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的女人,作为女人的人

2020-07-16 11:20朱又可
南方周末 2020-07-16
关键词:阎连科媒人女性主义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上世纪中期,一批年轻的中国女性曾积极投身生产建设,她们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被称为“铁姑娘”。

视觉中国❘图

★“像我母亲姑姑那一代,她们是‘不得不这样的一代。但到了我姐姐这一代,她们是‘可以不这样,又不得不这样。到了她们的下一代、我的孩子这一代,她们很多的理念不是‘我不得不这样,也不是‘我可以不这样,但又不得不这样,而是‘我就是要和你们不一样!”

距离上一本散文集《我与父辈》十年,2020年5月,阎连科散文集《她们》出版。《她们》写到了阎连科家族的女性、他本人几次相亲接触的女性,以及家族以外的七八位河南老家的年轻女性,三十多位女性共同构成了他笔下的“女性谱系”——“她们既是作为人的女人,又是作为女人的人”。

阎连科的母亲、姑姑、娘婶一代女人,各有自己的特点,却有一个共性——婚姻和命运是被他人或社会“安排”的。

母亲一岁丧母、父亲另娶,她从小跟着傻子叔叔过,直到16岁时她的傻子叔叔去世,她嫁到了他们“闫家”——阎连科坚持写“阎”,不同于父兄和姐姐们用的异体字“闫”。她是乡村里的媒人,左邻右舍和家族的孩子们大多是通过她说媒而成家的。母亲虽不识字却明事理,对世界充满了好奇。

大娘一辈子爱唱戏,甚至因为麦收大忙天唱戏忘记了做饭而挨丈夫的打,却也乐此不疲,有八个孩子的她“不唱日子咋过呢”。

三婶是个巫婆,至死也没有告诉阎连科自己能通鬼神、治病的秘密。

母亲那一代人经历了1950年代农业合作化、兴修水利、大跃进、大炼钢铁,她们走出了家庭,和男人一样成为能顶半边天的劳动力。

和波伏娃提出的“第二性”概念不同,阎连科认为,中国农村妇女解放进程中呈现出独特的“第三性”,即女人的男性化或作为“社会劳动者”的他性。

“第三性”也在阎连科的姐妹一代身上延续着,她们出于生计考虑,外出打工,成为城市中的劳动力。他的子女一代,则开始不自觉地摆脱“第三性”,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到了第四代女性——阎连科5岁的孙女,他相信她们拥有更多可能性,他们甚至常常讨论结婚的话题。

“契诃夫小说《大学生》中有个场景,一对都是寡妇的母女,在寒冷中围着一堆野火,在听了大学生讲的彼得和差役在耶稣受难那一夜也围着烤火,顿时泪流满面。因此契诃夫在那篇小说中说,这两堆火是联系的,这端动一动,那端也要动一动。这边寒冷,那边也一定会寒冷。”阎连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正是从这儿说,中国北方土地上的女性,她们作为人的一切,也都是和西方欧美那边的女性的平权相联系的,也是如《大学生》的千里、千年的两堆火,让我看到了中国乡村女性、女人和西方女性、女性主义的联系。”

什么力量让女人变成男人?

南方周末:《她们》中的暗线是恋爱、婚姻、家庭和“第三性”,以及那些超越第三性的东西。你是否做了关于女性主义的功课,并得出了自己基于故乡那片小土地上的经验的独特性的结论?

阎连科:其实我对女性主义非常陌生,1990年代也读过《第二性》,它太有名了,但这次重新去读它、波伏娃的传记,安托瓦内特·福克的《两性》,美国女性主义学者朱迪安·巴特勒《消解性别》《性别麻烦》等。这些理论好像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我又发现,将它放在中国广袤的乡村又不是那回事。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给我一种困惑。在阅读西方那些经典女性主义著作时,我发现那些理论放在今天的一线城市,北京、上海、广州都是有效的,但放到中国广大的乡村就不再那么有效了。乡村的妇女解放、女性独立和都市有许多不一样,和西方的女性主义运动更是不一样。我试图找到这种差别,也就接触了“第三性”。

南方周末:中国农村妇女解放和西方女性主义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阎连科:一定程度上,我是一个实践主义者或经验主义者,更注意生活本身是什么样子。从这儿出发,你发现1960年代到1970年代的世界女性主义运动,其实和中国的妇女解放好像没有关系。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和运动,始于1955年中国农业生产的大热潮时期,贵州息烽县养龙司乡堡子村,在上一年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男社员劳动一天是7工分,而妇女劳动一天只有2.5分。于是,几乎所有的妇女都不出门劳动了,导致劳动力严重不足和群众们张口无饭,最后不得不提高女性参加劳动的工分制。这一年,贵州民主妇女联合会的刊物发表了《在合作社内实行男女同酬》的文章(开创性的好文章),国家最高领导人看到这篇文章欣悦批示道“建议各乡各社普遍照办”。自此,“男女同工同酬”不仅成为中国妇女解放的思想之纲领,也是具体的实践之措施。在这个历史脉络中,“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句话本质的含义是和劳动、劳动力、大跃进、社会主义建设密切相关的。它把妇女从小院、屋里和厨房解放出来了,让她们站到了阳光下、风雨中和大跃进的工地上及后来的田间地头与车间。

今天我们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女性解放,其实是从这个历史背景开始的,而之后,西方才开始出现我们说的女性主义风潮。这个历史的交集是两个起点、两个方向。那边是在理论引导下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女性平权运动,我们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是为了劳动和劳动力的补充。

南方周末:所以我们当时妇女解放的本质是解放了女性的劳动力?

阎连科:对。这是作为劳动力的解放。我们说的“第三性”,是指女人的男性、他性,女人身上的男子气。那时候男女老少齐上阵,日夜不停搞建设,三年时间超英美。在没有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工程之前,我家门口也有一个水库,那是排在世界上第九位的一个特别大的水库。像是十三陵水库,完全是人工挖的,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建成了。每天劳动力没有低于10万,完全是肩挑手扛。我家那个地方也是这种情况,白天干晚上干。母亲跟我说,那个时候什么女人不女人,月经来了,都不休息,累着累着就那样睡着了。

南方周末:到了市场经济时期,农村的妇女仍然去城市流浪、打工,她们还在延续那种第三性。

阎连科:我想它的微妙就在这个地方。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把人的欲望放出来了。女性为什么都到城市里流浪,说白了就是我要日子过好、要盖房子、家里要买车买电视,不是说我现在吃饱就行了,穿暖就行了。你家盖楼房两层,我要盖三层,你家盖三层,我能不能盖更漂亮一点的,咱们老家话叫攀比,所谓攀比其实就是人的欲望,这个东西被释放出来了。

“恋爱的自由,是社会进步最有温度的地方”

南方周末:《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有故事,可是绝大部分人对于我们或对于他们的亲人,都只是一个影子或概念,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所以你才要挖掘她们的故事或个人历史?

阎连科:不是挖掘,只是记忆。我希望从我的记忆中寻找她们作为个体的不一样的存在,发现个体,尊重个体。无论是实际生活,还是我过往的写作,都太被生活中可见的东西所捆绑。这些东西遮蔽了个人的存在。我希望能越过、透过那些强大的遮蔽物,看到个体的存在,看到女性个体的存在。

南方周末:书中你那位爱唱戏的大娘,确实很让人喜欢。

阎连科:我大娘一生生了八个孩子,生活非常艰辛。关于她的一生,应该是特别独特的女性命运的长篇小说,但在这部《她们》中,我只写了她几千字,只写了她在历史和命运中,最坚忍、乐观的一面。她是非常独特的,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她以后出现在我的长篇小说中。

南方周末:你的三婶是个巫婆,你看到过“附体”?

阎连科:“鬼附体”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地见过。我三婶作为“巫文化”的存在,在我的小说中有很大的文学意义。小时候,我亲眼见过两三次她在给病人“看病”过程中,念念叨叨,让三根筷子在一个盘里立起来,是同时三根,不是一根。当然,我们不理解,可用“魔术”解释,可这又哪是魔术呢? 如果是魔术,她为什么一生只会这一种魔术,连另一种小把戏也不会? 我不把它当做魔术看,也不会当作“迷信”去理解。它是乡村久远的文化,是真实的民间文化,是我的一种文学观。

南方周末:你书中一句话让我挺有触动,说一个表姐嫁到外地去了,你说就没有人记住她了。

阎连科:如果她是男性,那她就像柱子一样在那一块土地上,你就记住她了。但她是一个女性,女性的悲剧是离开自己的家。她的记忆、她的身份、她的存在都消失了,这是乡村女性记忆的断裂和消失。女性的人生在她出嫁以前是一个阶段,那个阶段是不属于丈夫这个家庭的,嫁到这里来,进入了另外一种记忆。

南方周末:你母亲曾是个媒人,现在农村还有媒人吗?

阎连科:有,但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农村媒人特别多,就是稍微明白事理的人都可以做媒人,红白喜事在农村是很大的事情,我母亲会参与这些事情。我们家左右邻居好多都是她介绍的。可以说,媒人是中国婚姻文化制度最大的功臣和推行者。而当语言、艺术、戏剧成功地把“媒人”一词更换为“媒婆”时,媒人在婚姻文化中发挥的必不可少的组合、调配的意义就被消解了,这一形象就成了“恶媒婆”。从姑姑们一代人的媒妁之言,到我这一代人的见面相亲,再到现在年轻人的真正的自由恋爱——这才是我们社会进步的另一个高度,是社会对人的最具体、实在的进步。恋爱相悦的自由,是社会进步最有温度的地方。

“我就是要和你们不一样!”

南方周末:在农村,家庭的中心其实是妻子,是吗?

阎连科:我想是因为我们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大多还是以男性为中心,因为男人要挣钱、要养家。这是我们的一个文化传统,到今天也是。第二是要看两个人的性格,比如女性性格强、男性性格弱,就像我写的四婶那样,这和我们说的女性没有关系,并不是说她是中心,我想这还难说农村家庭就是以女性为中心。但实际上,女性的劳动量确实比男性的劳动量大。

南方周末:但家谱其实还是以男性为中心的一个谱系。

阎连科:女人嫁过来就是随着丈夫,那个名字出在账本的边儿上。这就是中国文化的难点,最近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姓氏是其中之一,但并不是说这个问题最值得关注。女性面对非常多的问题,我们关注的有时是无伤大雅的。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农村的女性问题?

阎连科:回到《她们》中,当我们谈论女性主义时,其实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把女性视为人——除了在一线大城市好一点,在其它城市——尤其是乡村,这个问题显得特别突出。中国乡村是女性主义的大盲区。在那儿,认识女性必须把“作为人的女人”作为前提和基础;次之才是“作为女人的人”。我们对人、对世界、对自身的理解,可能还相当初级,而在大盲区中认识女性,就更是基础中的基础了。

南方周末:你谈到母亲重复了别人的人生,你怎么理解这种重复?

阎连科:她的上一代也是这个命运,农村之前一代一代人差不了多少,女人生孩子、嫁人、种地,都是一个重复循环的过程。对农村人来说,你该种地种地、该生孩子生孩子、该吃不饱吃不饱。我想真正变化的,是最近三四十年经济的变化,人的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婚姻自由为例,我这一代都没有那么明显,大多是家庭考虑非常多,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一代,至少相当一部分人摆脱了媒人。但对我这一代人来说,乡村婚姻是不能摆脱媒人的。

我认为现在年轻人的“我就是要这样活着”特别好。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之辈不一样了。她们不再重复母亲们的生命了,例如婚姻、受孕、生子,她们更尊重自己的生命了。以前我们常说年轻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也不断这样嘲讽下一代。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不可以以自我为中心地安排生活? 要知道,不害人的利己主义,也是社会文明的一种标志。

南方周末:那你怎么理解更年轻的一代女性呢?

阎连科:对于更年轻的一代,我非常赞赏她们的选择,所以,在《她们》的最后“她们”中,读者可以看到那些完全漫溢出来的女性的书写。比如在那一章中,女性要用自己的身子挣100块买手表送给自己的男友;或为了性的欢愉会离婚;或满屋子墙上挂名牌包。从文学(意义上)可以看到她们作为个体对命运的选择。这并非说善和恶,而是我在写作中选择了这些“典型”的女性,突出了她们对命运的倔强不从。

南方周末:她们实际上是在挣脱第三性?

阎连科:是的,她们是在挣脱。其实最简单的理解可以这样:像我母亲姑姑那一代,她们是“不得不这样”的一代。命运、文化、环境、政策安排了她们的一切。就像我母亲承担劳动,敢不去劳动吗? 那是不得已。但到了我姐姐这一代,她们是“可以不这样,又不得不这样”。比如,她们可以不是农民工,但又不得不成为农民工。姐姐老是到新疆打工、摘棉花,打工这么辛苦,但只要挣钱就好了,反正是被卷进去的。这是为了生存,也是欲望驱使。到了她们的下一代、我的孩子这一代,她们很多的理念不是“我不得不这样”,也不是“我可以不这样,但又不得不这样”,而是“我就是要和你们不一样!”“我偏偏要这样!”她们是特别要追求个人的选择。这三层关系的变化和递进,就是我对百年来中国乡村女性变化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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