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说

刘继荣

我也要谢谢你，允我陪你看春天早晨的月亮，陪你触摸自北向南吹来的风。

雪人说：我是来关照你的

那天，女儿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喜欢一个人。窗外，大雪初霁，落日浑圆。

我停下手里的活，从厨房出来，听这少女讲述如诗情怀：只要靠近此人，所有沮丧土崩瓦解，心尖尖上千朵万朵压枝低。听到他声音，整个人化作氢气球，扶摇直上，可以一直飞到白云的深处。我惊叹：“哇！真是太美妙了。”女儿笑得欢畅，这位高三学生很辛苦，整日抿着唇努力，上一次她笑声朗朗，还是在月初。

我好奇，要看男生的照片。女儿打开手机相册：冬日操场，白雪皑皑，新堆起的雪人面肥腰圆。女儿与一位清瘦少年，笑盈盈地与雪人合影。我假装糊涂，打趣道：“喂，入你法眼的是哪个？是大胖子雪人还是小瘦子男生？”女儿笑得滑下凳子。十几岁真好，可以滚在地上笑，依然娇憨可人。

我发现，女儿的头侧向雪人的唇，似在谛听，便问道：“雪人悄悄对你说些什么？”女儿笑眼弯弯：“雪人说，它是来关照我的，关照我心里美好的人与事。”我戏谑道：“你的守护者一到春天就会逃跑，不如换成旁边那株梧桐树，不动不摇，坚如磐石。”女儿认真地分辩道：“雪人不是逃跑，是变成了天上的云，它会一直守护我。”人在某些时候，会特别柔软，特别烂漫，一颗心宛如荷叶上的露珠。

我指着照片上的男生，笑说：“嗯，是个帅气小生。”“从没见过这么帅的人吧？”女儿一味憨笑，眼睛像宝石般生出光彩。过了一会儿，她叹一口气，说：“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他才看不到我，哼！”我愣了一下：原来是暗恋。

这场暗恋如春风来袭，四野花发。我那一向对衣饰漫不经心的女儿，在买东西时变得挑剔，发卡要买粉色桃心的，与心境相配;雪地靴要买小一码的，这样脚会显得秀气。我好意提醒：“脚趾会磨出泡，脚后跟会痛。”她才不管，她只要漂亮。我当机立断地付钱，有些苦，当吃则吃，谁还不曾为漂亮犯过蠢呢。

雪人说：美好的事情流着眼泪也要去看

才不到3天，她就甩掉鞋子，拔掉发卡，气哼哼地说：“妈妈，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雪人偷懒了，它并没有保佑我。”我好气又好笑：关雪人什么事呢，那样一个清白无辜的胖子，无端端被委以重任，还莫名被指责，真冤。

过了一会儿，她收起张牙舞爪的样子，小声咕哝道：“原来，我是这么不起眼啊。”女儿缩小身体，像一粒豌豆，想回到荚壳里藏起来。她掩住脸，抽了一下鼻子，我以为她要哭一场，赶紧把肩膀送过去。谁知她瓮声瓮气道：“妈妈，我们晚饭吃什么？”我想笑，但没敢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净惦记着吃。

吃了热汤热菜，她又恢复了元气，抖擞起精神背单词。據说，那位男生的英语是一流的，女儿打算冲刺一下，与他比肩而立。但仅仅奋斗了一周，女儿就沮丧地告诉我，操场上那个雪人已经化了，而那位少年也有了喜欢的人，女生是高一年级的，也是高高瘦瘦，戴着眼镜，他俩每天一起去餐厅吃饭，课间休息时，男生总会站在走廊上为女生讲题。

女儿说，她心里的山河訇然瓦解，破碎成一片一片的，有时，一天心碎好几遍。这情景，就像是小时候感冒发烧，体温起起落落，我守着她，整夜不寐。我希望，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不用将难过深藏起来，不用躲到无人之处哭泣，那些尖锐的疼痛和茫然的挫败感，都能被好好地抚慰。

紧接着，大大小小的考试如呼啸的地铁，将她载往新的站点，再也无暇忧伤。日子赶着日子，仿佛昨晚还是寒风彻骨，几阵暖风吹过，一下子就春风拂面，杏花落满头。

有一日，女儿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在我耳边且说且叹。原来，那两人并未相恋，那位高高瘦瘦的女生有听障，男生一直都在帮助她。今天课间操后，那位女生的助听器丢了，急得哭起来，男生立即帮忙找寻。女儿说：“他举起助听器的那一刻，整个春天的阳光都洒落在他身上，真可爱呀。”女儿开心得不得了，我担心道：“嘿，过一阵子，事情有变，你可别又哭唧唧，赖到雪人头上，人家已经融化了。”

这小孩按着胸口，俏皮地回应：“不，雪人一直在我心里。它说，美好的事情，流着眼泪也要去看！”像有羽毛拂过我心，这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呀，于得失间，于悲喜间，她从来都没有停止生长。

雪人说：每个人都在成长

班里要组织春游，女儿听说男生喜欢吃青团，但又不知他爱咸抑或爱甜，急得不得了。这好办，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她去超市，各买了几只。

春游归来，女儿给我看空空的饭盒，说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像踏过千山万水那般走过去，还没开口呢，那帮男生就一拥而上地开抢了，她的意中人连青团的边儿都没沾到。她掩住嘴，笑得什么似的。咦，她的心变结实了，即便摔到地上骨碌碌滚几圈，也不会轻易破碎了。

女儿给我看春游照片，她的镜头里，那位少年穿青衫，立于斑驳树影里，像油画里的人。她像个大人般地说：“他要申请国外的大学，我们将会远远分开，但那也没关系，他还在地球上，想见的话，自然有机会。”女儿东一句，西一句，看似零碎散乱，实则在梳理着自己的思绪。解铃还须系铃人。

而我，是她情感电台的忠实听众，虚妄的不点破，痴狂的不嘲笑，让这小孩所有的悲喜都能妥当安放。

6月里，大考将至，女儿愈加发奋，整日坐在书桌前，几乎坐到全身发僵，她笑说自己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我心里不安，怕她学出病来。到了晚上，硬是拖这小孩出去散步，她气急败坏，连连抱怨我捣乱，我只是笑。

当她看到美丽夜空时，一下子呆住，满天浮云低垂，被月光照亮，似童话里的十二座城池。女儿欢呼：“哇，这些云，就是我的雪人变成的吧。”她蓦然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一个微笑，抱住我，在我耳畔低声道：“谢谢妈妈，其实，你就是我的雪人。”

我有一点儿震动，又有一点儿开心。我也要谢谢你，允我陪你看春天早晨的月亮，陪你触摸自北而南吹来的风，你赠予的这份信任，是我生命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