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生态印第安》序

2020-07-16 03:54余斌
关东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博士论文印第安瑞克

余斌

蔡俊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索序于我,作为她的导师,这似乎是份内事,不必说“似乎”而更为肯定的——是一桩高兴的事。

几年前蔡俊刚开始读博,我就敦促她尽快考虑选题的问题,过来人大约都有体会,确定论文做什么,并非易事。固然也有自有主张、成竹在胸的人,但蔡俊不是。从各个方面说,她都更像一个地道的“学生”,倒不是说她一路学生做下来,从学校到学校,经历非常之单纯,我是说她的心态和求知的状态:兴趣广泛,好奇心重,而并无明确的方向。

我当然可以搞“摊派”,即是说,指定一个我感兴趣而认为大可一做的题目。这样的题目,囊中亦复不少,然而此前有过教训,己之所好,未必是人之所欲,不能全情投入也是常情;既然是命题,当然我自己对课题有较多的了解,能予作者更多的帮助固是好事,另一方面不觉间就会期待学生“入我彀中”,悬以不切实际的标准,而总觉难洽人意。总之强扭的瓜不甜。我的专业本是中国现代文学,后来虽以“比较”的名义到比较文学专业充数,所关注者仍在中国的语境,报考该专业的学生则兴趣及知识准备,端在外国文学,其间的“接轨”,也就颇有难度,至少研究的方向上是如此。几经挫折之后,在选题上我便取放任的态度,往好处说,是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往坏处说,是放任自流。蔡俊博士论文的选题,大体上也是“放任”的。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不参与意见,只是说最终的选题与我个人的关注点并无特别的交集而已。都说当今是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学生的研究方向进入到某个令导师陌生的领域,也就并非出人意表之事。而一旦进入传统文学研究的边缘地带,所谓“教学相长”“共同学习”之类,即并非虚语了。蔡俊的研究对象是美国印第安裔作家路易斯·厄德瑞克,其批评背景则是生态批评。实话实说,这位作家我此前连耳闻也说不上,是在蔡俊有了意向之后,我才从译林出版社寄来的一批书中捡出《爱药》的中译本,读将起来,有“恶补”的意味。“生态批评”倒是耳熟能详,因为近些年来,在学界似乎是呼声渐高了。但也只仅仅是“耳熟”,而且与其说我对之兴趣多多,倒不如说颇为困惑,乃至多少有防范心理。所以也有补课的问题。

我之对生态批评不很信任,也算是其来有自。生态批评应该是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批评的后进,在国内学界也是继之而起,可视为“后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后学”诸流派虽在批评上另辟新径,其意识形态批判亦有其“片面的深刻”,但就其旨趣而言,根底里是对现实的一种姿态,学理上并无足够的说服力——虽然何为“学术”,也还莫衷一是。生态批评亦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尽管操练者多为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其旨归却不在文学,与后殖民、女性主义批评一样,是拿文学说事儿的性质。文学是否应该干预生活是个老话题,文学批评是否应强调其指与现实之间的指涉关系,人言人殊。我并不认为文学批评应该走人纯形式研究的一途,现实的指涉也从来就是批评的动力与魅力的重要的一部分,问题是指涉现实的方式,以我所见,在“后学”看似振振有词的指涉中,现实往往反倒消失的无踪无影。其情形多少有些像上世纪“创造社”“太阳社”诸子对“新兴理论”生吞活剥的方式倡言“革命文学”,与“革命”固然隔着一层,与“文学”更是了不相干。最令人遗憾的,乃是审美的缺席,文学批评而在审美维度上老是处于一种不及物的状态,总不是个事。不幸近几年读到的以“后学”为后盾的博士论文,多半如此,文学作品不是被大卸八块,用以佐证现成的理论,就是被径直拉去做“透过现象看本质”式的透视,文学终成垫脚石,或可以轻轻掠过的一环。

对生态批评有以上“偏见”,又允许甚至鼓励蔡俊做这样一个课题,似乎有点自相矛盾。事实上蔡俊原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而我的确不仅认可并且力主她进入这一课题。说起来这多少有几分偶然性。事缘教育部留学基金会的联合培养计划:每年从各高校选派一些博士生去国外游学一年,自己联系国外导师,由基金委提供经费。蔡俊通过遴选得到了一个机会,她联系的导师是美国内华达大学的斯洛维克·司各特教授。内华达大学是美国生态批评的重镇,斯洛维克则是这一领域中的成名人物,到他身边,可以学到些什么,似乎不言而喻。我和蔡俊都不希望一年的留学成为与最后的博士论文水米無干的过程,既然去留学,就要追求收益的最大化,在生态文学的重镇了解生态文学的来龙去脉,考察乃至感受生态批评实况,且与博士论文结合起来,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另一方面,我的私衷,也是想通过指导蔡俊的论文,触摸一下生态批评,让自己对这个在国内也渐趋热闹的领域的了解不至流于印象式加想当然。

读了厄德瑞克《爱药》,还有蔡俊转述的其他相关材料之后,我更倾向于蔡俊的这个选题,因为凭我的阅读,我以为厄德瑞克不是个仅仅凭她的印第安血统获得成功的作家,至少她也获得了文学意义上的成功,并非全然出于“多元”的考量而聊备一格。我的一个私见,能够为种种文学理论简单化约的作品,称不上一流,厄德瑞克的小说里存在着暖昧之处,恰是这暖昧,而不是因为国内研究尚属空白,让我觉得值得研究。当然厄德瑞克身份的暖昧(混血儿),她的印第安背景,她在美国文坛上常常被纳入“生态印第安”的框架内叙述,或以此框架为参照,也令她仿佛与生态批评有着天然的联系。

因为蔡俊的缘故,我与斯洛维克教授有了联系,我曾在南京接待过他,二〇一〇年到美国访学,第一站即内华达大学,我也受到他的热情接待。在他家的餐桌上,曾与他以及到他这里访学的其他学者交换过关于生态批评的看法。限于我的英语水平,交流不可能深入,不过此前读过他的书,从他的待人接物,他的住所,他领诸人游览城郊山野时解释植被时的热情,都可见出“生态”的印记,他对自然的热爱,他对生态批评的全情投入,让我对生态批评有另一番感知。生态批评对他显然不仅仅纯学术,也是一种态度,是一种实践,他是一个身体力行者。这让我对他大起好感,不过这并不足以改变我对生态批评作为“学术”的看法,甚至印证了我原先的判断。特别是,有些时候,他的立场还让我多少联想到我以为在学术研究中大可不必的“政治正确”。当然,这同样丝毫不会减少我的好感和敬意。

作为两个导师,蔡俊在此间的学习自然也成为我们的话题,在对她的评价上,我们一点也不难达成共识。他对蔡俊的开放(OPEN)、热情、主动特别欣赏,对她的学习能力给予很高的评价,不论是外语水平的迅速提高,还是对新的知识的掌握。我从蔡俊早先的邮件中,也知道她在美期间搜集了大量与课题相关的资料,还到印第安人居留地做了实地的考察,以获取纸上材料之外的另一种体验。

她的勤奋,她的接受能力,她留学期间做的大量准备工作的富有成效,在论文写作阶段很快体现出来。回国后她即全力以赴撰写论文,并且较快地拿出了初稿。她的研究已相当专门,我不可能提出具体的意见,只是在听了她的论文设想之后提出了几点原则性的看法望她思考。其一,希望她能够将对厄德瑞克的解读与对印第安文学的追溯,以及美国生态批评的评述结合起来,前者是前景,后者是背景;其二,注意小说家之所以为这一个的独特性,特别要注意其溢出生态批评框架的部分;其三,与生态批评保持适当的距离,意识到它的有效性有其范围,可利用其视角而不要被其“挟持”;其四,可能的话,对生态批评做一评估。因时间有限,蔡俊此前也没有从事过如此规模的研究,说实话,要做到这几点并不容易,我所评阅过的博士论文中,生搬硬套,肢解作品,混淆研究的前景、背景等等错误,可谓比比皆是,我提出上述意见的同时,也并未抱太大的希望——多少有“姑妄言之”的意思。

她交出的初稿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说已经达到了多高的水准,但从整体构思,展现的视野,到文本的解读,到对生态批评的把握,均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我的几点意见,在文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这当然也是因为,那些意见并不是外在于她的思考的强加,她本人就有那样的意识。其后论文数易其稿,迭经修改,每一稿均能见出明显的进步:思路更为清晰,论述更为集中,更有分寸感,表述也更为流畅。在反復修改的过程中,蔡俊再次显示了她善于消化吸收,勤于思索的优点。答辩时论文获得答辩委员会的较高评价,且被评为优秀论文,也是对她的一番努力的肯定。

我不打算在这里就蔡俊的论文做更多的评价,什么“新收获”,什么某领域内“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之类的评价,往往流于公式化,或者干脆就是自说白话。我因对她的课题不是十分内行,说这类的话更觉底气不足。在她的成果行将出版之际,我倒更愿意重复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大意是保持住学习的热情和学术上的好奇心,才能走得长远。不必太在意对论文的评价,不论评价是高是低,它都是阶段性的,一直不停顿,那种“进步”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学无止境”也是一句老掉牙的“劝学篇”,但是我们对之并非只能做出公式化的反应——愿与蔡俊共勉。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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