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主实用到行政理性:垃圾焚烧争议中的微博行动者与话语变迁

2020-07-23 01:55季诚浩
关键词:行动者垃圾焚烧议题

戴 佳,季诚浩

一、引 言

伴随着中国经济快速发展而出现的环境污染加剧,以及公众风险意识的不断提升,环境风险在近年逐渐衍生、累积,造成了一系列冲突性事件。其中,垃圾焚烧作为一种新型生活垃圾处置方式被推广,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批评的焦点在于垃圾焚烧技术造成的潜在健康威胁,例如颗粒物和二噁英的排放等等[1]。这一争议成为多数反垃圾焚烧抗争运动的缘由①在北京、广州和吴江等地垃圾焚烧建设项目的抗争运动中,政府声明垃圾焚烧采用了无污染技术,但是公众对此持质疑态度,要求环评信息公开和终止项目建设。为此,地方公众开展了游行抗议活动,并充分利用社交媒体表达意见,引发社会热议,最终影响了垃圾焚烧项目的建设计划。。

围绕垃圾焚烧议题的公共沟通与传播过程也出现了困境。一方面,政府部门或专家宣传强调垃圾焚烧技术的先进性,以及垃圾焚烧发电项目无害的观点,强调行政决策与实施的合法性,然而决策过程与信息的透明度欠缺,招致民众的质疑;另一方面,一些媒体及非政府组织片面强调风险却未进行及时有效的解释与沟通,造成了民众的恐慌心理,导致一些邻避行动。官方与民间对此争议长期存在冲突性观点,政府信任面临挑战,民众的意见也难以进入决策通道。

本文旨在探索围绕垃圾焚烧议题的官方与民间话语竞争过程的特点,尤其是竞争过程如何通过社交媒体这一“流动空间”发生与发展,最终塑造关于议题的社会认知。本文考察了2013—2017年参与议题的行动者社会网络及其话语网络,追踪其结构性变化以及话语竞争的动态过程,希望以此为实现畅通有效的风险沟通及政策传播提供参考与借鉴。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问题

(一)中国环境政治中的多元话语竞争

环境话语分析是理解和厘清环境政治的一种方法[2](P9-10)。话语被定义为“一种理解世界的共享方式,能够被赞同它的人用于解释某些信息,并把这些信息连接成连贯的情节或阐释,从而帮助人们形成常识和塑造认知”[2](P9)。因此,话语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意义赋予的过程,是行动者根据自身的目标诉求,从复杂情境中提炼的简要“故事线”,以此来解释复杂的叙事[3]。

在环境议题与环境政治中,由于行动者的利益与诉求复杂性,存在多元话语的交锋。例如,德雷泽克认为,环境话语中的冲突主要表现为环境替代性话语对于工业主义的主导话语之间的竞争。围绕这个冲突,他提供了一套对环境话语进行分类的标准:第一个维度依据替代性话语偏离工业主义的主导话语的程度,区分为改良主义或激进主义话语。第二个维度依据替代性话语的风格,区分为基于工业社会政治经济框架的平庸话语,或寻求重新定义这一框架的富有想象力的话语[2](P13-17)。德雷泽克认为这两个维度包含四类环境话语(如表1所示)①德雷泽克将环境话语分为“解决问题”、“可持续性”、“生存主义”和“绿色激进主义”。其中,“解决问题”和“可持续性”话语都是改良主义的话语,因为二者都承认工业主义的经济政治现状,但认为环境话语需要由环境政策的影响者们进行某些务实的调整。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认为环境话语应该平淡温和,而后者则采用了富有想象力的方法来解决环境和经济价值之间的矛盾。与此相反,“生存主义”和“绿色激进主义”属于激进的话语,因为二者都认为在工业主义的框架之下,经济增长和权力关系将永远受到挑战,因此应该拒绝工业社会的基本结构。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提出的解决方案仍表现出囿于工业主义约束的平淡无奇(例如,行政控制和基于科学的决策),而后者则对环境及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提出了较为激进的观点(例如,承受经济倒退,环境优先于一切)。。

表1 环境话语的分类

在中国目前的环境风险沟通与治理中,最为突出的是“解决问题”的话语②由于中国公民社会相对薄弱,激进话语的结构性条件缺乏,因此追求权力再分配和社会结构重构的“生存主义”和“绿色激进主义”话语较少出现。“可持续性”话语因偏向以富有想象力的方法来解决环境和经济价值之间的矛盾,对具体问题的关注度较弱、时间紧迫性要求相对更低,因此也并不突出。。因为务实地“解决问题”,即着眼于处理即将出现或业已存在的风险、通过协商寻找问题解决之道,不仅符合当今中国环境治理的需要,而且也是各级政府最为迫切的行政任务。

依据参与话语的核心相关利益者的身份,“解决问题”的环境话语可以细分为行政理性主义、民主实用主义与经济理性主义话语[4](P27)。行政理性主义强调专家而不是公民或生产者/消费者在解决社会问题中的作用,并强调等级制的社会关系而不是平等或竞争关系[2](P85)。换言之,它强调治理中的权力层级以及专家决策。经济理性主义强调通过市场机制来实现公共目标、解决环境问题。民主实用主义则强调非专家主导的公共协商,通过吸纳多方意见与合作的方式进行治理。

参与话语的核心相关利益者的身份决定了“解决问题”的话语视角不尽相同。中国官方环境治理话语通常具有行政理性的特征,依靠专家决策,通过行政监督、审批、管理等举措来防治环境问题;通过政策立法来规划权威标准。例如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中国有效减少了二氧化硫排放,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赖于中国政府基于科层制框架下的行政治理而得以实现[5]。这是一种以行政管理、专家认可和监管为特征的官方环境话语,主要目标是使党和政府的政策合法化,通过专家背书及行政命令来促使地方与中央保持行动一致。国外研究中关于中国环境治理实现“生态现代化”的判断,正是基于对这样一种治理方式的认可[6]。

然而,一些学者认为行政理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环境威权主义”[7]:官方决策往往由行政官员与专家议定、行政强制实施,而较少纳入公众的意见。在维护社会稳定的压力之下[8],反对性的民间意见很难见诸于大众视野,由此可能导致决策过程封闭、决策脱离真实社会需求,以及对公众能力、意见与利益的轻视[9]。与此同时,由于环境基础设施建设高度依赖行政理性与跨地域协同,旨在通过市场机制来实现环境公共目标的经济理性主义话语在中国也较少出现。

与政府对于行政理性话语的强调相反,民间环境话语则更多地追求“民主实用性”,强调在问题沟通与解决过程中政府内外人士参与的交互影响,包括在政策制定、立法辩论和项目论证过程中,诸如讨论、谈判、曝光和质疑等各种实现沟通、达成目标的实用手段[2](P122)。由于政府信息公开和决策透明的机制尚未完善,民间环境话语经常追问社会正义和质疑政府作为[10](P35-38)。因此,民间话语往往成为针对有限和模糊的信息,倒逼政府信息公开和程序正义,解决因政策制定过程中信息不足和不透明而导致的“棘手性”难题的策略[11](P77-111)。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民主实用性也常常体现出欠缺“理性”的特点。例如在广东番禺的反垃圾焚烧抗议中,地方之间利益的冲突导致各地公众之间互相攻击、拆台和甩包袱,环境正义被相关群体自身利益绑架[12]。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官方行动者在强调政府和专家作用的行政理性主义之外,开始寻求与公众的对话与合作。例如在政府与专家决策之外出现了听证会、政府官员与市民对话与垃圾焚烧场址观摩等旨在增进政府与市民之间沟通的活动[13](P195)。由此,行政话语在中国环境话语竞争中的单一性主导地位逐渐松动,一定程度地接纳民主实用主义话语,二者互为补充,共同参与风险决策过程[13](P186-190)[14]。例如,在近年来出现的政府吸纳(Cooptation)策略中,政府通过推行“价值标准”、塑造技术“认同”等非强制性的公关或话语方式谋求与媒体和公众之间的舆论整合[15],即可视为官方行政理性与民间民主实用主义协同合作的一种新尝试。此外,中央经验与地方实验的结合,也在近年来催生了“滚动式治理(Rolling-rule Regime)”[16](P7)的出现。这一新型治理方式在中国的表现在于,政府决策过程开始采纳多元主体的信息与意见,以调整风险沟通的方式。

(二)社交媒体中的环境话语竞争

社交媒体等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及其整合议题的功能[17],创造了跨越疆界与主体的多元话语之间的“流动空间”。根据卡斯特尔的定义,“流动空间”是指通过流动而进行的共享时间的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它改变了社会实践的组织形式在传统上对物理连续性即“地方空间”(Space of Places)的依赖[18]。虽然卡斯特尔强调“流动空间”不是纯粹的电子或因特网空间,而是由电子通信网络、各种组织节点以及占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组成的网络社会特有的空间形式,但是网络空间仍可被视为网络社会中最核心的共时性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因为正是通过电信技术所实现的即时传播连续流以及全球计算机系统的节点,远距离发生的人类行为及其交互才得以实现。本文正是在此意义上,将网络空间视为一种“流动空间”。在这一流动空间中,行动者之间彼此竞争,努力将自身的目标与利益赋予其他行动者,以求最终成为主导整个网络话语的力量。这一过程正是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ANT)中的转译(Translation)过程,它意味着所有行动者在力图影响他人时都处于持续的转换与被转换过程之中,自身角色通过与其他行动者互动得到界定。最终,所有行动者通过转译被组合在一起,构建起有效的行动者网络[19](P277-303)。

行政理性话语在强调自上而下专家决策与科学治理的话语的同时,通过塑造认同和转换议题来缓解对抗和批评[15],正是转译过程的体现。首先,为了应对民间的抗争话语,官方行动者通过社交媒体进行正面舆论引导,强调政府对环境问题的重视、问责和科学治理[13](P175-176)。此外,政府还通过社交媒体收集公众意见反馈[20],成为监督者[21]。这些都有助于弱化政府的控制者形象,缩小公民和政府的距离,形成良好的伙伴关系[22],生成对话和提高对官方话语的信任[23]。

相反,民主实用的话语流动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首先,一些环保NGO和公共知识分子成为问题的披露者和批评者,体现公共意识和参与环境议题,表达抗争的价值诉求[24]。接着,风险问题的曝光往往带来信息传播的爆发式增长,继而网民通过话语接力,对被引发的话题进行信息补充或信息转换,从而使舆论持续发酵并使公众利益得到声张机会。因此,配合传统媒体对环境问题的曝光和批评,民间力量利用社交媒体极大地提高了抗争话语的社会能见度[24],迅速整合抗争性的民间话语[25],在面对媒介管控时变得更加有力和灵活[25],从而创造与官方话语竞争的机会。

由于网络行动者属性的复杂性,以及由此产生的话语属性的复杂性,上述行政理性与民主实用的话语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在竞争性的网络空间(Contesting Cyberspace)[26](P1-5)中处于持续的竞争与交互的演变之中。作为政府喉舌,政府部门及主流媒体是行政理性话语在社交媒体中的重要倡导者。公众,尤其是利益相关的城市中产阶级,是民主实用话语的践行者。而在一些较为市场化的、新闻专业主义程度较高的媒体及其网络平台中,则可能出现两种话语的交叠,以兼顾新闻宣传与传达民意之需。本文试图解读反垃圾焚烧运动中网络行动者及其话语属性的复杂性,揭示话语之间交互的动态过程,并探讨其对于中国社会舆论生态发展的意义。

(三)反垃圾焚烧运动

随着中国城镇垃圾清运量每年高速增长,目前三分之二的中国城市面临“垃圾围城”,对环境保护和公众健康构成巨大挑战[27]。为了解决生活垃圾处置问题,各级政府开始弃用传统的垃圾填埋方法,推广垃圾焚烧的办法[1]。然而,自1994年中国大陆第一座垃圾焚烧发电厂在深圳建成始,民众对垃圾焚烧项目的抵制延续至今。2009年,广州番禺的垃圾焚烧建设计划遭遇了当地居民的反对,形成了较大规模的抗争运动[12]。

在这些垃圾焚烧项目或计划中,地方政府或项目方通常强调垃圾焚烧有利生活垃圾的有效处置和再利用,且废物排放和处理符合严格的国际标准,不会产生环境污染,但是许多环保团体和公众认为政府声明缺乏准确的环境影响评估,因而产生质疑[1]。例如,在2009年广州番禺的反垃圾焚烧运动中,当地居民拉起“反对垃圾焚烧”标语在广州市政府前要求停建项目,并公开环评细节[28]。因为公众的抗议,这一项目曾一度被搁置[12]。

然而暂时的搁置并未阻挡垃圾焚烧项目的推进。2013年开始,杭州、武汉、深圳等地相继启动垃圾焚烧发电厂建设项目,各中小城市也逐步跟进。2017年,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十三五”全国城镇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规划》指出,计划到2020年底,城市生活垃圾焚烧处理能力将占无害化处理总能力的50%以上,其中东部地区达到60%以上。面对政府积极推进的决心,民众的抗议不断,垃圾焚烧在微博等社交媒体中成为热点议题,引发了大量有关环境和健康的讨论[28]。官方和民间由此在社交媒体中开展话语竞争。多元的话语类型以及多重参与行动者,共同推动了这一议题的网络流动。本文选取跨越整个议题发生与发展的2013—2017年时间段,研究多元行动者与话语的演变过程,提出两个主要的研究问题:

RQ1:从2013—2017年,围绕垃圾焚烧议题,环境行动者网络出现了哪些结构性的变化?

RQ2:从2013—2017年,围绕垃圾焚烧议题,环境话语网络出现了哪些结构性的变化?

三、研究方法

(一)抽样

本文选取议题的重要发生阵地微博作为研究对象。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网络和信息分享平台[29],微博(http://s.weibo.com/)对于热点话题的曝光、讨论、聚合和发酵具有其他媒体不可比拟的优势。同时,微博中通过“@”建立的与他人的联系以及转发和回复网络,有助于本研究对于行动者网络的勾画。所有特定议题的讨论均公开可见,且回复与讨论功能开放并能够轻易被识别[30],有助于本研究捕捉话语的内容及其交流的特点。另外,伴随着杭州、武汉、深圳等地相继启动垃圾焚烧发电厂建设项目,垃圾焚烧从2013年开始引发了公共知识分子、环保人士、当地居民、普通公众、媒体以及政府部门的广泛讨论。直到2017年,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十三五”全国城镇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规划》,垃圾焚烧项目建设目标和办法开始确定,议题热度逐渐下降。所以,本文以“垃圾焚烧”为关键词进行搜索,选取了2013—2017年的新浪微博共计131 333条。为了分析最为集中的话语与行动者之间网络的互动与竞争,最终只选取转发量超过10次的微博,共计9 564条。

(二)社会网络分析

社会网络分析(SNA)是通过网络结构图研究社会结构的过程,它通常通过分析节点(网络中的个体参与者)以及连接它们的关系来表征网络结构[31]。社会网络分析被广泛应用于社交媒体研究当中[32]。本文参考Murthy等的研究,通过微博中的“提及”符号(@)来分析网络关系,其中“@”符号通常出现在提及和转发的原文内容之中,是创建和识别网络的关键机制[33]。在获得结构化的数据之后,我们运用可视化软件Gephi,通过连接与聚类两个维度来描述网络结构。为了捕捉不同行动者与话语之间的互动和竞争关系的历时性变化,本文对特征向量中心度最高的20个节点和权重最高的10条边的节点标签进行可视化,并且以年度为单位,呈现出主要节点和边在时间线上的动态变化。

(三)语义网络分析

本文采用语义网络分析来分析社交媒体中的话语,包括以下步骤:首先,将收集的微博正文基于Jieba语义库进行中文分词,在过滤停用词后保留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其次,运用Wordij 3.0软件,通过测量文本共现的频率对文本进行了关系分析。为了呈现最重要的词语节点和最重要的词语关系,我们不但筛选出了在样本中出现10次及10次以上的词语,也通过设定三词窗口计算词语共现的频率,筛选出在配对词语中出现10次及10次以上的词语。为了呈现语义网络变化的最理想结果,避免语义网络中的所有节点围绕某一个绝对中心从而影响进一步的分析与判断,“垃圾分类”这一关键词被排除在外[37]。接着,我们使用节点的度(Node Degree)来测量节点的大小,选出语义网络中节点度大于或等于10的节点,利用Gephi进行可视化。

为了尽可能还原文本的语境并达到对于语义的精确理解,我们在可视化语义网络分析之外,还根据显著节点和边,找到对应或相关的微博帖子进行质化的文本分析[38]。

四、研究发现

(一)描述性分析

微博数量反映了垃圾焚烧议题在社交媒体上的热度(如图1所示)。从2013年到2017年反垃圾焚烧运动引起显著社会反响的几年时间里,2015年微博数量最少(690条),而2016年显著增加,达到峰值(4 159条)。

以2015年为临界点,微博帖子同质化程度迥异。此前原创内容的微博数量占各年度微博总数的比例较大,维持在90%左右。但是在2016年微博帖子数量虽然骤增,原创内容比例却大幅下滑,仅占总数的20.9%。2017年原创内容的比例也仅为32.5%。

总体而言,相较于垃圾焚烧议题发生之初的前三年,2016年的微博帖子数量虽然显著增加,但是原创内容却急剧减少,更多的雷同内容出现。

图1 垃圾焚烧议题2013—2017年微博数量

(二)社会网络:民间行动者的式微

根据2013—2017年行动者网络的连接数量和聚类系数可知,2013—2014年的关键行动者即中心节点连接数量和聚集程度相对较高,而2015—2017年则相对较低。这表明在议题出现初期,行动者之间形成了较大规模且联系紧密的网络。随着时间推移,行动者之间连接频次逐渐减少,连接也越来越疏松。

图2表明,网络的连接数量在2014年达到顶峰,然后逐渐减少,2015、2016和2017年的网络连接数量逐年下降。

图2 2013—2017年微博网络连接数

与此相应,参与该议题讨论的行动者在微博的凝聚程度随着时间变化有所下降。行动者聚类系数在2014年达到顶峰,然后逐渐减少,2015、2016和2017年的网络聚类系数较低。

为了进一步展现社会网络结构变化的过程,图3中的年度截面图显示了2013—2017年的社会网络。纵观2013—2017年,占据中心节点位置的主要行动者包括民间行动者、官方网络平台,以及较为市场化的、新闻专业主义程度较高的媒体账号。

图3 2013—2017垃圾焚烧议题的社会网络

其中,“毛达1977”①“毛达1977”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环境史研究方向),本名“毛达”,最早曝光垃圾焚烧污染并且要求信息公开的活跃分子。、“光头的阿加西”②“光头的阿加西”是最早曝光垃圾焚烧污染问题的环保人士之一,后逐渐参与政府的环境科普与宣传工作。、“冯永锋”、“立雯nu”、“公众环境研究中心马军”③“立雯nu”原名陈立雯,曾在美国南加大学习中国垃圾分类和回收历史;冯永峰,“自然大学”发起人,先就职于环保行动者协作中心;“公众环境研究中心马军”是《中国水危机》作者、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三人皆是积极参与垃圾焚烧讨论的公共知识分子。等公共知识分子,以及“垃圾分类指引”、“环评公众参与网”等环保NGO账号,“深圳龙岗居民”④“深圳龙岗居民”是深圳龙岗垃圾焚烧厂项目的民间抗议者,长期追踪该项目在当地的进展,主要进行污染曝光和要求信息公开。、“滨江环保”⑤“滨江环保”是杭州滨江垃圾焚烧项目的民间抗议者,长期关注该项目在当地的进展。等地方账号,因与政府组织并无任何隶属关系,因此我们认为他们总体上代表了民间力量。

另外一些账号属于官方或媒体的网络平台,例如“中国政府网”、“中国环境部”、“学习小组”、“中国环境报”、“新华网”。这些账号或直接隶属于政府部门,或为部门直属的新闻机构,或是作为政府喉舌的主流媒体,因此可以统一将其视为官方行动者。此外,介于民间与官方之间,还有一些市场化的、新闻专业主义程度较高的媒体账号,例如“新京报”、“财新网”和“澎湃新闻”等。

研究发现,从2013年至2017年,这三类行动者在网络结构中的地位呈现此消彼长的态势。在2013—2014年,代表民间力量的公共知识分子和环保账号之间的互动和连接数量较多,而且频率较高。“毛达1977”、“冯永峰”、“光头阿加西”、“垃圾分类指引”、“立雯nu”等是非常重要的网络节点,入度与出度均较高,意味着这些节点在网络中既有较高的被关注程度与吸引力,同时也很活跃地与他人取得关联,在网络中具有较强的交际性与积极性。从2015年开始,虽然这些民间行动者的网络关系和聚集度都开始大幅下降,但仍然活跃在社交媒体中。

到了2016—2017年,民间行动者节点之间的联系与互动明显减少。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正值网络反腐热潮持续,反腐微博活跃,其中以“反腐动态-态哥”和“中国反腐媒体”为代表。“深圳龙岗居民”在曝光地方问题、诉求环境正义的过程中,经常主动“@”这两个节点。即便如此,除了“深圳龙岗居民”这一节点频繁地与其他节点进行连接,大多数民间节点已然消失或不再活跃,早年民间行动者之间连接频度与聚集程度均明显减弱。

与此同时,官方阵营中的行动者(“中国政府网”、“学习小组”、“中国环境报”、“新华网”)及市场化的媒体(“新京报”“财新网”、“澎湃新闻”)逐渐成为新的重要节点,且彼此之间存在较为频繁的互动。但是到2017年,媒体又几乎集体退场。原因之一可能是舆论焦点被转移(至“垃圾分类”,见下文),媒体对垃圾焚烧的注意力已经消散。

这一变化可以概括为:以2015年为临界点,民间行动者逐渐退场,彼此之间的连接及聚集程度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官方行动者及市场化媒体频繁地参与到网络中。但是总体而言,官方行动者及市场化媒体在后期所引起的舆论声势已经远不如当初的民间行动者。

(三)话语网络:官方与民间的竞争

随着行动者网络出现的结构性变化,环境话语之间的竞争也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如图4所示,在2013—2017年的语义网络中,不但存在节点的出入度变化,而且早期疏松的网络结构逐渐变得紧密而交互。

图4 2013—2017年垃圾焚烧议题的语义网络

1.2013—2015:“民主实用主义”的质疑与挑战。如图4所示,在2013和2014年,体现“问题化”垃圾焚烧项目的词语出现,包括“有毒”、“癌症”、“二噁英”、“刺鼻”、“烟气”、“毒气”等,表明这一时期的话语中已经大量出现对于垃圾焚烧潜在威胁的关注与忧虑。“问题化”的契机可能来自于当时在杭州、武汉和广州等地推广的垃圾焚烧发电项目遭到民众的抗议,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便是垃圾焚烧可能危害人体健康。这一时期民间行动者也经常针对垃圾焚烧的危害进行讨论和互动,例如“毛达1977”、“元创环保姚磊”等人指出垃圾焚烧产生的飞灰中富含重金属和二噁英,以及焚烧垃圾后的炉底渣具有毒害性等。“问题化”垃圾焚烧的另一个重要方式,是质疑政府隐瞒垃圾焚烧的危害,并提出程序正义和信息公开的诉求,所以“信息”和“公开”两个节点在这一时期也存在较为紧密的连接。

有趣的是,在社会网络中曾处于中心位置的“毛达1977”,在语义网络中也赫然在目。毛达成为一个节点,是由于他在垃圾焚烧污染的议题中与他人互动频繁,甚至遭到其他人的质疑。例如,另一个具有较高出度与入度的节点“光头阿加西”经常对毛达的言论进行反驳,认为毛达的反对意见是不理性、不科学的,是对垃圾焚烧的妖魔化。

“光头阿加西”与毛达之间的矛盾,体现了民主实用话语的非理性一面。各方的自由辩论虽然增加了议题的可见性,但是也使得议题更为分散、冲突,因而缺乏持久的凝聚力。其结果是,2015年相关微博的数量减少,节点和连接的数目也减少,“有毒”、“污染”、“癌症”等节点变小,同时“毛达”这一节点也消失。总体上,语义网络的规模减小,“民主实用主义”的声音开始减弱。

2.2016—2017:“行政理性主义”的浮现。从图4可知,2016年之后各个语义节点之间的交互性增强,逐渐形成一个紧密的语义网络。与之前的议题大体一致,但这一阶段的语义突显了地方情境。“深圳市”、“深圳”、“拟建”、“产业园”等节点反映出此时的讨论聚焦在深圳市龙岗区拟建产业园中的垃圾焚烧发电项目。这一时期的话语开始浮现出“行政理性主义”特点,包含科学管理、专家顾问和规制政策的声音出现,体现对垃圾焚烧环境治理的科学化、“合法化”的促进过程。

首先,民间行动者开始利用“科学管理”、“专家顾问”等话语来建构议题。正如图4中的“专家”、“颗粒物”、“政府”、“技术”、“国家”等节点所指,针对深圳市龙岗区拟建产业园中的垃圾焚烧发电项目,“深圳龙岗居民”对政府污染治理标准和专家观点进行了质疑,并开始关注“可持续性”。与此同时,官方行动者也回应公众的质疑,重要语义节点包括“环保部”、“意见”、“技术”、“标准”等,体现规制政策和科学管理的合理性与有效性。

与民间和官方的清晰的话语转变趋势相反,市场化媒体的话语变化似乎有些捉摸不定。虽然总体而言以2015年为转折点,“新京报”、“澎湃”和“财新网”早期都以民主实用的话语居多,后期以行政理性话语居多,但是2016年后仍然出现了少许民主实用主义的话语。例如,澎湃新闻报道深圳龙岗区坪地上坑塘的部分居民一纸诉状,将深圳市人居环境委员会告上了法庭。财新网发布的帖子中也追问“频繁出现的、明显低于成本的新厂招投标,能否真正带来环保?”当然,与早期的民主实用主义话语不同的是,2016年后这些市场化媒体的发布的内容中多了“理性”的成分,对于垃圾焚烧的质疑均基于事实就事论事,积极寻求解决方案,而不是像早期的民间行动者那样经常陷入情绪化的争论之中。

纵观2013至2017年话语网络结构的变化,其特点可以总结为:首先,民主实用主义话语中的激进表达(如“有毒”、“癌症”)呈现减弱趋势。与此同时,行政理性主义话语(如“科学”、“规划”)逐渐浮现。当然,市场化媒体在后期仍旧在一定程度上使用着民主实用主义话语。其次,垃圾焚烧话题呈现了一定的关注周期,议题从发起到活跃讨论,之后热度逐渐衰减,但个案的出现(如深圳龙岗项目)仍然会放大相关话语的使用热度与行为者之间的互动程度。

(四)传播中的流动:垃圾“分类”作为共识

从2013到2017年,关于垃圾焚烧的社会网络与语义网络都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微博逐渐为官方与民间话语互相交织和融合提供了一个“流动空间”,创造了行动者与话语双重沟通与渗透的机会(如表2所示)。2013—2015年,民间环保行动者在网络中发挥了核心节点的作用,节点聚集度较高且存在大量的互动。与此同时,“垃圾焚烧”的语义网络呈现出鲜明的民主实用主义特点,往往诉诸公众质询、程序正义、问题曝光等方式对抗潜在的环境风险。但是,虽然这一时期的语义网络的原创内容比例高,网络中各节点却较为独立和分散,表明话语的凝聚力有限。在2016—2017年,“垃圾焚烧”议题网络中的行动者互动减少,聚集度减弱。此外,这一时期微博内容的同质性增强,而且各个节点之间联系紧密,形成了较为统一且交互的话语体系。

表2 微博作为“流动空间”:2013—2017

一个显著的现象是,从2015年开始,“分类”出现在语义网络中,到了2016年和2017年,“垃圾处理”、垃圾“分类”甚至比“焚烧”在语义网络中的位置更为显著。这是由于反垃圾焚烧运动中,政府的吸纳策略成功地将议题的焦点转向“垃圾分类”。在官方行动者和主流媒体指出垃圾分类是解决垃圾焚烧污染的办法之后,民间行动者开始认同和接受,就连一直持有对抗姿态的民间环保人士“深圳龙岗居民”也开始讨论垃圾分类的益处。由此,官方与民间话语形成了一个共识,即垃圾分类有利于减排污染。这一现象可以理解为官方的“行政理性主义”与民间的“民主实用主义”话语交融的结果,由彼此冲突、对立的话语,在特定的解决方式上最终达成共识。

这一过程体现了信息“流动”的实质:政府在坚持规制和管理的基础之上,通过了解民间行动者并沟通吸收民间话语,调整环境治理的方式。而民间在经历问题曝光、质疑、维权批评之后,也逐渐理解与接受行政逻辑,更多地主动与官方建立关系,诉诸理性和科学的问题解决方式,对官方话语的抵触逐渐减弱,最终,科学治理和专家意见等固定的话语方式成为常态,整个话语体系更加交互融合。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旨在探索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之下,在官方和民间舆论场分裂、主流与公众舆论冲突竞争中,新兴的社交媒体如何带来多元话语之间的竞争与合作,从而促进社会热点议题的发生与发展并促进问题的解决。借用卡斯特尔的“流动空间”概念,我们尤为关心的问题是社交媒体如何创造一个开放交流的空间,实现话语之间的互相渗透与竞争,让原本属于官方与民间两个不同空间的行动者发生共时性连接,促进信息的自由流动,从而创造沟通与对话的机会。

通过对2013—2017年垃圾焚烧议题的社会网络分析,我们发现行动者结构发生了变化:在议题出现初期,行动者由民间抗议者构成,彼此之间形成了较大规模且联系紧密的网络。随着时间推移,连接频次减少,连接也越来越疏松。因此,行动者网络的互动性和聚集度随着时间推移呈现的是下降态势。与此相反的另一趋势是,2016—2017年,官方行动者逐步进入到网络中,并不断集结,彼此之间增强了联系。民间力量也更多地与官方行动者产生互动。最终,激进的公共知识分子和民间力量内部的互动减少,反而开始积极主动地连接官方和主流媒体,跟随甚至支持官方话语。

伴随民间抗议者的退场和民间同盟的瓦解,环境话语的类型也发生了改变。以2015年为临界点,此前语义网络节点之间缺乏紧密的连接,议题较为分散,而之后则各个节点之间连接增强,形成一个交互的、紧密的语义网络。民间抗争力量在聚集之初多采用民主实用话语,通过问题曝光、知情权维权、程序正义和信息公开诉求等,呼吁环境治理中的民主原则。但是,随着政府通过“行政理性主义”话语重塑关于垃圾焚烧的价值标准和技术认同,强调曝光、质疑和对抗的“民主实用主义”话语开始弱化,逐渐接纳行政理性主义特点,包含科学管理、专家顾问和规制政策等。最终,科学管理和专家意见等内容被逐渐认可,民间与官方的话语体系更加交互。

值得注意的是,市场化媒体的介入,为两种话语的变化趋势增加了一些变数,但是激进话语减弱、行政理性主义的话语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这一总体趋势依旧明显。究其原因,首先,正如数据所呈现的,民间与官方行动者就“垃圾分类”达成了有限共识,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双方对“垃圾焚烧”的认知分歧,从而导致激进话语的减少。其次,近年来中国政府开始严格控制环境风险与污染,并联合新的参与者,采纳新的治理手段,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公众需求,从而削弱了表达质疑和反对的民间声音[36]。另外,自2015年开始,环保NGO以及民间环保人士行动不再将主要精力放在抗争行动上,而是转向推动环保立法和法规实施。最后,中国政府开始注重网络空间的安全防护,引导更加理性、科学和有序的公众讨论,减少了环境风险事件中的直接对抗[37]。这些近年来的社会结构和舆论环境变化,都是导致行动者网络和话语变迁的潜在因素。所以,综合考量,民主实用主义话语的弱化、行政理性主义话语的参与,并非简单意味着民间力量的退缩和政府的控制加强,而是政府与民众共同谋求解决环境问题而合作的体现。

本文的研究发现为转型期中国如何应对环境议题的冲突和形成良好的沟通机制提供了参考和借鉴。当环境风险事件在社交媒体发酵,公众的利益诉求以及民主权利意识将引发对政府的不信任甚至社会混乱,而官方需要维护社会稳定和消解社会抗争,二者之间的矛盾似难避免。传统媒介中官方和民间话语经常处于对立状态:官方强调维稳和服从,民间则抗争和反对。作为“流动空间”,社交媒体通过聚合多元的行动者,既为政府话语的转译以及对抗争话语的吸纳和瓦解提供通道,又为民间话语提供无法经由其他渠道而获得的表达机会,最终促进行动者与多元话语之间的包容性互动。由此,诉求一致的话语与自主的话语,支配的话语和反抗的话语形成交叠,在流动空间中互相渗透[18],社交媒体在此意义上也提供了革新话语权力格局的政治机会。

本文的不足之处在于:首先,我们承认社交媒体空间里的行动者互动和话语内容不能代表议题发展和变迁的全部机理,比如政府在现实社会中对抗争力量的管控、行动者背后的利益驱动以及社交媒体平台的筛选和监管机制等可能影响议题发展的因素,均无法通过网络或语义分析进行深入考察,因此未来的研究还需要加强田野研究及对相关行动者的深度访谈,对本研究的发现进行佐证与充实;其次,垃圾焚烧带来的环境风险主要涉及化学气体和颗粒物排放,具有长期性但并非即时可见,这也是垃圾焚烧议题经年累月不断发酵,而本研究得以揭示其中的行动者与话语结构的动态演变规律的原因。然而,对于具有明显即刻风险的环境污染议题(比如核能污染)的发生发展过程,本研究的结论尚待检验和补充。关于环境风险议题的更为精确和一般性的传播规律,有待将不同类型的环境风险的研究发现结合起来进行归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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