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师和他的徒弟们(短篇小说)

2020-07-14 08:28李治邦
当代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卓玛唐卡画师

李治邦

早晨起来,天上就都是厚厚的云层,晨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隐隐透出一束光。一个老人在硕大的房子里一笔笔虔诚地作画,那一缕晨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好像突然被镶了金边儿。房子里就这么安静,窗棂上跳过来几只鸟,发出嘟嘟的声音。老人画的是一幅藏医药师,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藏医药师相视而坐,心是一片透亮与安宁,被一种光亮照耀着洗礼着。有人喊他,声音很微弱,老人侧耳听听,然后说,再等会儿。不知道从哪传过来一阵歌声,很纯良的那种声音,好像是从附近的山上飘过。“月亮翻过巴拉格宗的山坡,让我想起你次真拉姆,想起你月亮月亮般的眼眸,荡漾我心中的那片湖泊。风儿走遍巴拉格宗的角落,带我来找你次真拉姆,我听见山谷里的小河,唱着你心中的那首情歌。”老人终于停下画笔,他走到窗棂朝远处眺望着,他知道那是谁唱的,因为只有她的唱才能让他站起来离开画布。

上午,太阳迅速从东山起伏,然后挂在山顶。有十几个画师在跟着老人作画,他们正在赶制的是即将在晒佛节于古寺亮相的巨幅唐卡。老人在画师群里来回走着,步子很慢,眼睛却很锐利。他不说话,所以画室里安静无声,但能感觉到风声。今天居然没有起风,平常这里的风声是有尖叫音的。老人终于说话了,说,今天有人唱歌了,不知道谁的心在动。不怕心动,就是你的画笔会不稳。这幅唐卡你们已经画了两个月,就要收笔了。看看你们哪里没有画好,看看那串藏师珠,应该是虎伏块状,黑色的花纹,黄色的花纹,褐色的花纹相杂,纹长九倍。那颜色都对吗,都仔细看看。十几个画师在看着,然后都默不作声。老人说,是不是颜色都重啊,想什么呢。最小的徒弟画得有些浮躁。他已经跟随大师父学习四年,但仍然在为大师父的草图描边上色,还从来没画过一幅唐卡。大师父告诫小徒弟,你绘制唐卡,也是一种修行,手中的这支笔传递的是画师自己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否则你只能画出佛的形,无法描绘佛的神。

中午了,画师们都静悄悄走出画室,谁都不敢闹出响动。老人把小徒弟留下,问,是你让她唱的?小徒弟笑了笑,什么事情您都知晓。老人说,你画的那部分藏师珠是褐色,褐色最不好着墨。这么一唱,你就落笔不稳,调色不对。这时候又有歌声传来,“那一片湖泊有我的眼睛,冲着天空在看你。”老人说,这是她唱给你的。小徒弟点点头,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老人不悦地,你心里有一个时间,那是不容冒犯的。可你下笔也是有时间,你可知道。小徒弟说,您不是让我们慢慢画,画好了为止吗?老人拍了拍他,说,那就是给你的时间,是你静心。小徒弟问,我可以走了吗?老人说,下午咱们不画了,因为你的歌声,所有的画师都在心乱。说完指着那巨型的唐卡,摇了摇头。小徒弟忐忑地问,会不会赶不上晒佛节了。老人说,赶不上就赶不上,这个赶就把这幅唐卡毁了。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这里的夜晚跟它的白天一样美。因为浩瀚星空,会感觉比它的白天更纯净、更深邃。

小徒弟走进了老人的房间,屋子里很香,飘着一股味道。老人让小徒弟喝茶,说,我沏的茶,是一块茶砖,我已经为你煮了三个时辰。小徒弟接过茶碗,觉得那茶是褐色的,跟自己白天画的那个藏师珠很接近。他说,我那藏师珠就这个颜色。老人笑了,说,我喜欢你的聪明。小徒弟看着老人房间里的各种茶砖,觉得都是文物。他对老人说,我们这里是茶马古道的头儿了,运到这里的茶砖是不是就都老了。老人说,茶没有老不老,只有对不对。小徒弟突然打了一个哈欠,老人说,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就开始画了。小徒弟说,我不想再画了,就是向您告辞。老人看了一眼小徒弟,说,白天跟她说好了,准备去哪?小徒弟兴奋地说,去西宁,那里的美术馆要我。老人问,她也去?小徒弟说,就是她给我联系的,我面试过一次,人家很满意。老人坐下来说,你晚走一会儿,我给你说说我父亲加措。小徒弟愣了半天,因为老人的家事谁都不知道,他神秘得就像晚上的清澈的夜空,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知道星斗后面的那轮月亮。

老人说,我父亲加措从小在最古老的寺庙长大的,八岁开始学习经文和绘画,在寺庙里画了二十年。小徒弟一惊,问,这么多年啊。那时日子如窗外的太阳,按时起起落落。规矩被先人写在宝典上,他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一个英国人叫杰克的,他会就这样规规矩矩地生活下去。是我爷爷鼓励他从寺庙里走出来,并给了他一幅巴掌大的唐卡随身携带着。父亲对我说过,这如巴掌般大小的唐卡,如同随身携带的庙宇。观音为自己生出了千只眼,去尋找人间的苦难;又为自己生出千只手,去帮助他们超度。而绘制唐卡,也需要慢慢打磨自己的心境,虔敬地用笔下的线条和色彩描摹佛像背后的真意。父亲觉得也许这一次走出去,会让他的心性再进一步。小徒弟看见窗户被风吹开了,尽管是夏天,但风依旧很凉很刺骨。他跑过去要关,老人说,不要关了,风是想进来。小徒弟问,您父亲去了哪呢?老人说,去了十八军,他要参军。小徒弟觉得有了兴趣,就问,十八军是什么军?老人站起来走着说,解放军,就是让咱们这个地方能看见太阳的部队。我父亲准备去的地方是青海的唐卡之乡同仁,他一直听说那里的唐卡精美绝伦,而且颜料很充足。他就是走着的时候迷路,在过河的时候险些淹死,被十八军的人救起来。救他的人是一个连长,其实他那时已经被水冲走,是连长递给他一个胳膊。我父亲喜欢这个连长,就跟着这个队伍呆了几天,他就喜欢上了这群人。所以,他希望继续留下,来修炼自己。连长同意了我父亲的入伍要求。我父亲非常开心,连长把部队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入伍仪式。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在唱歌,我父亲都听不懂,只有连长唱的他明白了,那就是做一只鹰,能到天空的深处就看到更美的风景。

夜色深了,老人不说了,小徒弟也不问了。两个人静坐片刻,小徒弟走了。小徒弟走出老人的房间,竟然真的在夜空中看见几只鹰在飞翔,他觉得吃惊。

转天的上午,也许是夏天到了,树木的颜色变得很深。

还是那样十几个画师在画那幅巨型的唐卡,老人不在。远处传来歌声,

窗外打了一个响雷,震得窗棂哗哗直响。李重弹起了钢琴,慢慢用心唱着,“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歌儿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儿留给了我们。阴山阳山啊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卓玛出来门前站啊,活像是才绽开的红牡丹。千万年的雅鲁藏布江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万剐我情愿,不给你唱歌是万难。棉织布来丝织线 绣花时离不了扣线。东不指雅鲁藏布江西不指山,不给你唱歌我心不甘……”小徒弟没有动颜色,所有的人也不看他。只有老人走进来看见小徒弟眼角含着一滴泪,就在那凝固着。其实小徒弟跟着卓玛已经去了西宁几次,还在美术馆附近看中了一个房子。美术馆有一个唐卡修复工作室,那里已经有了小徒弟修复的两幅唐卡。其实,老人点头不点头都无所谓了,就是小徒弟不愿意这么悄悄走开,他觉得这样心里一辈子会不安宁。

黄昏了,天上的飞翔的鹰群,飞低的时候能看见鹰的翅膀。

小徒弟又走进老人的房间,他吮到了浓浓的茶香。老人问,知道茶马古道什么时候到咱这个地方?小徒弟说,茶马古道兴起于唐宋,繁荣于明清,兴盛在民国,衰落于20世纪50年代。老人问,是从哪儿到哪儿呢?小徒弟抿了一口茶,觉得不是昨天的那味道,但说不清楚是什么茶了。他说,从云南的西双版纳,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之后进入昌都,然后与川藏茶马古道汇合,再经洛隆、工布江达到拉萨。老人说,今天咱喝的茶叫黑茶,有些苦,但喝过后会发香。小徒弟问,您昨天说到了父亲参军,我还想听后面的事。老人笑着,说,你还记得。小徒弟说,您从来不说,您说了就是我的福。老人说,我父亲向连长申请参军,老连长希望他慎重考虑,不要用救了你的命做偿还。我父亲说,不是命,是我的心愿意跟着你们。老连长又拒绝,说,参军是很艰苦的,弄不好就没命了。我父亲说,我不怕。老连长好奇地问,你的家人呢,你就不想想你的家人?我父亲说,我家人祖祖辈辈都是画唐卡的,家里算是有钱,但我还是想出来走走。老连长那天带着队伍开拔了,我父亲就从后面追,最后在这里追上了连队。老连长拉着他的手说,那你留下,什么时候愿意走了,你就走,不用给我打招呼。小徒弟插话,连长会说藏语吗,您父亲跟他怎么说话?老人很奇怪地看着小徒弟问,你怎么会问这个。小徒弟低着头说,我的汉语不好,到了西宁说话就很笨。老人慈祥地笑了,问,卓玛呢?小徒弟说,她汉语说得好,到了西宁,她到藏语学校当汉语老师呢。小徒弟的脸上有了光泽,老人说,听我父亲说,老连长藏语说得这么好,是因為老连长是一个老红军。当年一路长征到达甘孜的时候,因为重病,没能北上,留在了当地。康复后娶了藏族的妻子。老连长说他虽然穿上了藏装,但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红军战士,牢牢记着红军首长临别时的话,想尽办法,活下去,等着我们,我们一定回来。这一等就是十五年,部队真的回来了,解放军踏上了当年红军走过的路。他就重新申请,加入了队伍。老连长没有想到的是刚回到部队就开始翻山要到这里,那天风特别大,能把石头吹跑。没有办法,部队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在一个山口的背面。一个小战士想要拿玛尼堆上的石头垒灶烧饭,我父亲见到犹豫要不要提醒,老连长就及时制止了小战士。老连长说,玛尼石代表藏族同胞的宗教信仰,不能随便动。小战士不情愿地回答,我又不拿走,用完了再放回来,再说,这周围没有人,谁能看得到。老连长说,我们尊重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不是装样子给人看的,而是诚心诚意的,不管有人没人,都要自觉去严格执行,绝不能打折扣。我父亲看在眼中分外感动,他对我说,虽然那天很冷,骨头都疼,但他觉得很温暖。记得那次酥油茶煮好了,大家喝起茶,我父亲一口喷出来。旁边一个大个儿的战友很奇怪,就随口说,今天这个茶水是什么味儿啊?老连长笑着说,什么味儿,这是牛粪味!原来,小战士粗心,本来是要把茶饼掰一块丢到锅里的,结果雪太大看不清,掰成了牛粪。大家都不想再喝了,老连长却滋滋有味地喝着,说,总归是开水煮过了,应该不会得病。大家笑着也都举起杯子喝起来,我父亲说,我喝过的茶最多,因为我那个地方就是茶马古道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喝牛粪茶,回去我要说给家里人,没人会信。

天色又晚了,老人又不说了,小徒弟开门见卓玛在门外。老人对卓玛说,姑娘,明天上午不要唱歌了,他什么时候跟你走都行。卓玛没有化妆,但依旧那么楚楚动人。她的皮肤不白,甚至粗糙,但周身弥漫着一股水气,眉眼间透着清灵,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无邪。老人觉得现在能看到无邪眼睛的女人不多了,她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黑白分明。卓玛对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说,他不走,我就唱,什么时候走了,我就不唱了。小徒弟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老人摆摆手,说,那就唱,我也爱听。小徒弟和卓玛走了很远,他突然回头喊着,大师父,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老人在夜色中伫立着,静静地说,没有人愿意听,只能说给你。小徒弟有些惊讶,那么远,大师父没有喊,可是字字敲在他的耳朵里。老人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在月色的撩人下迅速就变成了一个人,在寂静的山路上行走。

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老人带着十几个画师在画。这天是礼拜六,来了一批游客。画室是对外开放的。画师们在喝茶,世界上的好茶都在这里发酵,茶香四溢。几个年轻人在画室里兴致勃勃看着那幅巨型唐卡,所有的轮廓都出来了,藏药大师们在画布上端坐着,俯视着芸芸众生。只有小徒弟还在画藏师珠,已经栩栩如生。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小徒弟身后站着,那股子香水味儿很刺鼻子。小徒弟回头盯了她一眼,姑娘嫣然一笑问,你出家了吗?小徒弟说,我是画师。姑娘的长腿在眼前晃动着,像是一段白藕。姑娘又问着,你画这幅画多长时间了?小徒弟说,两个多月了。姑娘啧啧着,两个多月就这么一笔笔的画,就没有别的什么事?小徒弟说,没有,就是坐着画。姑娘戳着,就画这个珠子?小徒弟说,你别用手指。姑娘叹口气,多没有意思啊。小徒弟说,我觉得很有意思。老人过来对小徒弟说,你可以喝茶了,有普洱。姑娘跟着小徒弟,说,你就光画画,就没有想过别的什么?小徒弟说,什么是别的?姑娘哧哧笑着,世界上生活这么丰富,你没有看到,你要是看到了就不这么两个月坐着画了。小徒弟一本正经地,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可你没有看到的,我也能看到。姑娘问,什么我没有看到?小徒弟说,心里的世界。

有歌声传过来,是卓玛唱的,“十一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卓玛的歌声真是很好听,纯净似水,传得很远。进来的这几个年轻人都听见这歌声,不约而同地走出来,朝着歌声眺望着。

晚上,下起了雨。这里很少下雨,下起来了就无声,只是窗棂上有了反应,滴滴答答地淋湿了附近的寺里的晨钟暮鼓。

小徒弟带着卓玛走进了老人的房间,老人说,你们自己沏茶,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两个年轻人开始沏茶,卓玛找了一块褐色的茶砖。茶香飘出来,老人脸上有了红润。小徒弟提醒着,昨天您说到了翻山,喝牛粪茶。老人说,你们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我给画。卓玛兴奋地攥住了老人的手,哆嗦着,那我们就走,我们会记住您的恩典。小徒弟拽着卓玛给老人磕了三个头,小徒弟流泪了,最后呜咽着竟然泣不成声,说,我舍不得您,我从小就是您带起来的。老人说,我知道你喜欢喝普洱,给你准备了三箱,也只能够你喝两个月的。说着老人从柜子里拿出来三箱茶砖递给了小徒弟,然后说,我累了,你明天走就不要惊动别人,趁着天蒙蒙亮就起身。老人说完低着头,外边的雨大了,敲打着门窗丁当作响。卓玛要走,小徒弟问老人,您跟我说完,我知道您说了一半,那一半留在您那也是难受。老人抬起头笑了,笑得那么可爱,说,你这次说到我心里了,我就是这么想。我觉得自己活不多久了,这段事情要是让我带走了,我父亲不会饶恕我。他不是恨我没有说他,是没有说到他的恩人。小徒弟眼睛一亮,说,部队在翻山的时候是不是下大雪了?老人点点头,雪很大,积雪很深,路面完全被覆盖了。战士们只好背着背包,抱着枪,闭上眼,一狠心就往下滑,一滑就是几十米远啊。这么滑是很危险的,万一方向不对,就有可能跌进万丈深渊,连个影子也找不到。正说着,突然一位战士跌进峡谷,再也看不到踪影。这是我父亲第一次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消失了。他掏出了怀里的唐卡,诵经为逝去的战士超度。小徒弟问,就这么死了?老人说,死了,我父亲要找被老连长拦住。翻过山就到了一个村子,村子里到处传着解放军都是一些绿眼睛、红眉毛的杀人魔鬼,专门爱吃小孩子。部队来到村子,看不到一个老百姓。于是,老连长让所有人换上了演出服,打起了欢快的腰鼓。躲在家里的藏民看到没人闯进来抢东西,还敲锣打鼓挺热闹,纷纷探出头来。我父亲带着战士们跳起了咱们的锅庄,战友那个大个儿又带着一群人跳起了蒙古舞。藏族同胞们看着喜欢,也都跟着跳了起来。就在那次,我父亲跳锅庄的时候,土司家的女奴央宗远远看着跳舞的他,暗生情愫。连队的卫生员红莲看到央宗脸上和手上,有皮鞭子抽的伤痕,拿来急救包,为她清理。卓玛悄声地问,您父亲喜欢央宗吗?或者说,您的母亲是央宗吗?她好看吗?

老人停住了叙述,眼神有些迷离,说,不说了,我真累了。

卓玛拉着小徒弟走了,走到房间外边,前面就是一片树林子。卓玛突然唱起来,是唱给老人听的。“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老人在屋里听得真切,他就在床上躺着,歌声已经远去,可每句唱词都在他心里徘徊。他觉得父亲这个故事讲不完了,他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怕自己淡忘了。可他说起来就说不下去,必须要有一个人在眼前。他选择了小徒弟,那是他从小带大的,可选择完了才发现小徒弟要走了。他觉得很悲伤,当初父亲毅然选择了出走,为什么自己选择的人也要这么做。

转天,小徒弟不在了,老人坐在了小徒弟的位置上画药师珠。他提笔画着,十几个画师围过来看,老人说,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这世间,由心描摹;这万象,由心幻化。唐卡的世界就是我们内心的世界,你有了这个世界画什么就能有什么。茶歇的时候,昨天那几个年轻人没有走,开门就跑进来,姑娘问老人,昨天那个小伙子呢?老人说,跟他女朋友走了。姑娘很失望,说,他有女朋友吗?老人说,很漂亮的。姑娘说,他不是画得很安静,怎么也有凡心啊。老人笑了,说,谁都有凡心,只不过能不能收放自如。姑娘关切地问,他去哪了呢?老人说,你想去追吗?姑娘噘着小嘴,说,怎么不能,只要是我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几个年轻人看完了又嬉嬉闹闹地走了,只有那姑娘站在那看着巨型的唐卡若有所思,好久才离去。

晚上,本来已经停的雨又开始下了,偶尔会有雷电。

老人在房间里很焦急,他说了一半的话没有人听了。他站在窗户前,看着远山的一切被雨水覆盖着,然后雷电好像是劈了山顶。他回身继续说着,部队来到土司家会谈,土司提出举行赛马大会欢迎解放军,并提出要与解放军“比武”。首先,老连长应战,比枪法。他举枪连发三弹,弹弹命中,博得众人称赞。一个头人提出要跟解放军比箭。老连长让臂力过人的大个儿出场比试。头人箭箭射中靶心。轮到大个儿,他让人把靶牌后移了五十大步,两臂一张,竟然把弓背断成两截,让藏民们看得瞠目,爆出喝彩。老人说到这觉得有人在为他鼓掌,他四处寻找着,没有,只有他自己在讲述。他蹲在地上,想起小徒弟,应该给自己来一个电话。想着,就听见电话在响,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又觉得耳熟。对方说,我是今天去你那里的姑娘,我叫顾念。我已经找到了你那个小徒弟,我知道他叫索朗。我就想问您一个问题,藏族的小伙子可以和汉族姑娘结婚吗?老人说,当然可以。顾念说,我突然发现我喜欢索朗,他真的很可爱。老人说,他有心爱的人。顾念说,那就看索朗,我知道他现在是美术馆唐卡修复组的,我家就在西宁。老人没有说话,姑娘说,索朗问您,您父亲和央宗结婚了吗?老人一愣,忙说,你怎么知道的?顾念说,我要想知道,什么都能知道。老人想了半晌才说,那得他来听,我会告诉他的。夜深到了没有声音的地步,老人似乎看见了那一幕精彩的场面。土司决定和解放军结盟,众人都举起青稞酒,身为女奴的央宗和一群女孩也跳起了美丽的热巴铃舞。在欢乐的气氛中,央宗与父亲相互倾心。父亲和央宗来到玛尼石旁相会,央宗唱着情歌。父亲教央宗学汉文,给她讲解放军怎么像磁铁吸引着他。两人聊着聊着,父亲发现了高处的那簇黄色小花时,他告诉央宗,这是茜堞花。是唐卡用到的颜料,非常稀有,需要在盛开的时候采摘。央宗涉险为父亲摘回了茜堞花,两人的爱情也如这茜堞花一般,怒放开来。但部队即将启程,要把冬季的粮食运到前方去。两人将要面对的分离,让央宗心里分外难过。

有晨钟在敲响,老人醒来,看见桌子上有一杯酥油茶,散发着香气。他以为是小徒弟回来了,就喊他的名字索朗。有人推门,是另一个徒弟进来,说,索朗走了。老人走到画室里边,那十几个画师都朝他鞠躬。今天,是这幅巨型唐卡总着色的日子。老人站在梯子上给唐卡着色,那个徒弟问这颜色是什么做的。老人告诉大家,这是茜堞花。唐卡上青山绿水的绿,孔雀石加上茜堞花就给了绿色的树木灵魂之光彩。这种花需要盛开的时候采下,仿佛花儿怒放时的灵魂,也定格于唐卡之上。到这个时间应该是卓玛唱歌的时候,没有了歌声,十几个画师好像失去了什么。老人笑着对大家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歌,“想你阳光下翱翔的雄鹰,想你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想你千年唐卡耀眼的灵光,想你经幡飘拂的座座山岗,想你多情美丽的姑娘卓玛,想你牧人家醉人的奶香……”老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一只老鹰飞不动了在山岗上呼喊着。大家面面相觑,因为想不到老人会唱歌,而且唱的是爱情。老人在梯子上面继续着色,所有的画师匍匐着。

又是晚上,还是那一轮明月,老人想起小徒弟索朗。

他发觉自己最近呼吸很困难,有时候半夜会憋醒了,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又不想去看病,其实医院距离这里只有六里地。他那天梦见了父亲,父亲在空荡荡的画室画唐卡。自己走进去,父亲朝他招招手。他看见父亲消瘦了许多,像是一根竹竿戳在那里。他问父亲,怎么这么瘦了?父亲指了指画布,说,你们把药王师画得不圆润,这就是你们的错。药王师都骨瘦如柴,还怎么让人信服。说着,父亲拿起画笔敲了一下他脑袋,他醒了。他困了,这么多年他很少困过,都是半夜入眠,凌晨睡醒。他喝了一杯茶,于是茶香开始飘逸。几个徒弟走进来,他们一般都不会晚上过来。老人惊奇,其中那个给自己沏酥油茶的徒弟叫旺堆。旺堆毕恭毕敬地说,索朗走的时候,把您给他讲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叮嘱我们一定过来接着听,好把您父亲的故事听完整。说着,几个徒弟盘腿坐在他跟前,像是在老人跟前撒了一把茜堞花。老人内心动了一下,他说,你们听到哪了?旺堆说,您父亲和央宗相爱了。老人笑了笑,说,就这个你们愿意听。大家喝着茶,茶香更浓了。老人说,部队继续启程,我父亲欣喜地在女战士里看到了央宗的身影。央宗更漂亮了,卫生员红莲帮她换上了一套黄色制服,头上还戴着绿色的军帽。在行进中,我父亲跟过来偷偷放到央宗手中一个纸包。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他觉得那天在画室里梦见了父亲,想起来父亲给他带来一个东西,就是央宗包里的东西。窗外的鸟在叫,一群鸟的叫声。老人说,央宗赶紧跑到没人的地方,张开手一看,是一个红糖窝窝头!她站在那里,一股幸福的暖流从手上传遍全身。多少个艰难的日子,近在咫尺却无法表达爱意,这一个小小的红糖窝窝头,却传递着他深藏的情意。老人记起父亲在画室留给自己一个红糖窝窝,他以为在梦中。可是他睁开眼,发现在画室自己的座位上真有一个红糖窝窝。老人接着说,雪山上,强烈的阳光刺激使战士们直流眼泪。队伍里一大半人的眼睛失明,大家就把背包带拿下来,彼此绑着手,串一串儿,彼此牵着走。大个儿的眼睛更是肿成了一条缝。老连长让我父亲下山,说你是一个画师,你必须要靠你的眼睛。战友大个儿不干,对连长说,不能让他走,他走了就会伤另一个姑娘的心。我父亲的眼睛虽然模糊了,但央宗在他眼里却很清晰,眼睛那么清澈。央宗突然唱起了歌,站在一个山峰上唱的,“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于是每一个人的心开始平静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的叠叠层层的雪山在风声中时隐时现。这时候,雪越下越大。走在前面的卫生员红莲脚步有些踉跄,央宗跑上去搀扶,发现她的脚脖子肿得像小腿一样粗。她闭着眼睛,捂着胃,一口口地咽着唾液。央宗赶忙拿出自己存着,舍不得吃的红糖窝窝,送到红莲的嘴里。出发哨吹响了,红莲硬撑着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断断续续地跟大个儿和央宗说:我实在太累了,太饿了,让我休息吧。窝窝头滚落到地上,红莲停止了呼吸。大个儿紧紧地抱住了红莲,满脸是泪。央宗擦干眼泪,把红莲肩上背的十几斤重的红十字皮包背在肩上,继续替她前行。央宗看见我父亲的眼睛被老连长蒙住了,像是一个盲人被老连长牵着。远处,藏民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并神圣地用额头碰它,口中默诵祈祷词,然后丢向石堆,发出内心的祈愿。老人不说了,旺堆问,翻过雪山了吗?

老人点点头。

老人不说话,躺在床上。旺堆几个人悄悄走了,老人叫住了旺堆问,索朗有消息吗?旺堆说,他让我照顾好您,在那儿他开始修复破损严重的《大白六臂护法》。老人问,修复得怎么样?旺堆说,很難,裂痕特别多,色彩也不鲜艳了。老人说,告诉他,要敛心静气,修复后的唐卡要画面干净,平整挺括,色彩要牢固。旺堆说,我会转告他。老人笑了,说,这小子有福啊,能修复这么好的作品。旺堆走了,老人分明看见他关上门,可门又开了,是父亲走进来坐那喝茶,说你的茶泡得不踏实,味道走了许多。老人对父亲说,为什么我总能看见您,却看不到央宗呢?父亲说,她不让你看到她,怕你看到了伤心。父亲说完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老人一摸自己的脸上都是泪水。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哭,自己却是泪水涟涟。他努力从床上走下来,关上门,起风了。风夹着呼啸,他脸上有了寒冷。他索性不关门,尽管知道附近有狼群。他怕关上门父亲进不来,外边这么冷,会冻坏了老人家。

到了西宁,索朗总是喜欢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个呆在家里,他觉得家里就是一个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蝈蝈被关在罐里。卓玛经常不回来,只是有朋友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唱歌,出场费很高呢。索朗出去逛街很简单,就是黄昏到最近的山上观景台一坐,鸟瞰万家灯火的城市,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释放出一些。他喜欢看街道上无数车辆流动的感觉,像是一条河。他还喜欢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飘动,让夕阳尽情渲染,什么颜色都有。他就看着云卷云舒,心里也随着一起一伏。他爱在这时哼哼卓玛唱过的歌,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情绪就自己瞎唱,可是自己瞎唱的都不满意,就觉得好像是原始东西被现代打磨变味道了。

天被一层层厚云包裹着,显得很暗。

十几个画师继续在画着,距离晒佛节很近了,老人没有催促,但每一个画师觉得喉咙都发紧,呼吸都需要深深张开嘴。老人要求很严,画师们也知道如果画错了,那就是满盘皆输。总是有旅游的人在茶歇的时候进来,确实太吸引了,那么一幅巨型唐卡摆在那,进来的人大喊着什么。老人的心有些乱,他很少这样过。因为他能看见唐卡上的藏药大师们的眼睛看着他,瞳仁在散发着一种热量。有一个游客过于激动蹲了下来,满脸煞白。老人知道这是缺氧,就让旺堆拿来氧气瓶。老人对游客说着,激动也是缺氧的原因,你们尽量要平静下来多呼吸。

晚上,老人与茶对坐。随着茶叶在茶杯里的缓升慢降,他觉得生命舟子也迟动渐行,一切都很安详。此时,是不适合说话的,只适合阅读,他找来一本《心经》在读,其实已经烂熟于心了,还捧在手里。他的那种精神飘荡在偏远的一座湖面上,独自倘佯,微风拂面,水波不兴。与茶对坐,就是在远舟上与心对坐。有了响动,他抬起头愣住了,十几个画师在旺堆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围在他身边。老人问,画了一天了都累了,怎么还过来?旺堆说,我们想听完您父亲的故事。老人挥挥手,那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了。旺堆说,您父亲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那一段历史或许在沉淀着我们。老人笑了,我父亲的事断断续续跟几个人都说过,现在插过来就说,你们没有听完整。旺堆说,索朗说给我,我又说给大家。上回您说到了部队缺氧,您就没有再说。老人给大家倒着茶,于是茶水在每一个画师面前都沸腾着,洗礼着。老人盘腿而坐,说,不光是缺氧,加上长期吃不上新鲜蔬菜,营养不良。部队里出现了大批的病号。刚成为卫生员的央宗,在病号间穿梭忙碌。老连长也全身浮肿,再也走不动了。他趴在铺上一边吹笛子,一边写歌。其中他写的《顽强歌》每一个战士都唱,我父亲的嗓门最大。老人说着就站起来,在吟唱“大军西进一挥间,二次长征不畏难;数月艰辛卧冰凌,世界屋脊红旗展。男儿壮志当报国,藏汉团结重如山;高原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平常一向动作迟缓的老人居然载歌载舞,歌声在寂寞的天空回荡着。老人这段歌曾经跟索朗和卓玛唱过,那天老人喝了一点酒,有些手舞足蹈。卓玛也跟着哼哼,索朗当时不知所措。老人唱完了接着讲,我父亲跟老连长报告,说附近的藏民来求助,因为盐池被雪封住了,藏民们没有盐吃。老连长挣扎着起来安排副连长,选二十个身体尚佳的战士,马上出发,想尽一切办法搞到盐。我父亲掏出了从藏医那里买来的草药,问央宗要了个锅子开始熬药。老连长时不时醒来,就问起盐搞回来没有。译电员进来送来了上级领导的新指示,后续部队即将到来。老连长听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用尽力气把枕头下的日记掏出来,交给了我父亲,嘴角一松,睁着眼睛,离开了世界……说到这,老人眼窝都是泪。十几个画师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气氛里,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老人流泪。老人说,所有人聚集到一起,我父亲发现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老连长对自己的遗物作了安排,说茶缸留给央宗,皮大衣送给一名战士,自己用了十多年的一支金星钢笔留给了他。日记本里,还有一封写给他妻子泽玛的亲笔信:亲爱的泽玛,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你了!我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队伍,做一点儿我能做的事儿,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了。我没有辜负红军首长对我的指示和你对我坚贞的情感。泽玛,不要为我难过,永远跟着共产党,做你应该做的事儿吧。我父亲忍不住,再次唱起了那首《顽强歌》,大家也跟着唱,在歌声里老连长合上了眼睛。三年后,父母从部队回到了这里,父亲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当时地方的国民党土匪很猖獗,有人告密,说我父母都是共产党十八军的人。那天一早,我父亲和母亲被国民党土匪逮起来了,给两个人绑在大树上,刽子手已经在磨刀了。我父亲就想死了就死了吧,可我死以前得唱唱十八军的歌,要不咽不下这口气。他就扯脖子唱,唱的就是《顽强歌》。他是用藏语唱的,一边唱一边流泪。他想起老连长,想起卫生员红莲。土匪头子听我父亲唱得流泪,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刽子手把我父母当场放了。

老人不说了,慢慢唱着《顽强歌》,唱了几遍,画师们也跟唱。画师们内心深处都装着一个自己的梦,每个热爱唐卡的画师也必定会被天籁般的歌声所打动。那悠长有力的旋律在响起,夜空的星星,高原的雄鹰,成群的牛羊,仿佛瞬间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在西宁美术馆的索朗突然醒了,他修复《大白六臂护法》已经快成功了,所以很早就入睡了。他被一种遥远的歌声所唤醒,看见自己修复用的各种颜料都摆放得很整齐。他记得被自己弄乱了,大师父正经批评过他颜料摆放太乱,就说明心不静。谁给他摆放的呢,而且都是那么按照自己的手法摆放。他觉得不会是卓玛了,因为卓玛到了西宁就突然心不在焉。后来不辞而别去了什么地方。

转天,天气放晴。

今天是一个隆重的日子,那就是老人要为唐卡开眼,这幅巨型的唐卡就会接近尾声。旺堆举着一支画笔,老人在众徒弟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去拿下了毛笔,开始为唐卡在慢慢调色开眼。老人边画边说,这作画也是做人,佛像骨架正,才能坐得稳。藏药大师们心中装着他人,眉目才能慈悲。画中的藏药大师半阖眼帘,观望尘世,带着慈悲的力量。这天的游客特别多,都是慕名而来的。老人开眼的时候好像看见了父亲,因为父亲每一次开眼都喊着他在身边,告诉他每一个步骤。有一次,他开眼,父亲给他唱歌,唱得那么悠扬。唱的是“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雄鹰仍是你我愿意跟随的晨阳,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天各一方……”父亲唱完了以后,他当时就觉得不对,那天晚上父亲走了。其实他在六岁的时候母亲央宗就这么走的,都走得很匆忙。母亲走的时候他还在画室里画唐卡,早晨起来还听到母亲的歌声。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天,父亲早上起来没说几句就掏出一张折成长方的纸。父亲说,这是你母亲给你写的。他很纳闷,因为母亲没上过几天学,从来没见过母亲写信。他慌忙接过来打开,果真是母亲的亲笔信,上边没几个字,就是想你,画了一只展翅的鹰,在地上看着天,天上是一行翱翔的群鹰。他看不明白,问父亲画的这是什么呀?父亲说,你母亲说你就是地上这只落鹰,看着天上的群鹰,就是飞不上去了落个孤单。他问父亲,那天上飞的群鹰是你们吗,你们不管我了吗?父亲坐在椅子上流了泪,说,你母亲说,不是我们不管你了,是你不想和我们一起飞呀。你好好看看,没看见你落在哪里了吗。他再仔细看,地上的鹰落在一丛花草里,花草里还有蝴蝶和小鸟在飞翔。他呜呜哭起来,说,我想我母亲了。父亲说,只要你能独自画唐卡了,你母亲就能回来看你。他喊着,你骗我,我母亲死了。父亲说,你画好了唐卡,你母亲就能活过来。他没有想到父母先后离开他,他就这么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画作着。他期待着自己能画出唐卡,等着父母回来和他团圆。后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长大了,有时候会突然重走了一遍父母当时走过的路,越过了那座山,依旧白雪皑皑,但风景却完全不同。

晒佛节那天,有一群雄鹰在上面徘徊。十几个画师肩扛着画卷缓步来到晒佛台,老人走在后面。广场上很热闹,演藏戏的看藏戏的,赛牦牛和马术表演等。大家在过节日,周围的树林里一夜之间便会涌现一座色彩鲜艳的帐篷城市,还形成几条热闹繁华的节日市街。所有的人都在歌聲舞蹈中过着野外生活,深沉热烈的歌声伴着高原特有的乐器在树影里传播,这是当地人最有活力的日子。老人很镇定,多么热闹的气氛都不会搅乱他的心绪。父亲当年就让他在集市上画画,父亲说,别的都在动,你的心不能动。你心动了,你所有画的都会变得很焦虑。他看见索朗也跟进了画师的队伍,而且走在最前面。一路上,前来瞻仰的民众紧紧追随这幅巨型唐卡。走在山顶上,十几个画师徒弟们花费一年时间绘制的巨大唐卡,终于从山顶铺展开来。众人涌向晒佛台,将表达心仪的哈达纷纷抛向佛像。就在唐卡在山顶上朝下铺展的时候,老人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看到了父亲说过的老连长以及那些可爱的人。老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但这种幻觉最近一直在伴随着他。老人还在朝山顶上走,他想看看外边的世界。索朗跟过来,后面还有一位姑娘,老人认出来是顾念。老人问索朗,那幅唐卡修复完了吗?索朗点点头,每次修复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想起您的话。老人笑了,我那都是废话唠叨话。老人问,卓玛呢?索朗也不避讳顾念说,她让我离开这,说这太小了。我和她去了西宁,她又说西宁小了,据说她现在上海。老人说,上海能唱歌吗?顾念插话,能唱,特别喜欢你们的歌。索朗没有说,从西宁到这里来的那天半夜,卓玛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盈,问索朗,你睡了吗,说话方便吧,旁边是不是有人啊?索朗说,没有,我旁边谁都没有。卓玛说,我刚才做梦见你了,你跟顾念在西宁结婚,我看见你始终瞪着我……索朗说,那就是你的一个梦。老人也不说话了,他有一段隐情没有说。那就是卓玛的母亲曾经和他好过,仅仅两年。后来走了,老人始终想知道去了哪,但他无法对卓玛张开口。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已经是有名的唐卡画师。那晚,月亮溜圆。他留住了卓玛的母亲,叫仓拉。仓拉跑去洗澡,回来的时候围着一条浴巾,那乳房就跟远山一样翘翘的,乳头很红润,像是一颗樱桃。仓拉跳上了他的床,激动地问,你给我画的唐卡很喜欢。他对仓拉说,我喜欢你唱的歌。仓拉撇嘴说,你不懂我的歌。他吻了仓拉的乳房,但很快仓拉就躲开了,连声说着,我说了,你不懂我的歌。他问,为什么?仓拉说,我们女人能唱歌那就是天上给的,不能给你一个人唱的。仓拉哧哧笑着,把身上的浴巾旋转了一下就不见了,他看见仓拉如风钻进了被层里,只露着两只闪烁的眸子。他走过来要撩开被层叫仓拉喝住了,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了,你在地上睡吧。他执意要撩开,嘴里叨叨着,这是我的房间。仓拉坐起来,我说你不懂我的歌,我的歌是唱给所有人听的。早晨起来的时候,仓拉悄然拿走了他父亲留给的金星钢笔,写下一句话,我把你的爱拿走了。二十多年后的夏天,卓玛把仓拉拿走的金星钢笔给他送回来,鞠了一躬说,我母亲说把你的爱还给你。老人接过金星钢笔,沉甸甸的。仓拉走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与女人接触过。他觉得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女感情,不管把你心掏出来怎么表白,都是一场空。只有画笔,画出来的图像那么真真切切地戳在你眼前。卓玛看着老人说,我母亲问你为什么还不结婚,还等什么。

天上的云在飘,晒出来的唐卡也随着风在动。

老人看着顾念,缓缓地说,你现在跟索朗了?顾念入情地说,我不是仅喜欢他,我是喜欢他的画。老人的心急剧着动,因为仓拉也这么说过他。那天,他三个月精心画好了一幅唐卡,仓拉在他身后看着说完这句话。一只鹰落在老人的脚下,又有几只也纷纷落地。老人觉得还是站在高处好,平常需要仰望的鹰也会能在自己的脚下。他想唱歌,父亲唱过,母亲唱过,仓拉也唱过,卓玛更是在这里唱过。他放开了喉咙,唱着“热辣辣想你却不想见你,眼巴巴看你却不见你啥样儿,花儿想开开不了,太阳要出都是云彩……”老人的灵魂跟着父亲出窍了,在附近那片湖上尽情遨游,看到的是满湖碧波。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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