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
科学史专家冯汉镛先生在《巴蜀科技史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一书里说:在阶级社会里,衣着的颜色乃表示一个人的身份,如衙役穿皂衣,平民穿白衣,官按等级穿蓝、紫、红衣,惟皇帝老官穿柘黄衣。所以在川剧《眼药酸》里,眼科医生的衣服,周身都绘有眼睛。这种穿戴,正合《礼记·曲礼上》关于“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的规定。而上述各色衣服(不包括白衣),无疑都是经过印染加工而成的。
作为世界上历史最为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中国也是一个最早掌握印染技术的国家。
一、“钟氏染羽”的意义
我国先民的着色涂染的审美活动,可以追溯到北京周口店山顶洞人时期(距今2.7万年左右)。考古工作者从用鱼骨和贝壳串成的首饰的孔中,发现了呈朱红色的颜料——赤铁矿粉。而距今5500年的河南青台遗址所出土的绞经罗纹织物,则被涂染成绛色;距今4800年的浙江钱山漾遗址出土的丝帛和丝绳,也有涂染过红色的残迹。
进入阶级社会以后,《诗经·小雅》里出现了“终日采蓝”等句子,说明在春秋以前,人们已经发现并能使用蓝色染料。几乎同时代的《论语·阳货》也说:“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涅是黑土,缁为黑色。虽用涅没有染上黑色,却也意味着当时已发现了黑色染料。至于《周礼·地官》则已立有“掌染草”一职,春、秋时收染草,到秋季需用时再分发给“染人”。其收购的染草中已有蓝、茜,橡斗之属——比起以前发现的,品种上显然有所增加。
随着时间推移,不仅发现的染料品种日益增多,而且印染技术,也逐步提高。《荀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淮南子》的“今以涅染绀,则黑于涅”,都是技术进步的标志。考古工作者曾在长沙马王堆一号西汉墓出土有印花敷彩纱衣,这已是印花和彩绘相结合的高级丝织品。印花是在织物上用型板局部染色显花的工艺,彩绘(敷彩)是在织物上按纹样着色填彩。实际上,早在商代中原,就已出现了丝绸手工提花技术,西周到战国时期的属于多彩提花的高级丝织品——两色锦和三色锦也已被考古发现所证明;而从对山顶洞人以来的考古遗址的发掘证明,中华先民们对用于彩绘织绣色彩的朱砂、空青、石黄等矿物颜料以及靛蓝、茜草、栀子、紫草等植物染料是十分熟悉的,而且运用也极得心应手。因此,无论染丝染麻还是染鸟羽兽毛,皆形成一套独特而完备的工艺技术——这在《周礼·考工记》里被记载得很清楚:
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三入为纁,五入为,七入为缁。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钟氏染羽毛,要先准备好染液。这种染液是用水浸泡朱砂和丹秫(即红高粱)三个月,然后用火炊煮;同时用蒸朱、秫的汤沃浇所蒸的朱、秫,接着再蒸一次,这样得到的染液便很浓;再用染液染羽毛。连续染上三次,羽毛的颜色就会变成纁色(即浅红色),染上五次则变成緅色(黑里带红的颜色),染上七次便形成缁色(黑色)了。
这一段中关于“三入为纁,五入为緅,七入为缁”的叙述,说的是用茜草色素作为红色媒染染料染纁为地,再以青矾石等交替媒染而成色和缁色。研究者指出:这一工艺,乃后世“植物染料铁盐媒染法”的先声,“是中国早在周代就使用化学反应原理染色的典型记录”(《中国文化史三百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8页)。
《考工记》“钟氏染羽”一节谈的是羽毛的染色(染羽是为了装饰旌旗和王后的车舆)工艺。我们发现,《考工记》里并无染丝染麻的记录。这是什么原因呢?就一般而言,染丝染布上色较易,染羽染毛则相对困难些。而周人大致已解决了这个问题,掌握了羽毛着色的秘密——这就是使用朱、秫。其中丹秫(红高粱)性黏,可使以朱砂为主的颜料牢固地附着于羽毛上。由于发明了这种黏性染色术,所以《考工记》才特意记录于此,以示时人和后人。至于染丝染麻,大致周以前便已不算什么秘密了,故而无特别记述的需要。(当然也可以用“染羽”之法来染丝麻,使之色彩保持长久。)
与此相应,《考工记》“氏湅丝”一节还记录了蚕丝漂白的先进工艺。这就是“以涚水(即清灰水,过滤后的灰水)沤其丝七日,去地尺暴之(将丝放在距地一尺高的架上让阳光曝晒)”;然后“昼暴诸日,夜宿诸(作“浸在”解)井(共)七日七夜”;然后再用栏木灰水沃浇在帛丝上,将它放在光滑的容器内,均匀地洒上蜃(即大蛤蜊)粉这种流行的白色涂料,每天早上用清水过滤掉蜃粉的粗滓,再拧干帛丝晒干,抖去细灰;然后又依次用栏木灰水、蜃粉重复上述工艺。如此七天七夜后,再在白天以曝晒,夜间则浸入井水。这样又是七天七夜,终于可得到又白又亮且柔顺光滑的丝帛。
《考工记》的这段记载,说明当时治丝业十分发达,已经建立起包括漂丝在内的一整套严格的工艺程序。那时候,社会上还存在一批专以漂白为职业的手工业妇女,称“漂母”。据《汉书·韩信传》记载,汉初名将韩信,在失意受辱于胯下时,曾得到漂母一饭之恩,说明“漂母”这一职业一直延续到汉代。
二、“画缋之事”的内容
在《考工记》中,还提到了“画缋之事”:
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土以黄,其象方,天时变。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龙,鸟兽蛇,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凡画缋之事,后素功。
所谓“画缋”,就是在织物或服装上用调匀的颜料或染料作局部涂画,或用彩丝刺绣,从而形成五彩绚丽的图案花纹。据闻人军《考工记导读》(巴蜀书社1996年版)一书介绍,有人对出土的周代绣痕作分析时,发现了当时印染加工业中有一个关于“绣画并用”“草石并用”的复杂工艺过程:这就是先用植物染料将丝帛染成一色,然后用另一色丝线绣花,再用矿石颜料画绘。前举“画缋之事”的那一大段文字,便是以各种颜色绘制各种图案的具体方法。“后素功”,说的是在上颜色后,再画白色背纹加以衬托。至于《论语·八佾》中的“绘事后素”,则说的是先有白底子,然后才绘画。其工艺程序刚好调个个。
三、“染人”“司服”的职能
《周礼》之《天官》还记载说,周朝专设有“染人”一职为宫廷“掌染丝帛”。“凡染,春暴练,夏玄,秋染夏(按:謂染五色),冬献功。掌凡染事。”《周礼》的《春官》又记有“司服”职官,专“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上述《考工记》里关于印染、画缋之事,便分属“染人”“司服”所管。按“画缋”所绘文章黼黻龙蛇鸟兽等,均为司服监管之列。因为在那时,是按十二章服制(包括鞋、帽)规定的颜色与花纹分等级的。所谓十二章,按《尚书·益稷》的说法,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雉鸡)、虎、蜼(长尾猴)、藻、粉米、黼(斧)、黻(亚)。周天子的服饰必须是用象征天地之色的“玄冠黄裳”,上衣花纹要用日、月、星辰,下裳要用山、龙、华虫的图案。至于诸侯士大夫们的穿戴颜色和花纹也有规定,不能和平民相混淆;官职极低的士,则不能穿彩色织物(包括彩绣),这就是“士不衣织”。否则便是以邪犯正,要受处罚。这种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向上自皇帝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服饰文化不断提出高要求;而这种高要求则反过来推动了包括印染文化在内的中华服饰文化的持续发展。——即便从这种角度看,奴隶社会对原始社会也应是一种进步,而封建社会对奴隶社会亦是一种进步。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