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温暖的故事比华美的言辞有力量,而最有力量的,是行动。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讲这个故事,还是我在电视台主持心理节目的时候。深夜,接到了一群学生的电话。
男生们正在篮球场上驰骋,突然辅导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揪住其中一个:“快,你家里……你得立刻回去。”
所有人都蒙了,那个男生和他身边的每位同学都才十八九岁,这是远超他们年纪与心智所能负荷的突发灾难。学校派了车,把那个男生送到车站,辅导员帮他买好了车票,然后,一群同学陪着他,等待深夜的过路车。突然间,他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同学们第一次知道,痛苦是有声音有形象而且会逐渐扩大的,他们想帮助受苦的男生,有女生輕声细语推推他说:“你别哭了……”还没说完,自己已经跟着掉下了眼泪。有男生想假装不在乎,说:“说不定没那么严重呢。”还干笑两声,那笑声太刺耳,把他自己都吓住了。终于同学们悄悄给我打电话:“该怎么安慰他?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播间里灯火通明,远远近近有几个屏幕,是不同角度的我,提醒我得一直微笑,保持最佳仪态。
我便如此,带着微笑,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一对老夫妻突然接到噩耗,是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以身殉职了。欲哭无泪的老两口,不断地接电话,街坊邻里、亲友、市长都来安慰他们:“节哀顺变。”老两口就得不断回应:“谢谢。”一遍又一遍,像永恒的流程,像机器人的自动反应,他们不会哭,也不会说别的。
这时门铃响了,老先生木着脸去开门,是一个不熟的邻居。他已经准备好要说:“谢谢。”但对方竖着一只手,让他什么都不需要说,然后告诉他:“我来帮你们擦皮鞋。”
巨大的悲伤压垮老夫妻,他们相倚而坐,没有心情和邻居客气。而邻居,就这样,把他们要出席葬礼的皮鞋擦得锃亮,将西装熨得笔挺,自作主张地下了厨房,开始煎鸡蛋。当香喷喷的鸡蛋端到老太太面前,她瞪着餐盘许久许久,像不认识这平凡的食物。老太太颤抖地拿起食物来,一张嘴,迸出来的是号哭声。
这是我小时候在杂志上读到的故事,记住它,大概是因为它别致。其他的故事往往最后要说几个金句,供我们摘抄,它没有,里面的人物没说什么值得一记的话,作者也没有。
我真懂这个故事,是当我成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时。
有一年我遭遇人生低谷,所有人说过的理性规划、温言软语,我都记得,但我最念念不忘的,是一位朋友给我电话卡上打了300元钱。
另一年,我在公交车上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有人碰碰我,递给我一瓶水。他避免看我的眼睛,说:“是没开封的。”然后匆匆下车。
……
就是这样的事让我知道了,真正的安慰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行动。你们的同学遇到了大难,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什么也别说。他要去坐夜班火车,他身上有钱吗?不够就帮他凑点儿。他带了水和方便面吗?给他买点儿。不用问他爱吃什么,自作主张就是。他从球场上直接过来的,衣服够吗?火车上可能冷……
话筒那头的少年豁然开朗:“我把我的外套给他。”
很高兴有机会讲出那个故事。温暖的故事比华美的言辞有力量,而最有力量的,是行动。
所以,当年轻女子问我,如何安慰失恋的闺蜜,我的回答是:“带她去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走走,请她喝一杯新出的奶茶。”
当不知所措的中学生问我,铁哥们中考失利,去了不够理想的高中,他想安慰,想告诉对方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这不妨碍两人间的友情,然而对方在微信上不冷不热。我的答案是:“如果住得不远,就去约他一起玩吧;如果时间不够,就把老师发的卷子定期传给他,不藏私地真心鼓励他与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朋友得了抑郁症,该说什么?是鼓励他“要坚强”,还是像现在流行的模式,接受他“不够坚强”?
这是我最近经常被问到的,我的答案是:“废话别那么多,朋友就是朋友。玩儿的时候叫上他,他不想玩儿的时候不勉强,下次继续叫他,就够了。”
很多年前,喜剧演员陈佩斯说了这样一句台词:“没什么可说的,走,都到我家喝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