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葵
有一天,孩子拿着一本《小王子》来让我读。刚刚读了几分钟,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本书好像不是写给孩子看的。
《小王子》的第一章是作者六岁那年的一段经历,作者读到了一条大蟒蛇如何吞食怪兽的故事。惊诧于蟒蛇居然能把那么大的怪兽吞下去,然后再花半年的时间来待在原地消化。于是,作者放飞想象,专门画了一幅“蟒蛇吞象”的轮廓图。当他异常兴奋地把这幅作品展示给成年人看,并且得意地问他们“怕不怕”时,成年人都很不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怕一顶草帽。
确实,从轮廓看,吞了象的蛇,就像一顶草帽,哪怕在“草帽”的一侧帽檐下有个代表蛇眼睛的小黑点。
“大人总是需要解释”,作者写道。从这句话开始,大人和孩子的不同逐渐呈现出来。大人和孩子有许多不同,作者始终把这幅“蟒蛇吞象图”看成能够测试大人和孩子的工具。而且这个工具,似乎很有效度。
孩子一眼明白这是一幅“蟒蛇吞象”图。当日后由于飞机失事在沙漠中偶遇小王子时,作者给他展示这幅童年的得意之作时,小王子说:“我才不要吞了大象的蟒蛇,蟒蛇非常危险,大象非常笨重……”
蟒蛇非常危险,大象非常笨重。这种有趣的对照,正是促使作者创作“蟒蛇吞象图”的最初动因。小王子的回答,也让作者在“水顶多够喝七天”的沙漠中,心灵如饱饮清洌甘泉。
为何大人和孩子会如此的不同?机智的作者始终没有说出来。点题而不破题,这是《小王子》这本书的特色。如果点破了,也就不再是童书了。
我小心揣测,这个“蟒蛇吞象图”的寓意,大概是指成年人和孩子的视角常常不同—“大人”们看事情,总是去看结果;而孩子们则醉心于过程。评价结果的关键指标为是否有用,而衡量过程的重要指标则为是否美好有趣。从有用的角度出发,“蟒蛇吞象图”很容易会被视作一顶能够遮阳的草帽;而从“有趣”这个角度来衡量,就会发现其中蛇和象的有趣故事。
可不是么?公园里常常能看见刚能走稳的小女孩,拿着奶粉勺从一处挑土,蹒跚地跑到另一处做“蛋糕”,并乐此不疲。如果以结果衡量,最终的成品,在成人眼里还是一团土;如果用过程衡量,孩子们收获了“做蛋糕”的快乐。更大一些的男孩子们,在风里互相追逐,如果其中一个捡了落叶作为自己的“武器”,另一个就往往会哈哈大笑,并抓起另一片叶子,说:“来比试”。这些孩子喜欢的事儿,有用吗?用大人的眼光看,似乎真的没用,但是这个过程实在养心。
大人的世界里,游戏规则变了。过程不再那么重要,换句话说,人们对于过程的认识,更多取决于结果。在同意接受微软收购的新闻发布会上,诺基亚CEO曾经说了一句话:“we didnt do anything wrong, but somehow, we lost(我們什么也没有做错,但是不知怎地,我们输了)”。说完这句话,CEO本人和管理团队都伤心落泪。
在成人的世界里,对过程的评价往往取决于结果。如果有一个好结果,且过程中还节省了精力,那就是智慧;过程中花费了很多精力,则是努力。如果结果不好,精力投入少了,是努力不够;精力投入多了,是能力欠缺。以结果来衡量过程,人们倾向于否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存在。
“有用”与否,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实在是太重要了。人们拿着这个尺子,四处测量。
有时候是衡量某个物品。曾经看到一个很理性的家长,手里拿着孩子曾经玩过的玩具,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东西没用了,留在家里占地方,得扔了”。尽管孩子的眼睛一直紧盯着那个玩具,家长还是“嗖”地把玩具扔进了垃圾箱。
有时,成人们还拿着那把“有用与无用”的尺子评判某种动物或者植物。小时候,院子里有一种叶子长长,会结出红红的草籽,一簇一簇生长的草。拿着草籽轻轻一捏,会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孩子们都很喜爱捏草籽游戏。那时候的我往往舍不得捏,生怕捏光了就没有了。后来那种草慢慢就越来越少见,因为它既不是水果,也不是名贵的花木,需要让出自己的地盘。
成人们还拿着“有用与无用”的尺子审视他人。“我这一生都完了,就一个这么没用的孩子”,在我的咨询生涯中,这是最残酷的一句话。被父母认定为“没用”的孩子,在和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往往是退缩的,而不是父母期盼的生机勃勃的样子。
也许意识不到,但是成人也常常拿这把尺子在自己身上比划—“我没用”这三个字比情绪低落本身更能够预测一个人是否抑郁。人有两种属性,一个是所谓的“万物之灵”,即认识和评价这个世界的主体;另一个是被认识被评价的客体。当说出“我没用”的时候,显然,把自己视作了一个客体。
客体的所谓价值,与客体本身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很大程度取决于被评价者的需要和嗜好。就好比一块“躺”在河滩的石头。在许多人眼里是一块和其它石头无异的普通石块,但是在喜欢造型打磨砚台的老师傅慧眼打量下,可能就是一块宝物。
如果个体把自己的价值安放到外面,而不是在自己身上,能够不抑郁吗?抑郁和抑郁症不一样,前者指症状;而后者则是一种诊断,症状只是诊断的要素之一。受抑郁症状影响的,显然不仅是那些符合抑郁诊断的人。我们的文化对于精神疾患的接受程度不高,因此同样是抑郁,东方人和西方人抱怨的症状会有些许文化差异。除了面对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我们不太习惯谈自己是否抑郁这个话题;但是我们却很容易说自己好像处于“亚健康状态”。
而那些注重过程的孩子,我们往往用“神兽”这个词来描述他们生龙活虎的状态。他们身上的神奇之处,也恰恰是成年人非常缺乏的东西。
孩子们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也许,对于过程和结果的看法,才是作者通过“蟒蛇吞象图”想要跟成年人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