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隆冬来得真早!寒流呼啸而至,雪花飘飘洒洒,眼前一片洁白的世界。我站在路口,天地素色,一片苍茫,耀眼的銀光生生地灼痛双眼。我睨着从天而降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心里一阵痉挛,好似被钝器突然命中,多年的痛又聚集拢来,如铅般沉重,热泪悄然。远处,那些被踩过的残雪开始消融,一小窝一小窝地点缀在漫长的道路上,像一串串清凉又晶莹透剔的珍珠……
那是1969年的冬天,朔风凛冽,寒气袭人,我们一家从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的军营来到湖南省洞口县花桥公社(今醪田镇)桃花村(今坪口村)。当时我七岁,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用他的皮大衣把我包裹在怀里,生怕我受一丝一毫的风寒。许多年后,仍然有皮大衣包裹在怀的温暖在心里涌动。也许正是如此,在父亲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没出生前,父亲是部队一营级干部,月工资只有几十块,开销却很大:隆回老家的爷爷奶奶年老多病,家底太薄,每月必寄10元;洞口花桥的外公外婆,家里同样困难也需寄回10元;一个大我五岁的姐姐,寄养在宣化郊区的农村,每月要按时寄去生活费10元,否则难以养大成活;母亲正在河北师范求学,必要的生活开支和日常化开销也不能省。父亲那点工资,无疑是杯水车薪。但父亲变戏法似的硬是从牙缝里省下来,雷打不动一笔一笔地汇出去。每月寄完钱,父亲就一身轻松,从他时不时地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晃着脑袋哼几句他喜欢的小曲,就知道他心里是别提多高兴了。
听母亲讲过,她后来怀上我,看着父亲的艰难,小心翼翼提出来,是不是处理掉这个负担和麻烦?父亲起先是黑青着脸,一言不发,谁也不晓得他的心思。终于在一个星期天,两口子商定好后默默地赶往医院。就在母亲含着泪水躺到手术台上,将要终结这条小命的紧急关头,父亲却一头冲进来,拉起母亲就走,头也不回,把医生和护士丢在那里一愣一愣的,步伐坚定而有力。
父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往事。也许,人的一生之中会有许多命定的决定,往往是一念之差,身不由己。父亲不言,但我懂得,懂得他开始的决定,也懂得他后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呀!在生存的现实面前,我深深地感受到父亲的矛盾与痛苦,我理解他,也理解那个时代!
记得我上高中时,晚上躺在床上,蜷缩在高大威猛的父亲身边,枕着他粗壮的手臂,在那个温暖而安全的港湾里闻着他雄混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美好的童年时代。父亲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呵呵,幸亏当初进去得及时。我就坚信,你妈怀上的就是个崽!”父亲没有说更多的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意思,也体会到了他满满的开心和自得。而这样温情的场面在一个雪天永远地结束了!父亲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难以接受。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不能习惯没有父亲陪伴的岁月,总感觉到父亲就在我们的身边,用他那双威严又慈爱的浓眉大眼时刻盯着我,告诫我,让我在生活的泥泞里跌爬滚打,无畏向前。
人生之憾是为痛。生活中那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与痛苦令人刻骨铭心。成家后,父亲的点滴我总喜欢在茶余饭后重温一番,让我的妻见识见识父亲的智慧和魅力。每次,她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呵呵,那是你父亲吗?”我问怎么呢,她说,“你的父亲那么优秀和能干,你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那么哈呢?”我一时语塞黯然,一时不知所措。
也许是我对父亲的过往念念不忘,浸染了我的妻。妻居然去找八字先生算过一卦,说我命里与父亲相冲。我嗤之以鼻:瞎了眼的人,自己的世界都看不清,还能看明白别人的人生么?可父亲毕竟是英年早逝,当时那种沉重的悲伤让我喘不过气来!若真是如命里所说,我情愿父亲当时在医院不要做出那个果断而坚定的决定,用那个还未来得及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换取父亲的一世风华。可事实是不容改变的,父亲毕竟去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道路,时时刻刻,无不与我密切相关。
小时候,听我的祖母说,在我们隆回老家横板桥的枇杷树院子,她一生养育了四男两女,我父亲在兄弟中是老幺。家里人口多,又没有粮田,只有几块烂菜地,生活窘迫艰辛,穷得不可开交。于是,父亲十四岁那年,只好分家独立。满崽满崽,满眼的无奈,自己闯吧!当时,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间住房和一间猪栏加一头小猪崽。分家没几天,有个夜晚,小猪崽被豺狗子叼走了,那可是父亲的命呢!他生死不顾,仅穿着一条大裤衩,手提着马灯,肩扛扦担,循着小猪崽的哀叫声,追过两道山梁,硬是从野物口里夺下了小猪崽。奄奄一息的小猪,喉咙被咬破一个深洞,鲜血直冒,眼见活不成了。父亲把它小心翼翼抱回家,精心照料,后来竟然被养成过年的杀年猪呢!那个年代,两百斤重的杀年猪了不得的!这样一来,父亲的表现,令全家上下,老幼邻里,刮目相看。
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小学毕业后,家里再也无力相助,他便自己跑到枇杷树院子一个有名的庵堂,向主持求助。他幸运地把18石谷子借到手,做为一年的学费,完成了初中一年的全部学业。后来,因为无力偿还债务,一年以后只得辍学务农。再后来,庵堂的和尚多次来讨债,父亲有心无力,仰天长叹,好话讲尽,求得一个期限。正当人生绝望之时,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国解放啦!贫协主席出面免除了父亲沉重的债务,并且由贫协出资,让父亲学完整个初中阶段。父亲眉心舒展,喜笑颜开。他逢人便讲:真的是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了,人间换了个新天地,换了天地哟!是的,此刻天地光明,父亲雄心勃勃,满眼春绿。
后来父亲每每忆起,总眼眶湿润,心情激动。他告诉我,是共产党解救了他,是组织给予他人生的前途和希望!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无论是在部队还是回到地方,父亲对党对组织的赤胆忠心,从来没改变过。1951年,初中毕业后,父亲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并考取了南京炮兵学校。父亲对军校的那段峥嵘岁月,充满自豪和留恋。他在南京那段时光,历练了自己的人生,开阔了视野。为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父亲闻鸡起舞,披星戴月,他用自己的勤奋和智慧开启了人生别样的风景,在红星闪亮的路上快速地成长。
父亲刚入伍两个月,有天晚上和一名外号叫“鹭鸶”的战友,佩枪守哨。当时特务活动非常猖獗,经常搞暗杀活动,他们两个人正好守护被敌机轰炸倒塌的一片围墙处。夜黑风高,他们警惕地紧盯前方,突然发现一个壮实的黑影猫着腰,一步一步爬进来,两个年轻的军人马上开枪射击。于是,巡逻队飞快赶过来一看,哪是什么特务?地上躺的是一头两百斤的大母猪呢!这个笑话让父亲很长时间抬不起头,军校的校长是位严厉的将军,狠狠叱责了他们一顿,除了扣除一个月的津贴做赔偿,还把这两个冒失鬼关了三天禁闭。吃一堑长一智,成长绝不是一个受挫的笨孩子,气是愈挫愈勇,刀越磨越锋利,父亲经过这次教训,心智也变得成熟了,养成了严谨细致的好习惯,遇事再也不慌,也不乱了。
父亲是有自己的奋斗目标的。他在军校获得的那些优秀学员证书和皮包足以证明他的勤奋刻苦,他对这些视为珍宝,每获得一张证书他都小心谨慎地放入抽屉,用一把小锁锁上。我至今还珍藏着这些父亲视为生命的荣誉。那时,父亲作为特别代表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慰问团成员之一,心情异常地激动,能够选入代表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呀!这让他成为同学和战友的偶像。有个姓宋的同学特别崇拜他,后来与父亲成为铁杆战友。宋叔叔后来官至大军区副参谋长,还常常在人前人后说到父亲,啧啧称许父亲军人的风格与性情。
父亲十七岁离开家乡,三十六岁重返故里,他对农村的一切都生疏了。第一年评工分,父亲每天只有6分工,和那些媳妇婆娘一般标准,而男人汉子都是10分工,双抢高达15分工。不过,仅仅只过了一个年头,父亲犁田打耙,插秧打禾,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很快就成为种庄嫁干农活的行家里手。
父亲是挣回了在农家公分的尊严,而我在小伙伴中,经常被欺负。当时乡下流行的游戏,“跳田”和“打翻板”,我一概不会,却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灯蕊绒衣服,常常成为被人捉弄的理由。我仿佛是天外来客,与乡村环境格格不入。于是,孩子间的战争经常爆发,我脸上手上,时不时红一块紫一块。但我从来没怕过他们,被打倒在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向他们冲过去,直到再一次被他们围攻打倒。
父亲的到来,同样令庄稼人困惑不解,大人间的冲突和矛盾,更不是我们小孩所能想象到的。因为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是宗亲,父亲被统一稱呼谓:姑爷。那时候的人们思想单纯而又复杂,父亲已脱下了军装,成为他们中普通的一员,在一些人眼里,他们高兴了,便把他当成笑料,哄闹一番。不高兴了,就口吐吐沫,快意地糟踏他曾经的荣耀,几句话不对,甚至大打出手。这些乱纷纷的乡村镜像像一匹奔跑在苍茫大地的野马,嘶鸣声声,在时代的洪流中漂流不定,曲折迂回。
有一次,放学回来后,我把自家养的十只小鸭子从鸭笼里放出来,让它们在门前的小溪里畅游一番。结果我看小人书看得入迷,小鸭子跑到上坪口的田垅里去了。上坪口是我老金舅舅当生产队长(坪口院子上一辈的男人我都喊舅舅,上一辈的女人都喊舅母),他平时就看父亲不顺眼,说话没有好声气,要么恶声恶气,要么怪里怪气,他对待我这个小孩却二话没说,把小鸭子全捉起来关到生产队灰屋里。我不知道小鸭子能对禾苗造成多大的破坏和伤害,只知道父亲散工后前来评理,老金舅舅口口声声,宣称我们全家都成了破坏生产的坏分子!
那是个夏天的夜晚,人们都聚集在泥巴井水塘前,那里有一排排的石礅,是院子人消夏纳凉,谈天说地,评古论今的场所,也是调处矛盾、村民议事的所在。空气很闷热,夜空中的繁星很暗淡,人影来去浮动,老金舅舅高分贝的嗓音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老金舅舅亲兄弟三人,包括德拐子舅舅和狗牯子舅舅,还有堂兄弟五人。这八兄弟被称作是威虎山八大金刚,名副其实的大家族,在院子里踩两脚,地上都要抖三抖。他们把父亲围在水塘前,不停地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我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全身发抖,惊恐不已。我听有人大喊:破坏生产,罪大恶极,把姑爷打餐饱的!我吓得蹲在地上大哭,不敢去看这场大人的战争。
后来,德拐子舅舅请父亲喝酒,喝得微醺,他们谈到了这场为了鸭子惹祸的战争。父亲笑骂德拐子舅舅,人多算个屁,打架都不会,要不是亲戚,我打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德拐子舅舅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丑死丑死,多谢姑爷手下留情!他们不会知道,父亲和他战友,我那位宋叔叔,他们曾被选送到侦察大队做过特种训练。后来到海南剿匪,父亲曾以一对三,击杀退疯狂的匪特。因此,那三个亲兄弟扭住父亲的手臂想降服他,怎么可能?外围的五个堂兄弟都带了家伙,逼父亲就范,能达到目的吗?眼见按不住父亲,德拐子舅舅扬手给父亲两拳,正要打第三拳,父亲怒喝一声——滚!一掌把他打到水塘里,紧接着,老金舅舅,狗牯子舅舅先后也都掉进塘里,再接着,父亲从一位堂兄弟手中夺下一根扁担,跃上石礅子,他如同一头愤怒的雄狮在咆哮,不想死的给我滚!不想呷饱饭的都站过来……一班人哪里见过这个架式,立马做鸟兽散。那天晚上,我惊恐万分,以为到了世界末日。事情的结局却令人欢喜,我们全家没有成为破坏生产的坏人,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都认为那不是搞破坏,小鸭子全部被释放回来了。
这件事后,父亲的威武形象深深地铭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不可动摇!
父亲有着汉子的血性也有侠义心肠。有天晚上的深更半夜,我家的门被拍得山响,父亲打开门一看,是老金舅舅和狗牯子舅舅,他们提着马灯走进屋,齐齐跪在父亲面前,嘴里喊着,“姑爷救命!”
原来德拐子舅舅到隆回一个煤矿去买煤,不知怎地,鬼迷心窍,贪图小利,买了一担煤,又偷了一担煤,被矿里的人抓了现行。那个时候搞盗窃,做小偷,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于是德拐子舅舅被五花大绑,吊半边猪,挂燕子飞梁,打得死去活来。父亲听完情况,马上和那两兄弟一起,连夜赶往六十里路以外的煤矿。在父亲的极力担保和协调下,煤矿领导终于答应再给德拐子叔叔一次机会。当只剩一口气的德拐子舅舅被接回家里,大家心里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从那以后,父亲便成为八大金刚心目中的大英雄,“姑爷”这一称呼也变成坪口院子被崇拜的代名词。
那时,我们下坪口生产队智猛子当队长,他是一位族兄,开始对父亲也不服气。父亲空闲之余,喜欢带着我去捉鱼钓鱼,我们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鱼。山塘、水洼、溪边、河口经常有我们父子俩的身影。在一个叫冒底井的水潭,每年父亲和我要钓上几十斤鱼呢!智猛子很不高兴,到公社打小报告,说父亲哪里是在改造,一副大老爷的派头,提根钓竿,悠哉游哉!后来几个公社干部到我们家,父亲做了一桌的菜,全部都是鱼,他介绍说,脚不移口不肥,捉鱼也是劳动哦!
公社干部对父亲的观点很认可,一个姓杨的书记还表扬他,说勤劳的人才会有收获,部队的人永保光荣本色。
就这样,父亲在农村干了五年农活,当了五年农民。这五年中,他还向一名老赤脚医生请教,自己看书学习,学会一手漂亮的针灸技术。
每到过年,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我们这儿的春联叫对联,过去没有人会写,也没人敢写。父亲来了后,他那一手好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苍劲有力,直透纸背,深受人们的推崇和喜爱。还有,院子里调处矛盾、解决家务口角,都喜欢请坪口的姑爷,哪个小媳妇受丈夫打骂,只要说一声要姑爷来评评理,那做丈夫的断断不敢再凶声恶煞了。父亲离开山村后,到石江区医院当了医生。当时政治气候转暖,县里的一位姓史的主要领导,特别關心父亲,进行特例安排。
记忆中,临行前的那天晚上父亲给我洗澡,边搓背边告诫我,在家里一定听奶奶的话,一定好好读书。我等父亲说完以后,小心翼翼提出一个天大的疑问,我说,“没学过医怎么当医生呀?!”
父亲给我一个坚定的回答,“没学过可以学啊,什么都是学会的!”
“什么都是学会的!”我定定地注视着父亲,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父亲用微笑的眼神鼓励着我,还用他大大的手摩挲着我的小脑袋。
父亲是不屈服于命运的摆布的。他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什么都可以再来,什么都能学会。
父亲用他的勤奋和韧劲又开始学医。白日黑夜,不分昼夜,终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医生!我们家离石江区医院有四十多里,那时去上班都是用两条腿走路,父亲去的时候背三个汤头(即药方)。星期六回的时候背三个汤头,几年下来,中医汤头歌诀,就是来来回回的路上被他背下了五百来条。难怪父亲的指导老师、湖南中医大学毕业的老牌大学生梁医师,发自内心地赞扬父亲:老兄,你太了不起了!再过几年,你是师父,我成徒弟了!
父亲是一个认真而执拗的人。几年后,他参加中级晋级考试,名列我们山门区的第一名。后来,他还兴致勃勃准备考高级,因为要考外语,他特意到石柱中学请了一名英语教师,认认真真从ABCD开始。
这时,有一件事令父亲声名鹊起。
父亲有六个兄妹,最大的是姐姐。我那位大姑,在五十九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送隆回县人民医院治疗却每况愈下,后宣布不治只好转移回家,寿衣寿裤全着装齐备,只等咽气后放进千年屋。父亲赶到隆回大姑家里,立即把脉听诊,果断中止丧事的准备活动。他写下处方一帖,立马取药,急煎服下,并取出五根银针,选穴位扎入,硬是把大姑从死亡边沿拉了回来。后来,大姑直到八十八岁的高龄才寿终正寝。这一个传奇般的故事,几乎让隆回老家的所有亲朋好友把父亲当华佗转世,顶礼膜拜。
在老家,在山乡,父亲再度有了名声,有了新的传奇人生。父亲却很是低调,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安宁度日。只是在深夜里,遥望远方的星星和月亮,一个人静静地抚摸着他的军功奖章……终于有一天,宋叔叔千里传信,告诉父亲:老战友,你的春天来了!你看,军旗猎猎;你听,军号嘹亮……
那年暑假,父亲郑重其事地把母亲、我和老姐召集到他身边,向我们传达中央军委的命令:父亲从此恢复原级别,恢复原工资,可以回部队,也可以留地方重新安置。这个特大的喜讯让我们全家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那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全家人在兴奋中彻夜难眠。
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呀!让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是,一天晚上,我们都没在父亲身旁,他竟然长眠不醒,离我们而去,年仅四十六岁。在他的书桌上,有半杯酒,还有一张稿子写满了字:河北,石家庄,张家口,宣化。湖南,隆回,洞口。横板桥,枇杷树,山门,花桥,桃花,下坪口。
现在想起来,这每一处地名,都有父亲的磨砺和奋进,都有父亲的苦痛和幸福,都有父亲的不舍和留恋!一处处地名,写在纸上,其实是烙在父亲的心上。
然而,父亲突然走了……
当我也做了父亲,我猛然觉得做一个父亲,就要像父亲一样。像父亲那样内心刚强坚定,不畏惧人生道路上的艰难困苦,不害怕遭挫折和受打击。父亲是军人,父亲给我取名“军”,我不能丢掉军人的本色,人生路上绝不能掉队。
其实,在父亲眼里,我始终只是一个儿子。在父亲面前,我也总想做一个儿子。
有天晚上,我行走在那条通向坪口院子的老路上,突然爆炸声四起,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手伸过来,把我按到在地上,躲过爆炸冲击波,然后拖着我往前走。这是什么人?我感到惊诧,但看不清楚,周围全都模模糊糊,不时爆发一阵巨响,然后那人拖我进入一个山洞,一切都寂静下来,那个人在我头上抚摸了一下,说,“军,别怕,有我在没事!”
听到他那熟悉而遥远的嗓音,我明白了,一把抱着他的腰杆,哭着喊,“爸,爸,您到哪里去啦?您怎么不管我了?”在哭声中我醒过来了,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夜色宁静,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
雪还在下,天上地下,浑然一体,洁白的世界里,我坚定地向前走去。走了很久很久,回头一望,留下两行深深浅浅清晰的脚印……
廖军,湖南洞口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儿童文学》《当代作家》《雪花》《椰城》《湖南散文》《年轻人》《中华读书报》《中国劳动保障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小说集《大山里的孩子》获邵阳市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