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在玉
一
那年,我和牧静宜一同考进了三华中学。三华中学每年都有人考进科大、复旦、浙大、南大等名校,县一中、二中也难望其项背。所以,我们那里人都以考取三华中学高中为荣。虽然正值豆蔻年华,但是,跟镇上同龄人相比,我们却土得掉渣。我们说话土,张口就是方言。镇上的同学经常嘲笑我们,故意跟我们学舌,以引起哄堂大笑。其实,他们也时常说我们难以听懂或听不习惯的方言,比如“七”字,我们方言说“切”,他们方言却说cei。镇上的邵斯年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有次读报,恰恰遇到一个数据——7777.77,他用方言读起来,就让我们笑疼了肚子。他们骂人的脏话像外语,我们就更不懂了。其次,我们衣着土,男生大多穿咔叽、华达呢,女的穿花洋布,普遍皱巴巴的;穿千层底的鞋和土布袜子,新得少,洗得少,旧而脏。镇上的同学却穿熨烫得体的咔叽、华达呢、洋布,也穿千层底及土布袜,却洗得干净。我们农家子弟几乎不善打扮,头上顶着“鸡窝”,走路勾头含胸,不善用化妆品、手绢之类,当众吐痰、冲鼻涕、挖鼻孔,他们说我们是“土包子”。
老师们上课基本上都说方言,这一点和我们乡村学校无异。我们语文课听三华口音,物理课改听无为话,英语老师是巢湖腔,历史老师却说芜湖话,地理老师讲南京话,化学老师一口合肥腔,真是南腔北调五花八门,每堂课都要适应好几分钟。不过,教我们数学课的老师舒筱莉却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听起来像广播里的播音员在说话,使人耳目一新。
舒老师是上海人,长得干净、漂亮,衣着时髦而得体,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女下放学生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人。
我下意识地跟舒老师学普通话,久而久之,便能完全听懂普通话,还会说不少普通话。而牧静宜对说普通话简直着了迷,课余时间,经常去找舒老师专门学说普通话。很快,她的普通话大有长进。
进了三华中学,牧静宜住校了,我却和绝大多数男同学一道,早出晚归,拎着午饭盒来回奔波七八里。牧静宜有时候礼拜天回去取生活用费和用品,有时候不回去,因我们两家离得不远,就让我捎带。开始她还说声谢谢,后来变成了理所应当,连谢也不说了。我也不愿她跟我那么客气。她有好吃的零食总要让我尝一尝;隔三差五塞给我几张菜票;从老师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也总是向我传达。像调课、开会、调座位、小测验、期中期末考试、看电影、开运动会等等,都是她提前透的风。
我開始接触一些新生事物,比如学骑自行车、下围棋,学素描、速写之类。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是骑车上学的,很转。午饭后,我们几个想学骑车的同学就找有车的同学借,人家很痛快,说你们拿去吧。车子半新,永久两个字已被磨得缺胳膊少腿。我们几个将车子悄悄推出校外,辗转找到粮站的晒稻场,在那轮流学骑。第一天就把人家自行车的链条弄断了,我们赶紧推车找修车摊修理,费用均摊。第二天,继续学,大胯生疼也无所谓。由于贪骑,当天下午第一节历史课竟然迟到了。
历史老师马建国操芜湖腔对我们说:你们哈四(是不是)觉得历史课不那么重要?不想听课就拜(别)回来嗨!
然后他继续上课,把我们晾在门外。我们只得站在那里,等候老师开恩。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太浪费时间,就一个人推车到校外过瘾去了,索性第二节课也没回去上。
放学后,班主任袁老师通知我去她办公室。我跟在她身后,发现她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一寸多长镂花的银戒指,稀奇又好看。我已做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
在物理组办公室,袁老师用无为话严厉地和我谈话:你能考上三华中学,说明你念书很努力,但是,你高个(今天)先迟到后逃课,个还得了!三华中学你是头一个。你说,你这样做对不对?
我抬起头,瞄她一眼,嗫嚅道:不对。
她略一沉吟,说:晓得不对就好。但国有国法,校有校规,你回去写份检讨,毛个(明天)早读课之前交给我,要深刻反省,从思想上找原因,然后在班上公开检讨。希望你要珍惜大好时光,端正学习态度,下不为例!
我郑重地点点头,灰溜溜地退出门外。
好啊!小瘦子,逃课挨批了吧?牧静宜精灵似的突然出现,把我吓一跳。她不管人前人后,都叫我乳名——小瘦子。
我挨批,你幸灾乐祸。我没好气地回她。
自行车是谁的?老实交代。
怎么?你还要告发人家?我警觉起来。
你说不说?不说,我回去就告诉你大大,你大大不揍你,我就不姓牧。她威胁说。
我嘴硬:你敢!
其实我很害怕她告发我,我那老好木骨的父亲要是知道我逃课,非揭掉我一层皮或打断我一条腿不可。
她坏笑:你看我敢不敢。
我说出来,你别害人家。我软下来。
她一扬脸:本大小姐害过谁啦?
过后得知,周末,牧静宜找那位有自行车的同学借了车,和另一位住校女同学在学校操场上学骑一整天,害得那位同学只得甩腿来回跑。其实,牧静宜家有辆自行车,却是她哥的专座,她想骑,她哥不让,还故意把座子调得老高,一般人坐上去够不着脚踏板。
二
逃课事件让我出尽了洋相。从此,我对历史课毫无兴趣,甚至反感。我已决定侧重理科,刚好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相吻合。
可我的玩性越来越重,只要有空,除了跟邵斯年学下围棋之外,还跟着他去他朋友那里听流行歌曲、学跳迪斯科。他朋友家有台三洋牌录放机,有旋转的彩色舞灯,经常聚集一些少男少女一起娱乐。镇文化站经常举办有奖猜灯谜活动,我会去碰运气,时间长了,我成了猜谜能手,牙膏、香皂之类的奖品得了一堆,少不了要送些给牧静宜。牧静宜笑嘻嘻地说:嗯,算你有良心。我临摹庞中华钢笔书法,在全国性硬笔书法大赛中得了鼓励奖;还学会了素描和速写,拎着画板到处乱跑去写生,特别喜欢画三华老街的清、民古街道——青石板的路面、高高的木板门、木格子窗户、鱼鳞瓦的屋顶以及屋顶上一棵棵芝麻似的麻雀草。牧静宜看了我的画,非要我领她去现场。我只好领她去了,路过邵斯年家,还进去喝了糖开水。
他朝我眨眨左眼,扯着右嘴角笑了,伸手在我头上摸一把,说:侬真精呀!
他将原本三线簿揣进肚皮前的背心里,要骑车往回赶。突然,他两腿叉在地上,扭头对我说:侬答应我的事情别忘了呀。
我故意问:我答应你什么事啦?
答应给我介绍小姑娘的呀。
我给你抄了那个手抄本,算抵消了,三线簿还没找你要钱呢。
东西给侬看了,侬敢跟我耍赖皮,看我不揍侬!
你要逼我,我就去告诉涂老师。
他被我点到了穴位,声音立马软下来:捣妈的,老子就晓得侬逗我,算了吧,我也不指望侬,指望侬就等着打光棍了呀,侬也不会出卖老朋友的,对不对啦。
三
暑假快要结束时,我抽空将小木箱里的乱七八糟的旧书倒出来,放在门口的小场基上晒霉,自己则躲在披厦里睡大觉。忽然,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死瘦子,睡相真难看。
我一惊而起,顺手抹掉嘴角的哈喇子,却看见牧静宜亭亭玉立在跟前。我伸了个懒腰,瓮声瓮气地问她:放假后就没看见你鬼影子,死哪去了?
她嘻嘻一笑:舒老师把我带到上海玩去了,我就住她家里。她老公是大学老师,女儿上小学五年级,由爷爷奶奶照顾着。舒老师陪我玩了很多地方,还照了许多相片。唉,人家那才叫过好日子!想想我们农村,落后又可怜的样子,真想马上就跳出农门。舒老师说了,让我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重点大学、名牌大学,将来到大城市工作、生活。
原来是跑大码头去了,以后恐怕不会带我们土包子玩喽。我说话酸溜溜的。
她朝我太阳穴戳了一下,说:你是土包子,我哪不是土包子?叨!
突然,她发现我篾枕下露出了三线簿的一个拐角,扑过去伸手抽了出来。《少女之心》!她已翻开了封面,看到了标题,像看到试卷上熟悉的作文题一样,两眼一亮。我趁其不备一把将三线簿夺了过来,快速卷起,藏在身后。
这个你不能看。我连忙说。
你们能看,凭什么我就不能看?
里面写得太流氓,不适合给你看,懂了吧?
她划拉一下耳边发说:难怪有一次晚自习我没带钥匙,到处找舒老师,却在马建国老师宿舍里,看见舒老师在聚精会神看一个手抄本,我上前瞄了一眼,就叫《少女之心》,我让舒老师看完后借给我看看。她和你一样也不让我看,把钥匙甩给我,催我快走,说她看完了马上就回去。
我来了兴趣,问:手抄本是谁的?
我哪知道,应该是马老师的吧。
马建国在干吗?
他坐在阳台门口喝茶、抽烟啊,根本没看我们。
没想到,他们也在看。
你们都在看,偏不让我看!究竟写了什么鬼东西,让我也看看嘛。她说着,快步到我身后要夺手抄本。
我当然没让她得手。我的想法很单纯:害谁也不能害她!我把那本软面抄递给她,说:这里面的两篇小说都很精彩,而且没有特别露骨的描写,你能看。
她噘着嘴,接过软面抄。
开学后,我特意将《少女之心》送给邵斯年看,好让他见识见识。还得意地告诉他:马建国和舒筱莉都偷偷看过,可想而知,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关上房门,上了小栓。他说:个么闷热的天,干吗关门?我想,反正在他家里,除了他妈没别人,就随他敞开着门。他看时,我则待在一旁一边喝黄山毛峰、嗑瓜子,一边观察他。他很快就红了脸,而且像被人从皮下慢慢淋了红墨水似的,一直红到耳根、脖子根;让我赶紧关上门,扭上小栓,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时不时偷看我一眼,干咽着唾沫,凸出的喉结一下一下在蠕动;看完了两眼发直,老是盯着某处发呆……
我问他:精彩不精彩?
他难堪地笑道:毛媚(方言:孩子),个东西有毒,是大毒草!不能看,真的不能看,呵呵……哎,你先头说马老师和舒老师也看过,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听牧静宜说的,她亲眼所见舒筱莉晚上在马建国宿舍偷偷地看这个,不信你明天问她。
邵斯年的眼睛瞪得像牛,嘴张得像洞。
邵斯年自从看了手抄本以后,整个人变得有些迟钝,经常注意力不集中,目光喜欢聚焦女性的敏感部位,学习成绩明显下降,毕业后复读到“高五”,也没能考取大学,最终凭借非农户口,被招进了一家国营企业。
借自行车给我们学骑的同学,趁放学前我俩一道上厕所之机,把我拉到厕所的横头,表明要借手抄本。我问他要哪种,他说当然要“那个”,于是,我抹不开情面,把“那个”手抄本借给他回家看。
此后,不同字体字迹的手抄本暗流涌动,广為流传。
四
没成想,后面发生的事一发不可收拾。让我后悔的是,我竟然无意中“出卖”了牧静宜。
做课间操时,有同学私下问我:舒老师真在马老师宿舍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啊?嘿嘿,这种东西……男女在一起看,跟看黄色录像一模一样……嘿嘿……
自习课,同学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悄悄议论着,不时朝我和牧静宜身上瞟。有声音稍大的同学说:两情相悦坚石摧,老师也是人!手抄本就是让人偷偷看的嘛,否则,还叫什么手抄本。
下课后,某老师叫住我,问:他俩偷看手抄本,怎么会被你发现?
我老老实实说:有人亲眼目睹后告诉我的。
谁?
和舒老师住一起的牧静宜。
上厕所的路上,有位老师神秘地拉住我问:他们在一起偷看,有何反应?
我告诉这位老师,我也是听说的,不清楚有什么反应。
那老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对狗男女,平时看上去斯文得很,谁晓得男的道貌岸然,女的假正经,我呸!
在食堂吃过午饭,去水池边洗饭盒时,滚胖的女师傅挨到我身边,压低嗓子挤眉弄眼跟我说:他俩一起看黄色书,照书上干下流事,真会快活,嘿、嘿、嘿、嘿……
……
不久,班主任袁老师再次把我叫到她办公室,严肃地批评道:哪个叫你不务正业偷看手抄本的?上课吊儿郎当,搞歪门邪道德隆(方言,厉害)。快把那个手抄本交出来!
为什么要交?老师能看,我们学生就不能看?我据理力争。
袁老师火冒三丈:你死嘴不!手抄本宣扬色情、毒品和暴力,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必须要没收、取缔!还有,某某女老师在某某男老师宿舍偷看手抄本,各样的四(这种事)你也敢乱说?你是亲眼所见,还是有真凭实据?毛估带猜捕风捉影就不能信口开河,懂不懂?!
我振振有词:有证人啊,牧静宜亲眼所见啊,还能有假?真事怎么就不能说了!?
很快,牧静宜冲我发飙了。我刚进教室,靠边坐稳,拿出英语课本正要早读,坐前排的牧静宜像疯子一样扑到我跟前,双手叉腰,朝我厉吼:好你个掉江不泛泡的没人毛的一脑子狗屎的小瘦子!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什么话都敢跟人说,你想害死我啊!
我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她那凶巴巴的样子,低声说:没想害你啊,老天作证。
你还不承认!她眼里满含泪水,有些歇斯底里:这两天天天有人问这问那,问东问西的,烦死人了,你还装糊涂?!舒老师都哭肿了双眼,你知不知道?!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朝我们齐射过来,我感觉快要被火焰般的目光烤焦,大脑里一片茫然。
翌日,传来噩耗,舒筱莉老师坠楼自杀了。
牧静宜如丧考妣,嚎啕大哭,哭成了泪人,还曾两度晕厥。当日,她住回学生宿舍,由女同学轮流照应。我心中惴惴不安,下午放学就去看她。她披头散发满脸愁容地躺在床上,见我进来,立马翻身,以背相对。
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要害你。我小声说。
她一扭头,喑哑地说:是我害死了舒老师,是你差点害死了我,我们俩对不起舒老师,知不知道!?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嘟囔道:我晓得错了,你让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她背对着我,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伤心了,那么多书都看到猪眼里狗眼里了。请你马上走,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我只好悻悻地退出。我不敢想象,舒老师之死,是不是与手抄本、与牧静宜、与我都有关联?
我终因惹是生非、贪玩、不羁,被父亲一顿猛揍,在家睡了两个礼拜才能下床,差点留下后遗症。之后,我像黛玉焚稿一样烧了所有的手抄本。
待我回到学校后,马建国老师已被调离;牧静宜也不在本班,她从高二(一)班调到了高二(三)班。
此后,牧静宜再也没有让我给她捎带任何东西,偶尔遇见,也是爱答不理。必须搭理时,却显得异常客气。我知道,她已把我当外人。
我意外地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又回到物是人非的三华中学任教。报到那天,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往事,有的已然不堪回首。多年以后,我已是学校的教学骨干和中层干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派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中青年骨干教师继续教育培训班”学习。课余,我出去闲逛,无意中走进了附近一家“锺书坊”的平价书店。書店不大,但空间都被利用起来,书架上的品种比较多。有两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在挑书。我站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慢慢翻看。忽听女店员用上海话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便没反应。她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先生喜欢外国文学,是吗?我觉得声音挺熟,本能地一扭头,发现她有点面善。她却惊喜道:小瘦子!是你吗?我这才看清,她正是多年不见的牧静宜。
她告诉我,当年她高考失利,跟亲戚来到上海,干过服务员、营业员和售楼小姐,直至升任了售楼部经理。有了一点积蓄后,她毅然辞职,开了这家平价书店,目的是让爱读书、爱藏书的学生们买得起,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也向她简明扼要讲述了我的生活经历。临别,她送我一本小说《柳曼娜回忆录》,并幽幽地说:当年,若是这本书能出版,就不用偷看手抄本《少女之心》了,舒老师也不会……
她哽咽了,两眼盈满泪水。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