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木叶之夏

2020-07-18 15:43沈嘉柯
女友 2020年7期
关键词:面馆男友

沈嘉柯

1.自恋

夏天来临之前,砂轮开的艺术面馆倒闭了。

倒闭的也不止他那一家店。

在这个古老的昙华林街道上,密密麻麻几百家,一大半关门吃灰,仓库生尘。一整个城市横遭大劫,小小的面馆,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没有大劫,砂轮也酝酿着结业了。他学美术的,毕生梦想当然是成为一名艺术家。不过大家都是凡胎肉身,艺术家也要吃饭,也要买房,也要养小崽子,不能餐风饮露,也不能拉金尿银。于是他租了民宅巷子深处的一个仓库,改造成了画廊兼艺术面馆。

要知道,艺术成为奢侈品以后,才会有权贵青睐,所以他必须先在画廊里,摆上十几张黃杨木桌子凳子,雇一个厨师,负责一天煮99碗面。

不能再多了,再多就没噱头了。

味道鲜美、数量限定、价格低廉,是吸引文青光顾的好鱼饵。世界大咖们的复制品挂满三面墙壁,在梵高毕加索伦勃朗之外,还有一面墙壁,挂的是砂轮自己的画。

2018年小印和男朋友来逛街,吃了他家的面。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好吃的汤面? 面端上来后小印先吃,有滋有味,触及灵魂,腰子猪肝双拼当浇头,翠绿葱花漂在清汤上。吃了面,再顺便参观画廊。

看着那面陈列老板画作的墙壁,小印嘴角流露出不屑:好自恋一男的啊!自我简介配着黑白摄影肖像照。

照片里,砂轮光着三分之一的上半身,锁骨鲜明,眉头紧锁,派头十足,活像是死了五十年又出了名的大画家。

她在看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男友丢下筷子“哼”了一声。

2.情调

第二次见到砂轮,他有点鼻青脸肿,但又坦诚而炽热:“姑娘,我喜欢你,这里下午六点的黄昏最美,我等你很久了。”

小印承认,砂轮说得对。

傍晚时分,这里真美。葳蕤草木不再是单调的清新,主干道后方的瑞典老建筑在暮色下,呈现中西合璧的情调。

微风似醉非醉,吹着面馆馆长额头前的碎发,依旧没穿上衣,套一件泛白的牛仔裤,趿拉着旧黄的球鞋。

砂轮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男朋友把我的店打砸了一通,我就歇业了。看样子,至少得重新装修两个星期。”

“对不起,我代替他道歉,你别报警了。损失,我们慢慢赔给你。”小印声音闷闷地说。

“行,那你走吧。”

小印就惊呆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算了呀,我不会报警,你们也不用赔什么。”

事情发生后,男友冲小印嚷嚷,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忍受得了别人公然抢自己女朋友。

小印也觉得男友讲得有道理。

第一次来吃面,男友摔了筷子。因为小印的面碗里,真材实料分量足;而自己碗里肉丝屈指可数,腰花茕茕孑立,猪肝形影相吊。扭过头,还看见砂轮主动走到小印身边说,“你也觉得我锁骨很漂亮吧!”

小印点点头,无可否认,这是事实。

这个面馆老板,是个有着漂亮锁骨的男人,这让女人都会羡慕。

“喜欢,就该直接讲。”砂轮言之凿凿,笃定自信。

男友一把拉开小印,怼起砂轮:“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简直是厚颜无耻之徒。”

小印跟着男友一道离开,男友犹自恼怒,越想越气,恶向胆边生,回过头又去了面馆,找到砂轮打了一架。

满地狼藉,一发不可收拾之际,这个男孩忽然想起了人生大事,他明明是个985名牌大学生,家境也不错,落了案底,可就前途全毁了。

小印反过来安慰男友:“还是我去说说吧!你们不能再碰头。”

远远站在巷子口,晚樱的花瓣落了她一身。小印抖落肩膀上的缤纷花瓣,又犹豫了。此情此景,是有些尴尬。事情因她而起,但她没半点错。男人发疯,女人善后,唉!

不过,砂轮却遥遥看到她。

砂轮说他等了很久了。

出发前的千难万险,刹那间烟消云散。小印搞不懂这个男人,什么时候男人的心也海底针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呀。我喜欢你,跟你说了。你喜欢不喜欢我,就无所谓了,不关我的事。”砂轮变魔术一般摸出一件旧T恤,套头穿上,又说道:“我就想等你来看看黄昏,是不是很美?”

“那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一碗面而已。”小印忽然觉得,她不能带着疑惑走。

砂轮反倒露出古怪的神情。

他把店门口的招牌扛起来,指给小印看:除了限量,只给有缘人。下方还标了一行字:面之精华,在于浇头,给多给少,全看心情。

是了,小印只顾和男友卿卿我我,打卡网红店,并没有仔细看广告牌。

小印脸红,转身就走。

砂轮微笑挥手:“慢走。”

3.回音

在2020年春季,小印故地重游。她作为实习护士,报名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赴武汉。

她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藕断丝连。

前男友在这里读大学,她在长沙另外一所大学的医学院,两地坐高铁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们每周末见一面,这段异地恋才不至于夭折。

有时候她来武汉,有时候男友去长沙。

有时候鸭脖樱花热干面,有时候嗦螺米粉臭豆腐。

但是,吃过了面馆的面,见过了老板的人,那年,小印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许多的淡粉花瓣落满自己肩膀,怎么拂都拂不完,时空凝结了一般。夕阳残照,喧嚣止于巷子深处,爬山虎吞吃着幽静的空气。她又站在狼藉的面馆门口,重复着跟砂轮轻描淡写的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和男友就分手了。双方没有多说理由,淡淡然,就结束了。

2020年的那场疫情,像一首写废了的诗。那一连两个月昏天暗地的大汗淋漓、生死存亡的紧急时刻,都过去了。小印和自己所在的大部队撤走之时,整个城市尚未解封,仍然空荡荡。

偶尔她会想,那家面馆还在吗?

她在微博里记录着自己在武汉的一些小点滴:路过从前游玩过的东湖,原来花都开好了,那么美;又吃到热干面了,芝麻酱还是那么浓香,吃了口干想喝水;武汉大学的樱花看不成,但是长江的夜景,让人感慨万千。

她完全没有提到她来的行程,她只是成千上万的逆行人之一,她不想提到自己的公事。

一个叫“猴子鱼”的网友给她留言评论:你救人的时候,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一瞬间,她脑海里冒出一张熟悉的脸——难道是他?

“是你吗,罗斐?”

罗斐是她前男友的名字。

她被自己的唏嘘笼罩,被人关心着,始终是一种温暖。

“猴子鱼”没有答复她。那个微博号无头像,无内容,关注的不过几个明星,也没什么粉丝。看起来,这是个隐匿于茫茫大海的小号。

往事又像花瓣一样落满小印的肩头,怎么拂都拂不去。恋人自有恋人的回忆,分手了,橡皮擦抹去字迹,还留下痕迹。

小印再问,仍无回音。

4.相约

想问的,没回音。不想搭理的,却频繁冒泡。

不久之后,一个名叫“溜仔”的网友偏偏来纠缠。

“姑娘,我喜欢你。”

小印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是谁?你喜欢我什么?”

“见了你就知道了,我叫溜仔。”

“呸,你以为你是谁?”小印冷笑。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溜仔直言相告。

小印玩微博年头不短,知道有很多傻帽兮兮的猥琐男到处勾搭骗女孩。

“约吗?一面值千金哟。”

“滚。”小印准备拉黑这个无聊的人。小印今年毕业了,她不再是单纯腼腆的小姑娘了,她这个90后,有了真正的人生阅历。

“等一等,你还记得那碗面吗?”对方甩出一句话。

小印终于明白这人是谁了。是他,砂轮。那个没出名的、在画廊里开面馆的男人。

她太惊奇了,世界如此小?她心头无数繁花落下,如降雪,如撒盐。

“我现在就要和你谈朋友、搞对象。”他丢来这行字。

她去看他的签名档,写着:我是老妖怪,逍遥又自在,杀鱼不眨眼,吃肉不放盐。

“你会杀鱼吗?”小印问他。

“当然!”

“那我五一假期去旅游,你接待。”

“你还敢来旅游,这么危险的地方?”

“别人不敢,我敢。”小印说道。

人总要见识过生离死别,才会于凄凉悲怆中,生出顽强倔强。顽强面对自己,倔强找回真心。目睹过绝望,更珍惜希望。

小印知道自己的真心是什么。她在两年前,喜欢上了那个有意思的面馆老板,她变心了。

爱情不是数学题,不是说明书,不是司法裁决。从诞生到结束,爱了才在一起,不爱了就是不爱了,不能再继续。一切后果自己承担,这才是对爱情最诚实的尊重。

她和罗斐分手以后,并没有去找砂轮;砂轮也没再找过小印,一个自诩艺术家的男人,也是很自恋骄傲的。他已经放下全部清高,厚颜无耻公然抢别人女朋友了,做到了极限。然后被女孩的男友报复了,冲进面馆,大发雷霆,咆哮着赶走客人、撕毁画作,那些画作中,还有砂轮心爱的得意之作。

再然后,他对着姑娘说了又说“我喜欢你”。

姑娘头也不回走掉了。

人间情爱,不过如此,勉强不得。

他是个开面馆的人,但也很要面子。

砂轮继续开他的面馆,生意不温不火,虽然没赚到多少钱,但度过了自食其力的清贫日子。

周边环境越来越商业化,恶俗的工艺品占据了青石板路,千篇一律的奶茶店越来越泛滥,他萌生退意。

在他的画终于得了全国一项艺术奖时,那场疫情爆发了。

他去做了志愿者,负责送盒饭、运防疫物资等,开着他平时运面条的小面包车,接待外地援助武汉的医护们。危险很大,但他义无反顾。

在人群中,砂轮看到了小印,他发呆了一下,低下头去。

他假装没认出她。

5.会面

坐在面馆门口,砂轮看着日光之下,这座城大病初愈的样子,突然哭了。

劫后余生,人生无所顾忌了;喜欢的人,不应该再错过。

砂轮拜托别的志愿者朋友,要到了一本纪念册。纪念册上,是住在那一片区酒店的医护们的大合辑。这就简单了,他在微博上找到了小印,可他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关切地问候了她一句。

他一直只有这么一个号,平时看看网上的新闻。小印把他认错了,他有点气馁。

爱情是一种玄学似的东西,需要一颗认真的心,但如果太严肃,又很难启齿。

于是,他又申请了微博,披了一件马甲,油嘴滑舌找上门,厚着脸皮敲开门。

他們终于再见面。

砂轮租住的一套民房,距离昙华林的面馆,只有一公里。从前夜市繁华热闹,出来吃宵夜嘬虾子的人们,仰头就能望见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黄鹤楼,还有头顶与之交相辉映的明月。

见面后,砂轮递给小印一张检测报告单。

摘下口罩,相顾无言,唯有相视而笑。

附近仍然冷清,不似昔日。然后,他给舟车劳顿的小印做鱼吃。那是一种身体扁扁的、眼睛鼓鼓的、相貌奇丑无比的鱼。砂轮将玉米淀粉裹在鱼身,小火慢煎,勾魂摄魄的香气,令小印有点慌乱。

夏日的夜空,仍然群星璀璨,他们坐在飘窗的小茶几上,分食一碟煎鱼。鱼肉油香细嫩,不放盐,淋一点生抽,足以出味。

小印发现,其实他并不算太老,今年刚刚27岁。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中学过后,家里人都搬来武汉,他读了这边的美院。

“这是什么鱼?”

“角木叶鲽。”

“名字这么美,味道这么好,长得这么丑。”小印含着筷子,感叹道。

“我家是浙江舟山的,水产丰饶得很,从小我就很喜欢吃这种鱼。”

明年春天,他想带她回他的家乡,在那里应该可以举行一场不一样的婚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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