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心明朝灭亡的, 其实是朝鲜人

2020-07-17 16:19吴政纬
看世界 2020年13期
关键词:衣冠枯树朝鲜人

《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世界(1592—1780)》

吴政纬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5 月

在朝鲜使者贡道必经的玉田县一带,耸立着一棵谜样的枯树,所以,当地被称为“枯树站”。

此树虽名为枯树,却又不是如此。康熙五十一年时,朝鲜大臣闵镇远亲自走近树旁,眼前是绿叶成荫的光景。附近的住民相信,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后,这棵大树立即凋谢枯去,成为“枯树”。倘若有一天,它重新开枝散叶,枝叶繁茂,则真命天子即将出世,而他将会在此建立霸业,一统天下。

闵镇远回忆从汉城出发后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同意谣言,认为如果有一天,枯树布满绿意,真人就会出世,清朝就会危在旦夕。

明鼎已革

1637 年,清军兵临朝鲜,朝鲜国王仁祖尽管在南汉山城奋力抵抗,最终仍不敌城外的重重铁骑,出城投降。按照大清的规定,朝鲜此后不得再使用大明年号,并与大明断绝一切关系,甚至需派兵援助大清,侵略大明。

1644 年,岁在甲申,从当时大明读书人的立场看来,这真是一场悲剧性的国变。皇帝殉国,蛮横无理的“流贼”与被视为野蛮人的“胡虏”,相继入主紫禁城,天下已不复大明所有。对于那些忠于大明朝廷的人而言,这真是“天崩地裂”的变局,世界在一夕之间改头换面,顿时应验孔子的左衽之忧。

朝鲜得知崇祯皇帝上吊自杀,明鼎已革,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朝鲜朝廷收到清廷来函,申明已掌控中国,并简要地交代了事件始末。朝鲜君臣的反应并不比大明读书人小,根据记载,尽管两国断绝音信已久,但一听到此消息,所有人哭成一团,惶然失措,这同样是令朝鲜人感到阴暗悔恨的一日。

朝鲜人是怎么看待清朝的呢?尤其是延续外交惯例,向“中国”派出的使节团,如何审视中国,也端详自己的样貌?闵镇远走近枯木的瞬间,或许提供了一个粗略的印象,他正等待着真人问世,推翻清朝。那么明朝呢?处于清朝时空的朝鲜人,是怎么想着明朝的?

从“朝天”到“燕行”

朝鲜读书人对大明怀抱期待,“愿见中华”之心促使他们参与前往北京的使行团。他们认为前往大明是朝见天朝,即使如前述所言,他们对中华上国感到失望,甚或起而批判,大体上仍同意大明是天朝,使行即朝天。相形之下,清代朝鲜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词,简而言之,“燕行”取代“朝天”。燕是北京的古称,前往北京,“燕行”的意涵与“朝天”可谓天壤之别。

1637 年,朝鲜臣服大清,与大明断交,此后按例向大清朝廷派遣使节团。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朝鲜官方恪守规章、依时履行此类外交义务的文献,证明朝鲜绝无二心。朝鲜官方备妥礼品,拣选使臣,一如既往地处理使行事务,仿佛一切如旧。尽管制度延续,朝鲜满足了清朝的要求,然而在政治制度的表象下,清朝无法控制朝鲜读书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应该注意朝鲜配合清朝的一面,也要思考他们拒绝妥协的一面,两者相互矛盾,却相生共存。

自1644 年明朝灭亡后,朝鲜读书人有的放弃科举当官,自闭于家门;有的逃入深山,自绝于尘世,悼念此剧变。今人可能难以理解这些举动的意义及影响,试想一位准备国家考试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读书人,因为“外国”的政治变动放弃一切,并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度过余生,这是多么深刻的生命抉擇。当代少有人以自己的人生为代价,做出如此张力十足的“表态”。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朝鲜读书人通过今日难以理解的举止,宣泄他们的愤恨与哀愁。

许格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许格正直有为,且文章颇为出名,1637 年他正好年满三十岁。许格风闻清军围朝鲜仁祖于南汉山城,急忙召集义兵,希望勤王护驾。不旋踵,仁祖南汉出降,战事终了,许格知道消息后,痛哭失声,自绝于世,终身坚持不看大清颁布的历书,因为上头已非大明年号。

朝鲜读书人为“明”守节、自弃终身的故事,听来或许令人诧异,但许格并不孤独,甚至可以说,他并不是一个特例。郑栻出生时,距明朝灭亡已有四十年,但他的行为一如许格,厌恨清朝,墓碑上只愿刻“大明处士郑公之墓”,即使他去世时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

仅以这两位“大明处士”如何自处于世,即可明了朝鲜读书人对清朝的深恶痛绝,以及对大明的依恋不舍。我总觉得,明朝灭亡后,才真正在朝鲜存在。不论愿意与否,担任使者是政治任命,是外交礼仪,是务必恪守遵行的任务。有的读书人或许可以避免使行,仿效许格和郑栻游山玩水以遂己志;有的却无从选择,只能踏上燕行之路。在这些使节心目中,明明路是同一条,心理状态却已迥然有别。这就是从朝天到燕行,朝鲜使者去的是北京,不再是天朝。

大明衣冠

朝鲜在制度上学习大明,文化上仿效中华,仔细端详他们的穿着便一目了然。朝鲜官服的衣制一如明制,可以说是标准的“大明衣冠”。朝鲜读书人对此的自豪溢于言表,衣着打扮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同时也承载了一套文化。按大明的礼仪应对进退,同时搭配这身衣裳,才得以匹配“小中华”的称誉。

明朝灭亡之后,朝鲜使者身上的大明衣冠,像是中国一道少有的风景,别具意义。清人改正朔,易服色,中国人的穿着、发式不再沿用明朝制度。仰慕明朝、敌视清朝的朝鲜人,身穿大明衣冠,履及辽东的贡道,步入北京的宫阙,不啻历史安排的巨大讽刺。

1648 年,担任书状官的李惕然行经沈阳,曾有一段奇妙的遭遇。他发现汉人都被驱逐到沈阳城外,于是路旁到处都是汉人。他们就这么穿过人群,继续使行任务,那些汉人就这么看着朝鲜贡使。必须指出的是,朝鲜人在贡道上行走时,官员均穿着正式服饰,也就是大明衣冠。当李惕然与同行朝鲜人的双眼对上汉人时,汉人举起手,抚摸头上光秃秃的部分—那被剃发的地方,并露出感慨惭愧的表情。

顺治十三年,李?再次出使中国,某次刚离开紫禁城,使节因为参与朝参,必须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是大明衣冠。李?注意到,市街上的平民百姓看到朝鲜人经过,发现他们穿的居然是明朝衣冠,有的人甚至落泪。

朝鲜士人自然是鄙夷清朝官服的,朝鲜正祖曾明白表示,女真人祸乱中国,导致中国大陆由文明转为野蛮,中华服饰的制度全都消失,国人成为野蛮人的样子。这话听来大义凛然,痛斥中原陆沉,其实是朝鲜士人的共识—明代服饰象征更高阶的文明,然而意在言外的是,这已成为朝鲜独有的文化特权。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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