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蓝
农历二月十三的时候,我妈匆匆跑上楼,转告我一个消息:奶奶去世了。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便又消失在了房门外,楼下厨房再次传来锅铲翻炒的声音。
第二天,爸爸也戴着口罩赶回了温州。他两天前刚刚前往柳州复工,如今只能好气又好笑地说自己隔离都还没结束就得赶回来了。
奶奶老年痴呆了很多年。前几年一直被扔在养老院,去年身体彻底坏了,动了两次手术,都不太成功。据我妈说,她躺在病床上整日“疼啊疼啊”地喊着,是活活痛死的。寒假回来之后我爸偶尔会叫我去看看她,但我和她几乎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将死之人身上那股腐朽的味道,因此就一直拖着。一拖就拖到了大年三十,一瞬间整个世界就变了,我和奶奶隔着的不再只是几条街道,而是无数道关卡。奶奶临死前是何种样子我已经不得而知。据说只有姑姑把她接回了家。有段时间物资短缺,价格贵了不少,姑姑家里人口多,应该也不好过。大伯父大伯母在奶奶的事情上一向袖手旁观,但隔离松懈之后反而经常上姑姑家吵架。大伯母是村里有名的悍妇,妈妈说姑姑常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我想,幸好奶奶病得重,神志不清久了,大概也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即便是知道了,也最多忍个两天便撒手了。
奶奶死得实在是恰到好处,我大逆不道地这样想。要是早些日子,路都封着,人出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尸体摆在家里。要是晚些日子,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们就没有理由不去顶着风险大操大办,浪费时间和钱了。
世间一切的不幸都是一片影子,大影子把小影子吞吃得一干二净。疫情面前,个人死亡的悲痛渺小得不如一粒尘埃,因此我们不悲痛、不难过,便可理直气壮地不被人指责。
下葬的日子定在农历二月十九,在此之前不少街坊邻居都拿着帛金来我家吊唁,来之前还需要打电话排队预约。有些人的钱还装在红包里,大约是过年的时候没发出去,掏出一半才惊觉不妥,连忙用两根手指在裤兜里将钞票抽了出来。
他们愧疚地表示,特殊时期就不参加葬礼了。我妈更是不好意思,从递来的一沓红钞里只捡出两三张,其余的都还了回去:“我们才不好意思呢,特殊时期什么都没有。茶水都没让你们喝。”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是送客了。大概客人也不想多待,便也从善如流地走了。
看着妈妈一边满口的“对不住”,一边送客,我突然发现自己这次连招呼都没有打,竟然也没有挨骂,实在是一件值得窃喜的稀奇事。
我爸名字里带个孝字,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作是一个孝子。他常年在外地务工,拿着每天三百块的工资,每个月花销尽量不超过九百块,给我妈打几百,给姑姑打几百,剩下的就存在银行里梦想着它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膨胀开来。虽然交通解禁了不少,但他除了操办葬礼事宜之外也无事可干,便操弄起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文艺细胞。除了每天早上锯一段二胡,还要拉着我看他写的祭文:
乌呼吾母,哀哉痛哉,孩儿不孝,照过不周,害尔痛苦撒手人环(寰)。吾母出生垟坑东川,兄长飞云两岸有名望,婚姻顺利,十八当妈,子女有三,长子孝滔次子孝焰小女香红。58(五八)三统,度日艰难,带子讨饭,受尽苦辣。子女长大婚配安排,婆媳不和,痛哉我娘,乌呼吾娘魂归天国。
他颇为得意地将这段半通不通夹着错别字和阿拉伯数字的文字强行发送到我的微信上。
我还没说什么,我妈马上来捧:“你看看你爸爸,这个年纪,这个学历,写出来很了不得啦!”
我爸笑得连泛油光:“写得不好,写得不好。爸爸都供你读大学了,你也写一篇。”
“写了有什么用?”我挖苦道。作秀给人看的事情,一贯使我恶心。
“写了爸爸拿出去给人看看,长长脸啊。不然我花钱给你读书有什么用?”我爸还是呲着牙。我妈对我爸又恨又怕,只连连附和。
“我妈又没死,我写什么祭文。”我轻飘飘地留下这句恶毒的话,转身上楼去了。
我爸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着我妈给他翻译。我妈起先觉得我爸吃瘪好笑,随后才意识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只好讪讪地收住话题。
稍晚些的时候,我妈又探头探脑地溜进我的房间,悄悄告诉我:“等下你爸要你送葬的時候去抬奶奶的相册,你记得答应,有钱拿的,两千二。”
她竭尽全力维系着这个家的关系,有时也难以忍耐对我爸的厌恶,便拼了劲地讨好我。等着将来有一日我出息了,再回来帮她报今日受辱的仇。直到我的疾病断了她的指望,却再也难改她两头讨好的习惯。
因为有些精神疾病的缘故,对于我从不承担家庭义务这件事,大家都额外地宽容。如果我宣布自己拒绝参加葬礼,大约也没人会指责我。但是我舍不得那笔钱。
那笔钱拿到手之后,我便转手给了我妈,让她把现金换成数字打在我银行卡上。她把这两千二和新收的房租放在一起,藏在了我房间一个隐秘的抽屉里,并嘱咐我千万别让爸爸发现。
外婆和舅妈们在葬礼的前一天赶来我家,协助我妈准备种种事宜。外婆还戴着半个月前我见过的那个黑色口罩,我让她换一个新的,她反而颇为骄傲地向我展示她在口罩内侧额外缝的一层布。
看到她们来了,妈妈连忙和她们复述半个小时前,和楼下租客爆发的一场令我心惊肉跳的争吵。
“这狗生的口口声声说今年还租我家房子。我也是好心,就让他走的时候把东西放着不需要拿走了,现在三月份了,我一天打五个电话。说的倒是好听,马上拿马上拿,拖到现在。”我妈忿忿地和外婆舅妈们抱怨,“拖着就算了,大家都出不去,我也是好心就不逼他。这狗生的还骗我。一直和我说每个月水电费他只花了一百,要不是前几天下一个租客去看了一眼,我就被他白白骗了两百多。他租了快三四年了吧,黑了我多少钱啊。”
我不知道原来的租客老家在哪里。他们一家四口人在二楼的两个小房间里住了这么些年,我和他从未说过话。他被我妈一天五六个电话催回了温州,在我妈暴跳如雷的攻势下从嬉皮笑脸地耍赖到彻底撕破脸皮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我躲在五楼,听着他们骂声中的脏话愈来愈多,直到漫了出来,填满了这幢房子。
那个租客最后摔门而出,巨大的声音让原本落败而逃这一行径变成了进一步的挑衅。我妈对着门口骂了好多声,战争才告一段落。
“外地人就没有好东西。”大舅妈也是不平,忘记了一边的小舅妈也来自外地。
“明天你要給她穿什么衣服啊?”小舅妈手朝我一指。“明天凌晨两点就得起来,说不定还下雨唉。”
“就她身上的这套,要是下雨就再加上这件外套。”我妈从衣柜里拎出一件米白色的大衣。
大舅妈变色:“这怎么行,要黑色的!”
“都没出门,衣服也没带过来几件,都留在大学寝室里。”我妈有些窘迫,“一定要黑色的啊?”
“就得是黑色的。”大舅妈斩钉截铁。就连与她一贯不和的外婆也“同仇敌忾”地点点头,责备地看着我妈。
我妈是第一次主办葬礼,难免手忙脚乱,被这两个死过丈夫的老手指责,自然是倍感心虚羞愧,便灰溜溜地小跑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陈年的存货,丝毫不见刚刚和外地人干架的气势。
大舅妈也站起身来,和她一同上楼翻找。估计我妈少不了要受数落。
我任由她们安排摆弄,并不作声,但还是被麻烦找上了门。
“大学还没读完啊?”小舅妈走近我。我连忙把屁股往一边挪一挪,给她腾出点位置以表示尊敬。
她随手抄起我梳妆台上的一个罐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涂脸的。”我小心回答。
“怎么用啊。”她把玩了一下。
我心中盘算了一下解释起来所要用的字数实在是太多,便干脆不说话了。
她也是知道我毛病的。去年夏天,就是她的丈夫和我妈一起连拐带骗地拖着我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瞒着我爸花了近万块找了一个有名的精神科医生问诊。不料那医生是个骗子,钱打了水漂,脸也丢尽了。
小舅妈扫了一眼我的房间,又拿起了我放在床头的一包口罩。在口罩价格还是五块一包的时候我便吵着要我妈买了两包,最后这二十四个口罩成了我们全家最值得庆幸的投资成果。因为我从不出门,爸妈也不太敢随便进我房间,因此放在我床头是节约口罩再好不过的办法。用了一个多月,现在只剩下三只。
“我等下还要回去,路上没有口罩啦……”小舅妈这样说着,抓起一只口罩塞进口袋里。
我连忙道:“多拿点多拿点。”口罩总归是已经方便买到了,能体现我识礼数的机会却不算多。
我妈总算从楼上翻出一件黑色的棉袄要我穿上:“多合身啊,只穿过几次,差不多全新嘞。”
舅妈外婆让我转几圈看了,也表示满意。又闲聊了几句,小舅妈就说要走。我妈连忙像只老母鸡一样拦在门口:“走啥啊,再过几小时就得出发了。”说完又催我快去她的房间睡,让舅妈们和外婆在我的房间休息一会儿。
我上了楼,才刚躺下没多久,楼下又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原来是先前那外地人又杀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带来什么帮手。我此时此刻却不怎么担心了,我们这边人多势众,断没有被人欺负的可能。
睡了几个小时,我便被拉扯着起来化了个妆。一年到头第一次见亲戚,没想到是在葬礼上,也总该收拾得好看些。出门前又在脸上贴了一片口罩,一切都白搭了。
出门的时候果真下了雨,乌漆摸黑的一片,看不清地上有没有水坑。灵堂设在老屋里,离我家大概一公里的路。老屋只有两间低矮的平房,前面一小块空地。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砖一瓦都散发着腐朽的臭味。大伯母警告姑姑和我爸,谁敢和她争这两间屋子,她就把裤子一脱屎拉在里面。
屋前的空地上支撑起了一个用塑料布当盖的棚,大概十个人聚坐在这下面,果真清一色的黑衣服,或蓝或白的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我扫了一眼,都是近亲,没有一个远戚。即便快一年不曾见过面,我还是能认得出来。但因为不想打招呼,就假装被口罩蒙住了眼睛,沉默着站在了一边。
按照习俗主人家要准备好馒头牛奶这些早餐供给来客。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订了两点的馒头,店家现在却说七点才能送来,我妈和姑姑伯母等一众女眷顿时手忙脚乱。
男人们反而不急,聚坐在一起,也许是有些烦闷,便把口罩往下扯一扯,挂在脖子上,开始抽烟。他们一开始还算是谨慎,吐完烟雾歇息一会儿的时候马上把口罩往上提,过一会儿再拉下来,再吸上一口。
我感谢我的口罩,使我的肺远离了两种毒源。
很快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抽烟法实在是太蠢,大约是要加倍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索性把口罩扯了下来。只有少数戴着N95的人不干蠢事,他们甚至连递来的香烟也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他们大概是不会嫌闷的,我想,就如同戴着十几克拉钻戒的女人是不会嫌手太沉的。
他们严严实实的口罩下面,一定还是那熟悉的自信得意的笑容,我又想,尽管根本没人看得见。
吸了一阵烟,又有人张罗着披麻戴孝。我得了一个缠着红布和树叶的头冠和一件白色的大褂,虽然看不出污渍,但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脏。我爸妈腰上还多缠了一圈麻。不知道是谁递给我一张相框,里面放着奶奶的遗像。照片上的脸被处理得光溜溜的,带着有明显塑料质感的腮红。
我本想直接放在桌子上,又想起两千二的事情,便老老实实地提在了手上。我妈见状吓了一跳,走过来要我把着相框的下沿抱在胸前。她见我无动于衷,便只好祈求我等下送葬的时候认真抱着,千万别被人看见了。
混乱之中,我妈又领着我到我姐夫面前,要我接下来都老老实实跟着他,别乱跑。“你姐夫开车过来的,你就坐他的车,别和我们一群人一起坐,不卫生。”她告诫道。
我点点头,和我姐夫客气地打了一声招呼。自从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出嫁之后,我和她再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消息也是这位姐夫来转达。我记得姐夫刚上我家门的那段日子,正好我犯病犯得厉害,因此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时不时冒出一些古怪之语。他作为半个客人,难免疑心我在针对他。
他上一次来我家门,是报孩子出生的喜。我那时候严格遵守着凌晨四点睡觉中午十二点起床的作息,被笑声吵醒了难免恼火,便朝着门外吼了一嗓子,便瞬间安静了。现在我侄女大概有三四岁了,我连面也不曾见过。
想来,如果他觉得我是个面目可憎的小人,也实在不足为奇。
幸好有口罩。我心想,不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与人之间本就有隔阂,难免发生碰撞和误会。如今口罩实实在在地贴在脸上,世界便圆润和谐了许多。
“你姐姐得照顾小孩。”他突然说道,“小孩子没有口罩,就不出来了。”
天下的农村妇女,多半手上是有些法力的。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办到的,没多久我妈和姑姑硬是把一袋袋热腾腾的馒头和牛奶变了出来。
吃完了早饭,才不到三点钟。天还是黑的,隐隐透着一点紫。雨下得不大,敲击灵棚的声音零零散散,不成声调。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唢呐便尖叫起来,夹杂着二胡,还有锣在人手上时不时挨两下揍。这个时候,估计也请不到专业的人来奏哀乐,因此这声响也是断断续续的,难以成调,不过也总比我爸锯二胡的声音要好一些。
又有人出来在灵棚正中央摆上两条长凳,前面搭一个香炉,接着招呼几个男人去把棺材抬过来。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个放在老屋墙边,上面堆放着几件衣服的透明柜子,其实就是棺材。
我见我奶奶的次数并不多。小时候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她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相处的老太太,有些方面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好人。后来爷爷去世了,她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她得了糖尿病,吃东西必须讲究,因此我妈永远是怒气冲冲的。后来得了病,我爸和姑姑凑钱给她请了护理来家里,又渐渐地负担不起这个开销,就送去了养老院。
她因为我外婆的缘故皈依过基督教,后来老年痴呆越发严重,躺在病床上又高喊着菩萨。我妈纠正她时,她还会严厉地斥责。
现在她被包裹在一块黄布里,只占了棺材三分之一的空间。小小的一个,甚至让人怀疑里面的骨头是否完整。她被黄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只能看到一块突起。我从前参加葬礼的时候,看见透明棺材里的人面容多半平和,大约是奶奶死相并不好看,这种时期也没有专门的人来整理遗容,索性全蒙住不看了。
两个男人毫不费力地把棺材放到长凳上,前面扔两个软垫,要我爸和大伯跪上去。我爸有些尴尬地解释自己这几年也信基督了。大家“哦”了一声,也便允许他只站在一边不作声。
姑姑本在忙其他的事情,听见有人招呼她,连忙小跑过去,开始一边用力拍打棺材顶一边干嚎。我站在一边,看着那刻着“殡仪馆租用”字样的亚克力板,不免有些担忧,万一裂了这事该如何收場。
“娘啊……娘啊……”姑姑哭号的声音很是撕心裂肺,令听者动容。站在一侧的我一时间分不出是真哭还是假哭。我眯着眼伸着脖子努力辨认她长满黑斑的脸上有没有泪水,但黑暗是一团雾气,蒙住了人们的眼睛。头顶潦草悬挂的灯泡在半空中闪烁摇晃,颇有一种国产三流恐怖片的廉价质感。
换个背景声也许会很好笑。我作为患有精神病的女主角这样想着。
大约这样嚎了一两分钟,有个男人喊了一声:“好了。”姑姑马上停了下来,有些羞涩地绞了绞手,仿佛初次登场的芭蕾舞群演。
指挥的男人从袋中抽出一捆香来,从还在抽烟的人手上借了火,再分到各位孝子贤孙手上。我们一家人都已经归主,只有姐夫上前去领了一根香。
十几个领了香的人挨个排成一队,开始围着棺材绕圈走。顺三圈,逆三圈。他们的装束颇为滑稽,披着一件白孝服,腰上系着麻腰带和红绳,头上顶着花花绿绿的头冠,脸上覆着一张蓝白的口罩。烟雾像细小的长虫子一样扭动着从紫色的香头钻出来,看上去有些诡异。
姑姑走到我附近的时候,我借着灯光仔细看,有些耷拉的眼皮下面确实藏着一些哀伤,那几声干嚎也未必全是假的。
绕完了圈,他们依次将手中的香插进棺材前的香炉中,虔诚地拜了拜。蹩脚的哀乐再一次响了起来。
几个男人要去把棺材抬进充当灵车的小巴士里,姑姑连忙伏上去再度哭丧。姑父抬棺材的时候被长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把棺材掀翻了。姑姑见了,笑骂了一声,又立马想起不合时宜,再度干嚎起来,声音比之前更响亮。
姐夫上完香,起了身,就走过来对我说:“走吧,去我车里。”
其余人则进了一辆灰扑扑的小巴士。十几个人挤在不到十立方的空间里,若是拍下来传到网上必然能引起一波热议。
雨还在下,天色究竟是清明了一点点。仿佛浓墨当中兑入了大量的清水,黑得不够纯粹。
开了大约半小时的路程,才远远瞥见火葬场那用各色霓虹灯勾勒的轮廓。在一片浑浊中,其他的景物被隐蔽在昏暗里,火葬场便犹如仙台宫阙停在半空之中,引领人通往极乐。
进了火葬场,里面却依然是一片漆黑,天色的一点蒙亮也被外头的霓虹灯吃尽了。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着最多只允许七位家属陪同的规定,并提醒我们注意卫生,时刻佩戴好口罩。
我和姐夫下了车,站在停车场里面等候。停车场内的车辆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四周两两三三地聚着一些人,都在安静地等候。这里连一盏灯也没有,姐夫点亮一支烟,像是在黑板上擦出一个白点。
这里是死亡气息最浓郁的地方,却听不到一点哭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妈妈给我发消息说可以了,我们便返回车里。还没等坐进去,昏暗中便突然跳出一个女人,兴高采烈地说道:“你们自己开车来啦,快带带我。他们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吓死我了。”说罢便直接钻进了后排,依旧是连口罩都不敢摘。
车子还没开出去多少,就有一个人来敲我们的窗,定眼一看原来是我妈。她交给我们每人一根黑布条,要系在手臂上,等到了火葬场的门口再解下来扔掉。我不明白这是何意,姐夫解释说这就是习俗。
开出了火葬场,天地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仿佛就是一瞬间,天空便换了一个面孔。太阳还未完全出现,地上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雨还在下,却让人感觉快要停了。
街上的人还是少的,几乎看不见,车倒是渐渐多了起来。我们这边是工业区,最近正值复工高峰。虽然看不见车主们的脸,但空气中莫名其妙地弥漫着一种焦躁,时不时就在一个小地方堵在了一处,刮擦矛盾几乎开上一段路便能看见。
到最后竟然有一辆车撞上了我们的小巴车,车上穿着黑衣服的十几人哗啦一下流了下来,将那辆倒霉的小轿车围得水泄不通。我妈也下车了,一脸的忧心忡忡。小轿车的车主摇下车窗,迷茫不解地探出脑袋,旋即缩了回去,再探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多了一副口罩。
后排的那个女人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来:“怎么回事啊?”
一直紧跟在小巴车后面的姐夫索性熄了火:“小路还封着,只有大路能开。车多了,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那女人“哦”了一声,又把话题谈论到姐夫数学老师的职业上,说了几句又开始抱怨她儿子的学习。
“年级前十很不错啦。”姐夫的发言礼貌而客气,甚至没给出多少建议。
我突然想到,这个戴着口罩的女人还未曾自我介绍,我和姐夫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这人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前面的堵塞也松动了,应是谈好了条件。
特殊时期的一切都是匆忙而潦草的。包括葬礼,包括讨价还价。
一路把奶奶的骨灰运回去。因为车不能进入村里,只得在管理关卡的门口把鞭炮炸了。管理关卡是禁令刚发布的时候设置的,用黄色的铁丝网将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在关卡出口搭了一顶红色的帐篷,里面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常日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打瞌睡。
也许是之前就打好了招呼,关卡的管理人员并没有对我们放鞭炮的行为有多少异议,反而好奇地探出头,权当是看热闹了。这些日子,他多半也是无聊得要命。
我坐在车里,捂着耳朵,想起自从温州新增为零的那天开始,每天早上都有人放烟花鞭炮。不知道是有人走了,还是为了庆祝。我每日躺在床上,听着烟花“嗖嗖”飞升,然后炸裂,仿佛病毒的囚笼马上就要被击碎。
烟花炸完了,妈妈又发信息要我们先回家一趟上个厕所,免得上山的时候不方便。
我还没进门便被守在家里的大舅妈拽住了。“这东西不能进家门的!”大舅妈一边责备我,一边把我身上的孝服剥下来。
处理完了种种琐事,重新返回车里,前头的小巴士又要重新上路。
奶奶下葬的山,我上一次去还是给爷爷扫墓,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爺爷去世的时候我才只有初中,奶奶那个时候也不难过,还能照常见客。大约是觉得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即便毫无收入,总还有生活的资本。
第二年来给爷爷扫墓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坏了不少,是被人抬上山的。一到墓前便趴在地上开始哭,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其他人都冷眼看着,并不出声。
我妈那时候已经受了她不少气,冷言冷语地悄声道:“哭的哪是人啊,哭的是钱啊。”
现在不管是为了人还是钱,她都不必再哭了。永久地匍匐在地上,也没有人会去指责她。
爷爷墓地所在的地方山路很是难走,很多地方都只有一条小径,蜿蜒进山的深处。原因是当年下葬的时候恰逢赶上“青山去白化”的政策,严禁村里人把墓地再修在山上,统统都要移进公墓里去。那些修好了的,也有不少遭过强拆。
宗祠里的人便出主意要把墓地建在僻远难走的地方,要用杂草顽石阻挡干部们查封强拆的路径。
杂草顽石挡住了干部但是没挡住盗墓贼。爷爷入葬后的第二天骨灰盒便被偷走了,贼人还颇为大胆地跟着送葬的队伍找到了老屋的地址,将一封名为《致孝子》的勒索信塞进了大伯的门缝当中。那时候的乡下农村,监控录像极为罕见,因此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信上所说的交了赎金。大约半月后,我们在当地卫视上看到了一则关于盗墓贼落网的新闻,手法与我们遭遇的别无二致。那嫌疑犯的长相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低眉顺眼,平平无奇。
崎岖的山路给干部们造成的麻烦即便是有,也是一时的,给我们带来的却是无穷的。山路的后半段已经没有专门铺设的青石板,只有人为踩出来的一条小径。因为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人出门上山,因此也被荒草覆盖了大半。刚刚下过雨,土地湿软泥泞,一眼望去,不知该往哪里落脚。我们排成一列,谨慎地把前脚放在别人后脚抬起的地方,生怕一脚踩空了,身后的人便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
“当初要是那些当官的查得严一点,把这坟砸了,现在也就不用这么跑上跑下了。”我听见前头有人抱怨说。
“嗐,当官的不都这样的么,抽一鞭子干一下。也是我们倒霉,建好了查得就不怎么严了。”有人回答说。
终于走到了墓地前。爷爷的墓样式普通,低低矮矮的,像一把椅子坐在山上,一点装饰也没有,还有不少杂草土灰落在上面。
记得我小时候见过很多修得很好的墓地。那段时间村里因为水污染得肝癌去世的人特别多,外公也是那个时候走的,因此给他送葬的时候经常看见崭新的墓碑。有的在墓台前还搭了一座亭子,下面有石桌石凳,两侧还添了整整齐齐的迎客松,令大人们连连称奇。
那时候人们总是喜欢谈论比较墓地的好坏,也致力于把自家的墓地整理得干净气派。但后来这种风气渐渐消散了,也不知那些被我们艳羡过的亭台石桌现在是否还整洁如旧。
山路又长又险,我走得极其累,拿着的相框早已垂在一侧,还沾上了不少被溅起的泥点。大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我手里拿去,恭恭敬敬地和爷爷的相片一起摆在墓台上。幸得此时大家都在休息,根本无暇顾及到我的错处。
戴着口罩爬山是很累的,感觉气总是卡在半途中喘不上来,因此大部分人在半途中就摘去了。此时面对面在极狭小的一块地方贴在一起,也不再考虑有多不卫生了。
墓地已经很脏了,落在墓台上的土甚至孕育出了新的生命,绿得有点丑。大伯和我爸把墓碑边上的几棵小树折了,拢作一个扫帚,把墓台上的土啊草啊的都扫到了一边去。又在墓前的一个角落里点了一团火,扔了一叠纸钱进去。我看着那火苗如小龙一般一蹿一蹿的,好几次都舔上了一旁树木垂下来的枝叶,不免有些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