与北齐的一个重要国策有关。前揭赋曰:“获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众旅而纳主,车五百以敻临。”“麟角”“南金”,指梁室贵种。自注:“齐遣上党王涣率兵数万,纳梁贞阳侯(渊)明为主。”江陵覆亡,梁元帝被害,梁朝无主,北齐一方遂将前此被俘、在北齐的梁贞阳侯萧渊明立为梁王,派兵护送前往金陵。南北朝时期,这一“送王”模式,在分裂、危机之际,以本朝力量支持对方王朝特定王室成员谋取王位,屡屡在南北两朝政权之间上演,实质上自然也是谋求实现本朝利益最大化。一旦“送王”(即“造王”)成功,双方关系非同寻常,自然亲善⑦。颜之推实现奔齐的前一年,即他来弘农的当年,梁承圣四年、天成元年、绍泰元年、西魏恭帝二年、北齐天保六年(555),正月,北齐立梁贞阳侯为梁王,派兵护送入梁,五月,梁大臣王僧辩接纳并迎接萧渊明回首都建康,即位改元,晋安王(梁敬帝)避位为皇太子[4](5127, 5129−5130)。对颜之推本人分外具有吸引力的,是随着萧渊明“入王”,滞留北齐的梁朝士人多被礼遣归国一事。赋曰“返季子之观乐,释钟仪之鼓琴”,自注:“梁武聘使谢挺、徐陵始得还南,凡厥梁臣,皆以礼遣。”如果逃至北齐,就有机会返回梁朝故国。拳拳急切的归国之心,是颜之推决心冒险履难、自陕奔齐的主要动力。

二、出奔时节

颜之推“自陕奔邺”之行,与萧渊明回梁事件(乙亥,555)关系密切,赋注也明揭“丙子岁(卜筮)”,因而此行年份为丙子岁(556)无需论证,缪钺年谱即如此笼统处理。

如果仔细辩证,还可以获得具体至时节的信息。《观我生赋》曰:“窃闻风而清耳,倾见日之归心,试拂蓍以贞筮,遇交泰之吉林。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东寻。”借道回国,说得很清楚了。“试拂蓍”二句下,自注:“之推闻梁人返国,故有奔齐之心。以丙子岁旦,筮东行吉不,遇《泰》之《坎》,乃喜曰:‘天地交泰而更习,坎重险,行而不失其信,此吉卦也,但恨小往大来耳。’后遂吉也。”丙子岁大年初一,以卜筮验东行之吉凶,结果得《泰》之《坎》,遇吉而喜,遂下定决心。

启程的时节,《北齐书》本传曰:“值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来奔,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河水暴长”指明黄河汛期涨水时节。春季河源冰雪融化,三、四月间黄河有春汛;夏季流域降雨,又形成有时延续数月的大汛。两相比较,应以春夏之交的春汛时期的可能性为大。下半年的大汛时期,除了时间隔得委实有点长之外,还要考虑当时瞬息变化的南北政局因素。

直接相关的,梁朝与北齐关系方面,前一年(乙亥)九月底,梁朝陈霸先袭杀王僧辩,北齐支持的萧渊明被逼逊位[4](5132−5133),梁、齐友好蒙上一层阴影。十二月,梁送质于齐,重申友好。次年(丙子)五月,萧渊明又病卒,梁、齐友好的表面更加撕破。以颜之推当时所在的陕州为本位考察,他置身在第三国,丙子元旦卜筮东行吉凶之时,南朝前一年九月的政变信息,必定没有获悉,其间已经相隔三个月。而作为比较的例子,前一年(乙亥)五月萧渊明返梁即位的消息,他早于正月初一之前已经完全掌握,其间相隔七个月。综合来看,如果颜之推启程奔邺在丙子岁下半年,那么,他已经收到陈霸先九月政变消息的可能性很大⑧,借道北齐返回梁朝的盘算,一旦增加变数,前程不明,那么,“奔邺”能否成行,就会产生疑问。反推之,启程在上半年汛期为宜。

非常现实的军政因素,又有北齐与西魏对峙的局势,毕竟陕州地处前沿地带。当年,北朝东西对峙方面,西方政权正处在改朝换代(西魏、北周)的多事之际,东方的北齐颇为进取,北齐 文宣帝六月有“西行”之议,八月有“西巡”之讨[4](5149, 5152),夏秋之际开始,两国交界的前沿地区如陕州弘农郡一带,必定紧张骚动不宁。从这方面考虑,颜之推的“东行”时节,也以春夏间为宜。

综上,颜之推的东行时节,应以丙子岁黄河春汛涨水的三、四月间为宜。

三、人物

颜之推奔齐一行人,《北齐书》本传曰:“具船将妻子来奔。”本人之外,尚有妻、子。之推妻殷氏,学者能据《家训·后娶》篇明之。

之推有三子:思鲁、愍楚、游秦。本传曰:“之推在齐,有二子:长曰思鲁,次曰慜楚,不忘本也。”游秦,顾名思义,是之推晚年入周后所生。缪钺《年谱》明著:“思鲁与愍楚,皆之推在北齐时所生。”[5](559)可能系误会史文(“在齐,有二子”)。本传入《北齐书》,因而说明在齐时,有子二人(第三子入周所得)而已。不必泥定师鲁出生地为北齐。思鲁为之推长子,前揭本传“将妻子来奔”之“子”,疑即思鲁。思鲁出生地为江陵的可能性最大,襁褓之中随父母由楚、而秦、而魏流离。

除了本传提及的“妻”与“子”之外,同行又有可考者一人,疑为僮仆。《家训·归心》篇曰:“江陵高伟,随吾入齐,凡数年,向幽州淀中捕鱼。后病,每见群鱼啮之而死。”颜之推是通过涉险奔邺的方式“入齐”(进入北齐)的,这位“随吾入齐”的“江陵高伟”是何许人也?首先,他应该是与颜之推同船奔齐的。其次,颜之推归心佛教,反对杀生,《归心》篇讲述的就是这方面的故事。随他一起入齐的“江陵高伟”,“幽州淀中捕鱼”,是位从事捕鱼的体力劳动者,既然“群鱼啮之而死”,可知他也是一位日常食鱼者,才有“群鱼啮之而死”的果报。再次,颜之推精通小学,一字不苟下,他也是隋唐韵书《切韵》的主要指导者。《家训》载“江陵高伟”“随吾入齐”。今检《广韵》上平声卷第一《五支》:“随:从也,顺也。”[6](16)则“随吾入齐”之“随”,应即跟随、随从之义。既非同族或亲戚之中的晚辈,且从事体力劳动,则应为颜之推家的僮仆。

再次,江陵在长江流域的地理意义也值得提及。广为传诵的《水经注》卷三四《江水》“又东过巫县南”注:“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唐李白有名诗《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全唐诗》卷一八一)巴蜀人民走长江水路,飞越三峡天险,南下、北上、东出的最大枢纽与门户就是江陵。长江中游这座滨江重镇的下层人民、特别它的渔者,富有三峡涉险的经验,自然是江上弄潮儿。颜之推有“江陵高伟”随从身边,一行人夜渡黄河天险砥柱,是不是增加了一些技术保障呢?

由僮仆高伟的发现,又可见颜之推自陕奔邺之行,直面黄河最为凶险的水路,除了“搏命”勇气可嘉之外,也有一定的理性的涉险技术准备。颜之推被敌国俘虏入关,尽管艰辛狼狈,然而,还可以带着自家僮仆随行,这也反映了中古贵族社会生活的一个方面。僮仆是否仅此一人,俟考。

四、路线

《观我生赋》曰:“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东寻。乘龙门之一曲,历砥柱之双岑。”颜之推自陕奔邺启程的地点,邻近传说中大禹治水的地标“龙门”(“龙门之一曲”)。《尚书·禹贡》“导九川”节记载:

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7]。

与颜氏丙子奔齐路线相关的是中间“东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一段,几乎覆盖华阴潼关以下黄河东西流向的全程。颜之推当时在西魏李远的弘农幕下任职,驻郡城陕县,《观我生赋》又曰“昏扬舲于分陕”,黄昏时分从陕县启航。“陕县,本汉县,历代不改。……州理城,即古虢国城。《西征记》曰:‘陕县,周、召分职处。南倚山原,北临黄河,悬水百馀仞,临之者皆为悚慄。”又曰:“黄河,自灵宝界流入。后汉献帝东归,至陜,议者欲令天子浮河东下。太尉杨彪曰:‘从此以东,有三十六滩,非万乘所当从也。’乃止。”[8](156)《元和志》载陕县有太阳故关,“太阳故关,在县西北四里,后周大象元年置,即茅津也。春秋时,秦伯伐晋,自茅津济,封崤尸而还。”关名太阳,置于大象元年(579),津名茅津,为时已久,新关故津。本传曰:“具船将妻子奔齐。”陕县滨河,颜氏一行,或从县西北四里处的津渡(“茅津”)启程,关卡(“太阳关”)是十多年之后才设置的。

唐代陕州“东至东都三百五十里”[8](156),陕县至洛阳孟津三百来里的行程,是黄河最为险峻的一段,其险类似甚至超过长江三峡。险中之险当然是陕县百里之东的砥柱。“自砥柱以下,五户(滩)以上,其间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杰出,势连襄陆,盖亦禹凿以通河,疑此阏流也。其山虽辟,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澴波怒溢,合有十九滩。水流迅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水经注》卷四“(河水)又东过砥柱间”注)《观我生赋》曰:“……历砥柱之双岑。冰夷风薄而雷呴,阳侯山载而谷沉,侔挈龟以凭浚,类斩蛟而赴深。”写出了与风浪搏击的历程,平安渡过砥柱必然也是颜氏奔齐之行的最大挑战。

分陕以下黄河的激流险滩,至洛阳以北的孟津一带,才告一段落。《禹贡》所谓“至于砥柱,又东至于孟津”也。孟津,又常作“盟津”、河阳津,作为黄河津渡,历史上实在太出名了,它是天下之中、“千年帝都”洛阳的河上门户。也是周武王伐纣,与八百诸侯会师宣誓之处。《元和志》卷五,河南府偃师县“西南至府七十里”,“盟津,在县西北三十一里”[8](132)。《史记正义》曰:“杜预云:‘河内郡河阳县南孟津也,在洛阳城北。都道所凑,古今为津,武王度之,近代呼为武济。’《括地志》云:‘盟津,周武王伐纣,与八百诸侯会盟津。亦曰孟津,又曰富平津。《水经》云小平津,今云河阳津是也。’”[9](72)经过惊心动魄的砥柱之旅,终于喘了一口气。《从周入齐夜度砥柱》诗曰:“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如上所述,“小平津”也指孟津。

《禹贡》“东过洛汭,至于大伾”,正是颜氏奔邺的下一段三四百里水上行程。《广韵》曰:“汭:水曲。《说文》曰:水相入皃。”[6](274)指河流弯曲汇合之处,“洛汭”洛水入黄河之处。洛水于河南巩县入黄河,谓之“洛口”。河南府巩县,西邻偃师县,“西至府(河南府即洛阳)一百四十里”[8](133)。“洛汭”在“孟津”之东一百多里处,同属大洛阳地区。“大伾”,大伾山,又作“大邳山”,唐《括地志》:“大邳山,今名黎阳东山,又曰青坛山,在卫州黎阳南七里。”[9](72)河北卫州“西南至东都(洛阳)三百九十里”,黎阳县“西南至州一百二十里”[8](459,462)。“大伾山,正南去县七里,即黎山也。《尚书》云:‘东过洛汭,至于大伾。’”[8](462)《元和志·黎阳县》虽未叙黄河,然有曰:“白马故关,在县东一里五步。……更名黎阳津。……高齐文襄征颍城,仍移石济关于此,即造桥焉,改名白马关,周又改名黎阳 关。”[8](463)总之,大伾山即黎阳山,在黎阳县城南七里,黄河在县城东一里馀之处,黄河“黎阳津”因河北岸黎阳山(或黎阳县)得名;而同一津渡又名“白马津”,则缘河另一侧河南滑州白马山、白马县得名⑨。黄河从黎阳山、白马山两山之间往东北流淌,经过的正是黎阳津(又名白马津)。黎阳津(白马津)是中古时代中国东部地区南北水陆交通的河上最大“码头”,滑州往南,通往汴州,汴渠南流,辐射可至整个东南地区。码头北面,则分别北通相州、魏州,最终都北上至幽州与大东北地区。其重要性大约仅次于洛阳屏障的河阳津(孟津)、长安门户的蒲津。

黄河自孟津以下,出险就平。颜之推此次奔邺的黄河水路行程,可能并没有完全到达东头的黎阳津,因为在卫州地域、黎阳津往西一百二十里之内,从西往东,依次还有卫州州城汲县的石济津(棘津)、卫县的延津,三座津渡都方便直达邺都。从陕州、洛阳下来,似乎没有必要舍近求远。以理推之,最可能走的是卫州的石济津(棘津),中古时期相当长时间之内,邺城是太行山东麓、黄河以北地区最大都市以及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城市,卫州北通相州、邺都,理所当然有方便的水陆交通。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伐高句丽,由西而东而北,洛阳、河阳、汲郡、安阳、邺城……直至幽州,走的也是这一路线,尽管当时已经经过了尉迟迥反叛之后隋文帝“毁弃邺城、移置相州”的灾难性事件(580)。

颜之推奔邺之年,北齐邺城还处在鼎盛时代,通过卫州汲郡津渡(石济津、棘津)前往邺都的交通应该非常畅通。此前两晋时代行军的例子,如永嘉六年(312),石勒引兵自棘津渡河大败向冰,长驱至邺[4](2781)。永和八年(352),戴施徙屯棘津,后率兵入邺[4](3127)。唐初,唐太宗出征高丽行程之例,已见前述。

河北道卫州,《元和志》曰:“《禹贡》冀州之域,后为殷都,在今州东北七十三里卫县北界,朝歌故城是也。今州理,即殷牧野之地。……后魏孝静帝移汲郡理枋头城,今在卫县界。又于汲县置义州以处归附之人。”州理汲县,“黄河,西自新乡县界流入,经县南,去县七里谓之棘津,亦谓之石济津。”[8](458−460)棘津(石济津),在卫州汲县城南七里,为汲南河津。卫州“东北至相州一百九十里”,唐承隋制,相州治安阳,邺都旧址邺县“南至州(按:安阳)四十里”,则棘津至邺,陆路行程三段,总计为二百三十七里。

《观我生赋》述行程:“昏扬舲于分陕,曙结缆于河阴。”黄昏时分从陕县启程,次日白天已经收缆于目的地(“河阴”)。原注:“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按:《元和郡县图志》卷六《陕州》:“东至东都三百五十里。”卷十六《卫州》:“西南至东都三百九十里。”陕、洛、卫三地的陆路距离,合计七百四十里。颜之推赋注所谓“水路七百里”,可能举成数而言。而且,若自棘津登岸赴邺都,东北行还有二百三十里陆路。唐代设“河阴县”,在洛阳东二百余里。颜之推赋所谓“河阴”,按照汉字构词原理,可以理解为 黄河(或大河)南岸,旧地志记载“邺县有故大 河”[1](614),则“河阴”或即邺城当地的古老地名之遗留也,与水路、津渡相联系。总之,“昏”发“曙”至,一日夜之间,历史性的自陕奔邺壮举宣告 成功。

五、余论

无奈,世事如白云苍狗。《观我生赋》曰:“遭厄命而事旋,旧国从于采芑;先废君而诛相,讫变朝而易市。”如前所述,颜氏抵邺前一年九月,陈霸先已经袭杀王僧辩,废黜皇帝萧渊明;抵邺当年五月,萧渊明病卒,梁、北齐互相斩将杀质;抵邺次年十月,梁敬帝禅位于陈王陈霸先,风雨飘摇的梁朝终被陈朝取代[4](5146, 5167),江南故国一去不复返了。原注:“至邺,便值陈兴而梁灭,故不得还南。”自陕奔邺之行真正的实质的“目的地”梁朝故国戏剧般地永远消失。

赋曰:“遂留滞于漳滨,私自怜其何已。”他只好留仕于漳水之滨的北齐邺都,尽管仕齐二十余年之后,将来还有入北周、隋的仕历,颜之推历史上的官衔也永远定格为“北齐黄门侍郎”,本传载《北齐书·文苑传》。也算为自陕奔邺壮举留下了一种特殊纪念。

以上考证,基本史料除《北齐书》本传记载之外,又依据颜氏本人作品《观我生赋》片段及相关自注、五言诗《从周入齐夜度砥柱》。比较辞赋、赋注(作者自注)、诗歌三方面所提供的信息量,差别还是比较大的。诗歌为五言新体短篇,正文八句四十字,透露出的具体信息只有“夜、出、小平津”一句话,其他如“关吏”“戍人”“露”“剑”“月”“宝刀”皆笼统而言,正文提供的信息量,合计还不如诗题《从周入齐夜度砥柱》八个字所提供的信息为多。而在《观我生赋》的片断当中,“乘龙门之一曲,历砥柱之双岑”,“昏扬舲于分陕,曙结缆于河阴”二十四个字,已将过程始末交代清楚,信息量大为超过。而不受诗赋美文对偶形式限制的散文体赋注,更显得高效自如,内容丰富,如“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从有益考证的角度看,结果是:赋注>赋句>诗题>诗句。

当然,颜之推的辞赋、诗歌作品,不是为了一千数百年之后的考证而作,而与当时的文学环境关系密切。我们反思前揭作品的史料价值差别,可以增进对于中古文学文体观念的认识。南北朝、隋唐之际,美文是文学价值的端点与权衡,文体以“诗赋”(辞赋、诗歌)为大本营,诗歌(特别五言新体诗)尤为精粹。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曰:“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揺荡。”文学追求的是美妙的感受、绮丽的词采、优美的声律、回环的节奏、陶醉的心灵体验。同样的“自陕奔邺”之行,通过五言诗美文,读者可以领会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兹再录《从周入齐夜度砥柱》全诗:

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

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宾。

五言八句新体诗。首联二句十字,一举将题意概括,“侠客”指主人公,“艰辛”写遭遇,“重”强化“艰辛”,侠客经历重重艰辛,五字直捣诗题“(夜)度砥柱”之意;“夜出小平津”,小平津即洛阳孟津,夜将尽时分,终于到达孟津,黄河从此出险就平,两句合读,整个“夜度砥柱”题意完全展示出来。上句“侠”“重”“艰辛”诸字密集,渲染出紧张气氛;下句结尾处,地名“小平津”占三字节二平声,词语带着节奏,平缓“脱险”。题意虽完,但是,诗意在“紧张”“脱险”的一轮起伏之后,才渐次展开。紧张脱险之际,已抵小平津,第二联仿佛当时“一抬头”:孟津关戍进入眼帘,马色、关吏处在一片迷迷茫茫之中,鸡鸣声、守关人(戍人)早起的声音相次传来。其实,首联第二句获悉已抵洛阳“小平津”,可能也与第二联的“一抬头”有关。第三联又仿佛“一低首”,脱险后的主人公目光回到本身:随身携带的“华剑”被露水打湿,更有光彩;月照之下,宝刀崭新。中间的二联四句都是律句,对仗严整、声律和谐、词采清新,明人评曰“语色高亮”(《古诗镜》卷二八)。刚刚从砥柱脱险而下,尾联二句,运用主人公、戍卒之间的问答方式收篇。上句“问我将何去”以转述方式提问,用“我”字第一人称,显得豪迈;下句答话“北海就孙宾”,“北海”贴合邺都所在地区方位,“北海孙宾”用到关东义士的著名典故,诗句五字之中,前后地名、人名各二字节,中间夹一单音节动词,句法密实,神气沉着。首句“(砥柱)艰辛”,中经“小平津”,至目标地“北海”,线索单纯。全篇仅仅摄取孟津河上,出险就平之际的一个瞬间,却颇有“瞬间·尺幅·千里”之势,劲健豪爽,读之令人振奋。也呈现出诗人砥柱之行的精神面貌。“缘情绮靡”的五言诗,方便考证的物质信息委实有限,然而,从“精神史”的维度看,它对“自陕奔邺”之行的考证,给予了有力补充,同样很珍贵。

中古文学文体,尚有渊源于汉乐府的“缘事而发”的乐府诗,南北朝隋唐之际,文人拟乐府也很时尚,但是,形式上要吟咏古事。两百年之后的杜甫“三吏”“三别”的时代,“即事名篇”的新乐府体制才日趋流行,那时,就可以想象“砥柱行”“奔邺行”之类叙事作品了。

① 参见缪钺《颜之推年谱》,载《缪钺全集》第一卷。对于颜之推卒年,近人有异说,参见曹家琪《颜之推卒年与<颜氏家训>之纂定、结衔》,新建设编辑部编《文史》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16页。

② 近人范文澜评价:“他是当时南北两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学者,经历南北两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学北学的短长,当时所有大小知识,他几乎都钻研过,并且提出自己的见解。”参见《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二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28页。

③ 颜之推八世祖颜含随晋元帝南渡,有功封侯,颜家定居都城建康。之推祖颜见远仕齐,齐梁禅代,不食而死。之推著《家训》,在北齐主编《修文殿御览》,在隋预论《切韵》。之推孙颜师古注《汉书》。之推五世孙颜杲卿、颜真卿,唐之忠烈。颜氏家族亦书法世家,颜真卿为书家典范。以上均名著青史。不赘。

④ 按:缪钺《颜之推年谱》仅摘引相关史料、作品于“(梁)太平元年丙子即北齐文宣帝天保七年(556年)”之下(《缪钺全集》第一卷,第547—548页)。惜未作展开。

⑤ 据《北齐书·文苑传》本传,中华书局点校本。

⑥ 《公羊传》曰:“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引自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155页。

⑦ 按:《观我生赋》曰:“行路弯弓而含笑,骨肉相诛而涕泣;周旦其犹病诸,孝武悔而焉及。”刚刚落幕的江陵覆亡事件,北魏正是利用了梁元帝与时镇襄阳的其侄岳阳王萧詧(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之间的矛盾,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江陵王朝。战后,移萧詧于江陵,建立后梁,为西魏附庸国。

⑧ 以六月底为例,距前一年九月底已经相隔九个月。

⑨ 《元和郡县图志》曰白马县因“白马津”得名,“黄河去外城二十步”,则白马县城更是一座河津之城,见第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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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YAN Zhitui’s journey from Shanzhou to Ye in 556 A. D.

WU Guangx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fter the fall of Jiangling, YAN Zhitui was abducted to Guanzhong by the Western Wei troops. He risked taking his family from Hongnong (Shanzhou) in the Western Wei Dynasty to the capital of Ye in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by sailing down the Yellow River and crossing the dangerous Dizhu Mount in the River at night, just in the vague hope that he could one day return to his homeland in the Southern Dynasty. This journey was known as "the brave & resolute". Specific details of this journey such as the reason, time, route and the like are still waiting to be dredged, analyzed and verified. The discovery of "Gaowei from Jiangling" is of social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Reflecting on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Yan's relevant poems and fu works can also enhanc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middle ancient literary genre.

Yan Zhitui; from Shanzhou to Ye; Guanwosheng fu; the Yellow River waterway in the middle period; Dizhu Mount

2020−04−27;

2020−06−28

吴光兴,江苏大丰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联系邮箱:gadflywu@hotmail.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0.04.017

G792

A

1672-3104(2020)04−017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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