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不安

叶凉初

从校门直到宿舍区，这条上千米的梧桐大道是这所三流大学唯一值得骄傲的景致，特别是初冬时节，落叶纷飞，踩在脚下“吱呀”有声，要是再下点小雨，薇安会有一种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英国北部的那座校园，冷湿、孤单，但又恰恰正好的那种无法描述的心情。

手机微信叫了一声，薇安感到自己的心也特别地一跳，取出，却是一条快递提示，说她的包裹到了，她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在网上买了一件酒红色的羊绒衫。心里微微失望。

这三个月里，与薇安微信联系最为频繁的是两个男人：五十五歲的费华清与三十岁的章杨。薇安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个在英国留学五年回国应聘到这所大学的助教。这是一所奇怪的大学，因为这么多年来它几乎没有自己真正的名字，总是某所大学的分院，某某大学苏城分院，这某某大学是经常变化的，视合作方的名称而定。这份工作，是薇安母亲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在大学里工作，听起来多么高贵有品味，对于正值青春的女孩子来说最好不过，在找对象方面是绝对加分项。可惜，事情正走向母亲希望的反面，这看似高贵体面的工作并没有带给薇安婚姻上的好运。她甚至，没有一次真正的恋爱，眼见芳华老去，这才是她真正懊恼的，至于婚姻生活，她并不像一般到了年纪的姑娘那么渴望，换句话说，她并不觉得婚姻是度过人生最好的方式。她的这种想法并不像心理学家所说的那样，来自于她父母不幸的婚姻或是什么童年心理阴影。相反，她一直觉得父母的婚姻还是可以的，比这世上大多数凑合型婚姻要强，虽然他们也吵架、冷战，但他们真正相爱，这可能要归功于父亲在四十岁那年生了重病。这么说很残忍，但很可能是事实，爱情和婚姻都不可能太持久，不然就会变味变质，走向悲剧。只是绝大部分人习惯隐忍，以儿女事业为借口，渐渐麻痹了自己。但薇安的父母，因为父亲壮年得病，却能将快要断线的爱情接回，并越加结实，在可怕的疾病面前，他们的婚姻与爱情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芒，这不失为一种幸运。薇安确信，她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她能感觉到。

父亲生病一年后，家里就剩下薇安和四十岁的母亲，那一年她读初三，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失去父亲，让青春将开的薇安体会到失恋的痛苦。而在天长日久的思念中，父亲在她的想象与设计中一天天完美起来。她和母亲很少谈论死去的父亲，好像一谈起来，要把两人的悲苦叠加起来一样，更让人不堪承受。她们只是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平静、冷清，一天又一天。

去英国留学的决定是母亲下的，她说她的朋友同事的孩子都去了国外留学，她不想薇安因为失去父亲而失去这样的机会。她们不富有，母亲为此卖掉了一套房子，母亲说，反正你是个女孩子，不需要为你准备婚房，就用这套房子去留学吧。这让薇安想起张爱玲母亲对她说过的话，要么好好打扮了嫁人，要么清苦地继续学业，反正只有这一份钱。薇安和张爱玲一样，选择了出国读书，只是她比张爱玲幸运，学校录取后并没有遭遇世界大战而停止招生，她便顺利地到了英国北部那个叫爱丁堡的城市。她走时，母亲并没有太多的离愁别意，相反，薇安觉得母亲是松了一口气的。其实，当她们在机场相拥而别各自转身时，薇安觉得自己也是松了一口气的。那一年，薇安十九岁，母亲四十三岁。

那一年寒假，一个叫费华清的男人到英国来看薇安，不仅为她带来许多东西，还特别请薇安吃了一顿大餐。他自称是母亲的大学同学，随一个商务考察团来英国，受母亲之托来看她。费华清是一个看起来平平凡凡的中年男子，像薇安同学的父亲们一样温和，笑意、面孔和身材还留有明显的年轻时的痕迹，但也不可扼制地中年化。但薇安对他印象不错，觉得母亲的品味还是在的，而且她知道，能随着商务团到英国来考察，在苏城，也是非富即贵的人。作为女人，她也不能不感慨一下，母亲虽然迟暮了，但美人到底是美人，换了一般四十多岁的女人，哪还有这样的魅力？薇安长得不像母亲那么柔美，她要硬朗得多，瘦，又爱短发，所以她看起来是个偏中性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女性魅力。薇安加了费华清的微信，然后，为了方便，她又拉了母亲，建立了一个三人小群，说些英国的事情，主要是那几天费叔叔的行程。有一天，薇安看到群里，母亲在和费叔叔讨论一件大衣的款式，她想，母亲说不定是有意暴露自己与费叔叔的亲密，父亲走了快五年了，母亲要交一个男朋友，这真的没有什么，薇安在心里对自己说。

薇安与费华清的微信就这样保留下来了。只是，在那个三人群里，薇安总是对费华清保持着冷冷的警惕，像每一个女孩子对于母亲男友并无二致的疏离与难以讨好。这让母亲有时不得不以谄媚的口吻对薇安说起费华清，薇安通常不接话，可是过后又后悔，为什么这样对把自己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母亲呢？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生活的重担全在她一个人身上，现在，女儿长大了，又远离了她，她想要过一种自己的生活，这又有什么错呢？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偶尔薇安也会主动和费华清联系，她喜欢随口把一件事情说给他听，或者发个图片给他，他的反馈总是她想要的那种，而且及时，好像他就是专门等着她的微信似的。薇安冷笑，人家说公职人员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现在是一部手机一杯茶，闲的。时间长了，两人之间也相当有默契。

时间很快，薇安也面临回国就业。要留在英国，以薇安这样的成绩比登天还难，但回来，似乎也并没有好的去处，她一向学习一般，考公职也如大海捞针般希望渺茫。幸好，最近几年培训潮兴起，特别是各种儿童培训风起云涌，都不肯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薇安极顺利地在一家知名培训机构找到了教职，教英语。只是母亲很不认同，认为这种工作就像没有工作一样。在母亲那一代人眼里，要么是机关事业单位、国企、外企，否则都算不上正经工作。

眼下这个工作，正是费华清通过关系得来的，这所三流大学正在实施聘用制，薇安只经过了几个校长的面试就上了岗，她想这一定是费华清的功劳，回国后，她才知道他在政府部门正好管辖教育这一块。虽然挣钱并不比培训机构多，工作繁杂，但母亲是满意的。总之，留学回国的女儿在大学里工作，在大学里工作，管他是助教、讲师还是名教授，总之是大学老师，一个女孩子是大学老师简直就是一顶桂冠，能让薇安光彩夺目，嫁个好人家。

这么多年，母亲与费华清并没有结婚，有说是费华清的儿子不同意，有说是费华清的职位不允许。在薇安看来，却是母亲的任性，她享受着费华清的爱和照顾，自己却有所保留，像一个女王似的高高在上。几乎每一个双休日，母亲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而费叔叔从一大早就在厨房忙碌，有时，薇安很同情费叔叔。

费华清约薇安吃晚饭，还是在小资情调浓郁的茑尾餐厅，煞有介事的样子让薇安猜了又猜，她不得不换下破洞牛仔裤和毛衣，穿了乳白色的薄呢子大衣搭浅色连衣裙。薇安一进餐厅，就看到西南角上一束目光向自己投来，正是费华清，他微笑着冲薇安招手，正如薇安暗忖的那樣，母亲并不在场。薇安心里有了底，费华清一定是想通过搞定她来搞定她的母亲，是的，久攻不下的他，需要一个内应，一个帮手。这样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尽管在英国待了五年，薇安仍然无法爱上西餐，对于将薯条加鱼冻作为国菜的外邦，仅食物就让她饱受煎熬，好在她自己会煮简单的饭菜，马马虎虎也就过来了。茑尾餐厅主打日料，薇安喜欢，费华清说，早就看出来了，你好这一口。他满脸宠溺的样子，令薇安心头一酸，父亲在的话，也正是这个年纪，面对已经长大的女儿，他脸上也一定是这样温暖的笑容吧！

令薇安失望的是，整个用餐时间，费华清一字未提他和母亲的事情，让她一腔自告奋勇的热情化为灰烬，以至于费华清问她要不要加份甜点时，她摇摇头说，我吃太多了，无功不受禄，您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这好吃好喝的，我怕我消化不了。

没有啊，期末临近，看你最近都忙瘦了，所以想请你吃点好的。费华清一脸坦然。

哦，我以为天降大任于我呢！薇安笑。

薇安，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谈个男朋友？你要什么条件的，我帮你介绍。费华清闲闲地问。

我不要。我想自己遇到，可是，我也没有遇到过谁。薇安说。

年轻人总是爱浪漫，其实，介绍或者相亲更靠谱些。不过没有关系，婚姻不是幸福的唯一方式，你只要开心就好了。费华清安慰着。

婚姻不是幸福的唯一方式，哈，费叔，你是在安慰你自己吧。薇安笑起来。回国后，薇安比在国外时长了几斤肉，不再是从前假小子的模样，笑起来妩媚了些。是啊，二十九岁，正像一朵花盛开在最明艳的时刻，而且快要凋谢了，可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这盛放里有一点点任性恣意，格外动人。

我？我们这个年纪，结婚与否不是最重要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费华清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薇安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其实，薇安的内心深处不是很想费华清与母亲结婚，她喜欢目前这种状态，费华清给她的这种如父如兄的感觉，偶尔，比如此刻，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他是个男人，就像她是个女人一样。五十五岁的男人，身材没有走形，两鬓飞轻霜，成熟的面孔，睿智的笑容，他诚然，就是一个男人。

短暂的沉默突然变得内容复杂起来。薇安拿起提包和围巾，说，谢谢大餐，以后有什么事，我都帮你！她抱拳的姿势略显夸张。

我送你吧。费华清慢慢起身，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们一起回家？薇安想，母亲见了他们一起回家，会不会想多？

不，我只是送你。我回梦江南。费华清转了一下车钥匙。

你们吵架了？薇安凑近费华清，轻声问。

没有啊，大家都需要点自己的空间。费华清面不改色地说。

肯定是吵架了，你今天请我吃饭就是要我去做说客的，但你没好意思说。薇安突然顽皮地大笑起来。正好，费华清俯下身子替她系安全带，他的脑袋几近她的胸口，头发散发出好闻的香皂味。最近网上流行一个词，叫油腻中年，费叔这把年纪了，倒也不觉得。这一想，薇安的笑冷不丁地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安全带的问题，薇安觉得费华清俯下身子的时间有一点点长。

看到坐在餐桌前的母亲，薇安忙说，我吃过了。语气里是惶惶的歉疚。

没关系，那我下碗面吧，菜可以明天吃。母亲淡淡地说。薇安看着母亲缓缓走进厨房，母亲不算胖，但不可避免的是上了年纪的身材，比费叔看上去笨拙，不化妆时，脸色很苍黄，不笑还好，笑起来满脸皱纹，比皱纹更不可救药的是松驰的皮肤。即使因为天生丽质或者保养得当，让她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几岁，但也只是几岁而已。薇安心里有些沉重，母亲与费叔的事情，她一直认为主动权在母亲这方，可是，今天的感觉却十分反差。而且，她有预感，费叔与母亲之间，已经出现了问题，可是今天费叔什么也没有说，这问题出在哪呢？

薇安与章杨认识有一个月了，他是她的网友，还是从一个微信漂流瓶里打捞上来的。都说漂流瓶里都是那种人和信息，那他们两个就是例外了，一开始就聊得不错，加了微信。神奇的是，他们同在英国北部留过学，单是那边阴冷的冬天就可以聊上三个晚上。章杨三十岁，在上海工作，离苏城也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谁也没有说过要见面。总之，目前为止，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单纯的网友，薇安甚至不知道对方婚否，她下意识里不想知道，因为知道了，必然会终结这样单纯的关系，就像她不想费叔单纯地成为她的继父一样。说到底，她是个寂寞的女孩子，没有安全感，她喜欢事情这样摊着，不收拾，不解决，没有结局则预示着多种结局。她没有勇气看到一种结局，哪怕是她想要的结局。

费华清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家里，薇安感觉有必要和母亲谈谈，叫她不要这么任性了，因为看得出，母亲也为此心情不好。

你和费叔吵架了？

没有啊，他不是一直这样自由来去的。母亲淡淡道。

可是这次不一样，太久了，你不怕他有别的女朋友？

怕，我怕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人心、感情，都是强扭不来的，薇安。母亲故作洒脱地笑起来。

周末，我去请他来家里，就说我想吃他做的饭了。你好好打扮下，勾引他！嗯，就这么办！薇安大功告成地站了起来。

母亲并没有反对，如预料中的那样，费华清一口答应周六来家里，还说自己这阵子随市领导出去考察了，实在是忙晕了。

其实，薇安知道，费叔快要退二线了，理论上他不该这么忙的，可是他要这么忙那就这么忙吧。

很晚了，薇安起身去卫生间，看到母亲在厨房打扫卫生，她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吃力地上上下下，突然觉得一阵心酸。爱情中，女人总是受累和谦卑的那一个，骄傲如公主的母亲也是一样，所以，婚姻才是女人的保障，那些“河东吼狮”只不过因为仗着有婚姻那张纸。嗯，必须尽快促成他们结婚才好。

薇安心情复杂地回到房间。她在微信上问章杨，你结婚了么？

还没有，你也没有吧？要不要我们试试谈恋爱？章杨说得那么稀松平常，简直让薇安失望透顶，可是回过神来，心里又有一种暖暖的安定。如果与章杨认真恋爱了，她能把自己从对费华清的复杂感情中解脱出来吧，那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