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他的眼光向来那么毒,看人一眼就看到骨子里。为此,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几乎是跟他对抗着走过来的。我觉得他太世故、太刻薄,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
当初谈恋爱,第一次带男友回家,他只跟那人谈了不到10分钟,就起身把我叫到他的卧室。“此人与人交谈,眼神飘忽不定,不可靠,趁早分。”他大手一挥,试图为我那一段如火如荼的恋情画上句号。
我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拉着男友的手就走出家门。然后,我欢天喜地地把自己嫁了,在他无限忧虑的目光里。
婚后一年,生下小王子,粉嫩无比的一个小人儿,日子陷入忙碌无序。婚后两年,两个都还没有定性的大孩子在租住的房子里侍弄一个小孩子,围城里开始鸡飞狗跳。婚后第三年,我还没从孩子的奶瓶堆里直起腰来喘口气,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到我的面前,那人去意已决,我发疯、流泪都已无法挽回。
他打电话来说:“过不下去了就不要硬撑着,家里不少你一双筷子、一只碗。”
我原本想如当初离家时那样决绝地对他讲,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可一张嘴,喉咙就哽住了,轻轻叫一声:“爸……”泪水已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屋子本来就小,两室一厅,我和小王子没回之前,他和母亲住着倒也合适。我们来了,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要腾出一间给我和小王子住,还要腾出一片空间来给小王子活动。
两岁多的小人儿,满地上乱跑,一刻也闲不住。他把先前放杂物的阳台清理出来,做了小王子的活动室。
“你在家也待了两三年了,也该出去找点事做。”他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给小王子做双杠,顺便教育我。“倒也不是你老爸承担不起你们的费用,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年轻人就该出去闯荡江湖。小王子的事,不用你操一点心,有我和你妈……”
他不愧是位车间的老铸造工,花很少的钱从工厂买回来的一些边角废料,经了他的手,敲敲打打,重新组合,那些东西就有了新的生命力。小小的阳台,不足几平米的空间,慢慢就被他给塞满了。
他还给小王子安排了非常丰富的学习内容。年过半百头发灰白的老头儿,戴着老花镜在灯光底下一字一句地背诵《论语》《诗经》,几乎是背一句就得翻开书来看一眼,我看着都替他觉得费力,他却学得有模有样,回头再有模有样地传授给小王子。
小王子5岁以后,每个周末下午,他都背着二胡,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带小王子去这个城市最好的二胡老师那里学二胡。
小王子快6岁了,第一次离开我们单独远行。那个暑假,他联系了外省一位老战友,告诉他想把自己的小外孙送过去待一段时间,为的是锻炼一下孩子的自理能力。
小王子跟着机场工作人员一步三回头地往登机口走,眼里的泪意越来越浓。我定定地站在大厅里,心忽然没来由地慌。
“妈妈……老爸爸……我怕……我不要自己去。”登机口,小王子终于挣脱了工作人员的手,飞跑着向我们奔过来。
“你不能心软,孩子总要尝试着迈出第一步。”我想上前去迎接我的小王子,却被站在一边的他生生地扯住了。他讓我站在那里别动,他去跟小王子说。
“小王子,你是男子汉吗?”“是。”
“好,男子汉应该怎么样来着?”“说话算话。”
“那好,我们拉勾。我相信我们的小王子是最棒的男子汉!”
那一次,小王子在他那位战友家待了整整7天。7天里他像丢了魂,每天从早就晚地盯着电话机,生怕眨下眼睛打个盹的功夫会错过小王子的电话。
我倒是安心了,知道小王子在那里一切都好,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真快啊,一转眼,小王子已经是一名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
一个没有爸爸的单亲家庭里走出来的男孩,却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阴影存在。他很阳光,成绩优秀,且算得上多才多艺。他的体育成绩在班上一直是最棒的,他拉一手好二胡,曾捧回大大小小的一大摞获奖证书,他写的作文《老爸爸》在一次作文大赛上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老爸爸说,男孩就该这样成长,不管他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而他唯一放不下的一桩心事也在这个春天幸福地解决——他们希望这些年一直单身的我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嫁了。
我的真命天子,竟然真的在这个春天翩然降临。这一次,是老爸爸催的我。他说:“那小伙子,一看就是真男人,是值得我把闺女托付的人。”
结婚那天,他和小王子一起护送他们心爱的女子出嫁。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白衬衣,黑色的燕尾服,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苍老一稚嫩,同样的衣服款式,同样的满面喜气。
多么帅气的老王子和小王子啊,看得我的心都要化成一泓春水。泪水却在最幸福的时刻悄悄湿了眼睛……
(春之暖摘自风萧蓝黛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