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越发展，文化遗产越需要保护——访2019年度中国政府友谊奖获得者青木信夫

文/徐庆群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按照中国政府友谊奖评选办法，这样重要的年份，是所谓“大年”，要评选产生100位中国政府友谊奖获得者，来自日本的青木信夫教授作为建筑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专家十分突出。

他因为三个愿望，来到中国

拦路雨偏似雪花

饮泣的你冻吗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樱花开了几转

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更遥远

谁都只得那双手

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这首由林夕作词的《富士山下》，是那年我真正站在富士山下才听到的。

我们是在下午的时候到的富士山，雾大，只能在山脚下看山顶若隐若现。大量的游客从山里出来，却有一队队的小学生由大人或者是老师带着往山里走。导游说，这些小学生下午开始爬山，凌晨到达山顶，在山上待一晚，早晨下山。这时候，我想到很多年前，国内掀起的关于日本青少年和中国青少年比较的讨论。

人与人不同，山与山也不同。山的不同更多源于人的赋予。作为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富士山，是日本人的信仰所在，也是日本艺术创作的源泉。

文化遗产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记载了一个国家的历史变迁，传承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是该国和该民族区别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标记。它不仅涵盖文化、历史、学术等人文领域，也包含动物、植物、景观等自然遗产。

日本文化遗产，日语为“文化财”，是日本为保护文化遗产、自然遗产所建立的标准，其资格依日本《文化财保护法》订立。日本文化遗产保护比较成功的原因在于，除了相关法律法规和制度健全、国民法制意识和保护意识较强等方面，还得益于日本各界的相互配合、共同携手。

1996年获得东京大学博士学位后，青木信夫来到清华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后，他回到日本到庆应义塾大学就职，同时也在东京大学兼职。庆应义塾大学和早稻田大学是日本的“私学双雄”，其建筑专业在日本排名中一直名列前茅，学术非常扎实。时为年轻学者的青木信夫十分关注东亚城市建筑的发展，认为城市历史研究和城市遗产保护是两利的关系，并开始致力于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

“其实在1985年的时候，东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就有一个国际合作项目，关注东亚地区沿海城市的建筑历史调查，我当时作为研究生参加了这个调查。但是这个项目仅仅是立足于历史研究，让我觉得挺遗憾的。我们知道从东亚这样一个广域的视角来研究建筑和城市的成立过程，并且探求一个全球化的历史，这一点挺吸引人的。”

无论是读书时还是教学后，青木信夫都多次来到中国，比如1991年到上海调研，1999年到成都调研，2006年来到天津。然后，这一待就是13年。

“我之所以接受天津大学的邀请，携家眷一起来到中国，其实有三个愿望，第一是要建立一个文化遗产保护研究的专门机构；第二是要让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为社会服务；第三是要培养担当文化遗产保护的专业人才。经过两年多的筹备，2008年天津大学批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成立，校长任命我担任中心主任。这意味着这个中心是以国际标准和国际合作来保护中国的文化遗产。”青木信夫开心地说，现在这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建设与保护，是两利的

回顾2006年的中国经济，有这样一些关键词：投资增长过速、货币信贷过量、经济发展过热等。

青木信夫，日本籍，东京大学工学博士。现任天津大学教授，天津市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天津大学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创始人、主任，天津市首批智库主任。2012年获得天津市海河友谊奖，2019年获得中国政府友谊奖。图为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右）为2019年度中国政府友谊奖获得者青木信夫颁奖。

“经济发展快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如果文化遗产得不到好好保护，就会随之消失了。特别是，一些面临危险的文化遗产，如何用国际理念、方法和技术保护，当时中国是非常需要的。2006年中国的文化遗产保护需要走向国际化，与国际接轨，积极进行世界遗产登录等。”青木信夫说。

赴任天津大学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主任后，青木信夫就投入了全部身心，首先调整课程设置，增加了文化遗产保护的课程，让学生有了更多选择，往系统化的方向发展。青木信夫就职于天津大学，他对天津的文化遗产保护当然更加用心。他不仅建议了完整的遗产保护教学体系并为研究生开设专业课程，还举办“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天津论坛”系列讲座50余场，全力推进天津大学与海外名校的国际合作，邀请国外著名专家来中国担任客座教授等。

近年中国建立各种优厚的人才制度吸引海外人才，但是青木来到中国的时候，外国人申请各种中国的研究资助也受到一定的限制，他获得了两次丰田财团和一次住友财团的国际合作研究资助，这些资助也帮助他起步。目前尽管外国人在中国申请科研经费依然不容易，但是目前他已经获得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天津市的自然科学基金支持。

2013年青木和徐苏斌以及其他中国研究者共同申请了国家社科重大课题，这是中国社科高层次的课题，青木和徐苏斌带领团队调查和研究近代工业遗产保护体系研究。完成工业遗产的报告书五卷本，并获得国家出版基金。参加主编和执笔的《中国近代建筑史》（五卷本）2017年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2019年获得优秀中华出版物奖。这些成果都来自对这块土地的深深理解和对文化遗产保护的热情。

谈到令他印象深刻的中国的文化遗产，他如数家珍。

“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块石，高百万寻，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故有此名”。这就是位于甘肃省天水市的秦岭山脉之中，素有“秦地林泉之冠”美誉的 天水麦积山。“峭壁之间，镌石成佛，万龛千窟。碎自人力，疑是神功。”这就是和敦煌的莫高窟、大同的云冈石窟、洛阳的龙门石窟并称为中国四大石窟，被誉为“东方雕塑馆”的麦积山石窟。石窟始建于后秦（384—417年），大兴于北魏明元帝、太武帝时期，孝文帝太和元年（477年）后又有所发展，因山形酷似农家麦垛之状，故名。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麦积山石窟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山石窟

麦积山石窟保留了大量的宗教、艺术、建筑等方面的实物资料，丰富了中国古代文化史，同时也为后世研究中国佛教文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史实。对此，作为建筑文化遗产保护领域专家，青木信夫更了解石窟的价值。他说：“现在留下194个石窟，内部还保存着三尊阿弥陀佛等众多佛像，还有彩色的人物塑像。我们知道欧亚大陆中西交流是丝绸之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段历史，而且因为这个，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当中第一批就收录了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相关遗迹33件。2014年麦积山石窟，包括它在内的名为‘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也收录到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当中。这是中国和其他国家共享的无边界的世界文化遗产，对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来说都是第一次。没有边界的世界遗产的意义非常重大，因为它不单单是地理上、物理上，更是人类应该具有的显著的普遍价值，这是具有象征性的。”青木信夫与中国专家合作主持的世界文化遗产麦积山石窟保护规划本体部分项目，获教育部“优秀规划设计二等奖”。

如果说麦积山石窟离我们比较遥远，或者说它的价值显而易见。那么我们对眼前的、城市里的文化遗产是不是会不以为然或者视而不见？俗话说“近代中国看天津”“北京四合院，天津小洋楼”。曾经的法、美、德、意、日、俄等九国租界让天津成为万国城市博物馆，天津的小洋楼就是一道著名的风景线。青木信夫已经获得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天津市的自然科学基金支持研究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

“天津是中国工业革命的主要发源地之一，是近代重要的工业城市。这些近代留下来的遗迹，是中国屈辱历史的一部分，其实也是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应该重视保护。”青木信夫在2008年发起保护濒危大沽船坞的倡议并主持保护规划。“造船厂，顾名思义，不就是造船的地方嘛，其实那个时代是船舶的时代，船被称为漂浮的城市，泰坦尼克号就是典型。各种各样的要素都云集其中，比如说机械、金属、化学、电器、建筑，特别广泛，当时它和今天的宇宙飞船一样，集中了各种各样的尖端技术，就是一个综合的机械厂，也就是说，它汇集了欧洲先进的工业技术，是代表工业革命的一个遗产。”但保护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建设单位说塘沽规划十五年从来没有人提过遗产问题，不能理解保护的意见。后来青木信夫到北京参加“建筑师与20世纪文化遗产保护论坛”，在论坛上，他谈到这个事情，并且写了倡议书，与会的所有专家都在倡议书上签了字。经过国家文物局与天津市协调，决定道路向西改道200米，2013年大沽船坞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外国人都这么重视，我们中国人更应该重视我们的文化遗产。”这是当时天津文物保护部门一位领导的感慨。青木信夫说，这里还有其他积极的力量，比如造船厂的厂长等。

2012年他主持天津市工业遗产普查，为天津市总体规划保护工业遗产提供了依据。2013年还主持申报天津历史保护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获得成功。

甘肃，天津，山西……青木信夫用实际行动一步一步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山西省祁县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是北魏时期建成的一个城郭，以十字交叉的街道为中心，纵横交错着122条街道，862门户，而且保存得非常好。街道、民居、商店、寺庙都非常好地保存了明清时期的影子，具有历史意义和研究价值。但是建筑物本身的老化非常严重，急需保护。”青木这样说。现在总体的规划已经完成了，青木作为团队骨干，主要负责街道景观和基础设施设计，现在正在进行。这个项目也是国际合作项目。

在保护文化遗产的实践中，青木信夫认为，共同合作是至关重要的。基于单一价值观的努力是有局限的。近些年中国有很多协同创新中心，“我认为创新是通过合作才能实现的，你要想实现革命性的创新，就必须通过协同与合作。我的经验也告诉我，只有在实践领域开展国际合作，才能够加深理解，实现更高层级的创新。”同时，他认为要培养专业化的人才。以前的教育体系已经不能跟上新的时代了，我们必须要打造跨学科的、横断性的综合教育体系。

青木十分关注遗产的可持续发展。近年来国际上十分关注活态遗产、遗产社区、可持续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和他的研究相关的祁县历史文化名城即集中体现了上述一系列问题。他和团队反复讨论这些问题。青木还主持了天津市社科联的重点课题，调查天津遗产社区的问题，带领学生深入现场，探讨文化遗产的非物质层面的价值。他认为研究遗产不仅要研究物质形态，还要研究居民的场所依恋，集体记忆、情感等，这些都是遗产的社会价值，同时也和解决社区的实际问题、城市的可持续发展密切相关。他的研究成果获得天津市社科联高度评价，天津电视台还跟踪采访了他的调查活动。

夫妇共同建议增补濒危遗产紧急指定制度

青木信夫的妻子徐苏斌是中国人，也是他的同事、事业上的伙伴。

徐苏斌教授现任天津大学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她属于那种温柔又果敢的女性，也许都是与建筑有关，从她身上可以照见一缕才女林徽因的影子。他们把保护好文化遗产当作共同的梦想。

越是建设，越是保护。“青木的父母很支持他来中国，但是没有想到一待就是十几年了。他是长子，父母年纪大了还是希望儿女在身边的，而且作为儿女也有责任尽孝，但是现在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再没有机会报答他们了。”徐苏斌说到这里，也透出凝重。

说到在中国工作的时间，青木说：“十三年间我的愿望一一实现，有时候我想完成工作了就回日本，但是总有必须解决的课题要继续完成，这让我久久依恋中国这块土地。”这是青木信夫所从事的专业本身具有的魅力，也是因为当一个人喜爱和热爱一件事情以后就会不断地发现它的魅力。

青木希望保护文化遗产，也希望更多的人重视保护遗产。为此建议建言，把研究成果为社会服务，这是青木的愿望之一。2016年天津市教委开始在高校中选拔智库，青木带领的天津大学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被指定为天津第一批高校智库，2017年智库受到中国三大智库评估机构的认定，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评价研究院的中国核心智库，入选光明日报、南京大学的中国智库索引（CTTI）来源智库，上海社会科学院智库研究中心《2017年中国智库报告》文化类前十。作为智库代表，多年来青木信夫和徐苏斌两位专家积极建议建言。例如他们最早建议天津保护工业遗产，最早建议申请创意城市。比较典型的是他们多次建议中国增补濒危遗产紧急指定制度。他们撰文指出：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有很多尚未被赋予文物身份的“准遗产”常常由于各种原因被迫拆除。2001年他们和西南交通大学共同对成都的近代遗产开展普查时发现，与1985年的数据比较消失率达43%。近年这种趋势有增无减，工业遗产首当其冲。目前工业遗产尚没有进行全国普查，从2012年天津大学和天津市规划局进行的天津工业遗产普查得知，被列入天津“近代百年第一”的19项工业遗产中已经消失7项，还有的只是部分存留。对于那些已经处于濒危状态的“准文物”，目前中国尚没有有效的法律积极对应。因此，他们建议尽快建立濒危遗产紧急指定制度。

他们说，亚洲几个发达的国家和地区都经历了遗产濒危的过程。在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和香港都设置有遗产暂时指定制度。对于如何在中国大陆建立濒危遗产暂定制度，他们认为，首先可以基于第三次普查的成果，设置专门窗口收集各地相关信息，建立濒危遗产名单；其次对于濒危遗产名单的所有者发放濒危遗产注意事项，设置缓冲期，并向业主说明在缓冲期不得擅自拆毁，并设置处罚机制；在缓冲期业主可以和文物部门充分交换意见，同时尽快组织专家评估，通过媒体等途径让社会参与意见。在平衡各个方面意见的基础上作出最后的抉择。

文化遗产是文化的载体，同时也具有脆弱性和不可再生性，如何处理好开发（发展）与保护的关系，将文化遗产的损失降到最低，是当前需要重视的问题。

这个采访是2019年9月底完成的，我的愿望是再次到大沽船坞看看再撰写文章。没有想到今年年初就暴发了严重的新冠肺炎疫情。所以，要完成一个心愿是不容易的。然而，青木先生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已经完成了三个。况且，每个愿望都是了不起的。

然而，正如青木先生所言，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共同合作，基于单一价值观的努力是有局限的。每个人都因为成长环境、教育背景、文化基因等存在差异，所以需要彼此尊重、共同协作，学会倾听各种声音，吸纳各种营养。希望有关部门重视青木信夫和徐苏斌的关于增补濒危遗产紧急指定制度的建议。保护文化遗产就是保护文化基因，就是传承文化血脉。

1991年时任福州市委书记的习近平这样说：“评价一个制度、一种力量是进步还是反动，重要的一点是看它对待历史、文化的态度。要在我们的手里，把全市的文物保护、修复、利用搞好，不仅不能让它们受到破坏，而且还要让它们更加增辉添彩，传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