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30多年间,农民工作为一个特殊群体,为中国的城市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在他们的奋斗故事中,也夹杂着种种希望与困惑、矛盾与乡愁。走近他们,我们会看到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生故事和沧海桑田的社会变迁。
离家:新天地
20世纪80年代中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解决了农民的温饱问题,农村开始出现大量剩余劳动力,一部分农民自发离开故土,迅速成为新型劳动大军。“海阔天空浪若雷,钱塘潮涌自天来”,有人用这首诗句形容当年的民工潮。
彼时,全国有19.5亿亩耕地,而农业人口为7.5亿,劳动力大量剩余,农民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向往的城市。据统计,1988年,有2600万农民工进入城市;1989年,攀升到3000万;2001年,上涨到1.2亿,相当于日本全国人口的数量;2018年,这个数字则达到了2.8亿。
但是,你能想象吗?率先背井离乡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安徽无为县被称为中国保姆之乡,20世纪80年代末,无为县约有5.5万妇女在北京等地当保姆。当时,有一部电影《黄山来的姑娘》,还有一部纪录片《远在北京的家》,说的就是无为县保姆的故事。她们成为中国农民工的先驱部队。
1989年,张有娟19岁,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了,在同乡的介绍下,来到北京做保姆。初到城市,她连自来水该怎么用都不会。但是,她吃苦耐劳、为人忠厚,很快得到雇主的信任。雇主不仅教她生活技能、礼貌礼仪,还教她读书看报,鼓励她上电大,最终她通过工厂招工的方式成了拥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
张有娟不仅通过进城务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家庭的命运。她的弟弟和妹妹在她的供读下,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如今分别在南京和厦门工作。而那些年,仅通过张有娟的介绍走出乡村的同乡,就不下50人。一个人的外出,常常会带来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子命运的转变。
城市让农民看到了劳动力的价值,也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诱惑。1988年,36岁的刘廷玉把两个孩子交给妻子,跟随先挖得第一桶金的表哥从河南驻马店的农村老家出发,来到山西阳泉做矿工。彼时的阳泉被誉为“小上海”。大大小小的煤矿如雨后春笋般星罗棋布,无数的农村劳动力蜂拥而来,那是属于他们的淘金时代。
对于一个地道的农民来说,挖煤没有想象中那么辛苦。他不怕脏不怕累,别人常常干一天休一天,他却几乎不休息,每天在矿下工作将近12个小时。当日结算的工资拿到手里时,刘廷玉数了一遍又一遍:150元!激动的眼泪在他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他盘算着:这样工作半年,差不多就可以在老家盖一个二层小楼了。
遍布的煤矿令阳泉这个小城繁华异常,灯红酒绿。很多矿工白天在井下拼命,晚上则花天酒地,好多像刘廷玉一样的农民工,有了钱,抛妻弃子,为别的女人一掷千金。其中很多人的血汗钱,要么都消费给了小酒馆,要么被骗得精光。明明是奔着过好日子而出来打工,可是,混来混去,苦没少受,却比当初出来时更加一无所有。
那些年,刘廷玉看到了太多农民工兄弟命运的悲欢,因此,他每半个月会往家里寄一次钱,除了给自己留一点儿生活费之外,其他的都交到妻子手里。在老家,他们盖起了村里第一座洋房,后来又给两个儿子盖了房,办了风光的婚礼。虽谈不上光宗耀祖,但可以把日子过成这样,绝对是刘廷玉家族史上的巅峰时刻。“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回家盖新房”,这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那些年农民工归去来兮带来的巨变。
奋斗:励志片
每个农民工的经历都是一部励志大片,他们是中国最吃苦耐劳的一群人,但走近他们会发现每一个硬着骨头、敢拼敢搏的人都有一个柔软的理由。
1986年,郭刚18岁,身份证一到手,就从老家大连瓦房店的郑屯跑到了大连市,兜里揣着妈妈给他的10元钱。这10元钱还是妈妈从邻居那里借来的,郭刚不肯要,但妈媽哭了一遍又一遍,叫他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郭刚是家中的老小,眼见着丧失劳动力的父母惨遭两个哥哥及嫂子的嫌弃,而作为吃闲饭的小儿子却无能为力,郭刚理解哥嫂的计较与不孝:都是穷闹的。他发誓不出人头地,决不回乡。
郭刚是从建筑工地的小工做起的,人小嘴甜,从不偷懒耍滑,哪里有活儿都爱搭把手。同期去的小工干了半年还是每天拿15元钱工资的小工,但郭刚却成了大工,工资翻倍了不说,工头儿喜欢这个有眼力见儿的小孩,走哪儿带哪儿。跟工头出去交际,让郭刚对大连这座城市慢慢熟悉起来。他还学会了餐桌上的礼仪、谈判的技巧、建筑的预算等。
当很多同龄的工友想着如何跳槽到工资高一点儿的工地,下班后去哪里喝酒找乐子时,郭刚却拿着计算器,一遍遍计算工程成本。他虽是初中毕业,可是出于对钱的敏感,练就了上工地转一圈,就可以大概算出来一个工程的工头儿有多少赚头儿的本事。”
后来,郭刚就从关系好的工头儿那里承包小工程,做了小工头儿。再后来,他干脆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回到老家瓦房店市承包工程。他想得很清楚,在大连,自己只是一只虫,但回到老家,以自己的专业经验,可以做龙头,更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把两个哥哥都扶持起来。在郭刚的帮扶下,两个哥哥摆脱了贫困,他们对父母的态度也是180度大转弯—贫穷曾经限制了他们的孝心。
郭刚赚了钱,立刻在大连买房子,让一双儿女在城市接受教育,这一点他很坚持。儿子初中毕业,成绩不好,想到他的公司做事,被郭刚连打带骂逼着继续学习,毕业后去了日本,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做主厨。女儿大学毕业,在一家三甲医院做护士。他说,自己最大的骄傲就是让儿女成为城里人,摆脱了郭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命运。
不只是郭刚,通过努力改变自己、改变子女的命运几乎是所有农民工的夙愿,也是这部“励志大片”最动人的部分。杜姣是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博士生,也是农民工的女儿。她通过读书离开农村,如今是研究农村问题的学者。
回看父母的一生,这位农民的女儿满怀感恩:“我的父母只是众多农民中最为普通的一员,但结合近几年到全国各地农村调查的经历,我愈发发现,他们同样也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一员。”杜姣说,让子女接受教育向上流动、为儿子建房成家等,是我国绝大部分农民所共有的人生任务和奋斗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们愿意背井离乡、忍受分离之苦,愿意去到陌生的城市,愿意承受各种辛苦。他们的生活不是绝望地等待,而是充满了积极向上和奋勇拼搏的希望。
放眼村庄那一幢幢的新楼房,看着为过年做准备的那些忙碌身影,想象着年后他们又将奔赴各个城市打工挣钱的样子,这样一派生气勃勃、富有生命力的景象,试想谁能不为之动容!
杜姣说,父母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生命,“但,我却能感受到他们那重重的生命能量,这种厚重感不比任何人单薄。”
未来:有期待
毫无疑问,农民工推动了整个国家城市化的进程。2018年,中国社科院人口经济研究所专家拿出了一份报告,让我们看到了农民工这支产业大军的威力:劳动力流动对GDP贡献率达21%,没有城市户口的农民工已占第二产业的57.6%,商业和餐饮业的52.6%,加工制造业的68.2%,建筑业的79.8%。换言之,如果没有农民工,超过一半的饭店要停业,近七成的生产厂家要关门,近八成的大楼建不起来。
不过,他们在城市经历的并非都是希望与光明。
自2003年农妇熊德明向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寻求帮助讨薪事件开始,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社会问题凸显,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于建筑、制造、煤矿企业等。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民工讨薪的新闻经常见诸报端。为此,维护农民工劳动报酬权益也成为一个重大的民生问题。
对此,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特别是2016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多次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完善法律制度,加强执法检查,切实维护农民工合法权益。
2016年1月17日,国务院办公厅专门印发了《关于全面治理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的意见》,我们叫国办发1号文件。《意见》中明确提出,到2020年,要形成制度完备、责任落实、监管有力的治理格局,使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得到根本遏制,基本实现无拖欠。
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相应的制度出台。如今,不管在哪儿打工,都必须签订劳动合同,确保农民工的合法权益得到保障;每个城市都有专门为农民工提供义务法律援助的机构,让他们在出现拖欠工资、工伤等问题时,不再无助。
除了工资外,很多农民工最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有一天干不动了,拿什么来保障自己的生活?1999年,深圳成为全国第一个承认农民工购买城镇职工社保的城市,2010年之后,这项政策在全国铺开。这一政策的实施也意味着很多农民工有了自己的社保,完成了从进城务工人员到新产业工人的身份转换。
2019年7月,50岁的刘小燕领到了第一个月3200元的退休金,喜极而泣。1988年,她跟随新婚的老公来到深圳打工,31年了,他们从青春年少走到如今的发已斑白。真金白银的退休金对于刘小燕来说,不仅意味着晚年保障,更是城市给她的一个身份,一个她用31年的辛劳换来的、令她骄傲的退休工人的身份。
前面提到的郭刚也已经告别建筑行业5年了,如今在老家盖了5间宽敞现代的大房子,每天种种菜养养花,去水库钓钓鱼,招待那些从城里来的朋友,这些人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羡慕郭刚这样的田园生活,但郭刚很清楚,这样的田园生活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国家的支持得来的,真正实现了老有所依。
相较于在办公室工作的人,农民工所处的工作环境往往更加复杂和危险,因此,健康也成了绕不开的话题,尤其是一些行业特有的职业病,给健康带来很大危害。比如前文提到的刘廷玉在2012年被确诊患上了“尘肺病”,还有常见的膝盖、关节等疾病。
对此,国家积极出台政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措施就是建立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2009年,我国确立新农合作为农村基本医疗保障制度的地位;2017年,各级财政在2016年的基础上对新农合的人均补助标准提高30元,达到了450元。在政策的扶持下,确保每个农民工都看得起病。
老解在工地上做了一辈子小工,因为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儿,膝盖磨损严重。要是以前,他肯定就不治了,怕花不起这钱。如今,有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一万多块钱。他不再犹豫,前不久刚做了膝盖置换手术,已经能自如行走了。社会组织也积极参与其中,比如针对尘肺病,著名调查记者王克勤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共同发起了“大爱清尘·寻救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给予患病农民工很多帮助和支持。
此外,“留守儿童”也是农民工大潮之下催生的一个社会之痛。2003年9月,经国务院同意,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教育部、中央编办、公安部、发展改革委、财政部、劳动保障部《关于进一步做好进城务工就业农民子女义务教育工作的意见》,要求充分发挥全日制公办中小学的接收主渠道作用,尽可能多地接收进城务工就业农民子女就学,学校要做到进城务工就业农民子女与城市学生一视同仁。这一意见的实施极大地解决了广大农民工的现实问题,也改变了他们子女的命运。城市或许是农民工的异乡,但却慢慢成为他们下一代的家乡。
大量农业人口进入城市转为非农人口,是任何一个工业化国家都必经的城市化进程。完成这个进程,英国用了150年,美国用了100年,日本用了60年,韩国用了25年,有着庞大农业人口的中國要用多少年尚不可知。在这段漫长的进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办法与政策一直在为他们扫除羁绊,提供保障。这条道路充满挑战,但也必将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