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复旦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皖西地区是安徽省西部大别山区一市四县的统称,即六安市与下辖的霍山县、舒城县、霍邱县和金寨县。本文所说的“皖西大别山区”,亦称皖西丘陵山地,地域范围主要包括清代的六安州和安庆府,可参见图1。关于徽商在皖西大别山区的活动,迄今所知比较系统的资料仅见有《嘉庆朝我徽郡在六安创建会馆兴讼底稿》抄本。(1)原件藏安徽省黄山学院图书馆,标点本收入李琳琦、梁仁志整理 :《徽商会馆公所征信录汇编》,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范金民教授撰有《清代徽商与经营地民众的纠纷——六安徽州会馆案》一文(《安徽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对该书有较为全面的研究。从中可见,清嘉庆年间,徽商“在六安州城地方开设典铺、银庄数百家”,还有杂货、钱店、油坊、盐店、茶叶、粮食和衣庄等。对此,清乾隆《六安州志》在描述当地的经济状况时这样写道:“工作技艺,非土著所长。凡宫室器具,悉取办外郡,故城市村墟僦食者所在多有。商所货粟米、竹木、茶耳、药草诸物,盐筴则来自淮阳,徽人掌之,土居无兴贩者。”(2)乾隆《六安州志》卷6《风俗》,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 471页。由此可见,在六安各地执掌商界牛耳者,皆是外地的商人。其中的盐商,则是来自“淮阳”(应指苏北的淮、扬一带)的徽商。(3)清乾隆歙县《岑山渡程氏支谱》末有:“岑山渡派转迁于外,略辑以备查考”,首列迁往六安州、霍山等地的程氏家族成员,这些人可能就与盐业经营有关。参见王振忠主编 :《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17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02页。
图1 清代皖西大别山区及邻近区域示意图(27)文中插图,承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李甜博士协助清绘,特此谨申谢忱!
就现有资料来看,徽商在六安从事茶业经营,至少可以上溯至明代。(4)程胤万、程胤兆编 :《程仲权先生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该书收录《六安州菊花店建茶庵募缘疏》,反映了徽商在六安州一带的活动。及至清代前期,两地的交流更显密切。乾隆《霍山县志》记载:“茶本山货属,以茶为冠,其品之最上者曰银针,次曰雀舌,又次曰梅花片,曰兰花头,曰松萝。”其中的“松萝”是对徽州制茶工艺的摹仿,“仿徽茗之□,但徽制截□,霍制金叶”。(5)乾隆《霍山县志》卷7之2《物产志·货属》,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 825—826页。而在徽州府祁门县,则仿照皖西的六安茶发展出一种名叫“安茶”的茶叶,远销岭南及东南亚地区。晚清时期,李光庭有“金粉装饰门面华,徽商竞货六安茶”的说法(6)李光庭 :《乡言解颐》卷5《物部下·开门七事》,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8页。,状摹了徽商在京城销售六安茶的盛况。对此,光绪《霍山县志》中亦提及该处茶业经营与徽州的相互影响:“近徽郡仿外洋,以机器烘焙,制精工省,颇获其利。本邑绅商如能集股设公司,精其制造,则利权操之在我,诸弊不禁自除矣。西人亦云:霍茶香味较胜徽产。”(7)光绪《霍山县志》卷2《地理志下·物产》,台湾成文出版社1974年版,第189页。该书同卷亦提及:“货之属,茶为第一……南乡之雾迷尖、挂龙尖二山左右所产为一邑最。采制既精,价亦倍于各乡。茶商就地收买,倩女工捡提,分配花色,装以大篓,运至苏州。苏商薰以珠兰、茉莉,转由内洋至营口,分售东三省一带,近亦有与徽产出外洋者。次则东北乡与西南近城一带,多北运至亳州及周家口,半薰茉莉,转售京都、山西、山东。”(第183页)从花茶的制作工艺及其程序来看,显然受徽州的影响颇大,这与徽商在当地的活动密切相关。从此处的“西人亦云”来看,霍山一带生产的茶叶,曾与徽茶一起运销外洋。
除了茶叶经营方面的相互借鉴和影响之外,徽商对皖西地区商业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光绪《霍山县志》记载:“夫古所谓四民者,士、农与工、商也。今邑中所号为土著者,耕读而外,无所事事,凡贸迁工作,无往非仰承楚、豫、徽、英、潜、太之人。”(8)光绪《霍山县志》卷2《地理志下·物产》,第212—213页。当时霍山县隶属于六安直隶州,这则史料反映出徽州与六安一带密切的联系。(9)光绪《霍山县志》卷11《人物志下·流寓》(第838—846页)中,收录了不少徽州人的事迹。
除了六安州之外,在安庆府一带也有不少徽商的活动。关于这一点,资料颇为零星。所见比较早的一条资料提及,明成化、嘉靖间,休宁商人汪平山在安庆、潜山、桐城一带从事粮食贸易。(10)休宁《方塘汪氏宗谱墓志铭》,转引自张海鹏、王廷元主编 :《徽商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3—274页。及至清代,资料则稍显丰富。如“枞阳为桐城首镇……舟车来往,百货俱集,多以贸易为业,徽宁商贾最多”(11)道光《桐城续修县志》卷1《乡镇》,台湾成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38页。,反映了19世纪中叶徽商在桐城首镇枞阳一带的活动。至于具体的行当,如从事盐业经营,清康熙歙县盐商余锡《疏文誓章稿》抄本中就提及:“父到安庆开创盐店,起于康熙戊申年,初挂友善旗号,系安徽抚院张公,发本与程上慎太翁营运。上慎太翁与祖同铭(?)好友,故托父往皖掌管。”(12)王振忠主编 :《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24册,第103页。此处的“程上慎”,即康熙年间的淮南盐务总商程量入(歙县岑山渡人)(13)关于歙县岑山渡程氏,参见王振忠 :《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修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9—52页。,可见它的运营资本应为官商资本。此外,类似的盐商还有江嘉谟(字仲书,号勉亭),“嗣随父办鹾皖江,公开诚布公,不欺不贰,克襄父业”。(14)歙县《济阳江氏族谱》卷9《清州同知覃恩貤封武义大夫南安参将嘉谟公原传》,转引自张海鹏、王廷元主编 :《明清徽商资料选编》,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137页。及至晚清时期,徽商程希辕在安庆枞阳一带开设合和盐行,开栈之日,竟打出“钦差大臣”的幌子(15)《清穆宗实录》卷115,同治三年九月辛亥条,《清实录》第47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53页,详见王振忠 :《从民间文献看晚清的两淮盐政史——以歙县程桓生家族文献为中心》,《安徽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据推测应是利用了与曾国藩的关系,亦属官商合作的一个例子。
除了盐商之外,黟县二都江村人汪廷琛于同治年间“贸易于潜山县钱布业”。(16)民国《黟县四志》卷7《人物·武略》,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页。另外,笔者收藏的一份阄书抄件提及:“……四弟熉系汪殿华姻亲,带往六安州马头集大有杂货店惟业,不料于咸丰三年被贼掳去,至今杳无音信,不知存亡。”同治十年(1871年),他的其他四个兄弟集聚于皖垣(即安庆),共同妥议,将祖遗房产、田地和产业等加以阄分。阄书不仅提及其家人在六安州一带的活动,而且兄弟数人皆聚集于安庆商议分家事宜,可见他们一家在皖西大别山区的活动由来已久。特别是在文书末尾,还署有“凭亲尊”(中人)和“代笔”的名字,分别为舒尧达和舒凤鸣(亲表弟),从姓氏上推测,上述诸人应当来自徽州府的黟县。此外还有的史料提及徽州人在皖西地区的贸易活动,如:
方如珽,字子正,环山人。祖慕塘,以贾殁潜山,丁明季兵阻,榇不得归,旋失所在。如珽少即具寻墓志,而苦无的所,往还数数,饮泣而已。久之,询于适程姓之姑,姑盖自潜山归嫁者,时年已七十,知如珽寻墓,亦愿偕往。至复茫然,或有言乱后枯骨无数,僧某以普同塔瘗之。或又言某石洞有敝棺。如珽偕姑入,棺无题识,亦难识矣。俄而得髻簪一于鬖鬖乱发中,姑乃大恸曰:“是矣!此簪为敛,我年十四时见之,此来非我未死,无人知也。”如珽于是悲喜交集,重市棺衾,敛而归焉。(17)③道光《徽州府志》卷12之4《人物志·孝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94、512页。
这段文字讲述了歙县环山人方如珽前往潜山寻找祖父遗骨的故事,谈到其祖父方慕塘于明末曾在潜山经商,还提及从潜山归嫁徽州的“程姓之姑”,都从侧面反映了徽州与安庆府潜山县的交流。
另外,道光《徽州府志》还记载:“汪士铨,字子芳,霞溪人。家素贫,母洪氏孕士铨时,父惟墀贸易潜山,财被劫,不得归。铨生十龄,未见父,朝夕忧思。稍长,请母命往访,得迎归。”(18)③道光《徽州府志》卷12之4《人物志·孝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94、512页。这是说康熙年间的汪如铨,父亲前往潜山经商,因财物被劫而难以返乡。类似在异乡穷困潦倒的徽商,想来不在少数。
此外,更多史料是涉及徽商在皖西地区的慈善活动。譬如,嘉庆《休宁县志》记载:“朱德粲,字英三,珰坑街人。贾于皖,尝成潜山县石梁,造救生船于大江以拯溺。制水桶于皖城以救火灾,并置义地,施茶汤,保姜氏子,赎许氏女,义行甚重。”(19)嘉庆《休宁县志》卷15《人物·尚义》,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440页。这里的“皖城”,亦即安庆府城。同治《黟县三志》亦载:“史世椿,字延龄,九都金钗人。少清贫,商皖起家。……在皖于救生局捐钱布,于体仁局施棺。道光中,皖水灾,刘抚部韵柯时守安庆,令世椿督赈,筹画周密,全活为多。”(20)同治《黟县三志》卷7《人物志·尚义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页。这两条史料都涉及徽商在安庆的慈善活动。除了第二条提及的皖城体仁局之外,潜山也有类似性质的同仁局。例如,民国《潜山县志》就提及当地的同仁局,“在五显巷,新安同人捐赀设立,施送棺木,今废。”(21)⑦民国《潜山县志》卷5《公局》,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4、85页。从表述来看,这里应该讲述的是清代情形。关于同仁局,该志还提及:“同仁局公所堂舍在六都坂,嘉庆十七年由钱、孙、汪、朱、程、储各姓倡办……因其路当孔道,故联络之捐资筹款,收取界内业户移庄田费,置买义山、义田,每年备办棺匣,贫难殡殓,赴局领葬,及山原草泽暴骨露尸,随时给棺掩埋。其外来流丐,量计人口给散,不得在境骚扰等情,请示勒碑。迄今历置田租二百十余石,择人轮管,奉行不怠。”(22)⑦民国《潜山县志》卷5《公局》,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4、85页。从史料提供的信息来看,此一同仁局应位于乡间,是徽商与当地士绅合作经营的慈善事业。
另外,民国《怀宁县志》还提及:“徽州会馆在大墨子巷,徽州人公立。”(23)民国《怀宁县志》卷4《会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7页。怀宁是清代安庆府治之所在,此处的徽州会馆建于何时不得而知,不过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应有不少徽州人活跃其间。(24)民国《怀宁县志》卷9《祠祭》(第155页)载:“汪爷庙在赵家巷,祀越国公汪华。”1921年,胡适前往安庆讲学,受到徽州同乡会的欢迎,在彼此交往中,胡适十分注意徽州旅外人事,根据他的观察,“省城徽州人不多,黟县人稍多,约有四五百人,绩溪人只有二十左右,黟县人颇占势力,商会的会长程囗囗[振钧],就是黟县人。”(25)《胡适的日记》,转引自王文岭 :《陶行知年谱长编》,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页。这种情况虽指怀宁一地,但也大致反映了徽人在安庆府的人数状况。
安徽省城“黟县人稍多”之情形,与黟县与皖西各地的交通密切相关。在传统时代,黟县对外交通的陆路主要有“宁池古道”“羊栈岭古道”“章岭古道”“方家岭古道”“西武岭古道”“渔亭古道”和“阜岭古道”等,其中的“方家岭古道”和“西武岭古道”皆是直接通往安庆的道路(26)参见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黟县志》,光明日报出版社1983年版,第234页。,较之徽州其他县份,两地的交通显然更为近便。而本文所研究的《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就与黟县徽商有关。
《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1册,收入笔者主编的《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28)王振忠主编 :《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1册,第481—509页。,全书虽然不到30页,但内容却相当丰富,收录了数份原始文书,生动、翔实地记录了徽商在皖西大别山区的贸易活动与诉讼纠纷。
《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中收录的第一份文书为:
具知单衙前镇七社人等,原[缘]我地田少人多,贫苦者多靠挑驮为生活之计,是以我等邀动同类之人,约于十月初一日,齐至关圣庙,酌议花钱若干,起匾[扁]担之会。凡往英、霍、六安、石牌、安庆等处,挑运来去杂货等项以及茯苓,所有挑抬力价,每处至每处,大家公同商酌:一则我地挑抬之钱,不致外方人得;二则贫苦竭力之人,不致束手受困。凡我同人,务宜踊跃向前,不宜缩后,每名各带米半升、钱若干。嗣后难以入禁,勿谓言之不早也。
光绪廿一年九月二十七日七社公具
衙前镇即今安徽省岳西县治之所在,是大别山区的一个小镇,原属潜山县,1936年析潜、太、霍、舒四县边地设立新县,因“适居潜岳之西”,故名岳西县。晚清时期,该处位于潜山县北一百里,地少人多,许多人以挑担为生。
上述文书提及,衙前镇等地挑夫的活动范围,北至六安、霍山,西至英山,南到石牌、安庆。所挑运的货物,包括“杂货”以及作为药材的伏苓。关于“杂货”,根据民国时期的调查,潜山县山内的松材多烧制成炭,以便搬运,所出薪炭,除供给本地外,也运销于安庆。薪炭之外,运出外销者还有皮油、漆、油桐等。皮油即桕油,可以制烛及皂,当地榨油坊颇多,榨出之油,皆运至安庆出售。此外,潜山朴席、纸等也有一些出产。(29)周昌映 :《安徽潜太两县森林视察记(附茯苓培养法)》,《农林新报》第11卷第10、11期,1934年。此调查虽然稍晚,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当地的“杂货”流通状况。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九月二十七日,衙前镇的地缘性组织——七社成员相互串连,拟于十月初一日到关帝庙成立“[匾]扁担会”,共同商定挑抬的工钱。此次议定的结果,即第二份文书所述:
具知单衙前七社人等,缘我地人烟稠密,贫苦者半以挑驮为生涯,向有老议,量地远近,酌派力钱,均以制钱交兑。兹恐老议废弛,爰约同人,复申前议条规列后,开计[计开]:
一、议衙前至水吼岭,粗货十八两秤,每百斤派力钱,抬者二五,挑者力足钱二百文;由水吼岭至衙前,十六两秤,抬者力足钱二百五十文,挑者派力足钱二百文;
一、议由衙镇至潜城,十六两秤,每百(30)百,原文作“伯”,以下统一径改。斤议力足钱五百;至石牌,每百斤派力钱七百文;至黄泥港,每百斤派力足钱六百文;至磨子潭,力足钱七百;至英山县,每百斤力足钱壹千二百文;至六安州,派力足钱一千五百文,挑油者加钱一百文,议不除伙;至安庆府,每百斤力足钱壹千二百文;至宿松陈家岭,每百斤派力足钱壹千四百文;
一、议至徐家桥,每百斤派力足钱一千四百文;
一、议各处力钱,均以制钱交兑,如有循情私收禁钱,公同处罚;
一、议承挑者,不能舞弊,走失货物,如有此弊,着本挑者、抬者赔出,重罚;
一、议所有进出货物,无论何处人夫,一体搬运。兹因约议不无花销,派定七社内,每担抽大钱廿文,每抬抽大钱卅文;境外每挑抽大钱卅文,每抬抽大钱四十文。其所抽之费,由领议者结算,抽费期于明年清明日停止。
光绪廿一年十月初二日七社公具
这份文书进一步指出,衙前一带人烟稠密,贫苦者有一半以挑担运货为生。挑货的范围,除了前述的几个地点外,还有西南的宿松陈家岭一带。此外,还特别提及挑油者。潜山出产麻油、菜油、桐油、茶子油和棉核油等,其中,以芝麻榨者为麻油,以菜子榨者为菜油(亦称香油),木棉核榨者曰棉油,桐子榨者曰桐油,茶子榨者曰茶油。此外,还有乌桕子榨者曰皮油、落油。从方志记载来看,在安庆府,油的买卖应是一桩较大的生意。(31)关于这一点,民国《怀宁县志》卷6《物产》(第110页)中有较为详细的描述。挑油者之所以需要特别加价,或许是因为较之其他货物,所挑之油常有泼洒之虞,需要格外小心。
衙前七社共同商议决定,对所有进出货物抽取一定比例的费用,用于七社公议条规的相关开支。由上揭知单可见,在此之前,衙前七社就有相关的“老规”,此时则重申前议。由此可见,挑夫的相关组织及规章俗例可能由来已久。
此处提及,从衙前至水吼岭,使用的是粗货十八两秤,而从水吼岭至衙前,则用十六两秤。按旧制,一市斤等于十六两,用十八两的秤称东西,整斤没变,斤以下的不准,卖零时沾光,买零时吃亏。民间有“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指人没什么见识,只知蛮横胡来。(32)高歌东编著 :《汉语描述语辞典》,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55页。从来往不同的度量工具来看,衙前与水吼岭之间的双向贸易,在货物品质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文书中提到的水吼岭又称水口岭,亦即今水吼镇,因潜水于此骤转,涛声如吼而得名。清人金梦先有《水吼岭道中》诗曰:“乌道多崎石,游人费苦心,山高日落早,溪浅水痕深。峻岭难移步,寒梅应可寻,石龛才小憩,梵呗有余音。”根据诗歌的自注,当地“每午后即不见日”。(33)乾隆《潜山县志》卷20《艺文志·国朝诗》,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329页。此处距离潜山县城24公里,山高峰险,云遮雾绕,漫山遍野生长着许多名贵的中药材,如灵芝、石耳、白芨、石戽、山枝、乌药和枸杞等。水吼岭西面与现在的岳西县接壤,直到本世纪,仍因交通不便,该县的天堂、响肠、五河、菖蒲等地的土特产及民众日常生活之必需品,皆由水吼岭进出,山路靠人肩挑,水路则有赖于竹簰转运。(34)林斗山 :《水吼岭漫话》,《潜山文史资料》第3辑,潜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3年编印,第273—275页。以盐业运输为例,民国时期,北盐南销,在水吼岭设有司事二名。而在清代,这一带的盐都是由徽商垄断。根据徽州文书抄本《疏文誓章稿》记载,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安庆盐店发往潜山县水吼岭的一批淮盐,尽化乌有,其原因可能是沉船或是被抢之类的天灾人祸。水吼岭是潜水河上运输的终点,山区所需的盐都必须在此上岸,进而挑进山区各处分发销售。(35)江巧珍、孙承平 :《徽州盐商个案研究:〈疏文誓章稿〉剖析》,《清史研究》2005年第1期。
关于当地的货物经营,有一些与药材相关。民国《潜山县志》提及一位精通内外科的医生李世林,他一生医治好许多人,特别是碰上那些贫苦无资者,往往为之代偿药值,到其人去世时,还欠水吼岭吴同兴店的一些药价尚未清偿,后者有鉴于李世林所买之药皆用以救人,就只要了药价的一半。(36)民国《潜山县志》卷19《笃行》,第321页。可见,水吼岭一带应开设有一些药店,而从当地盛产药材的情况来看,可能是从事药材批发。
除了水吼岭外,文书中还提及几处市镇。如“有水筏通怀宁县石牌镇”,可见其时的货物运输有一些是通过水筏走水路。再如黄泥港,即今黄泥镇,位于潜山县南部、长河北岸,为舟楫贸易之重要港口,既是四邻物产的集散地,更是上通太湖和今岳西,下达怀宁、安庆的天然良港,迄今仍为潜山、怀宁和太湖三县的农贸中心。(37)民国《潜山县志》卷2《市镇》(第39页)曾描述20世纪前期的情况:“黄泥港镇,县南三十五里,与怀、太接壤,商铺二百余家,有警察局、警佐,有邮局,有厘卡,商货以棉布、米谷、竹簟为大宗。”而磨子潭镇,则位于霍山县南六十里。
综上所述,衙前镇一带挑夫的活动范围较广,而从上述的两份文书来看,扁担会的组织颇为严密,该会成立之次日,即散发了知单。
针对衙前镇扁担会的挑战,侨寓当地的徽商很快便制定了相应的策略及应对措施:
立议合衙镇铺户人等,缘我等贸易潜北,凡南北各路杂货,必须挑抬,始便通商,其脚力身工,计斤扣钱,向有定例,毋许增减。今因该地挑抬人等,请凭地方,议加力钱,并阻境外挑抬,实有不便,是以公仝商酌,请凭合地议定搬运货物力钱条规,逐一列后。
针对扁担会的抬价,徽商分别对从安庆省城、石牌、黄泥港、潜山县城、水吼岭、霍山磨子潭、六安州、英山县和宿松县陈家桥等地到衙前镇的挑抬力钱,分别提出了不同的主张,并规定:“承挑者倘有藉端滋事,公同理论。至一切花费,照老议摊派,不得遗累经手之人。”从“照老议摊派”来看,与衙前七社一样,徽州铺户也有约定俗成的规范,以处理贸易活动中的日常纠纷。
另,该文发布于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七日,参与立议的“新安铺户”包括汪永隆、汪广元、同仁堂、培元堂、汪道生、黄义茂、汪泰生、大春和、汪祥隆、长春堂。而从前引第一份文书中提到的茯苓来看,此处的同仁堂、培元堂、大春和、长春堂等,应是徽商在当地所开药店之名。
康熙《潜山县志》曾提及,当地的药类主要有何首乌、黄精、茯苓、贝母、五蓓子、天南星、苍术、白术、五加皮、天门冬、麦冬、天麻、马蹄香和茜草等。(38)康熙《潜山县志》卷4《方物》,第274页。根据当代医学的研究,大别山区因气候温和,雨水充沛,地貌类型复杂多样,适宜于多种野生动、植物之繁衍和生长。这里是安徽省中药材最重要的基地之一,迄今已在大别山区发现野生、家种和家养的中药材品种近1800种,约占安徽省中药材总量的80%,其中岳西1136种,金寨1360多种,霍山1735种。(39)李典友 :《大别山区中药材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对策》,《生物学杂志》第17卷第2期,2000年。在历史时期,徽商在皖西大别山区各地开有不少药店。例如,根据地方文史资料记载,在黄泥镇有一同仁堂药店,开张于清嘉庆二年(1797年),开创者为程、胡二姓股东,后子孙世业,迄至1956年合作化时为止,共存续了194年。(40)汪亚英 :《黄泥镇变迁》,潜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 :《潜山文史资料》第3辑,第272页。而从程、胡二姓来看,基本上可以判断其人原籍应来自徽州。至于此同仁堂与上文提及的“新安铺户”有何关系,因书阙有间而难以确知。不过,结合前引民国《潜山县志》的相关记载来看,无论是水吼岭还是衙前镇,都分布着一些药店,而这些药店的主人,有不少就来自徽州。
文书中提及,土著挑夫曾“请凭地方,议加力钱”,似乎说明他们得到了地方上某种势力的支持。而在文书落款的“新安铺户”之后,也列有“凭绅”的名单,包括储蓉塘、金荣高、朱锦堂、储玉相、萧成龙、储春和、王联科、金享之、储秉璋、方贞修、方享五、储廷植、储聘章、储宜春、储晓湖、储荣枝、程含章、储鼎臣、储章甫、汪石渠、谢訏谟、刘正安、朱从仁、胡叶吉、程从之和程子文。其中的储姓、方姓等,应当都是当地的土著绅商。列名文书者共计26人,其中“打圈八人未作押,其余之人均作押了”,具体说来,仍有储蓉塘、储春和、王联科、储廷植、储聘章、储鼎臣、谢訏谟和刘正安共八人,其中储姓者共五人未曾画押,约占三分之一弱。由此可见,虽然侨寓徽商希望得到当地绅士的认可,但结果并不能完全如愿。
过了数日,当地的“新安铺户”(包括同仁、培元、长春、永隆、道生、又茂、大春和、广元、泰生和祥隆)又立一议:
立议新安铺户人等,情因我帮贸易衙镇,往来货物挑抬者,向系各铺择取老成之人,力钱多寡,量地远近,历年于兹,相安无异。突于十月初一日,有储雍元、方德全、程宝贤、储振基鸠合众人,倡立私议,增加力钱,并阻境外之人不得挑抬,及有胆敢抽厘等弊。我等恐因多事,旋凭书院理处,伊仍恃众不遵,是以公同酌议,请示禀官。所有花销,照股摊派,不得贻累经手之人。
潜山北乡的天堂书院,在原潜山县治北百里的衙前镇,现为岳西县衙前老街东坡岭。另外,云溪书院,在天堂腾云上街(41)民国《潜山县志》卷6《书院》,第97页。,现为岳西县腾云庙老街。可见,徽商最早是希望通过民间协调解决问题,由当地书院乡绅调解纠纷,结果没有成功,故而只能上诉官府。
根据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十四日的这份文书,“新安铺户”议定的应对措施共有三点:一是确定诉讼费用的摊派办法,“所需之钱,照二十七股摊派:永隆拾四股六厘,广元拾股四厘,同仁壹股,道生、泰生、长春、义茂、培元、祥隆、大春和共壹股”。其时,土著衙前七社是以抽厘的方式筹集资金,而侨寓徽商则是根据商家大小按股摊派。可见,在当地的徽商中,汪永隆是最大的商户,在二十七股摊派费用中占了十四股六厘;其次为汪广元,占十股四厘。二是推举了吴东函、汪礼平和汪焕章三人为具禀人员,从其他相关文件来看,三人都是具有科举功名者。三是确定了收取费用的负责人,即“敛费人胡襄衡、汪廷魁、汪永有”。由此看来,无论是经费筹措还是人员配备,相关的组织亦有条不紊。
上议中还提及:“往来货物挑抬者,向系各铺择取老成之人。”揆情度理,以衙前为中心的贸易,北至六安、霍山,南至安庆、石牌,西至望江等地,徽商雇佣的挑夫应当不仅限于衙前一地。然而,及至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归属衙前七社的土著挑夫,希望排斥来自其他地方的竞争者,并擅自抬高运输价格,从而引发了这一纠纷。到了十月二十三日,众商人再次呈词:
为纠众藐法,结党欺异,恳恩示遵,以安商贾事。生等原藉[籍]徽郡黟邑,来至贵治下北乡衙前镇开店生理,历有年久,生意往来无异。由省坦[垣]及陆地运货,并石牌镇转拨竹筏,装至治北水吼岭,堆存客栈,由栈随时雇夫,挑送各店,以免遗失,由来久矣。不意今九月间,有近镇储雍元、方得全等朋枭欺异,纠党于衙镇关圣庙内议起扁担会,凡水吼、衙前镇二处货物,必由伊等拨人搬运,不能搀越外人,并私抽厘金,胆敢议规条,知单四出。生揭呈核,该邀洞鉴。生系异地,无奈伊何,于这日初席,请绅举人储兆芹、文生方享正、地保金享之等向伊理论,伊恃党大凶横,形同化外,均莫伊何。窃思水吼岭至衙前均系陆地,路隔五十里许,若货准伊挑运,路隔甚远,又无总头,倘有遗失,坑累何追?仁宪爱民,均属一体,不求赏示究惩,截抢之祸,必在瞬息间矣。惟迫无奈何,只得粘呈伊等谕单缕情,迫叩大父师台电核作主,赏示安良,以靖地方,以通商贾,公侯万代,沾恩上禀。
呈词明确提及,在潜山一带活动的徽商皆来自黟县,并再次具体指明了衙前七社的目的。本来,从安庆府城到衙前镇的货物,既有陆运又有水运。按照惯例,水运由石牌镇下竹筏,运到水吼岭,堆积在当地的客栈中,由客栈随时雇佣挑夫,挑送到衙前客店,而从水吼岭至衙前镇,则有五十余里的陆地。现在,衙前七社成立的“扁担会”,希望能垄断其中的挑抬业务。
在前述十月二十三日的徽商呈词之后,有一注曰:
以上所呈情形,周父台言:而水吼岭之货物,由本岭人挑送;而衙前之货物,由衙镇搬送,不能阻挠。兼且储、方二人,何为夫头,又无老议,何能强挑此货?比时言过,赏示安碑。至二更之时,有房差到我帮,将所呈原词带到,我帮比言,此件公事,火速送稿出示,决不可拖久也。
此处的“周父台”,应是当时的潜山知县周凤梧,湖北咸宁人,他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赴任,连任八年,“善政累累”,官声颇佳。(42)民国《潜山县志》卷9《名宦(附政绩)》,第145页。他的调解方案是将货物运输分成两段:运往水吼岭的货物,由该岭人自行挑送;而衙前的货物,则由衙前镇搬送。当日,徽商汪礼平、汪焕章等还具禀:
具禀监生汪礼平、从九、汪焕章等,为藉议挟遵,缕恳弹压,以安商贾事。缘生等自祖在本镇开店,百余年来,货物流通,听店择取人夫,无分疆域。前月突有近镇储雍元、方德全等鸠合大众,创立议条,一切到镇之货,不准境外人挑运,并敢自加力钱,擅抽厘金,挟生等遵照,而且四处张贴知单,迫生凭绅、保理质,伊反猖狂,致令各铺不敢进货。似此加力、抽厘,区分疆界,不惟绝生等谋生之路,势必酿成祸端。恭惟总爷久任分防,民情洞悉,为此缕恳呈底细,并将储雍元等悬挂议条呈核,恳即饬兵弹压,并赐移详,以靖地方,以安商贾,是为德便,上禀。(43)抄本中之前另有一份禀文,与此内容大同小异,其后注明“此禀未用,从改”。
禀文可见,徽商在此处的活动已逾百年。因此次变故,徽商迫切期望官府出面弹压。禀中的“总爷”,应指天堂巡检司巡检。官府对此纠纷很快做出了处理:
钦加二品特授安徽潜山营天堂汛总司张,为示谕定章事。照得本年十月廿八日,据衙前铺户及挑抬人等面称,无论境内、境外一体通商情形,本总司查所属潜山县汛地,系通衢要道,惟衙前汛内首镇,该铺户在各处搬运货物,该铺无分远近,择取老成人搬运,倘力人遗漏货物,该铺比即禀报衙门,从重究办,是以佥同绅士公同酌议,按程给价,永定章程。自示之后,各宜恪遵,无得滋生事端,此示。
一、议水吼岭至汛,十八两秤,抬每百斤力足钱二百廿五文,每件百多斤为抬;
一、议水吼岭至汛,十六两秤,每百斤力足钱一百七十五文;
一、议县城至汛,每百斤力足钱五百文,挑油者加足钱一百文;
一、议安省至汛,每百斤力足钱壹千二百文;
一、议黄泥港至汛,每百斤力足钱六百文;
一、议石牌至汛,每百斤力足钱七百文;
一、议宿松陈家岭至汛,每百斤力足钱壹千一百文;
一、议磨子潭至汛,每百斤力足钱六百五十文;
示力钱均用二八净典交兑,毋分远近,均照旧章,愿望尔等恪遵。如敢故违抗,照详移县录申,通详各大宪,严加究办。莫怪本总司不仁,实凭神灵鉴察,毫不为私也,各宜凛遵毋违,特示,切切!
右仰通知。
光绪廿一年十月廿八日
潜山营天堂汛张总司出具告示,所言“二八净典”系指质量很好的铜钱。(44)戴鞍钢、黄苇主编《中国地方志经济资料汇编》一书,辑录了据称为民国《龙岩县志》卷17《实业志》所附币制考:“至铜钱之使用,分净典、沙坏两种。每千钱中,净典七、沙坏三,名三七掺。如典六、沙坏四,则名四六掺。”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1页。今查民国《龙岩县志》卷17,实未见“币制考”,出处或为传抄之讹,姑存待考。此一告示“实贴永隆店晓谕”,“永隆”也就是汪永隆,是“新安铺户”中最大的一个店铺。天堂汛之所在为天堂山,位于潜山县北140里,四壁高峻,中敞如堂,内有温泉,四时可浴。(45)乾隆《潜山县志》卷1《舆地志》,第91页。长江流域皖河水系之皖水上游的衙前河,自北流入。据民国《潜山县志》,清代天堂司衙署,原建于天堂山衙前地方,距城百里,地势低洼,被水冲坍,历年久远,未经再建,而历任之员,俱在水吼岭镇赁租民居居住,其废址则召民开种,升科注册。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由北乡士绅公输资助,巡检杜昶价买水吼岭镇王姓空房数间,永为公署。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巡检张天保重修。(46)民国《潜山县志》卷2《公署》,第34页。从巡检司之设置情况来看,衙前镇及其附近的天堂山,在某种程度上皆属潜山县政鞭长难及之处,因此,衙前七社之发难,亦令官府十分头疼。除了巡检司外,潜山县令亦出有告示:
赏戴花翎四品衔特授安庆府潜山县正堂加四级纪录十次、记大功一次周,准给示禁,以安商贾事。据衙前镇黟邑铺户、监生汪永隆、监生汪广元、汪道生、长春堂等呈称,生等原藉[籍]徽郡黟邑,来至治北衙前镇开店生理,历年往来无异,由省垣及各陆地运货,并石牌镇转拨竹筏,装至水吼岭堆存客栈,由栈随时雇夫,挑送各店,以免遗失,由来久矣。不意今九月间,有储雍然、方德全等朋枭欺异,凡水吼岭、衙前镇货物,必由伊等拨人搬运,不能搀越外人,并私议抽厘规条,意在包揽把持。生等随邀同该处绅民,并各铺户申明,各处挑抬力价,恳赏示禁,等情,到县。据此,除批示外,合行给示晓谕。为此,示仰衙前、水吼岭各处地方脚夫人等知悉,嗣后务须遵照向章脚力价值,妥为搬运,毋得借端加增需索。该铺户亦不得意外刻扣减少。至承挑之人必须老成,如有遗漏捐[损]坏情事,著落承挑之人赔偿。自示之后,倘敢故违,仍前藉端阻挠,以及从中包揽把持,一经铺户指名禀控,定即提案究惩不贷,其各凛遵无违,切切!特示。
光绪廿一年十一月初一日示
此一告示,“实贴衙前镇晓谕”,从其内容上看,明显是站在旅外徽商的立场上,希望双方遵守既有规则。因抄本《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全书不到30页,内容至此嘎然而止,我们并不清楚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一日之后的情形究竟如何。以下,只能在现有资料基础上稍作分析。
《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是在皖南发现、保存于徽州的民间文献,明显是旅外徽商抄录的文书档案。毋庸置疑,这是站在黟县徽商的立场上,有选择性地抄录相关的文书,因此,虽然属于第一手文献,但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例如,我们不完全清楚衙前七社突然组织扁担会的背景,也就无法对事件之发展做出全面的判断。不过,仅就目前的诉讼案卷来看,仍然值得进一步的讨论。
其一,从《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一书,我们可以较为细致地了解徽商与长江中下游地区茯苓贸易的具体情况,这是近现代调查史料所难以提供的。(47)据1996年版《岳西县志》(第245页)记载,民国时期,县内有养生堂、永济堂、复太堂、复生堂、仁和堂、同心堂、吴同春、汪左臣等六七十家药房和诊所。民国年间,安徽茯苓商筹集巨资,在汉口永宁巷内设立“安苓公所”,购置房产多栋,为茯苓商提供货栈和住宿之所。1916年至1937年,境内茯苓堂胡协吉、胡飞龙、吴国清、胡功业等,先后在武汉“茯苓公所”创办“同春”“和顺”“谦和”“振安”四个茯苓行,经营茯苓,主要销往香港及东南亚。
相较于长江中下游的不少市镇,皖南大别山区的绝大多数地方属于僻野荒陬,以往我们对徽商在此一区域的活动所知甚少。在明代以来徽商编纂的路程图中,也很少见到与此处相关的路程。(48)黄汴 :《天下水陆路程》卷7“大江上水由洞庭东路至云贵”的路程,经过安庆府;卷8“徽州府至湖广城路”中,也提及安庆府。参见杨正泰校注 :《天下水陆路程、天下路程图引、客商一览醒迷》,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249页。只有安庆府城,被编入全国性的路程网络中。安庆府之下,也仅有一小地名“石牌”,见于商编路程的记载。例如,《天下路程图引》卷1“芜湖由安庆转至团风镇路”:“安庆府。竹簰头搭石牌小船,八十里至石牌。如水小,就在此雇骡;如水大,竟搭船至太湖县起旱,头口钱略可省些。”(49)杨正泰校注 :《天下水陆路程、天下路程图引、客商一览醒迷》,第408页。参见同书卷1“湖广由安庆至徽州府路程”,第427页。至于六安州和安庆府境内的其他地方,幸赖具体而微的民间文书,才得以了解更为细致的徽商活动轨迹。
根据民国时期的调查,安徽的英山、潜山、太湖、六安、霍山,湖北的麻城、罗田、蕲水,河南的商城、光山诸县,是茯苓的重要产地。其中,安徽所产约占半数。(50)储韵笙 :《潜山茯苓调查纪要》,《安徽建设季刊》第1卷第1期,1933年。另据《中国各省产物调查录》,安庆府的物产主要有布、鲤鱼、茶、葛粉、茯苓、狐狸、果子狸、秋石、獭皮、獾皮和鲟鱼等(51)高阳骏一郎辑 :《中国各省产物调查录》,《新民丛报》第3卷第20期,1905年。,其中的茯苓,就产于潜山以及后来设县的岳西一带。潜山县西北多山,山陵全为沙土,夹杂石英粒极多,为安徽出产茯苓最为著名之地。关于这一点,民国《潜山县志》曰:“茯苓为出产大宗。”(52)民国《潜山县志》卷4《物产》,第82页。另据乾隆《霍山县志》的描述:“山中药味多不胜数,姑举其著者……木本以茯苓为最,然实斸于松根者,绝少山中人截老松为段,以法窖之,而生者居多,其力远不相及。药贾之老于此者,或不能辨。”(53)乾隆《霍山县志》卷7之3《物产志·货属》,第829—830页。
与潜山县相似,霍山、英山(54)民国《英山县志》卷1《地理志·胜迹》(第164页)载:“蚕丝、茯苓、皮油、粉丝,均属出产之大宗。”一带亦有不少茯苓出产。《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中提及的徽商,有一些就是活跃在皖西大别山区的“药贾”。根据民国时期的调查,“茯苓乃松材之分泌物凝结而成,为吾潜物产出口大宗,先将茯苓切成种种形状,然后分售各口岸,如平片运销上海、杭,方(块?)运销宁波,骰子则到苏州,铇片则到广州、新加坡等处。盖茯苓为除湿利水之良药,南方低湿,多以此为饮料焉。”(55)施亮功 :《潜山物产调查记》,《安徽实业杂志》续刊第4期,1917年。因丸药中需要繁多,故此销路渐广。这些茯苓大都集中安庆,再由各转运公司分别转运至汉口、上海、广东等处(56)储韵笙 :《潜山茯苓调查纪要》,《安徽建设季刊》第1卷第1期,1933年。,销路以上海、香港为最大,广东、四川次之。(57)《汉口之茯苓业》,《兴华》第26卷第46期,1929年。此外,亦出口德国和日本。(58)《汉口茯苓之贸易概况》,《工商半月刊》第2卷第20期,1930年。
茯苓为安徽省四大名贵药材之一,根据当代方志的追述,潜山县以及1936年建县的岳西县,历来就有窖茯苓的传统,其历史可以上溯至明代中叶。当地的茯苓大多由水吼区的私人药行收购,然后走水路运到上海或销往国外。在1949年以前,县内的梅城、黄泥、王河等几家药店在自己的饮片加工厂加工丸、散、膏、丹等剂型。(59)安徽省潜山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潜山县志》第23篇,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836页。岳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岳西县志》第15章,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240页。而水吼、黄泥这两处,也正是《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中所提及的,这从一个侧面证实了徽州药商在当地的活动状况。此外,黟县商人在潜山一带的活动,与汉口等地的中药业密切相关。例如,著名的叶开泰主人,就是祖籍黟县的徽州药商。(60)参见王振忠 :《叶名琛的家世与交游》,《读书》2015年第7期。
其二,《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反映了皖西大别山区居民的经济格局、居民生计、土著士绅等各类社会情况。
根据当代方志的描述,潜山、岳西一带为大别山余脉,山峦起伏,沟壑密布,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称。从农业生产来看,水吼岭一带位于低山凉湿区,山间河谷地带的山田日照偏少,总辐射量也因云雾、地形之影响而明显减弱,由于光热条件有限,且光、热、水之要素匹配不良,故通常实行一麦一稻之两熟制,有的地方冷浸田多,甚至只能一年一熟。(61)安徽省潜山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潜山县志》,第371、89页。因为农业生产条件较差,一直到晚近,潜山县还是安徽省缺粮少油的主要地区之一。(62)安徽省潜山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潜山县志》,第371、89页。在这种背景下,当地发展出比较独特的经济格局。现在岳西县五河区茅山乡小河南村高屋组,有一块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八月十八日所立的青石禁碑,其中写道:
为条漏恳补给款勒碑等事。监生蒋明辨,生员陈国泰,监生王捷、蒋如楚、蒋如蕃,子民何大有、余绍周、叶耀彩、何宇谟、蒋匡朝、崔万林等禀称:生等居西隅小河南,乃西大河源流所也,山势崎岖,每遭挖根者深掘,山地崩泄,沙泥淤塞河路,致损田庐,受害非浅。禀请给示,详载禁条,等情。据此,查前据该生蒋明辨等具禀,节经出示条禁在案。兹据前情,合再示禁。为此,仰该地保、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务遵后开禁约,各安本分,倘敢违犯,许被害之人指实禀究。但不得挟嫌诬控,及借称犯禁,邀众议罚,致滋事端。违者,查出重处。各宜凛遵毋违,特示。计开:
一、在山竹木,各拼各山,毋许超界侵伐,犯者重究;
……
一、纵放六畜践食禾苗者,究行重处;
一、毋许挖掘蕨根、葛根,违者重究;
一、窃取他人松杉、杂木、笋竹、山粮、田禾、菜果、茶麻、茯苓、塘鱼等物,并纵火烧山者,定行按究;如被窃之人并不禀官绳究,混行邀众搜查议罚滋事者,查出重处。(63)岳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岳西县志》第28章《文物》,第389页。上述引文根据本人的理解,作了一些调整。
从上文来看,早在乾隆四十七年之前,官府即就相关问题“节经出示条禁在案”,此时不过是重申而已。由此看来,当地早已形成以山林经济为主的基本格局。松杉、杂木、笋竹最为重要,其次才是山粮、田禾,此外还有茯苓等中药材资源。
禁碑中提及的“挖根者深掘”,具体指是便是“挖掘蕨根、葛根”。这是因为当地缺粮严重,农家以山粮(玉米、山芋、高梁、麦子、豆类)为主食,“若遇天灾,往往靠打橡子、挖蕨根与葛根洗粉充饥”。(64)岳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岳西县志》,第114页。这说明,当地民众的生活颇为竭蹶困窘。由于地少人稠的现状,迫使许多人不得不另觅生计。其中之一就是通过腿脚奔忙,弥补生存条件的缺陷。对此,清人张必刚在《义济渡碑》中指出:
吾潜本以山得名,而川水为多。皖水发源天堂,经龙潭至乌石堰,绕县东折而南;潜水发源五河,经水吼岭至吴塘堰,绕县南折而东。二川皆抵怀宁之西偏,始汇合为一,而潜水较皖水为尤大。(65)乾隆《潜山县志》卷22《艺文志·碑刻》,第1456页。
可见,皖水、潜水皆发源或流经潜山,因地处交通要冲,使得挑夫成了当地的一种重要生计。《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涉及的地域范围,即以潜、皖二水流经地区为中心。其中提到的天堂、水吼岭、石牌和黄泥港等,皆是位于上述二水周边的市镇。另外,“水吼岭为潜北咽喉,各路总汇”。(66)曾国藩 :《批余参将际昌禀移营进剿缘由》(咸丰十年),《曾国藩全集》(修订版),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3册,第135页。白水湾,西去水吼岭约十五里,为通霍、太诸县之孔道。咸丰九年(1859年),太平天国将领陈玉成即曾由潜山走霍山赴六安。根据晚近的调查,在霍山,山货(主要是茶)源源外运,而盐和西药等外货则随之输入。以盐为例,英山等地的食盐主要依赖霍山,常十多人、数十人成群结队,由霍山挑盐回去。因此,霍山虽仅三里小街,人口亦仅万余,但当地就有大小盐店一百余家。由于山区河床浅窄,故而只能行簰。(67)徐志明、李贤梅、杨启见、李传轼 :《皖西的簰民与茶馆及其它》,《农业考古》1998年第2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亦涉及霍山、六安一带。
晚清时期,随着生存竞争的加剧,许多下层民众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纷纷形成自己的组织,“衙前七社”即是此类的组织。由于文献不足征,我们不清楚“衙前七社”内部的运作(68)民国《潜山县志》卷30,记载县境西北清慎里有“七社庙”,或许也是类似的组织。,不过,组织“扁担会”的场所——衙前关帝庙,在方志中有所记载:“储枝杞,贡生,恤孤收族,倡修衙前关圣庙暨河西庙石桥。光绪十五年大饥,减价籴谷,乡里食其德。”(69)民国《潜山县志》卷19《笃行》,第317页。“关圣庙”应即关帝庙,是衙前镇一带比较重要的庙宇。另据当地方志记载,早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之前,水吼岭下街也有一处关圣庙。(70)乾隆《潜山县志》卷23《杂类志·寺观》,第1524页。光绪十五年(1889年)之前,储枝杞倡修衙前关圣庙的事件,较《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抄本所涉的年代要早一些。主事者储枝杞与领头组织扁担会的储雍然同姓,二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太清楚,但关圣庙与潜山土著的关系应当非同寻常。值得注意的是,当徽商求助于当地绅商时,26名绅商中,计有11名为储姓,其中有5人未画押(26名中计有8人未曾画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一些土著士绅的基本态度。作为在地士绅,他们不得不更多地顾及本地民众的生计。
其三,《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反映了徽商与皖西大别山区土著的冲突与纠纷,以及外地商帮、土著挑夫、在地士绅和地方官府之不同立场及其应对策略。
徽商作为外来的富人,在侨寓地总会引发一些纠纷乃至冲突。仅以皖西大别山区为例,《嘉庆朝我徽郡在六安创建会馆兴讼底稿》反映了侨寓徽商与土著士人的诉讼纠纷,而抄本《照抄知单议约禀帖告示稿》,则反映了晚清时期发生在皖西大别山区的一桩冲突。从书中收录的第一份文书中提及的“凡往英、霍、六安、石牌、安庆等处,挑运来去杂货等项以及茯苓”来看,事件涉及的区域颇为广泛,大致相当于清代的六安州和安庆府。
徽商居廛列市、负贩商贾,在长途或短途的贸易中,最常打交道的就是处于社会下层的挑夫、埠夫、土夫等。在不少文献中,均可看到徽商与此类人群的冲突。在清代,各地的徽商纷纷建立会馆,以加强生存竞争的能力。与此同时,随着生存竞争的加剧,许多下层民众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也纷纷形成自己的组织,以争夺此疆彼界,而“衙前七社”即是此类组织。
由于文献不足征,我们不清楚“衙前七社”内部的运作,不过,类似的组织在全国其他地方亦有发现。例如,根据当代黟县志的记载,黟县古道崎岖,车辆难行,县城和渔亭有私营的“扁担行”“水埠头”,运输路线远至大通、芜湖、屯溪、安庆、江西,力资按里程计算(71)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 :《黟县志》,第246页。,与潜山当地组织的扁担会似亦大同小异。在一些地方,埠夫对所挑运的货品类别、路途、界限范围,以及内部彼此之间股份转让的办法等,都有极为详尽的规范。(72)例如,在景德镇的“土夫生理”(扛业)也以股份的方式存在,可以相互让渡。参见王振忠 :《商帮、产业分布与城市空间——十七世纪以还景德镇徽州会馆之管理与运作研究》,《历史地理》第3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这些都说明,此类的组织应普遍存在(73)参见王振忠 :《传统时代码头挑夫的结社与生活——以契约文书为中心的考察》,待刊。,埠夫内部已形成颇为严密的组织,这就是光绪二十一年衙前镇能够组织“扁担会”的原因所在。
官府在处理两造纠纷时,通常都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既要照顾到客商的利益,又要兼顾当地土著的反弹。兹将衙前镇七社、黟县客商和官府三方拟议的力钱价格列表比较,见表1。
表1 衙前镇七社、黟县客商和官府三方拟议力钱价格比较表
表1可见,官府在处理这个纠纷时,确定的力钱价格有升有降,短程的有所上升,长程的则有所下降,有的则持平,基本上满足了双方的诉求。
从前引文本的内容来看,客商始终强调自己有雇工自由的权利,不应受挑夫对于划分经营范围的约束。而挑夫则往往认为,长期形成的经营范围赋予其特别的权利,经由他们的经营范围必须雇其承运。因此,双方都认为自己有理,互不相让。虽然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一日潜山县出具的告示中,表面上看是站在客商的立场上,但作为仲裁者,官府也尽量照顾到土著挑夫的诉求与利益,这当然与其竭力维护社会稳定的关注点有关。
官府竭力维护社会稳定,也与衙前七社所在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根据当代方志的记述,衙前七社附近的天堂,素有“七冲十三畈”之称。“冲”指丘陵地带,而“畈”则多为山间盆地,平均高程约450米。1936年以后新设的岳西县,县城所在之天堂寨坐落在衙前畈,应即本文聚焦的“衙前七社”相关的地域范围。而附近的天堂山周遭群山环抱,地势险峻,在传统时代山寨林立(迄今仍存寨址40余处),易守难攻,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曾有多次踞山凭险、筑寨抵抗的各种势力活跃其间。(74)岳西县志编纂委员会编 :《岳西县志》第25章,第350—353页。而清政府虽在此处设有天堂汛,但其衙署却并不在当地,而只能侨置于五十里外的水吼岭。这些,都使得官府在处置此类纠纷时多所忌惮,他们显然唯恐因过度施压让原本安顺、为数可观的良民无以为生,甚至落草为寇酿成大患,故殚思竭虑地在外来客商与土著挑夫之间寻求相对合理的平衡点,以期化解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