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山音》意象的生态意蕴

2020-07-16 03:54李伟萍
关东学刊 2020年1期

[摘要]《山音》以“山音”“雨”等核心意象构建了一个意象化的世界,集中展现了信吾对死亡的恐惧及其枯木逢春的欲望与净化过程。信吾的精神世界与自然意象融为一体,并最终在佛教的“万物一如”“轮回转世”中实现了自我拯救。回归民族传统,是川端康成对战后欧化风潮进行文化反思的结果,充满禅宗佛意的意像包蕴着众生平等、整体主义等丰富的生态意蕴。

[关键词]山音;雨;“轮回转世”;生态意蕴

[作者简介]李伟萍(1978-)女,文学博士,滨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滨州256600)。

意象“是一个能集中体现和代表东方艺术精神之独特追求的美学范畴”。日本民族的审美心理与意象的象征性、含蓄性甚为契合,其“物哀”“幽玄”等审美情趣的表现,都离不开意象的运用。川端文学不重情节重情感,但川端一般不直接写人物的喜怒哀乐,而是将人物的情感寄托于自然万物之中,运用自然意象含蓄地传达人物的精神世界,充满了禅宗、佛意。川端康成深受佛教思想影响,佛教的“万物一如”“轮回转世”在川端文学中都有深刻体现。“万物一如”“轮回转世”认为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众生平等,并将万物视作一个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佛教不是生态学,但佛教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思想”。佛教将人看成是自然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佛家的生态整体主义自然观与当今西方激进的生态哲学派别——深层生态学在精神上存在诸多契合”。“没有谁可以脱离整体而自救,除非我们都得救”,这里的“我们”不仅指人类,还包括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山河湖泊等自然万物的世界。因此,充满禅宗佛意的意象化的川端文学,孕育着浓厚的生态学思想。

佛教的“万物一如”“轮回转世”贯穿于川端文学创作的始终,并常具象为自然意象的精妙运用,川端早期的《抒情歌》用红梅寄托对父母的哀思,就充分展现了其“万物一如”的观念。后期作品《古都》中,则用紫丁花的意象来暗示两姐妹的悲欢离合。川端有时甚至直接用关键意象作为小说的标题,《湖》即是如此,题名“湖”在小说中具有多重含义。母亲老家的湖是宽广的、包容的,象征着银平对母爱的渴望;湖又是冰冷的,银平的父亲英年葬身湖底,因此,湖又是死亡的象征;银平母亲老家的湖不是一汪碧水,而是黑色的,象征着银平不可告人的、波涛汹涌的潜意识。《山音》亦如此,整部作品借用“山音”“雨”等意象,集中展现了信吾对死亡的恐惧及其枯木逢春的欲望与净化过程。小说中,儿子修一从战场上归来,与妻子菊子情感不睦,于是菊子就把情感转移到公公信吾身上,年过半百的信吾也十分照顾菊子,大有想通过菊子实现枯木逢春之欲念,但经过艰难的内心挣扎,信吾终于从乱伦的泥沼中走出,最终在佛教的“万物一如”“轮回转世”中实现了自我拯救。信吾的情感历程,是通过“山音”“雨”这两个核心意象暗示出来的。川端创作之时,并没有着意从生态学角度去考量人生与社会,但他从多舛的命运与时代的变迁中,天然地与生态学殊途同归,其创作中包蕴了丰富的生态学思想。

一、万物一如:自然与人情的交融

佛教白六世纪传人日本,便在岛国深深地扎下了根,成为日本文化内核的一部分,川端康成孤儿的生命体验,使他将佛教视作一种生命的救赎方式。“佛典所阐述的前世和来世的幻想曲,是无与伦比的难得的抒情诗。”因此,佛教的“万物一如”流淌在川端文学的血脉中。在这种观念映照下,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众生平等,人类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万物圆融无碍。日本学者梅原猛说:“一切众生都同样是生命,特别是树木是生命信仰的核心。而且生命都会死而复生,死后去了彼世还会回来,这样反复不已。……这种思想深深地扎根在现代日本人的心灵深处。”川端康成在《抒情歌》中也说道:“今年结的瓜是精灵,茄是精灵,加茂川的水也是精灵;桃、柿,一切果实都是精灵,死者是精灵,生者也是精灵……”因此,川端文学写情,却一般不直抒胸臆,而是将人情融汇于自然万物之中,自然意象中包蕴着浓浓的情,情感的世界与自然的世界融为一体。就《山音》而言,小说的标题本身就是一个关键意象,似乎与情节无关,可小说的整体内容都包蕴在这一意象里。小说人物,特别是信吾的情感世界则用“雨”这一核心意象贯穿起来,成为一条暗含涌动的血脉,成为小说的潜在主线。

(一)“山音”意象

小说的标题是《山音》,“山音”理应是小说的关键意象,但整部作品对“山音”的描写仅有两次,并且都是在开头的第一节。第一次是写62岁的信吾有些健忘,夜晚难以成眠,在夏天一个月夜,突然听到了山音的声响,陷入濒临死亡的恐惧中。

信吾蓦地听见了山音。

它很像远处的风声,但有一种地声般深沉的底力。信吾以为是耳鸣,摇了摇头。

声晋停息。

声音停息之后,信吾陷入恐惧中。莫非预示著死期将至?信吾不寒而栗。

第二次是信吾把多日来的恐惧和妻子保子、儿媳菊子谈论,年轻快语的菊子说听见山音是要临死的象征,信吾陷入更深的恐惧之中。

“您说的是山鸣的声音吗?”菊子说,“记得有一回我听妈妈说过,大姨妈临终前也曾听

见过山鸣的声音。妈妈您说过的吧。”

62岁的信吾还远没有走到人生的暮年,妻子比他大一岁,仍然很健康,夜晚睡眠酣畅。其实,信吾的困扰来自战争的挫败感,来自一双儿女婚姻的动荡,这都让他心力交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本节夏末哑蝉、夜露的意象,更添人生暮年的凄凉与沧桑。如若看过日本电影《秋刀鱼之味》,就会深解其中三昧。影片内容是老年人的生活晚境,初看与题目毫无关联,但如若明白“秋鱼”的象征意蕴,就会明白“秋刀鱼之味”乃人生晚境之况味。川端《山音》的最后一节也运用了“秋鱼”的意象:

信吾……又说道:“这就是说香鱼产卵后太疲惫了,容貌也衰颓得不成样子,摇摇摆摆

地游到海里去。”……

“从前也有这样的俳句,诸如:尔今委身于海水,啊!秋季的香鱼;或香鱼深知死将至,

湍湍急流送入海。这仿佛是我的写照。”

原来,香鱼在秋季产卵后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期将至,顺流入海。秋鱼,是人生暮年之象征。由此可见,小说开头“山音”与结尾的“秋鱼”有首尾呼应、异曲同工之妙,均意人生晚境之凄凉。因此,“山音”在小说中并没有实际含义,与所谓的故事情节并无实质性关联,只是对信吾人生情境的设定,为小说奠定了基调。

(二)“雨”的意象

1.菊子的哀怨之雨。首先,暴风雨的凝聚。暴风雨在小说中出现过多次,第一场出现在《云焰》一节中。要理解第一场暴风雨的含义,需弄明白暴风雨前力量的凝聚,和前一节“蝉翼”联系起来。在这一节中,出现了“向日葵”和“蝉”两个核心意象。信吾独自从公司回家,为了向儿媳菊子掩饰儿子修一没有一起回家的尴尬,就去欣赏邻家的葵花,信吾觉得葵花像伟人的脑袋。他震惊于葵花的井然,由此联想到了“伟人的脑袋”,联想到了“男性的力量”,进而联想到了“女性”。信吾多么希望自己也像葵花那样拥有男性的力量,将家庭子女的夫妻关系理得像葵花那样井然有序。然而,现实的一切恰恰相反,儿子在外面有情人,女儿婚姻破裂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这让信吾心交力瘁,让他感到了人生暮年的恐惧,甚至想到能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拿下来送到医院去清洗一下,变得像葵花那样清晰。难怪四岁的外孙女把蝉翼剪掉拿着玩的景象,让信吾和他的妻子格外厌恶、恐惧。“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变白了。”保子并不是个神经敏感的女人,但保子知道信吾昨晚做了死人的梦。红色的蚁群拖着黑色的秋蝉躯体缓缓移动,在川端的色彩美学中,红和黑主凶,都是不吉利的象征,这岂不像拖着棺材出殡的行人?人到晚年,儿子、女儿的家庭不和睦,这在信吾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和困扰,家庭的暴风雨来了。

其次,菊子的苦痛之雨。接下来的“云焰”一节正面写暴风雨。信吾和儿子修一从公司回家,雨中传来菊子播放丽丝·戈蒂《巴黎节》的歌声。“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这场暴风雨更多的是菊子内心的暴风雨。丈夫修一在外面有了情人,连周末都经常出去和情妇幽会。菊子碍于公公的体恤,将忌妒的情感深深埋藏,压抑着自己。暴风雨中的歌声,是菊子比哭还难受的情感宣泄。初婚的菊子本来喜欢的是温馨的摇篮曲,但丈夫的背叛让菊子丧失了这份温情,转而喜欢《巴黎节》这样体现女主人公痛苦挣扎的歌曲。无疑,菊子从中得到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暴风雨之夜,传来了菊子跟丈夫撒娇的声音,这是菊子被修一的情妇唤醒了的作为一个女人的欲念,这是痛苦到了极点的菊子着魔似的彻底的情感宣泄,混合着忌妒、委屈、忧郁和癫狂……

由此看来,这场暴风雨是表面温顺实则压抑的菊子内心的暴风雨。菊子是一个情感不易外露的女子,但不代表内心的痛苦不够激烈。在《早露》一节,大清早,菊子流了“鼻血”。在川端的文学意象中,“鼻血”是极度痛苦的象征。《拾遗骨》中,川端讲述了祖父死后,他到山上拾尸体焚烧后的遗骨的经历。期间,川端流的不是眼泪,而是“鼻血”。川端白幼怙恃,与几近失明的祖父相依为命,足可以说明“鼻血”是痛苦到了极点的象征。川端把“鼻血”用到菊子身上,足见菊子内心痛苦之强烈,“菊子的鼻血好像喷涌出来似的。信吾感到犹如菊子的痛苦喷涌出来了。”

菊子的痛苦深深触动了信吾的内心,作为公公,作为代替儿子的一种补偿,信吾便格外照拂菊子,菊子也愈来愈依赖公公,于是,二人的情感世界都暗地里发生了倾斜……

2.信吾的欲念之雨。首先,渴望恋情之雨。《冬樱》一节第一句话:“除夕半夜下起雨来,元旦是个雨天。”元旦之雨给新年着上了阴冷、忧郁的气氛,信吾的办事员英子在大雨中前来拜年。英子与信吾一起从家出来坐上电车后,向信吾提到了修一与他的情妇及菊子的事。原来,修一“常说他的妻子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哩。”“因为是个孩子,所以老父亲很喜欢她。”这彻底激怒了信吾!信吾觉得这是修一的麻木不仁,玷污了菊子的纯洁!狂怒之后,信吾也反省到这是修一戳痛了自己内心的欲念:

信吾脑海里浮现出身段苗条、肌肤白皙的幺女菊子那张稚嫩的面孔来。

信吾也意识到由于儿媳妇的关系,自己在感觉上憎恨儿子,有点异常,但他却无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着保子的姐姐。这位姐姐辞世之后,他就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保子结了婚,自己这种异常难道潜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为菊子而愤怒吗?

由此可见,元旦之雨是信吾内心为菊子打抱不平的愤怒之雨,也是对菊子的渴望之雨。这场雨,来得温和了些,淅淅沥沥,却包蕴着信吾一种寂寞的情绪,这种情绪无法诉说,或许只有在接下来的似梦非梦中的狂风暴雨中才能得以宣泄、调整。

其次,涤荡污垢之雨。《冬樱》一节还写到了初春的热海之雨,这是春之喜雨,涤荡了信吾内心深处的淤积和不安。一月中旬,信吾出差來到了热海,这是小说中信吾的唯一一次出差旅行,摆脱了家庭羁绊,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与空闲。信吾感到“自己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的春天里。”这样的小阳春天气傍晚却下起了雨,而且是狂风暴雨。因为停电,信吾早早就寝,似梦非梦中听到了暴风雨深处传来的火车穿过隧道的隆隆声。

信吾用他的头脑确实感觉到这声音,同时也感觉到这穿过黑暗隧道的火车。他一直

感觉到火车从对面的隧道口驶到这边的隧道口。火车从隧道钻出来的时候,信吾也如释

重负了。

旅馆距热海隧道口约七百多米远,信吾也觉得不可能听到火车穿过隧道的声音。与其说是火车在穿过隧道,莫如说是信吾在穿越人生黑暗的隧道。元旦之雨中已提及,信吾的内心欲念指向了儿媳菊子,这一心理的浮出给予了信吾伦理上的不安、寂寞、恐惧与压抑。独自来到热海后,信吾放下了一切禁忌,半月来的心理淤积终于有了清扫的空间。经过思想的狂风暴雨,信吾涤荡了内心的污浊,穿越了人生黑暗的隧道,把内心的欲念再次调整指向没有伦理禁忌的、已经去世的保子的姐姐。

“信吾!信吾!”信吾也听到了这样的呼唤,既似梦幻又似现实。

只有保子的姐姐是这样的呼唤。

信吾从保子姐姐的呼唤中惊醒,听到了房后的小溪流水声,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小说中充满了少有的欢快的生命气息。这场暴风雨是涤荡污垢之雨,使信吾暂时摆脱了现实与内心的纷扰,难怪有“如释重负”之感。不久,信吾终于向菊子正面提出让他们小两口另立门户的打算。

再次,内心飘摇之雨。第四次暴风雨出现在《鸟巢》一节。在乘电车去上班的路上,信吾透过车窗发现了远处池上森林中的两棵松树,这两棵松树苍劲挺拔,上半截互相倾向对方,树稍几乎偎依在一起。“今早风雨交加,这两棵松树变得朦胧了。”目睹此景,信吾突然向儿子修一问起了儿媳菊子的身体哪儿不舒服,修一说出了菊子流产的秘密。听到此消息,信吾顿时感觉那两棵“松树仿佛抹上了一层污秽的色调,脱离了森林,同堕胎纠缠在一起了”,并自语道:“在大好天气的日子里,人的情绪也不会好的。”

无论雨天还是晴天,松树还是那两棵松树,信吾却将此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在他的世界里,这两棵拥抱的松树是他与儿媳菊子的象征,还是儿媳与儿子的象征?或许都有。但联系《冬樱》一节,信吾在热海旅馆的自我拯救,此处,信吾更多理解为这是儿子与儿媳相互拥抱的象征吧!但修一却告诉他菊子堕胎的消息!他们的婚姻不正是在风雨飘摇之中吗?信吾的内心难道就不是在风雨飘摇之中吗?信吾的内心也如风雨中的松树,飘摇不定啊!即使晴天又怎样?心情是灰色的,松树自然也多了层阴翳。信吾带有赎罪感的稍许调整的内心世界再次堕入黑暗之中……心理天平再次指向了菊子。

最后,强烈欲念之雨。修一将菊子的堕胎归结为“洁癖”,这种“洁癖”是菊子忌妒之心、痛苦之情的极度爆发。菊子新婚之初最爱播放的是摇篮曲,由此可知菊子非常希望给修一生个孩子,但必须是爱的结晶。但菊子的怀孕却是与修一暴风雨之夜和着泪水的爆发,或是与半夜从情妇那里归来,喝得酩酊大醉的修一撕心裂肺的交合的结果。堕胎,是菊子无言而又强烈的抗议!菊子的痛苦,信吾心领神会,苦恼异常的他无意识地反复默念赝品良宽匾额上的句子:“天上大风,天上大风……”。他多么渴望自己也有良宽那般孩童似的率真、轻松啊!信吾非常地不安,还是忍不住给回到娘家的菊子打了个电话,菊子欢快、亲切的声音给信吾带来一阵清凉,二人相约到新宿御苑会面。御苑的景色令信吾心旷神怡,大自然涤荡着信吾和菊子之间的郁闷。小说中,信吾出来游玩仅有两次,一次是和女儿房子和外孙女里子去寺院游玩,以性情偏执、乖戾的里子去撕扯小女儿的漂亮衣服,差点导致车祸而终。信吾、房子将这次不愉快深藏心底,不愿去碰触。这次和菊子到御苑的游玩与前者大相异趣,二人兴致很高,不像是公公和儿媳,倒俨然像是情侣。路边的枇杷树非常茂盛,没有东西阻碍它的发展,就连下方的枝桠也都自由而尽情地伸展开来,信吾目睹这树自由自在的成长姿态,深受感动。

信吾多么渴望自己和菊子也能像枇杷树那样,祛除现实的禁忌,自由自在、心无旁骛。豁然开朗的信吾从心底发出由衷地感叹:“啊!真舒畅!就像远离了日本。真没想到东京都内竟有这般的地方。”御苑,显然成为信吾逃离现实纷扰的世外桃源,与菊子的关系终于破冰而出,浮出水面,达到心灵弥合的至高点。同样,回到家后,菊子和信吾都未提及御苑游玩之事,由此,御苑成为菊子和信吾二人心底的秘密乐园。信吾不愿提及与房子的出游是因为带着不愉快的回忆,不愿去碰触这个伤疤。不愿提及与菊子的出游乃是由于悖伦的罪感,但这种罪恶的甜蜜会在信吾和菊子的内心反复回味,掀起涟漪。御苑游玩后的第二天,信吾从英子那里得知菊子去医院流产的费用是修一从绢子那里拿的!这真是修一的麻木不仁,玷污了菊子的“洁癖”!信吾感到异常震惊和愤怒!“就那么被摧垮了。”信吾大有将对菊子的情感突破现实藩篱之意愿,他要大胆地寻求这种自由。

《伤后》一节中,信吾一大早就用锯子把盘缠在樱树下的八角金盘锯掉了,“我是想把这棵樱树的所有枝桠全部都留下来,让它自然生长,爱怎么伸展就怎么自由伸展。八角金盤是个障碍,才把它锯掉的。”很显然,信吾是想把自由、率真带回家中,驱除现实的藩篱,急于将对菊子的情感指向现实。但是自由的嫩芽真的能在这个家生长吗?“爸爸,里子把您爱惜的樱树嫩芽拔光了。”修一说着将指尖挟着的小枝举起让信吾看了看。里子拔掉的是信吾自由的萌芽,是菊子肚子里没能出生的孩子,是菊子和修一的婚姻。菊子从娘家回来送给修一的礼物是梳子,在日本文化中,梳子是表示缘分尽了,一般不送人,菊子应是知晓的,或许是菊子无尽悲哀的表达吧!信吾内心的欲念与现实伦理的碰撞达到了极点,在内心掀起了狂风暴雨。

菊子从娘家回来后,送给信吾的礼物是电动剃须刀,信吾爱不释手。于是,在雨夜,信吾做了关于胡子的梦。

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梦。信吾本想早起之后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但他听见雨声,一忽儿复又入睡,过了片刻再次被恶梦惊醒了。

做了胡子的梦之后,隐隐听见似毛毛细雨的雨声,现在却是风雨交加,敲打着屋宇。连铺席都几乎濡湿了。不过,这像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声音。

胡子的梦只是个引子,没有淫秽的东西,因此是毛毛细雨。但是这毛毛细雨却滋润了信吾干涸的心田,让他逐渐跃动,终于凝聚成暴风骤雨,在梦中指向肉体的菊子。胡子的梦之后,信吾又做了触摸女性乳房的梦:

女子没有脸面也没有身子,仿佛只有两个乳房悬在空中。于是,信吾才开始思索她是谁。女子这就成了修一的妹妹。但是信吾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受到刺激。姑娘的印象是淡薄的。姿影也是朦胧的。乳房虽是未生育过的女人的乳房,信吾却觉得她并不是处女。他发现她手指上的纯洁的痕迹,倒抽了一口气。

男人梦到触摸女人的乳房,很正常,算不上什么恶梦,信吾却被这个恶梦惊醒。在这里,有信吾无法言说的世界。一开始,信吾觉得梦中的女子是修一的妹妹,因此“信吾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受到刺激”,因为,修一没有妹妹。想必,仅止于此的话,信吾不至于“被恶梦惊醒”,关键在于是“未生育过”的女人的乳房,却“并不是处女”,还留有几分“纯洁”,符合这三个特点的女性岂不就是菊子吗?因此,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修一的妹妹是道德修饰作用的结果,意识到这一层,信吾恍如触电似的“啊!”了一声。

倘使信吾的欲望得到了随意扩展,倘使信吾的人生得到随意安排,那么信吾就会爱上处女的菊子,也就是说会爱上和修一结婚之前的菊子,难道不是吗?

很显然,这场暴风骤雨是信吾内心对菊子强烈的欲念之雨,是信吾被压抑的潜意识的外化。在此,信吾对菊子的热恋达到了极点,但即使在梦中,道德也在起作用。清醒后的信吾定会将自己的潜意识进一步压抑,拯救自己走出黑暗的泥潭。于是信吾想起渡边华山的水墨画,画题是:“乌鸦掠过五月雨,顽强攀登迎黎明”。这个风雨之夜,“信吾似乎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也体会了华山的心情”。这张画描绘了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任凭风吹雨打,一心只盼黎明。显然,信吾将画中乌鸦视为自己,任凭对菊子的憧憬之风雨如何猛烈,都会竭力将自己拽出泥潭,迎接无欲无求的清新黎明的到来。因为信吾毕竟老了,他和菊子生在不一样的季节,人生不能被随意安排。“老身忘恋泪纵横”,这就是信吾,也是老年人的无尽悲哀。在“蚊群”一节,信吾做了砍杀蚊群的梦,最后以“下雨了”三个字结束。这里暗示了信吾在努力铲除内心的纷扰,只是“下雨了”,不再是暴风骤雨。

因此,小说以“山音”暗示年过五旬的信吾的心境,以“雨”作为隐含的线索,象征而又曲折地表现了信吾与菊子之间悖伦的情感关系,情感的世界与自然意象融为一体,自然与人情相交融。在小说的世界里,自然不再是与人相对的客体的存在,仿佛着上了灵魂,用它们的情感言说着人情的世界。在川端文学“万物一如”世界里,谁还能分得清哪里是景,哪些又是情?正是带着这种对自然的尊重与敬畏,川端文学天然地打通了与生态学之间的隧道。

二、轮回转世:生命整体主义的情怀

(一)死亡的恐惧

《山音》创作于1949至1953年间,也就是川端49至53岁之间。于川端而言,这是一段不平常的岁月,一方面,日本战败后整个民族精神陷人迷惘、混乱之中。另一方面,川端自幼感受最多的就是亲人的死亡,因此,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就他瘦弱的身体来说,能活到50岁已是奇迹,生命的无常感深深地烙在他内心。而就在他50岁左右的这几年里,川端的好友片钢铁兵、堀辰雄、菊池宽等相继离世。至亲好友的辞世,无疑会给他深深的心灵冲击,使川端更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无常。川端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心境,书写着《山音》中花甲老人信吾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

小说中,信吾的好友在战后因经受不住心灵的打击,接二连三地去世,信吾不断参加同窗好友的葬礼,如鸟山、水田、北本、宫本等。这些同窗,与信吾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战争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在事业上一落千丈,有的在战争中失去爱子,有的夫妻关系恶化……花甲之年,并非人生的暮年,他们更多的是不堪生活的重负,较早地离开了人世。因此,死亡的阴影也时刻搅扰着信吾的内心:仅两三天就忘记女佣加代,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忘记领带的系法,等等,这些生活中的健忘细节,也在时时提醒着信吾,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消失。这难免使信吾陷入孤独的深渊,死亡的阴影不断纠缠着他的生活,深感生命之“无常”。

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结,信吾以“临终之眼”审视自己的人生,他想夺回战争期间失去的人生。因此,战后,信吾对保子姐姐的情结心结便破土而出,大有想弥补人生遗憾之势。如若再不追寻,只能带着遗憾埋人黄土。然而,保子的姐姐已经去世,于是,信吾就将自己的爱欲转向漂亮的儿媳妇菊子。信吾就这样在情感、欲念与伦理道德之间挣扎着,内心经历着一场场暴风雨。最终“雨”转化为“雪”,信吾的心灵得到净化,体悟到自然生命的流转,也就是“轮回转世”。

(二)“雨”转化为“雪”的净化

在最后一节《秋鱼》中,在电车上,信吾看到了一位年轻的漂亮女子和一位男性长者坐在一起,二人鼻子长相酷似,信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期间,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的交谈,并肩安然入睡。信吾对他们似乎陌生人一般漠不关心,但又异常和睦的状态非常羡慕。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父女,只是信吾自己的想象而已。显然,信吾将年轻女子想象成了菊子,这一点也被修一戳破了:“那个女子同菊子的年龄相仿,所以爸爸才觉得那两个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吗?”那个年长的男人就被想象成了信吾自己,信吾渴望与菊子建立没有欲望升腾的安然的、正常的父女关系。

因此,信吾终于郑重对菊子说:“菊子,搬出居住吧!”當菊子回答说:“假如真的分手了(与修一分手),我也希望爸爸能让我照顾您,不论什么。”信吾对菊子第一次表现出来的热情有点吃惊,他感到危险了,于是说:“菊子对我好,是不是错把我当作修一了呢?这样一来,对修一反而会产生隔阂啦。”显然,信吾这是在将菊子往外推。于是,信吾将修一对自己所说的“菊子是自由的”,作出了相反的解释。修一的本意是指菊子无需限于婚姻的束缚,她是自由的,爸爸想爱就爱吧!而信吾的解释是:“菊子是自由的”,菊子无需对信吾存有心灵的束缚,应该脱离信吾寻求新的幸福。此时,信吾听到了天上传来的鸽子声,内心的狂风暴雨终于转化为雪,“这当儿满眼闪烁着金色的飘雪。恍如夕照下的大雪崩的飘雪。”

至此,信吾终于从泥潭中爬出,身心受到了雪的洗礼与精化。“尔今委身于海水,啊!秋季的香鱼”,衰老、死亡是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律,通过接近年轻的生命获得生的永恒是枉然,只有忘却死的恐惧,才能摆脱生的烦恼。信吾终于从“山音”的魔咒中走出,静享生命的流转。小说的最后一句,信吾扬声喊道:

“菊子!土瓜都耷拉下来了。太沉啦!”

因为洗涤陶瓷碗碟的声音太大,菊子似乎没有听见。

成熟的土瓜,意在言明瓜熟蒂落。从自我欲念的挣扎中走出的信吾,鼓励菊子摆脱这个沉重的家庭,大胆地走出与修一、信吾的紊乱情感关系,走出自我的小世界,和房子开饭馆,自谋生路。生性敏感的菊子“似乎没有听见”,其实听得异常清晰,她是在用洗涤陶瓷碗碟的声音来掩盖一时难以理清的激动、混乱的情感……

(三)“轮回转世”的拯救

信吾终于摆脱了对菊子的欲念,然而如何安放晚景的凄凉与孤独?小说中,信吾最终在鸢和香鱼的代代相传中,领悟了生命的流转,摆脱了死亡的恐惧和生命的困扰,消除了对菊子的欲念,终于从雨雾中走出,进入自在澄明的生命状态。个体的人只是万事万物生命中的一环,生命无往不在流转之中,自然地生自然地亡,是再不过自然而又确定无疑的事实,既不要执着于生,也不要恐惧亡,“前生的鹰变成今生的人,或今世的人变成来世的蝴蝶,或变成佛,全都在于今世修行的因果报应。”把生命当作一场修行的逆旅,以审美的姿态欣赏生命中发生的一切,悲或喜,也就不再那么重要,都是充实自我心灵世界的食粮。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信吾拥有了类似生命整体主义的豁达,也就超越了个体生命的局限,消解了生的困扰和死的恐惧,这是川端式的自我解救方式。

“轮回转世”是佛教用语,是建立在“万物一如”,生命“无常”等观念基础之上的,是对“无常”的超越。“轮回转世”不仅认为众生平等,而且从整体主义观念出发,来理解生命的构成。每一个生命体,都是自然万物中的一环,川端认为“再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的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这是孤儿的川端对自我的拯救,也是《山音》中信吾最终寻求到的解救方式。生命整体主义的情怀,把人拽出个人狭小的精神空间,进入随缘任运、自在澄明的精神领域,既是对万物的敬畏与尊重,也是对自我的彻底放逐。

三、欧风美雨中的文化反思

战后,川端康成所面对的日本,一是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二是西化风潮的涌人让日本忘却了民族的灵魂,这两方面是互为表里的。若忘却民族的灵魂,盲目陷入欧化风潮之中,是无法摆脱战争的阴翳,从精神的废墟中站立起来的。

首先,小说《山音》通过信吾一家的生活,展现了战争之于人们的心灵创伤。如果信吾的生死困扰置于战争的阴翳之下,一切朦胧的情感便明晰起来。“山音”是死亡之音,也是战争阴魂靡冥之音。“雨”是信吾一家内心的激荡之雨,是遭遇战争洗礼后,往昔生活已然断裂,新的生活尚未确立,处在混乱无序状态中的人们内心无法言说的痛苦与迷惘。只要战争的阴云不散,人们就难以从战争的雨幕中走出。信吾已逾花甲之年,作为一家之主,并没有直接参加战争,却在战争的阴云中度过半生。战争这种非人性的杀戮,时刻笼罩着信吾一家的生活,对死亡的恐惧也就如影随形。战后好友的不断离世,更加剧了信吾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

小说写的是信吾一家战后的生活,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信吾却看到了战争的阴影。小说描写了外孙女国子在家里的后山玩耍,这时,一架美国军用机从空中飞过的情景。在信吾的世界里,机影显然让他联想到了战争期间的轰炸,国子那幼儿的天真与机影映射的战争的残酷形成了鲜明对比。面对此景,信吾脑海里闪现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国子童真的眼神背衬后山的机影,另一张是国子遭遇轰炸,悲惨死去。这一闪而过的两张画面,分明显示了战争的残酷与非人性。这已经是战后的生活,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却触发了信吾对战争的回想,其战争期间的恐惧与孤独由此可以想见。儿子修一直面战场,随时都有失去爱子的恐惧,自身也面临随时遭受轰炸的威胁。可见,信吾对死亡的恐惧绝非仅是伴随岁月流淌,面临衰老而终的恐惧,而是自战争以来,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这种恐惧日益弥深,以致使信吾陷入失眠、孤独的状态。

其次,川端康成迎来的不仅是如《山音》中信吾那样挚友的不断离去,日本的世相和风俗更是让他哀伤、痛惜不已。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但是战后的日本却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风潮中,忘却了民族的传统。传统的失落必然意味着民族灵魂的失落,这会进一步加深战败的亡国情绪,并使整个民族陷入痛苦的虚脱之中。因此,《山音》中的信吾这样感叹道:“啊,前佛即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在川端看来,这种以丧失民族灵魂为代价的追求只能带来空洞的虚无,恰如《舞姬》中的高男和松板,“虚无得像一朵艳丽的濡湿的花”。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借一位高僧之口再次阐述了同样的观点:“战后颓废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为的家伙,尽情胡闹,尽情捣乱,谁说什么也不听。他们非常错误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信吾在御苑看到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漫步其间,池畔的长椅上情侣坦然相拥,树木的枝丫自由伸展。仿佛到了这个空间,就摆脱了尘世的一切束缚,身心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内心充满了活力。此外,在电车上信吾也目睹过同性恋的存在。种种迹象表明,良莠杂糅的西方文化已经不可遏止地拥进日本,连修一的情人绢子,也经常参阅法国书籍,并大胆地表明战争寡妇的爱情没有什么可值得丢人的。在这股浪潮中,日本传统的家族观念在逐渐瓦解。

忘却民族的灵魂是无力使自身从战争的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如果不重新找回民族的自信,寻回心灵的故乡,战争的阴翳非但不会因时间的恩惠淡然而去,相反会日益浓厚。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们也依然不得不拖着虚无的空壳,颓唐度日。川端康成通过他的小说《山音》对此作了深刻的反映。因此,要实现自我的拯救,民族的自救,只有找回本民族的灵魂,回归精神的故乡。就日本来说,佛教已成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日本著名的风景画家东山魁一说:“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娆,冬天清净——我们日本人早在佛教传来以前,不就已经观察这种大自然的变迁的世故,并且切肤地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吗?而且这种感情在其后时代的日本人心中都继承下来了。仿佛是刻印在日本人的心中似的。”这其中包含了日本民族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无常”的体悟。因此,“万物一如”“轮回转世”的观念里,包蕴着日本民族独有的生命整体主义,众生平等的情怀。信吾也正是在这种观念里,实现了自我的拯救与达成。内心的暴风雨最终凝结成洁白的雪,静享生命的流转,摆脱了生死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