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过去一个月,印巴沿实控线的冲突升级,边境隔杰卢姆河相望的两座小镇经常被枪炮袭击。 李侨供图
★尽管印度人口是巴基斯坦的六倍,经济规模是八倍,军队规模则是三倍,但俄军事专家沙尔科夫斯基形容,“数量型”的印军很难迅速完胜“质量型”的巴军。“因为势均力敌,印巴不会铤而走险,战争游戏只会停留在边境冲突层面,不会升级为全面战争。”
克什米尔,这块夹于印度、巴基斯坦、中国和阿富汗之间的争议地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军事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数次引发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战争(正式宣战三次,非正式宣战一次),日常交火更是家常便饭。1998年,由于印巴均变成“事实拥核国”,加之两国都在此地部署数十万大军,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会牵扯大国的战略神经。
近三个月,印巴每天都在交火
几周前,阿兹姆(音)一家还张罗着准备出行,带全家去巴控克什米尔首府穆扎法拉巴德探亲,而现在,那边的亲人都过来安慰他——这位父亲刚失去了儿子。
美国ABC频道2020年7月1日称,6月30日深夜,印军突然向巴控区边境的利帕村射击,打中熟睡的阿兹姆一家,孩子伤重而亡。
表弟劝阿兹姆搬到相对安全的穆扎法拉巴德来,但后者无法自拔:“只要在克什米尔,灾难总会突如其来,快乐的日子迅速变成黑道日,无论在利帕还是穆扎法拉巴德。”
7月1日,印度国防部发言人拉杰什·卡利亚上校回应,是巴军违反2003年两国停火协议,炮击印控瑙加姆和巴拉穆拉村,掩护“恐怖分子”渗透印控区,印军采取了“自卫措施”。
7月4日,《今日印度》周刊援引印控克什米尔警察总督察维杰·库马尔的话说,自6月以来,“穆罕默德军”“虔诚军”以巴控区为依托,在夜色掩护下剪断印巴实际控制线(LoC)上的铁丝网,或直接从地道穿越到印控区首府斯利那加附近制造袭击。巴军经常用“无目的炮击”吸引印军注意力,为渗透者创造机会。
但到了脸书上,署名“哈克”(Haq)的巴基斯坦网民贴出近一个月来印控区冲突视频,一场冲突中,一名路过的老者被印度军警击中两次,击毙他的解释是“Terrorist”(恐怖分子)。
受累于两国糟糕的政治关系,印巴沿实控线的冲突愈演愈烈,过去一个月,数以百计的枪炮弹落到印控蓬奇(Poonch)与巴控拉瓦科特(Rawalkote),两座小镇隔杰卢姆河相望,正好是双方实控线西端的交叉点,也是互相泄愤的“出气桶”。
蓬奇曾森林密布,但在过去70年间,受印巴交火和当地居民无序采矿的破坏,变得日趋荒漠化,“那里一度是亚洲黑熊的乐园,现在不要说供黑熊栖息的林地没有了,连印军工事都不再用植被掩盖,而改成沙袋石块堆砌,以便与光秃秃的背景相匹配。”《克什米尔:不成文的历史》一书作者、澳大利亚政治战略分析师克里斯托弗·斯内登(Christopher Snedden)去过蓬奇多次,那里“驻军多过百姓”的场景让他印象深刻。
“无处躲,没法藏”,印军不得不把大部分屯兵工事修到背对巴方的山体那一面,军事术语叫“反斜面阵地”,这样巴方直射炮弹就很难打到。可那些必须值守正面哨所的士兵却整日高度紧张,擦枪走火时有发生。
据印度国防部公报显示,2020年4-6月,双方几乎每天都在实控线附近交火,都动用了重武器。俄罗斯《技术与武器》记者2017年曾造访过“重灾区”乌里镇,那里驻扎有印军步兵第12旅,俄记者看到,乌里像突出部嵌入巴控区,三面山峦均为巴方占领,双方哨所如国际象棋般“一一对应”。
“瞧,用机枪盲射,连敏捷的猴子都躲不开。”一名向导指点着乌里的印军5号前沿警戒哨(GP5),“隔着宽不到100码(约91米)的平地,那边就是巴军哨所,双方都架好重机枪和迫击炮,所有射击诸元都写在哨位的墙上,照表开火就够了。”该向导说,印巴士兵如同轮盘赌里的“人肉筹码”,相互用枪顶住脑门,随时准备同归于尽。
实际上,受继承英印殖民军战术传统的影响,印巴军队工事都修得“如出一辙”。
2016年,谷歌地球发布的印巴实控线两边卫星照片显示,双方军人都在山垭口或高地构筑地堡,“有的用麻袋装沙土筑成,用圆木或双层波纹钢当顶盖,外面覆上伪装用的树枝、泥土,每个地堡一般开两三个射孔和一个出口。”曾穿越印巴实控线的俄罗斯《独立军事评论》编辑亚历山大·沙尔科夫斯基说,印巴一线部队均以标准十人班来掌握两个地堡,中间用堑壕、交通壕衔接,班长和副班长分别带领步枪组和轻机枪组,前者大致七个人,每人一支7.62或5.56毫米突击步枪,后者则是两名轻机枪手拥有一挺7.62毫米轻机枪,而副班长配备9毫米冲锋枪,构成基本火力网。而他们身后,则是配备着重机枪、51或81毫米轻迫击炮、RPG-7火箭筒的连阵地,用于控制主要方向。
“尽管视同寇仇,但两国军人的攻防举止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沙尔科夫斯基说。
《今日印度》周刊7月1日宣称,当印度和北方邻国谈判缓和拉达克局势之际,印巴围绕克什米尔的重兵对峙局面却在加剧。印度在拉达克的增兵,威胁到巴控区喀喇昆仑战略公路安全,巴军已“对等”增兵近两万,集中于吉尔吉特至斯卡都一线。
“血与水无法共流”
众所周知,1947年英国殖民势力离开南亚后,新独立的印度与巴基斯坦围绕克什米尔归属多次兵戎相见,瓜分的结果是印控区叫查谟-克什米尔(刚分离出拉达克中央直辖区),面积和人口都占三分之二,而巴控部分包括吉尔吉特-伯尔蒂斯坦和自由克什米尔,与阿富汗和中国接壤。
“克什米尔的战略价值,在于它是‘亚洲屋顶,是监控中国、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天然场地,”西班牙《公众日报》专栏主笔娜扎宁·阿尔马尼安说,“新一轮争端源于印度总理莫迪,2019年8月,他取缔人口以穆斯林为主的查谟-克什米尔邦享受72年的自治,为改变人口构成并永久吞并大开方便之门。同时,印度河源头就在印控区,可水域主要流向巴基斯坦,1960年的《印度河用水条约》按2∶8的水量分给印巴,随着全球变暖、印巴快速工业化和人口激增,莫迪从2016年起就威胁从克什米尔剥夺巴基斯坦的用水量,‘血与水无法共流成了口头禅。”
正因为克什米尔的“水塔”地位,使得印巴将其重要性与旁遮普平原同等对待。
旁遮普以盛产粮食、棉花闻名,印巴核心城市(如阿姆利则、拉合尔)均分布于此,而旁遮普水源恰恰来自克什米尔。目前,印度除在克什米尔(含拉达克)部署第15、16、14军外,在旁遮普邦至新德里一线摆开三个打击军——第2、10、11军,他们的驻地均距边界才60公里左右,若开战可直取巴北部第一大城市拉合尔甚至首都伊斯兰堡。
反观巴军,直接以旁遮普司令部拱卫中枢,下辖第1、4、30军,随时以反突击把战火烧入印度,而位于巴控克什米尔的第10军,掌控着通往斯利那加的咽喉——哈吉皮尔山口,可从侧翼包抄印军后方。
尽管印度人口是巴基斯坦的六倍,经济规模是八倍,军队规模则是三倍,但俄军事专家沙尔科夫斯基形容,“数量型”的印军很难迅速完胜“质量型”的巴军。
2005年10月8日,7.6级地震造成巴控区10.3万人死伤,让新德里没料到的是,巴军只用三个月就基本修复了被破坏殆尽的防御体系,不少当地退伍兵自发回到原部队,有个年近六旬的老兵,育有好几个儿女,他向美联社记者称,一旦遭遇入侵,“我肯定去打仗,到那时,孩子们也必须参战,他们必须听我的!”
事实上,长期面对虎视眈眈的劲敌,巴军不敢有丝毫懈怠。俄罗斯《技术与武器》杂志提到,因战略纵深浅,为避免遭突袭后动员不及时,巴装甲兵高度注重紧急拉动,坦克常在45-53℃下行军,在不校炮状态下直接射击2000米外的目标。巴炮兵被要求在某一阵地射击五分钟后必须立即转移,否则阵地就会被敌火力覆盖。
当然,最精锐的还是长年戍守克什米尔山谷的土著战士,像巴陆军第10军麾下的北方轻步兵团官兵几乎都来自巴控区,他们曾在1999年卡吉尔冲突中给予印军重创,过硬的技战术水平,哪怕西方军人都感到敬畏。
英国《战斗与生存》杂志曾报道,有一次,北方轻步兵团派出的分队参加约旦国际反恐演习,当别国分队以S形路线向目标运动时,独独巴军走的是不规则的C形,转眼到达目标点后,巴军人根本没有瞄准,而是习惯性侧身于遮蔽物后立即开火。原来,相对于有轨迹可循的S形路线,C形路线有更大的不确定性,让敌人难以袭击,至于不瞄准就打,则是追求先敌开火,“打不上也要开火,用弹着点来校正瞄准点,直到击毙为止。”巴军上尉鲁巴尔如是说。
“四条红线”为印所设
克什米尔冲突之所以让人揪心,是因为印巴在1998年相继跨过“核门槛”,两个核国家整天打架,谁都担心,何时会发生“无妄之灾”。
非营利组织“和平库”(Peace Depot)调查称,截至2019年9月,印度拥有130-140枚核弹头,巴基斯坦拥有140-150枚,均比2008年增长一倍。“和平库”代表汤浅一郎说:“近年来,印巴均以每年10枚的速度增加库存。如果速度不变,要不了五六年,两国核弹头保有量将赶上合法拥有核武器的安理会五大国中的英国。”
就在核武库扩张之际,印巴的核政策,也因克什米尔局势动荡而不断蜕变。
2016年11月,时任印度国防部长帕里卡尔以印控克什米尔遭“巴基斯坦支持的恐怖分子”袭击为由,宣布不受“不首先用核”原则束缚,公开讨论以大规模常规闪电战占领巴境内纵深100公里的地域,作为日后与巴方谈判的筹码。要遏制印度人的动武冲动,常规军力有落差的巴基斯坦,只能倾全力确保自身核武库“能用,管用,敢用”。
近年来,巴基斯坦的弹道导弹和核弹头,一直设法隐蔽和分散部署,巴空军幻影5和F-16战斗机可以装备核航弹或核巡航导弹,反应速度以分钟计。
法国国际关系研究中心研究员克里斯托夫·雅弗雷洛透露,巴陆军战略部队司令部握有可携带万吨当量战术核弹头、射程才75公里的“纳斯尔”车载式导弹,不仅对突入巴控克什米尔的印军有生力量构成威胁,还可对印军实施遮断式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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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巴基斯坦坚持率先使用核武器原则,部署更多杀伤力低的战术核弹头作为“战场抵消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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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核政策上看,巴基斯坦坚持率先使用核武器原则,把部署更多杀伤力低的战术核弹头作为“战场抵消器”。根据2001年巴战略规划处处长哈利·基德瓦伊中将公开陈述,巴使用核武器有四条红线,几乎都是为印度所设定——领土红线(印度攻击巴基斯坦并占领巴大部分领土)、军事红线(印度摧毁巴基斯坦大部分陆上或空中力量)、经济红线(印度绞杀巴基斯坦的经济)、政治红线(印度将巴基斯坦逼入到极端政治不稳定或造成巴内政的瓦解)。
“因为势均力敌,印巴不会铤而走险,战争游戏只会停留在边境冲突层面,不会升级为全面战争。”雅弗雷洛预判。
“秘密战争”呈扩大之势
或许“核战争”在理智的印巴领导人管束下,不至于失控成真,但克什米尔问题及其附带引发的“秘密战争”,却在两国间呈扩大之势,并进一步给地区局势带来麻烦。
西班牙“环球网”2020年7月5日报道,尽管克什米尔冲突由来已久,但冲突烈度在莫迪主政印度期间变得不可收拾。“上世纪90年代,印控克什米尔居民对抵抗运动心怀畏惧,可随着印度军警滥用暴力成为常态,屡屡将枪口对准示威群众,将其视为恐怖分子,局势一天天变糟。过去五年,印控区的军警伤亡比例降低2.44%,分离分子和平民伤亡分别增加42%和167%。被印军打死的‘恐怖分子中,本地人占了绝大多数,这和以往截然不同。”
不止如此,莫迪及其所在的人民党致力于在全国实行偏向印度教义的单一民法,在北方邦其他宗教场所废墟上兴建印度教寺庙,这都给印巴关系乃至克什米尔1200万人的命运带来“阴影”。
“莫迪选择在媒体和极端民族主义者中煽起仇巴情绪,连克什米尔人都沦为‘可疑的印度公民,新德里已有两所大学宣布将不再招收克什米尔大学生,我们看到一种地狱般的漩涡——克什米尔正变成一个大号的加沙,酝酿着可能持续几个世纪的暴力。”西班牙“环球网”忧虑地指出。
从另一起新闻事件中,澳大利亚洛伊研究所首席研究员戴维·布鲁斯特还嗅到“灾难气息”。
2020年6月29日,巴基斯坦分离组织俾路支解放军袭击了卡拉奇证券交易所,巴股市因此大幅振荡。卡拉奇警长穆卡达斯·海德尔透露,这个2006年就被政府取缔的组织,是印度情报机关研究分析处(R&W)的“宠儿”,获得大量资金和武器援助,目的是把面积占巴基斯坦五分之一的俾路支省分裂出去。要知道,印度国家安全顾问阿吉特·多瓦尔是最热衷打“俾路支牌”的人,他曾任R&W主任,鼓吹支持巴分裂势力来牵制伊斯兰堡,“你(指巴基斯坦)要再发动克什米尔袭击,你就会失去俾路支”。
近几个月,《黎明报》等巴基斯坦媒体广泛报道与R&W、俾解有牵连的“侯赛因·贾达夫案”。贾达夫是印度现役海军军官,也是R&W高级特工,2015年受R&W指派,以珠宝商身份辗转伊朗潜入巴基斯坦,在俾路支省和卡拉奇从事颠覆活动。他充当俾路支解放军高参,利用商人便利资助当地分裂活动,为反叛分子提供作战训练指导。
巴内政部长阿赫桑·伊克巴尔称,贾达夫被捕后供认,印度间谍网正有组织地实施破坏俾路支地区中巴经济走廊的行动。贾达夫还供述,蓄意破坏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瓜达尔港和卡拉奇就是R&W的特定目标。他本人的任务还包括,通过渗透俾路支民族主义政党人士,通过提交政治异议,故意增加巴内部对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的争议。
2017年4月,巴基斯坦军事法庭判处贾达夫死刑,但受印度等国外交抗议,迄今没有行刑。
“长期的敌对,扭曲了印巴内部政治,也剥夺了未来的红利。”英国《经济学人》主笔马克斯·罗登贝克指出,印巴更应理智地思考因克什米尔等问题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代价。
《日本经济新闻》记者佐野彰洋指出,被新德里誉为“经济传奇”的欧洲-俄罗斯-印度物流通道本该在2020年连通,这条“南-北”走廊长约7000公里,以铁路和海路将印度与欧洲联通,可纳闷的是,这条运输线走完伊朗恰巴哈尔港的铁路终点站后,就不得不从海上转运货物,症结就是铁路无法延伸到巴基斯坦,直接导致物流成本急剧上升,不具竞争力。“如今,印巴两个亿级人口邻国间的年贸易额才25亿美元,简直是滑稽。”
在印度,自负的人民党政客屡屡打着“保卫国家”的名号破坏民主,导致其偏离世俗价值观,转向更为尖锐的印度教“身份政治”。巴基斯坦在文化方面也损失惨重;由于与印度隔绝,它只好向中东敞开大门,受到不那么包容的极端教义影响。
事实上,自独立以来,印度就充满大国情怀,视独立的巴基斯坦为“寿命有限的政治实体”。具体到克什米尔问题上,印度更是对巴基斯坦充满轻视。然而持续七十余年的较量,任何理性的人都意识到,握手而非交手才是终极道路。
“我相信神。”一个驻守印巴交火点蓬奇好几月的印军士兵告诉“克什米尔观察网”,自己把步枪架到工事射口上,手指却从不敢轻易伸进扳机,“随便杀人是会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