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禾
阵痛已经开始了。
昨天晚上睡前,母亲嘱托玲子今天要去一趟神乐坂,她说浅草寺平时人太多,赤城神社那边相对清静些。从几天前开始,母亲就一直在催促玲子去求御守。原本玲子对御守这类物品是毫不关心的,但母亲总说,“你就去吧,去求一个放心。”可玲子觉得御守是游客来旅游时求的东西。尽管如此,玲子也明白,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她并不是一个生活如意的人,她没有活成母亲希望的样子。
母亲希望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来到东京的这两年,玲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想讨好母亲的缘故,是希望她更加喜欢自己的缘故。
“下过雨了呢。”母亲穿着厚棉袜,从外堂跑进玲子的房间,将她屋子里的木窗推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正对着玲子的房间。
“樱花真漂亮,你外祖父种下这棵树的时候还很健朗。”
玲子记得外祖父去世那年,她刚从札幌的学校回到泷川。当时父亲正在野田叔叔的家里通电话,野田阿姨把玲子叫到他们家,父亲把电话递给玲子,说是东京的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里说了外祖父去世的事情,让玲子回一趟东京。父亲抢过玲子的电话,跟母亲争吵了起来,大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玲子去东京。电话僵持了十多分钟,不知什么缘故,最后父亲妥协了。
那个晚上,玲子和父亲沿着空知川河步行回家,深深的积雪几乎要没过膝盖,玲子穿着长靴,因为快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她高兴得故意挑积雪厚的地方踩。而父亲走在她前面,躬着身子,他们一深一浅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隔天,本是玲子返校的时间,父亲替她请好了假,并嘱托她先乘火车到札幌,然后再乘飞机到东京。等玲子到了札幌,突然发生了地震,震源在北边的深川市附近,震级不算大,航班因故延迟,具体时间并无告知。玲子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待了一天,外祖父的葬礼也赶不上了,回泷川的火车已经停运。那天晚上,父亲和野田叔叔驾驶车子到了札幌,将玲子从机场接回家里。
“真是不该答应让你去什么东京的。”
“那不是一个好地方。”
在车上,父亲一直埋怨母亲让玲子去东京的事情,并说母亲依然还是那么不负责任。
“听说这样的太白樱花在我们国家已经绝种了。”
母亲靠在窗台上,清瘦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异常单薄。
“以前你外祖父总说樱花开放的时候一定要把你和弟弟接回东京,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们了,樱花一年一年地开放,你不知道他在这棵树下等了你和弟弟多长时间。”
“你看树上那串风铃,也是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挂上的。那时外祖父去奈良,碰巧橿原市的寺院里正在举办‘风铃节,树上的这串可是外祖父在那边挑选的最吉祥最漂亮的。”
母亲说,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能唤回远方的亲人。
玲子窝在被子里,用棉被捂着眼睛,亮光有些刺眼,她被母亲说得未免伤感。离开东京以前,每年见到外祖父的次数并不多。每次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看望外祖父,外祖父总会给她吃一种叫“白色恋人”的巧克力夹心薄饼,听说这种薄饼的产地在札幌,两片薄薄的饼干中间夹着白色的牛奶巧克力,十分香甜。
“白色的巧克力代表着北海道的雪景,你看包装纸上还有北海道的秀峰‘利尻山,吃到口中会让人想起美丽的北国风光。”过去外祖父总这样说。
那时玲子并不懂得这些,每次母亲只让玲子吃一块,便不准多吃。后来玲子考去札幌的北海道大学文学部上学,“白色恋人”也已经成为大家来日本旅游时爱买的甜点。玲子吃过几次“白色恋人”,但总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来。
躺了一会儿,玲子吃力地从被褥里爬出来,穿上高领毛衣和外套。
“不能让风漏进脖子。”
“夜里下过雨,地上早就干了,虽然说阴天,但你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雨伞。”
母亲说完话已经把雨伞递到了玲子的手中。
“知道了知道了。”
“你看你臃肿的身体。”
“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变胖了。”
玲子穿着防滑雨鞋踩在柏油路上,下过雨的缘故,柏油路似乎松软了些。从家里出来,她没有直接进地铁站,原本在新大久保坐地铁再换乘东西线很快就能到神乐坂,但她怎么都不大愿意在大清晨同太多的人挤地铁。
同泷川比,玲子时常厌恶东京的逼仄,这种逼仄感在地铁里尤其明显。
往新宿前进的方向,行人逐渐多起来,四月份的天气還远算不上热,可女孩们早就穿起了短裙,哪怕是在冬天,也全然不影响她们的光腿行动。经过她们,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香波的气味。
“真是青春的人呀。”玲子看了看自己肥胖又臃肿的身体,实在羞愧,她用口罩将脸捂住。从母亲家所在的百人町,到新宿站大约走二十分钟,在那边能搭公共汽车到赤城神社所在的赤城元町附近。
玲子在车站等了十分钟,今天车上人并不多,她将雨伞挂在扶手上。
“东京的年轻人都爱撑这种透明白色雨伞,好看是好看,就是麻烦了些,没有短柄的方便,何况是你这样的身体。”
邻座大叔对着玲子的雨伞评价了几句,打开《朝日新闻》粗略地浏览起来。前面几个综合版面刊发了几则关于筹备东京奥运会的事情,玲子并无多大兴趣,不知大叔是否觉得她一个人发呆无趣,将报纸往她身边挪了挪,用手指着上面一则新闻同她攀谈起来,那口关西腔实在可爱。
“听说可是花了260亿美元。”
“可要顺利举行呀,东京都知事为这件事可是很努力呢。”
“奥运会成为扫除日本15年通货紧缩和经济衰退的触发器,你相信吧?”
大叔谈到奥运会对国家经济的影响,接着又说了几个自己喜欢的体育项目。
来东京的两年,同陌生人这样热络攀谈的大叔,玲子倒见得不多。大叔说自己从大阪来,并问玲子住在哪里,玲子如实相告。
“泷川好,泷川的冬天可美了,还有江部乙町的油菜花,每年五月开得可是十分壮观呢。”大叔不停地赞叹,对着玲子呵呵地笑。
有一种久违的亲近感,让玲子想起在泷川时那里淳朴的农人邻居。过去的记忆并不大坚固,玲子只依稀记得那年强势的父亲决意带着她和弟弟裕太离开东京。未曾说任何理由。离开的前一天,父亲和母亲在家中争吵,母亲怪父亲经济拮据,父亲怪母亲爱上了别的人。大约是这两条最关键的信息让这个家庭分崩离析的。
泷川市和东京不同,东京的邻居们多是互不打扰的。七岁以前,玲子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住在北区北赤羽一带,每天清晨六点左右父亲便要乘电车到新宿区外祖父家拉面店帮忙。父亲没有别的工作。在东京时,玲子一家依靠着外祖父勉强能将生活维持下去。玲子三岁时,母亲怀上了弟弟,为了减少房屋租住的支出,父亲坚持要从新宿搬到北边。外祖父曾经建议让玲子一家住到他在大久保的老宅。外祖母去世得早,母亲觉得过去住可以陪伴外祖父,这样外祖父也不用将房子改成短租旅店,租给来日本留学的学生。
“我们住的这一带交通、生活都很方便,你看,咱们周围的中国人、韩国人邻居也越来越多了。”外祖父说,把老宅改成旅店,可以补贴家用,还能缓解玲子一家的经济问题。
“爸爸,我们家里不需要您额外的补助了,您要是愿意将房子改成旅店,我们也全然支持,但若是为了经济问题,这大可不必的,我会想别的办法。”
父亲拒绝了外祖父的好意,大意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父亲是这样的人。
在北区,母亲一个人带着玲子,后来有了弟弟裕太。在公寓楼里住着的时候,大家各自回家便关起房门。母亲并没有什么朋友,但母亲始终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常常会将父亲从外祖父家里捎回来的新鲜蔬菜分给隔壁的邻居,为此父亲几次抱怨母亲浪费,玲子和弟弟在同龄人当中已经矮瘦几分,母亲更不该将东西分给其他人。
“我们不能永远不和邻居相处吧?”
“相处也并不一定要送东西吧。”
“你这个人真是太固执了。”
“你跟我结婚就应该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父亲和母亲的矛盾因为这类生活中的琐事逐渐变大,后来两个人的情感关系也出现了裂隙。母亲起先是不再愿意为父亲做饭,后来慢慢地,每当父亲回家母亲也不愿再多同他说话。久而久之,父亲干脆就不回家吃饭,有时在外祖父的拉面店解决,有时也许是在餐馆,总之就是不再回家吃饭了。但对弟弟和玲子的饭食,母亲一开始倒是不曾懈怠过。
玲子六岁那年,在北区立桐丘乡小学校上学,一天下午,父亲早早地就在学校门口等候玲子,父亲说母亲有其他事情,不方便来接她下课。回家以后,弟弟和母亲都不知去向,父亲草草地为玲子准备了晚饭,叮嘱玲子将功课完成。之后一段日子,母亲偶尔出现在家里,很多时候,接送玲子上学成了父亲的工作。
一直到玲子和父亲去了泷川。
弟弟是在玲子和父亲过去以后的一个月,母亲从东京将他送过来的。
“你妈妈不想要你们了。”
“要跟着爸爸好好生活呀。”
小时候,泷川的邻居总这样对玲子说。他们说母亲已经再婚了,有了别的家庭,玲子只知道是母亲不想要自己和弟弟了。
父亲在野田叔叔的帮助下与他合办了一家木材加工厂,生产人形玩偶、木盘以及一些木制工艺品。有一年夏天,母亲从东京来泷川办理一些事务。因为弟弟裕太四岁便离开了母亲,他一直喊着要见妈妈,平时父亲总说,“你妈妈已经不在了。”玲子总是一边哄弟弟,一边说,“我们的妈妈在天国保佑我们。”后来弟弟看到了父亲藏在柜子里的一家人的合照,吵着要去东京找妈妈。
那年弟弟刚刚出生,母亲建议去照相馆拍一张合影,父亲本不愿去,觉得照相馆费钱,可母亲再三要求,父亲才答应。那是玲子一家四口的唯一一张合照。父亲将照片洗出,离开东京的时候带到了泷川。
“我知道妈妈来了。”弟弟这样对父亲说。
“你要是想去见你就去吧。”
那时弟弟已经上小学,他隐隐地感觉到父亲和姐姐心里对母亲存在着意见。
“姐姐,我想去看看妈妈,听说妈妈就住在附近某个亲戚的家里。”
“可爸爸不愿意我们去见妈妈。妈妈丢下了我们,妈妈已经有别的家庭了。”
弟弟低着头,红着脸,不再说话。后来弟弟抱着玲子哭,玲子安慰弟弟,并决心带着弟弟去见母亲。
那天父亲要去和母亲谈判什么,玲子和弟弟尾随父亲来到那位亲戚家的门口,躲在一边。后来父亲从屋子里出来回家,母亲也从屋子里出来,他们在门口又争执了一番。母亲说希望将来能让玲子和弟弟去东京上学,说过去是因为担心养育不好玲子和弟弟才同意父亲带走他们,现在生活稳定了,已经有能力帮助玲子和弟弟。父亲说母亲已经没有资格再抚养孩子,他说母亲是不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父亲走后,母亲在门口哭了,玲子和弟弟躲在一旁,弟弟想跑上前去抱一抱母亲,被玲子拉住了。
母亲返回亲戚的家里,玲子和弟弟在门外站了很久。弟弟问玲子为什么不让他见母亲,玲子说如果我们去了父亲会难过的,母亲也会更加难过。
“妈妈不是应该高兴吗?她还说让我们以后回东京上大学呢,刚才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妈妈如果喜欢我们,还会抛弃我们吗?是妈妈不想要我们的,所以我们不要去见妈妈。”
“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们?我们老师说所有的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
“那是别人的妈妈,可我们的妈妈不一样,所以我们要更加努力,等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妈妈就会喜欢你了。”
弟弟點点头,觉得玲子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哭泣。
母亲在泷川住了两日便离开了,母亲走的那天,玲子带着弟弟沿着空知川河边走了很久的路。河边长满了野花,大雪山的雪水融化,汇入空知川,让河面变得异常清澈。从泷川去札幌的火车会经过空知川河对岸,玲子不知道母亲坐哪一趟火车,她想母亲也许会在火车上看见她和弟弟。
往后,玲子每当回忆起这件事,如果知道弟弟再也没有可能见到母亲,那天她是断然不会哄骗弟弟的,会鼓起一百分的胆量让弟弟和母亲见上一面,可是弟弟永远永远也没再见过母亲。他是那样地思念母亲呀。
邻座大叔还在无聊地翻弄着报纸。公共汽车缓慢地驶过早稻田,驶过神乐坂,突然发出“砰”的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由于冲击力,玲子整个人撞到了前面的扶手上。是一只秋田犬卡在车轮里被碾死了。
年轻的司机顾不得车上寥寥几位乘客,匆忙下车查探详情。“犬呀!”司机呼了一口气,大约是庆幸没撞上什么人。他叉着双手站在路边,行人围拢过来。那只狗奄奄一息,挣扎了几下再也没动弹,不知主人身在何方。
玲子撞得虽不太重,但阵痛已经开始了。
邻座大叔顾不得散在地上的报纸,用手扶着玲子,并问她感觉怎么样,周围的乘客也拢过来。
“你这是要生产了呀。”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司机师傅请快过来看看。”
“请大家帮忙叫医院的急救车好吗?”
玲子感到头晕,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她有些分辨不清人们在说什么。有人建议将她先扶下公共汽车,一位西装革履,开着Tiffany Blue大皇冠出租车的司机已经等在路边。人群中有人在说话,大概是说“来不及了,快上车吧”之类的意思。在往JCHO东京新宿医疗中心的路上,玲子隐隐感到下体有液体溢出,子宫的收缩感愈发强烈。
还是那种阵痛,像要撕裂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你先忍住啊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了。”
邻座大叔居然陪着玲子上了車,还不时地安慰她。
玲子匆匆忙忙被推进了产房。
母亲得知消息从家里赶到医院。
“是您的女儿吗?”邻座大叔对玲子的事情非常上心。
“是的是的,您是送她过来的好心人吗?”
“我们坐的公共巴士发生了车祸,很不幸,但幸运的是人没有受伤,只是……”
大叔停顿下来,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母亲一脸焦虑地等在候产室外的走廊上,她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换下木屐,因为不停踱步,鞋子与地面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从走廊的这头传到那头,再从那头传回这头,嗒嗒嗒,异常空寂的声音。
“不是还没有到时间吗?”
“不是只有七个月吗?”
母亲一直念叨着这些话,焦虑又愧疚。
过了很多个小时,产房里传出了声音,是生产成功的消息。医生抱出了一个女孩。“只有6磅重,这样的早产孩子体温调节中枢发育不好,还需要放到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
“我们能去看她吗?”母亲问医生。
“大体上说一周只能探望两次。”
“不是放到保温箱里就好了,我们还要配合其他的治疗措施,不过这是个幸运的孩子呀,要是再晚一些送过来可就危险了。”
母亲一再对医生道谢,转头去看产房里的玲子。医生说玲子还不能立即出产房,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怀孕这件事,原本是瞒着父亲的,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可父亲还是知道了。父亲到医院的那天,母亲有意避开,可不知怎的在楼下遇见了父亲。
父亲不愿同母亲说话,母亲跟着父亲来到了楼上的病房。
“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一直瞒着我?”在病房外,父亲紧紧捏着拳头,责问母亲没有照顾好玲子。
“那是玲子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爱情,我无法阻止。”
“作为一个孩子的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
“作为一个孩子的爸爸,你就负责了吗?如果你负责了,弟弟会出事吗?”
父亲一时语塞,不知拿什么还嘴。
“这个孩子的爸爸呢?”
“听说是玲子大学院研究室的同学,玲子休学以后,那个男孩也休学回老家了,好像住在伊豆。玲子说那个男孩回家以后已经和别的女孩结婚了,其他事情我知道的不多。”
“你们一直住在一起,你不问清楚吗?你这样疏忽是害了她呀。一开始发现,就应该及时制止。若不是因为弟弟,我不会同意让玲子来东京上学,你过去承诺好好照顾她,可是如今……”
父亲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在质问了母亲许多个问题之后,沉沉地往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去。
“正是因为弟弟,玲子才更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母亲也坐到了父亲的旁边。他们并排坐着,像所有吵过架的夫妻那样。
泷川的夏季雨水丰沛,石狩川与空知川交汇于此,汩汩向西,流入日本海。夏季正是大树们枝繁叶茂的时候。父亲常常驾驶伐木车隆隆上山,那时十几岁的弟弟裕太偏要跟随父亲进山。
“姐姐,将来我也要成为一名优秀的伐木工人,把爸爸的木材厂发扬光大,再把妈妈从东京接回来。”那时弟弟已经在泷川市立江陵中学校上学,每当周末,他总爱钻进父亲的木材厂。
“你不是要回妈妈身边吗?现在爱上泷川啦!”玲子常捉弄弟弟。
“我不要回东京,我再也不要回东京了。”每次弟弟都这样回复玲子,然后扛起重重的油锯,对着玲子模仿大人伐木的样子。
父亲拗不过弟弟。伐木的工作并非想象得那样简单,尤其是冬天去深山伐木,父亲总要带上一盒饭菜,工作的时候就将饭盒挂到树枝上,再打开时早已被冻成冰坨坨。
父亲为了减少人力,节约费用,过去总一人独自前往深山。他将车停在山下,把伐下的木头锯成段,再一段一段地扛到车上,装运回厂里。弟弟第一次进山,兴奋地要帮父亲扶着木材,锯齿深深地嵌进大树的身体里,木屑向四周飞溅。
父亲让弟弟赶紧走开,大树就要倒下来了。弟弟看着慢慢往下倒的大树,一边朝着树顶落下的方向奔跑,一边惊呼“大树倒下来了,大树倒下来了”。
大树倒下来了。
弟弟被地上的枝条绊倒,大树压在了弟弟的胸口上,弟弟的胸骨和肋骨全都碎了,碎骨头嵌进了他的心脏。父亲推开弟弟身上的大树,抱起弟弟。弟弟躺在父亲的怀里,闭着眼睛,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来,已经痛得说不出话。父亲抱着弟弟,重重朝地上磕下去。
“我来的时候已经拜过山神,山神说会保佑我们的。”
“裕太,爸爸带你回家。”
父亲抱着弟弟拼命往山下跑,弟弟的一只棉胶鞋从脚上落下来,落在了半山腰上。父亲说掉下的鞋子不能捡回,要留给大山,山神就不会带走弟弟。
到医院的时候,弟弟的手脚已经变凉了,他躺在父亲的怀里,软绵绵的,胸口渗着血,那一大片肉深深地向下凹陷,感觉整个身体被分成了两截。
父亲在医院门口跪了一天。玲子听东京传来的消息说母亲得知弟弟意外去世以后在家里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不是已经把鞋子留给山神了吗,为什么还要带走弟弟?”
“弟弟被山神带走了。”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总这样对玲子说。
弟弟去世后两周,母亲从东京来到泷川。在山脚的墓地,母亲在弟弟的墓前放了一束太白樱花,是母亲做的干花,还有弟弟爱吃的“白色恋人”夹心饼干。那天玲子在札幌的学校。放假回去时,父亲说母亲来过。
“你见到妈妈了。”
“没有见到,我听野田叔叔说的,你妈妈没有告诉我她要来。”
后来父亲又说,如果玲子想去东京接着上学也无妨,父亲还说外祖父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你妈妈叫佐藤玲子,你叫佐藤阳子哟。”
婴儿车停放在外祖父老宅的院子里,父親坐在一把藤椅上,对着婴儿车里的阳子念叨。
“爸爸,妈妈做了青瓜,还有新鲜的昆布鲣鱼汤,高知县的姨妈寄来的土佐鲣鱼,您留下来吃饭吧。”
“不了,我晚上还有些事,要和野田叔叔通电话商量工厂里的一些情况,我得回去了。”
玲子出院以后,父亲坚持每天来探望她和阳子,已经一周了,但从未留在家中吃过饭。玲子邀请父亲在外祖父的客房短住,父亲执意拒绝。为此,父亲在新宿附近的旅店租了短期的廉价房间。父亲自从办起工厂以后,经济早已不再拮据,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节俭作风,这也是母亲一直诟病父亲的原因。
玲子将婴儿车推回家中,送父亲回住处。
“妈妈说希望您留下吃饭。爸爸,您知道吗,其实妈妈一直没有再婚,其实妈妈那时……一直希望您来东京找她。”
父亲没有说话,背着手走在玲子的前面。他们往巷子深处走去,穿过轻轨下的暗黑隧道,往歌舞伎町的方向,人流越来越密集。
“听说奥运会要治理这些街头露宿的人。”玲子指着街边的一些露宿者,对父亲说。
“奇怪的是这些人涉及犯罪的却并不多见,白天不是在纸皮箱里睡觉,就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日本这个发达国家,竟然有那么多街头露宿者,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他们已经形成自己的露宿文化了,只要不影响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之间,要多互相体谅。”
父亲走到一位露宿者临时睡的纸箱子边上,往那儿丢了一千日元。
多年前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母亲打来通知电话,那个晚上从野田叔叔家里出来,父亲也是这样弯着身体走在玲子前面的。可那时父亲是在为走在后面的玲子清除路上的积雪。那天的雪太厚了,父亲每走一步,都要将厚厚的雪往路两旁推开。而玲子因为要见到母亲过于兴奋,只顾着踩路上的厚雪玩耍。
玲子忽然想起前几日看电视新闻说为了祈福东京奥运会,明天港区役所要在东京塔下面举办五百名小朋友放飞千只气球的活动,到时东京塔还会彻夜点亮“中国红”,祝福中日友好以及世界和平,并邀请市民和家人一同前去。玲子听友人说,在气球放飞时许下愿望就能实现。
“爸爸,希望您明天能跟我去一趟东京塔,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人。”
“去那儿做什么?”
“去看看整个东京吧,趁您回泷川之前。”
“噢。”父亲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家中,阳子躺在小木床上,已经睡去。母亲嘱托玲子先吃晚饭,并将洗澡水烧开。
除了昆布鲣鱼汤,母亲特地做了一份烤鲣鱼,沾生萝卜泥吃。
“这不是爸爸喜欢的生萝卜泥吗?”
“唔,你爸爸喜欢用烤鲣鱼沾生萝卜泥吃。”
“可爸爸怎么都不愿意在家里吃饭呀,要不要再挽留他,晚些回泷川。”
“随他去吧。”
“妈妈,不知道你明天有没有空,和我去一趟东京塔吧!”
“去那里做什么?”
母亲从浴室出来,被热气熏过后,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母亲虽年近五十,可看起来仍旧有少女的青涩和美感。年轻时,父亲从泷川来东京打工,起先在一家蔬菜供应商那里帮忙送货,每日清晨负责给新宿区的饭店运送新鲜的蔬菜。那时母亲在外祖父的店里帮忙,总和父亲对接货品的清单。按理说,父亲的长相属于极为平庸的那一类,又是从北方来的穷小子,大城市里生长的母亲为何会喜欢上父亲?
“你爸爸工作可卖力了,待人又有礼貌,过去外祖父可喜欢你爸爸了。”母亲说是父亲的善良吸引了她,而外祖父也看中他能干且肯吃苦。
“家里需要一位男丁,我没有能力继承外祖父的拉面店呀。”
“明天东京塔有放飞气球的活动,我们带着阳子一起去吧。”
“放飞气球?听起来很有趣的事情。”母亲欣然答应了。
吃过晚饭,母亲将浴缸里的热水放满,召唤玲子去沐浴。
玲子打开窗,让风吹进浴室,然后将身体沉入热水中。从浴室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樱花树的一角,那棵树上的樱花瓣将要落尽,树上的风铃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身体里住过一个孩子,妈妈的身体里住过两个孩子。”
“每一个孩子都有爸爸,也有妈妈。”
“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玲子看着自己的身体,小时候每次注意到身体一天天成长,胸脯一天天变大,她就感到十分紧张。而现在已经不会有少女时期的羞涩感。
“我无法阻止自己长大,可是弟弟永远没有长大,弟弟永远是十五岁的少年。”
从浴室出来,母亲将一束干樱花插入桌上的花瓶中。
“妈妈,弟弟去世以后爸爸说你去看过他,还给他送过这样的樱花束。”
“你爸爸跟我通电话,那时我刚刚出院,也打算启程去泷川,听到弟弟出事以后,我真的快要死了。”
“呀,爸爸说他在泷川没有见到你呢,他可没告诉我说他给你打的电话,还说是野田叔叔告诉他你去泷川了。”
母亲换上和服,要去院子里纳凉。玲子想问问母亲为什么抛下她和弟弟,可又无从说出。来东京两年,玲子都没有找到机会说,有时候只要看到母亲,看到她纤瘦的身体,任何埋怨或者质问的心情都会消失。
这样的问题又需要什么答案呢?
“妈妈,树上的风铃怎么没有了?”玲子追着母亲往院子里去。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等在新宿站入口处,看到玲子以后,他远远朝她招手。接着父亲看到走在后面的母亲,脸色又沉了下来。
“爸爸,您来得真早。”
“我早起在附近散步,你外祖父拉面店的位置已经变成药妆店了。”
“早就是药妆店了,前年我来东京读修士已经关闭啦。”
“唔。”
“我们要乘大江户线到赤羽桥,然后再步行过去吧。”
父亲去买单程票,母亲推着婴儿车始终走在父亲后面。
往六本木的方向去,是越来越林立的高楼,还有现代化的办公场所,和一些奢侈品商店。
“真是好久没回东京了,过去这边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父亲扶着车厢里的扶手,望着窗外。
“是呀,东京越来越不一样了。”
“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泷川?”
“明天早晨就回去了。”
“不多留几日吗?”
“不了。”
“您還没有回家吃过饭呢。”
“会有机会的。”父亲看着婴儿车里的阳子,微笑着点头。
原本打算在东京塔下近距离观看气球放飞,可人实在是太多了,玲子带着父亲母亲到了六本木大厦的展望台。远远地,东京塔鹤立鸡群,与晴空塔遥相呼应。
“准备好,到时间了。”玲子紧握双手,闭着眼睛。
母亲因为人流感到不适,带着阳子站在远处。父亲站在玲子身后,也闭上了眼睛。
气球从空中升上来,密密麻麻,越飞越高。
“啊,爸爸快看。”玲子对着气球欢呼,赶紧许下愿望。
身后的父亲一直抿着嘴唇,闭着眼睛,认真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许下了什么愿望。
晚上,玲子再次邀请父亲回家吃饭,父亲仍然拒绝了。玲子十分难过,可母亲却从未露出任何伤心的神色。
第二天,玲子送父亲去羽田机场。母亲将一包鲣鱼片和生萝卜泥递给玲子,让她嘱托父亲带上。父亲提着行李箱,远远地冲玲子挥手再见。
父亲走后,玲子发现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上的风铃又被重新挂上了,风吹来时,依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而树上的樱花早就落光了,院子里,满地都是母亲不愿扫除的白色樱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