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
中国酒文化,千年传承。早在4000年前,诗林经典《诗经》就唱诵了“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清音雅韵。几千年来,国人爱酒,酒可上桌,亦可入药;文人更爱酒,酒入诗中,亦入画中。清代美食家袁枚的《随园食单》讲:“酒似耆老宿儒,越陈越贵,以初开坛者为佳,谚所谓‘酒头茶脚。”品酒如与老友对谈,可倾诉内心,酒亦可激发艺术家的创作热情,使艺术焕发活力。
阮籍醉了,奏出一曲《酒狂》;李白醉了,斗酒诗百篇;东坡醉了,畅言“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黄公望“酒不醉,不能画”;王羲之醉后写就第一行书《兰亭序》,酒醒时“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李白的《草书歌行》这般写怀素醉后:“吾师醉后依胡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飞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慷慨豪放的酒诗、旖旎香软的酒词,共同写就的酒文学长久不衰。诗中有酒意,画里飘酒香。古人将醉饮后的名人文士画诸笔端,传于后世。
醉饮图最早可见于汉墓壁画中。偃师辛村新莽壁画中就有男女主人的醉饮图。此后,醉饮图在著述和传世作品中不断被提到,有皇帝亲自督导创作,悬挂厅堂或者作为壁画绘制的,后来被文人墨客推崇,醉饮图的程式越来越多,不同时代形成了不同的主题特点。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局部) 南北朝 南京博物院藏
魏晋时期的醉饮代表当属“竹林七贤”。东晋孙盛的《魏氏春秋》记载:“(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内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他们崇尚清谈,不拘礼法,放浪形骸,聚众竹林,畅饮纵歌。
南京西善桥发现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大型拼镶砖印壁画,生动再现了“竹林七贤”以及荣启期的经典形象。《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印壁画由200多块古墓模印砖块严格拼装而成。壁画分为两组,南壁自外向内为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北壁自外而内是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砖上以银杏、槐树、青松、垂柳、阔叶竹将8位贤者分开,他们席地而坐,姿态各异。有嵇康手挥五弦、阮籍侧身长啸、山涛执碗欲饮、王戎靠凭几手舞如意、向秀闭目倚树深思玄理、刘伶手持耳觞醉意蒙眬、阮咸挽袖拨阮,另有春秋时的荣启期鼓琴而歌。荣启期与七贤并不在一个时代,画者可能觉得这些贤士所追求的人生理念相一致,所以将他们置于一室。而同样题材的砖画在南朝出现了5座之多,人物造型几乎相同,只有个别细节和人名错乱,可见“竹林七贤”题材在当时贵族墓葬习俗的流行。其实《南史》就记载了南齐宫廷中有“七贤”的壁画,陵墓中的“七贤”实际上是对宫廷壁画的效仿。当然此后“竹林七贤”这种题材也不断影响了中国传统人物画的题材。
高逸图 绢本设色 45.2×168.7cm 唐 孙位 上海博物馆藏
上海博物馆所藏孙位的《高逸图》正是受其影响。孙位是晚唐的宫廷御用画家。《宣和画谱》著录其画作有27幅,《高逸图》也在其中。孙位本人就喜饮酒,史载其情韵疏放,志行孤洁。而其笔下的贤士也如画家自己一般隐逸洒脱。《高逸图》一直被认为是“竹林七贤”图的残卷。孙位只画了“七贤”中的4位,包括山涛、王戎、刘伶和阮籍。画中最年长者为山涛,袒胸露腹,抱膝而坐。山涛好酒,传说他八斗方醉。年龄最小者为王戎,也是手执如意,与砖印壁画如出一辙。另一位是有“天下第一酒鬼”之称的刘伶,他满颐髭须,酒过半巡初歇,醉态蹙眉,侧首欲吐,但双手仍然端着酒杯,足见其嗜酒如命又超脱世俗、不拘礼法的人生态度。正如他在《酒德颂》中自评:“惟酒是务,焉知其余!” 最后一位是阮籍,他手执麈尾,旁有童子手捧金杯侍奉。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同时也具有引领群雄的象征意义。画上的酒具与其他器物、佩饰,皆已和魏晋简约的砖画风格不同,体现了一种富丽的大唐气象。
明代以后出现了绘制“竹林七贤”的高潮,如明代的仇英、陈洪绶、李士达;清代的禹之鼎、冷枚、沈家骞、彭旸、任伯年;近代张大千、傅抱石。后世画家不断向先贤致敬,描绘“七贤”的风貌神采,也使得魏晋风度在不同时代得以不断升华和发展。
唐太宗李世民早年为秦王时,开设文学馆,罗致四方文士,将杜如晦、房玄龄、陆德明等十八人分为三番,每日六人值宿,讨论文献、商略古今,号为“十八学士”。李世民复命画家阎立本为十八学士画像,即为《十八学士写真图》。当时被唐太宗选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后人常说“十八学士登瀛洲”。《宣和画谱》著录唐代周昉和韩滉都曾绘制“十八学士”,《石渠宝笈》中亦有北宋宋徽宗、宋钦宗、李公麟以及南宋刘松年创作“十八学士图”的记载。最具代表性的两幅,分别是传为赵佶所作的《十八学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和佚名《春宴图》(故宫博物院藏)。两幅作品均为典型的文人酬应之景,内容包括游园、赋诗、奏乐、宴饮、戏马、观鹤,画面气氛热闹欢愉。画中人物、亭台、器物笔致细腻,树石、溪山典雅妍丽。宏阔的场景、丰富生动的人物姿态,彰显了当时文人学士轻松愉悅的生活氛围。
十八學士图 绢本设色 29.4×519cm 北宋 赵佶(传)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赵佶所画《十八学士图》卷首隔水,用瘦金体题“唐十八学士图”,拖尾跋文分别为赵佶瘦金体自题和重臣蔡京书。而《春宴图》有北宋曾纡的题记:“唐文学馆十八学士春宴图相传为陈闳笔。”两幅作品非常相似,只是《春宴图》无场景的细节刻画,赵佶《十八学士图》中亭台楼阁、草木花鸟、食物器皿都有非常细致的描绘,另外人物组合也略有变化。
后世画家描绘十八学士图,多是以琴、棋、书、画为表现符号和象征寓意,喝酒醉饮的形象则不再提及,这也是画家对“十八学士”新的解读,更多了几分风雅。如明代佚名《十八学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就以“琴、棋、书、画”分为4幅图,在古代也有可能是作为屏风之用。明代杜堇的《十八学士图屏》(上海博物馆藏)也是依照“琴、棋、书、画”的条屏形式,以及仇英的《十八学士登瀛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孙祜、周鲲、丁观鹏合作的《十八学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都已不见醉饮形象。
十八学士图 宋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代绘画中除了常见宴饮题材中的贤士醉饮外,还有一类为类似民俗画的《醉归图》。故宫博物院藏有两件宋代的《田畯醉归图》,一幅为刘履中绘,一幅为佚名所绘。田畯何许人也?田畯自宋代开始被朱熹、欧阳修等大家解释为古时管理田地的官员。而最早在《诗经·豳风·七月》中就有“馌彼南亩,田畯至喜”的描写。
刘履中所绘《田畯醉归图》从左到右依次表现了乡邻敬酒、醉骑牛背、舞乐送归三个场景;另一幅无款本只单单表现了醉骑牛背的一个情节。刘履中着意描绘热闹的乡间庆典场景,而无款本则突出了松下醉归的寂静氛围。无独有偶,在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旧传为李唐所作的《春社醉归图》册页,其画面内容与无款本《田畯醉归图》几乎一致,只是尺寸稍小,方形构图,松下骑牛改为柳下骑牛。自宋代起,以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人们在春社日这一天要祈求社神赐福,祈愿来年五谷丰登。陆游的组诗《春社日效宛陵先生体》中“迨此春社时,饮福父老醉,嵬峩相扶持”便描绘了春社日农人老者酒后相互扶持的情景。还有宋代无款本《柳荫醉归图》(故宫博物院藏)所描绘的也是两位老者酒醉后在树下相互搀扶的场景。
春宴图 绢本设色 23×573cm 南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春宴图(局部)
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8×188.4cm 宋 刘履中 故宫博物院藏
在宋代尤其是南宋,表现文人情怀的小品画往往都有绘制柳下、松下、溪畔的特定场景。可以看到,从刘履中的《田畯醉归图》到佚名的《田畯醉归图》,再到《春社醉归图》《柳荫醉归图》,画面风格已经从农村风俗的表现手法,转向了对文人画旨趣的追求。
田畯醉归图 绢本设色 21.7×75.8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明代,文士醉饮的图像多集中在了“饮中八仙”的题材上。“饮中八仙”本是指生活在大唐盛世的8位著名文人,分别是诗人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宰相李适之、高士崔宗之、诗人苏晋、诗人李白、草书家张旭、雄辩家焦遂。他们性情豪放、才华横溢,而且因为酷爱喝酒,被称为“醉八仙”。
这8人因为杜甫所写的《饮中八仙歌》而名声大噪。诗中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诗中将8位文人的醉态以幽默诙谐的方式一一歌咏。
柳荫醉归图23×24.8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春社醉归图 绢本设色 25.7×27.2cm 南宋 佚名(旧传李成)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芦汀系艇图 明 唐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而绘画中的《饮中八仙图》也多是依照诗中所云为蓝本进行再创作。据考证最早是以南唐周文矩绘《饮中八仙图》为开端。画史著录说《饮中八仙图》题材肇始于宋代。据传宋代李公麟白描本的《饮中八仙图》,被世人称赞“龙眠白描谁不赏”。存世最早的元代任仁发的《饮中八仙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明清之际,《饮中八仙图》大为兴盛,如尤求绘《饮中八仙图》三幅(分别藏厦门博物馆、故宫博物院、苏州博物馆)、李士达绘《饮中八仙图》、张翀绘《饮中八仙图》(八条屏)等。
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吴门画派”代表唐寅所绘的《临李公麟饮中八仙图》。画中共绘白描人物35人,以郊外山林为背景,所绘人物各具醉态,或三五成群对坐饮酒,或一人独醉,或酒后挥毫泼墨,或席地抚琴,或骑牛醉归。人物衣纹线条用笔柔中带刚,静中似动。唐寅喜欢画醉酒图,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芦汀系艇图》,画上未见一人,只画了芦苇荡里轻舟桅杆上挂着的蓑衣,画家自题:“老渔烂醉唤不醒,起来霜印蓑衣影。”不禁让人想起唐寅在桃花庵里的吟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饮中八仙图(局部) 纸本设色 30.5×65.6cm 明 尤求 厦门市博物馆藏
而吴门传人尤求所绘《饮中八仙图》和唐寅白描本则大相径庭。我們可从夏博本中看出端倪。夏博本画面是8个独立的场景,每个场景都有陆士仁题写的杜甫诗中相对应的诗句。画面从左至右,依次为贺知章骑马醉归、李琎马上逢车、李适之衔杯独酌、崔宗之举觞畅饮、苏晋持卷参禅、李白烂醉如泥、张旭醉中疾书、焦遂口若悬河。其实尤求的绘画方式并非独创,其画作和元代任仁发的《饮中八仙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在构图、布局、服饰、色彩上都很相似,可见是尤求对任仁发的摹写。当然,明代绘画中这种情况非常多见,都是表达后世画家对前代画家的追膜、敬仰之意。正如唐寅《临李公麟饮中八仙图》《临韩熙载夜宴图》,作为吴门画派领军人物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传人。
醉归图 纸本设色 120×60cm 明 张鹏 广东省博物馆藏
古木酒仙图 绢本设色 102.6×74.6cm明 陈子和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又如万邦治所绘《醉饮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也描绘了“饮中八仙”,其间有劝酒者,有推辞者,有醉卧者,也有手扶大树步履踉跄者,唯一清醒者是穿梭于众人之中、端着酒壶的书童。酒罐、古琴、古书、围棋、书画、葫芦、鞋子等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可以想见八仙诸公在醉酒之时是怎样的放荡不羁。
古代贤士的独醉图在古代绘画中也常常出现,如《渊明醉酒图》《李白醉酒图》《钟馗醉酒图》等。广东省博物馆藏明代画家张鹏的《醉归图》描绘的就是陶渊明在书童的搀扶下醉归的情景。画中高士眯着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书童搀扶着高士,手中举着菊花。此情此景与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正相契合。清代高士画中也不乏独醉之景,清代苏六朋绘的《太白醉酒图》(上海博物馆藏)、黄鼎的《醉儒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亦可作为代表。
醉钟馗图 纸本设色 127×41.5cm 清 金农 中国美术馆藏
而关于钟馗醉酒图,金农则称是他创立的。他曾题跋说:“唐吴道子画《趋殿钟馗图》,张渥有《执笏钟馗》,五代牟元德有《钟馗击鬼图》……未有画及醉钟馗者。”看中国美术馆藏金农所绘《醉钟馗图》,画中钟馗头戴乌纱帽,身着红官服,醉容可掬。画家于画上自题:“嬉遨盛世,庆幸太平也。”钟馗的醉意在这个岁除之日,则为趋吉避凶、安度佳节之意了。
以画证史,见微知著。画家正是在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竹林七贤”“十八学士”“ 饮中八仙”……这些文人雅士酒后的忘我之境,正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所追寻的。正如李白《将进酒》所写:“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