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
我希望,诗有一种深度,像深埋在地层里的那种感觉。这一点,我从考古得到了启发,其实考古这种事,我连票友都谈不上,但我就是喜欢它的那个方式。
考古动辄都在接触好几千年前甚至更早的东西,有个大轮廓上对历史和时间的感觉;就具体方式而言,考古学家和我们想象的在时间海洋里悠哉悠哉的状态完全相反,他们的工作极为艰苦、细致,具体甚至琐碎得不得了。考古学家的野外工作,就是蹲在探方里,日日夜夜,成年累月地拿着小铲子、小刷子,一点一点把古物上的尘土刷掉,慢慢让这些埋藏千百年的宝物露出来。几千年的大时间观念,必须落实到一个小毛刷子一点一点刷掉灰尘的动作上,这巨大的反差令我着迷。
我的写作方式,有点像一种诗歌考古学。我常常把想要写的诗埋在心里,等待很长时间,让它们在潜意识的地层里自己生长,直到我终于确定要写它。这样,一首诗从我原来要写的想法,到开始落到纸上,其实已经在我心里掂了无数个个儿,它的诗意被无数次推倒重来,慢慢沉到了深处,这个不动笔的写作阶段,对我来说越来越重要。它像是用人生经验去考量、去检验诗意、去铸造它。
一旦具体开始写,我都会遵从慢慢形成的三大阶段创作方式。第一个阶段,我用许多大张A4白纸,用我最好的钢笔之一万宝龙,德国生产的,顶上有勃朗峰(Mont Blanc)白雪一样的标记。这支万宝龙是音乐收藏版,著名音乐家去世以后,万宝龙都会为他们生产专门的限量版钢笔,我的就是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的限量版。这支笔的笔帽上,别住衣襟的夹子是一支精美的白色指挥棒,笔帽靠近底口的一圈,是黑白相间的钢琴琴键。这支笔的笔杆、笔尖都相对粗一点,但它的手感特别好,笔锋也有点像毛笔尖,能写出粗细交织的感觉,特别适合我在纸上任想象爆炸、纵横驰骋。
我倾泻到纸上的大多是单句,也有不少长一些,形成一小段,但我还是把它们叫做单行诗,其实就是一种大规模的札记。每一行或一段都是用一个小三角开始,我不在乎结构和形式,只是把想象尽可能爆炸式地撒在白纸上,极力拓展这首诗的天地。这些单句,天马行空,精骛八极,有时有个方向,更多时候是完全敞开。一首二十行的小诗,我常常会为它写四五页札记。所有札记都是两栏的,两栏中间用一条弯弯曲曲的线隔开,混乱中不乏规则。每个句子后面,还打着对钩,最好的三个对钩,稍差的两个或一个,极少数打着四个,那就是觉得好得不得了。我不得不说,很多句子其实非常精彩,可被用到诗里的常常不到十分之一,很可惜! 但又没辙,诗就是这么苛刻的东西,不容诗人接纳稍微不够格的东西。
如果我写较长的作品,比如说组诗《威尼斯哀歌》,或者《大海停止之处》,我的房子和桌子不够大,那么我就会用透明胶纸把札记黏起来,贴到墙上或窗户上去,我叫它们“长”墙上去。1993年在悉尼,我住的又是一间破屋,所谓“书房”只是个封起来的阳台,还兼作厨房。好处是地势较高,从窗口可以远眺悉尼城市中心,尤其夜景特别好看。我写《大海停止之处》时,纸在桌子上很快就铺满了,但我面前的那一大面墻上,从头往下瀑布一样垂着一串串札记,它们在风中飘动,仿佛覆盖着整面墙的帷幕。作为一个组诗来说,它是有内在贯穿的,所以看到整个札记很有用。前面的动机,在后面要继续发展,从想法到意象到句子都有可能会用上。《威尼斯哀歌》也同样,威尼斯基金会的人到我们的房间来,看到满墙札记飘荡,尽管一个字也不认识,但还是觉得太精彩了,说一定要拍照片。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一个诗人在写诗之前,用这种打地基或挖探方的方式,来铺开诗歌的领地。
如果写札记是一场热爆炸,那么我写作的第二个阶段就恰恰相反,相当于一种冷控制。在第二个阶段,我还是用A4纸,但这次是在纸的背面用复印机印上中文稿纸的格子,那张用作复印的“母纸”,已经跟着我不知绕过地球多少圈了! 稿纸格子复印到A4纸背面后,我再把A4纸对折,从中间裁开,我在它白的这面写,衬着隐隐透出来的格子。这一次,我选用的钢笔是英雄一百金笔,这支笔还是很早以前翟永明送我的,笔尖特别细,可以写在很小的格子里。我每格写两个字,完全像印刷一样,方方正正的。
这样写的好处,是视觉上能看到未来将要印出来的样子。这一稿写作过程非常冷静。不仅那些字,一个个都像精工雕刻,而且当我要修改的时候,就用剪刀剪下小白纸条,用浆糊贴在原来的字迹上,在上面再写一道,有时一个句子上要贴六七层,完全突出了纸面,浮雕一样。如果说前一稿是奔放和爆炸,那么这一稿就是浓缩和冷凝。一热一冷,一放一收,张力就出来了。不少老外看到这手稿,又大吃了一惊,跟前边的反差太大了! 但这样两个来回,可以挤掉诗里很多的水分。尽管第一稿的绝大部分都不能用进第二稿,但这大规模的整合筛选极为必要。有时候,第二稿完全超出第一稿,创造出层次上彻底不同的东西。所以,我从未觉得那大批没用上的札记,是一种浪费,相反,越浪费得多,说明诗作浓缩凝练的程度越高。是件好事!
等到我实在改不动了,就把它放进抽屉,让时间给它冷却,尽量忘记它,忘得越彻底越好。
第三步就是当我几乎忘光的时候,我从抽屉里取出它来,把它打进计算机。这时手指触摸键盘,又和握着钢笔很不一样。键盘的滑动感,包括计算机上修改的流利和容易,又产生出新的感觉,这时常常又挤出很多水分,“捋掉”不少杂质,让以前隐藏或被遮蔽的诗意凸显出来。这个阶段才是定稿。
这种三部曲的写作方式,在我离开中国之前已尝试了,但那时候没有计算机。我记得很清楚,第一部打进计算机的诗集,是我在柏林1991年写的《无人称》和《大海停止之处》诗集前的那部,基本上都是短诗。
当我说我写诗像考古,还引出件有意思的事。前一段时间,有一群对中国古代历史很有兴趣的德国朋友,很想跟着我和友友做一次中国考古之旅,把中国最精彩的考古遗址串起来,在时间深海里浮沉的同时,也接触当代最有意思的诗人、艺术家、学者,体验贯穿古今之间的创造能量。这个想法像个很奢侈的梦。这一方面因为我认识一批当代中国最好的考古学家,像殷墟考古队长唐际根、上海博物馆青铜器部主任周亚等等。另一方面我能想象自己在其中的享受。毕竟,中国这本大书,当代只是薄薄几页,几千年才是它的主体,想想开凿出了整个中国文明的那双攥着一把石斧的毛茸茸的手,远比我们握着笔、敲着计算机的手指来得有力。
考古之旅的第二站安阳殷墟,我写了《饕餮之问》《纣王的腰坑》,这两首都和商代有关。我在《饕餮之问》这首诗里,用到殷墟博物馆里一个可怕的陈列品:一只青铜小鼎里,至今盛着一颗骷髅。我把它写成一个被蒸煮祭祀的女孩,这当然纯粹是我的猜想。可后来唐际根告诉我,他们用科学方法测试,结论和我的想象一模一样,那人头就是个女孩的!
不是我去找历史,而是历史找到我,早早进入了我里面,使我的现实充实、丰厚。因此,我写的不是历史“题材”,正是人生这首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