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游园,明代文人的瓶花趣味

2020-07-18 16:22张宇
收藏·拍卖 2020年7期
关键词:插花文人

张宇

明代瓶花艺术空前繁荣,出现了诸多有关瓶花的理论著作,如高濂的《瓶花三说》、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文震亨的《长物志》以及王象晋的《群芳谱》等。同时,以瓶花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不绝,如边文进《岁朝图》、陈栝《平安瑞莲图》、周之冕《岁朝清供图》、马守贞《岁朝图》、陈洪绶《瓶花图》等都反映了当时文人的瓶花审美趣味。明代瓶花的兴盛,既有其相对独立的场域,又与明代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态息息相关。

瓶花可管窥当时社会形态

明清科举达于极盛,八股制义,亦是自身弊病达于极甚。八股文堪称绝艺,需要作者知识博杂,义理依仁据道,文辞古雅华瞻。明代文人的主要精力都耗费在了八股文上。文人们在修炼八股文时,杂览群书、博古尚雅,亦可充分炫才逞能。随着科举兴盛,文人阶层不断扩大,各类文学杂艺由文人导入传播,诸艺勃兴,如金石、刻竹制扇、赏瓶鉴陶、古刻碑拓、造园雅集、填词唱曲、焚香制琴,品茗莳花等蔚然成风,并带动整个社会艺术化趋势。

明中晚期政治环境复杂多变,文人参政遭遇风险的可能性极高,遂投身雅逸修身养性活动之中,刻意与时政保持一定距离。在此背景之下,文人们对于瓶花的热爱与追崇,便不足为奇。插花活动在文人雅士的促进下,盛极一时。

在经济方面,明中晚期江南经济繁荣,生活富裕。万历年间李乐在《见闻杂记》中记载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厌常喜新,去朴从艳……余乡二三百里内,自丁酉至丁未(1537-1547),若辈皆好穿丝绸、绉纱湖罗,且色染大类妇人。余每见惊心骇目,必叹曰:此乱象也。”时人好奢靡,高调张扬的现象已趋普遍,令人惊骇。张岱《自为墓志铭》中坦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亦可管窥当时社会文化形态。经济繁荣文娱活动蓬勃,文人审美追求达到十分精致的高峰,精细化的享受与追求渐成为文士阶层的流行风尚,加之商品经济日益阜盛,手工业发达,科技进步的推动,花卉种植业随之也迅速发展,助推了瓶花的兴盛。

瓶花拥有独立场域

明代文人士大夫们仕途多变,无法长期定居于一地,园林山石草木不能随身携带,瓶花作为微缩版园林替代物,成为案上林泉,供文人们游赏四季变换之兴味,体味清雅、幽逸、闲适、散淡的生活本相。

案上游园,四时之花苑囿于隅。瓶花以其相对的灵活性,满足了在有限的居住空间内重现自然景象,诠释自然意境,进行各种可能的意象构建,以呈现文人其独特的艺术趣味和审美风格,同时维系了文人士大夫这个精英阶层归隐山林、超脱避世的理想境界。明代瓶花艺术,是远离政治场域而营造一个纯粹的审美场域。在这个场域里,文人以花会友、修身养性、切磋学艺、炫才耀能,是释放政坛失意或人生理想不顺遂的减压平台,鉴赏者与艺术品之间物我两忘、主客交融,更是宾主尽欢的精神飨宴。

花木本无情义,由于人们的情感投射,故生“草木之情”。通过“移情”,妙趣万端的花木便通了人性,各具性格,牵引出文人雅士在赏玩过程中的心灵意绪。一枝花,一片叶,一座石,一汪水,古代文人总能于细微处见宏大,清浅中见深刻,以物寓理。好的瓶花作品,既能体现插花者的审美思想与趣味,亦可见插花者的胸襟与艺术修为。

张谦德曾提出“天趣”,作为瓶花的美学标准。瓶花返璞归真,清新脱俗,才有淡雅高远的气质与诗意。然“天趣”也最难拿捏,与绘画“谢赫六法”第一法“气韵生动”异曲同工。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同时他也提出提升之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插花者富有学养,审美旨趣高,所插瓶花必然清雅脫俗,这不正是得“天趣”之法吗。

清雅复古的瓶花美学

张谦德在《瓶花谱· 品瓶》中强调,插花择瓶“ 贵磁铜,贱金银,尚清雅”的复古旨趣。也反映了明代文人崇古、尚清雅的瓶花风尚。

金石学经宋元发展,到明代兴盛,助推了文人阶层崇古、摹古、赏玩夏商周三代器物之风。明曹昭《格古要论· 古铜器论》载:“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制器亦然。商器质素无文,周器雕篆细密,而夏器独不然。常有夏器,于铜上相嵌以金,其细如发,夏器大抵皆然。”三代铜器质朴稳重、文气端庄、做工精细,为文人雅士所钟爱。古铜器被袁宏道称作“花之金屋”,还宜插花,《格古要论》载:“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用以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则就瓶结实。”李渔《闲情偶记》载:“瓶以磁者为佳,养花之水清而难浊,且无铜腥气也。然铜者有时而贵,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偶尔失防,遂成弃物,当以铜者代之。”可见古铜器插花,独具优势。

明人插花以瓶为主,一改宋元盆花和瓶花两种形态雄峙并举的局面,尊、罍、觚、壶皆可入花。从明初画家谢环所画《杏园雅集图卷》、唐寅《琴士图》,到明中晚期陈洪绶的《清供图》《瓶花》,及至沈周、文徵明等众多名家的画作上,均可见到花觚簪花作为文房清供、装点文人雅集的场景。而在插花方法上,明代人更注重瓶花美态的呈现,亦会因时令、场地不同,对花器材质、大小进行选择搭配。《瓶史》言:“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书院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绳束缚。”此外,此时的花瓶开始普遍使用单口或多口内胆锡套管来固定、支撑花枝。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还介绍了做“撒”的方法:“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则或偏或方,或为三角形;但须圆其外,以便合瓶。”今日故宫所藏花器便是例证,不仅有单孔或多孔来管束花枝,且有多种镂空花纹做装饰。这些技巧的使用,不仅可延长花朵和花器的生命,更令插花者有了自由发挥的创作空间。

与此同时,明代制瓷业十分发达,瓷器渐趋成为花瓶主流,时人大量仿制宋瓷(官、哥、汝、定、均、龙泉等),以汝窑“天青色”为佳品,崇尚清雅,极好地满足了人们的崇古意趣,也从侧面助推了瓶花的兴盛。宋代是中国古代文治政府最完备的朝代之一,也是文人政治境遇最优裕从容的时代,相比之下,明代文人的政治境遇就要窘迫得多。明代仿制宋瓷之举,似乎也暗含着对宋代文人境遇的无限向往。

另一方面,明代文人以“清、疏、淡、远”为瓶花审美逸趣标准,这与当时“阳明心学”“复古思潮”“理、象、气、数”等概念不无关系。明代“前后七子”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重要文学理论,文学复古在明中期文坛掀起了一场波澜,学风、士风、民风、文风的变化与嬗递,均与此时思想态势紧密关联。

由此可见,明代瓶花艺术生活层面的崇古,无疑是整个社会复古思潮现象的缩影。

即物见道,花品即人品

《周礼· 春官· 典命》载:“典命掌诸侯之五仪诸臣之五等之命,上公九命为伯。”《国语· 周语中》载:“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九命”“九品”职官分类法于周代始,延续至清代,影响范围广,在文学艺术、农商医药、动植器玩、社会生活等领域皆可见其序列时风。宋代张翊《花经》有“九命升降”法,为花卉评级排序。明代张谦德《瓶花谱》有“九品九命升降”法,给花卉编排等第次序。

《瓶花谱· 品花》中将兰、菊、石菖蒲等位列一品九命,等次最高,其中兰、菊位居前列。《瓶史· 品第》将梅列为上品,居魁首。这些花卉都是古代文人雅士极爱之物,常常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及绘画中。宋代王贵学《王氏兰谱》云:“兰,君子也。餐霞饮露,孤竹之清标;劲柯端茎,汾阳之清节;清香淑质,灵均之洁操。”兰品性高洁,体现了文人对风骨的看重。周敦颐颂赞菊乃“花之隐逸者也”,晋陶潜独爱。菊花傲然凌霜,独吐幽香,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隐士象征。唐张籍《寄菖蒲》:“石上生菖蒲,一寸八九节。仙人劝我餐,令我颜色好。”菖蒲不沾污泥,仅仅凭借净石与清水生存,仿佛是不肯与浊世同流合污的高士的化身。将花卉按雅俗排位品评,既是对花卉品性的重视,亦是对文人品格的看重。插花者往往赋予此类花不同的品质与象征意义,同时对花的形、色、质、韵等都十分讲究。花品即人品,即物以见道。

明代文人的瓶花趣味,反映了当时文人生活的一个侧影。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通过崇尚风雅的方式以释放生存的窘境,也可领略和感受到中国古代文人的博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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