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母亲走了,玉山好几天没有缓过来,头昏昏沉沉的,身体软软的,连四两的劲儿都没有。这样浑了几天,他还是打起精神,清理母亲的遗物。
母亲的房子在一楼,两室一厅,外边一个小院,窗前有两棵无花果树。客厅的门旁是一个简易橱子,其中的一个挂钩上挂着一个蓝色的手提包,由于年久,几乎看不出它的颜色。橱子分四层,有的层是空空的,最上边一层放几包餐巾纸,下边放两双拖鞋,一双棉鞋,一双夹拖鞋,都是蓝色。棉鞋的底子是泡沫的,鞋帮是平绒做的,鞋口呈圆形,有一圈绒毛,现在很少见到有人穿这种鞋子。橱子外边镶着一面大镜子,能够照到人的全身,出门的时候,母亲会照看一下,整理整理衣服的皱褶,拢拢张扬起来的头发。玉山在镜子前发一阵子呆,似乎看到母亲,瘦小,苍老,半头白发,脸上刻着一道道皱纹。一闪的工夫,母亲躲到镜子的后边,不见了。他将提包和鞋子放到一个编织袋里,放到门外。
沙发座上铺着一床半截被子,很短,平时的时候,母亲累了会在上边躺一会儿,看看电视,或者小憩。她的腿不好,关节炎,怕冷,把短被子盖在上边,就舒服不少。电视机是那种老式电视,凸屏,上边覆满灰尘。电视机框呈银灰色,喇叭藏在两边,有许多小孔,声音像好多小虫子,爬进爬出。偎着沙发,有两个马扎,两把小椅子,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的。
秀娟说,你母亲的破东西,我们一件不要。
玉山舍不得,他没有想好是将它们烧掉,还是扔到垃圾箱里?
他记起那串桃符。他和妹妹一人一串。它們一模一样。
母亲的卧室不大,十几平米,东西方向放一张老式木制大床。它是父亲在老家挖掉一棵椿树做的。老家人喜欢用椿木做床,结实不说,还不招惹蛀虫。床面是薄木条,一根根,很紧密。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一年回家两次。玉山跟母亲睡在这张床上,下边铺两张草苫子,再铺一大张苇席,褥子,被单。冬天的时候,母亲会缝一个大包,里面填上麦秸,温暖很多,让玉山贪恋被窝,早晨不愿意起床。这个方法也是跟老家学的。母亲搂住他,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或者顺口溜。“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或者,“小巴狗,戴铃铛,晃郎晃郎到集上,想吃桃,桃有毛,想吃杏,杏又酸,吃个李子面蛋蛋。”这些记忆像一张纸,早已变成碎片,几乎拼不到一块儿。席子上边铺一张席梦思垫子,是母亲生病的时候买的。母亲怕冷。冬天的时候,下边铺上电褥子,上边加上两床厚被子,她的身上还是筛糠。她老得很快,佝偻着腰,头发几乎是在一夜间变白的,也不怎么说话,似乎那些话早已随食物消化掉。母亲走的时候,已经不能起床,身上瘦得可怜,肉皮紧紧贴着骨头,似乎血肉被时间风化。他怕硌坏她的身子。母亲的胯骨处还是硌出血,多是被尿的,先是皮肤变红,变嫩,变薄,像一层纸,稍一揉搓,就破了。玉山买了白药粉,敷在上边,母亲疼得“嗷嗷”叫。席梦思垫子上留有尿痕,像是印染上去的,发出一股股臊味来,像锥子,掘着秀娟的胃。玉山在这儿守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擦屎,刮尿,早已适应。秀娟不怎么来屋里,只在客厅里站站,说上几句话,就走了。他不指望秀娟。秀娟和母亲总是说不到一块儿,离皮离骨的。秀娟生儿子的时候,母亲几乎没有傍边。他试图让秀娟理解,说了一大筐的理由,秀娟还是撇嘴。妹妹死后,母亲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从母亲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怪怪的,弄得他背上像是长刺一样难受。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时常恐惧,手心出汗。有时候,母亲也想改正,会朝他大笑,似乎忘记一切,可是,等她安静下来,脸上现出无比落寞的表情来。后来,秀娟落下腰疼的毛病,和母亲变成水火不容。两个女人像隔一座大山,一直到母亲死后,似乎才融合到一块儿。
卧室的北墙上放着一个黄色的立柜,松木做的,分上下两层。上层放着她平时穿的衣服,下层放着几床被子。衣服不多,有棉有单,都是从地摊上淘来的。他找到那条裙子,黑色的,印着几朵白花,下边还有两趟镶边,也是白色的。妹妹小的时候,母亲喜欢穿它,这在当时已经很时髦了。妹妹经常拉肚子,有时抱着,就拉了,很稀,很黄,为此,母亲没少去供电局卫生室买药,药面是白色的,用灰浆纸包着,一点点,一次一包,对上温水冲服。喂药的时候,妹妹总是哭闹,拼命挣扎,胳膊和腿胡乱踢腾。母亲用两条胳膊紧紧夹住妹妹,妹妹动弹不得,母亲一勺倒进去,妹妹想哭,刚一张嘴,被药水噎回去,便拼命往外吐。母亲用手捏住妹妹的鼻子,不让她喘气。妹妹用嘴吸气,药水自然流到肚子里。玉山对妹妹的这个印象很深刻。妹妹不仅拉,有时候会吐到母亲的裙子上边,尿到裙子上边,弄得它像一张五颜六色的地图,这儿一个板块,那儿一个板块。无论多累,多忙,母亲会在夜里将裙子洗干净。妹妹的肚子一疼,就开始哭,一哭就是半天。夜里的哭声尤为吓人,声音很高,像一只惊蝉,飞奔树梢。妹妹一哭,母亲紧张起来,哄她吃奶,拿玩具引她,都不顶用,她照样哭,哭得脸色发青,声音喑哑,甚至翻开白眼。母亲很害怕,掐妹妹的人中,呼天抢地。玉山远远地看着,露出吃惊的样子。
母亲害怕起来。她去金山寺讨得两串桃符,上面刻着岁岁平安的字样。桃符用红绳串着,圆核形,呈深黄色,闪着吉祥之光芒。玉山记得金山寺有一个老和尚,白发飘雪,常年住到庙里。母亲燃着一炷香,念念有词,愿菩萨保佑他和妹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母亲许愿说愿意在寺庙里做一个月的苦力。老和尚送她两串桃符。果真,母亲天天早早去庙里,帮着打扫卫生,帮着做斋饭,帮着给老和尚缝补被褥。玉山和妹妹各得一串,挂在脖子上。
一年后的一天,他放学回家,母亲说妹妹死了。妹妹的脸色苍白,像睡着一样,裹在一张红色的毛毯里面,脖上挂着那串桃符。母亲铰下妹妹的一缕头发,放到一个塑料袋里面,把它封好。阳光呆滞,照着她发青的脸。第二天,母亲告诉他千万不要打开冰箱,里面有一条蛇。他怕蛇,见到蛇会跳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敢打开冰箱。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打开过冰箱,保鲜层的抽屉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冰糕,挂满霜,像几个长满白胡子的老头。哪儿有什么蛇?他从此再没有打开过冰箱。
半年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暑假的一天,母亲的房间紧闭,一直到九点还没打开,等他撞开的时候,发现她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脸色苍白,穿戴齐整地蜷缩在床上。此后,他只字不提妹妹,仿佛那是地雷,一踏上去就会爆炸。母亲变得不再正常,浑身发冷,只得常年穿着棉袄。
在那堆衣服里面,他翻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全是小女孩的衣服。它们很小,有的比巴掌大,有棉袄,棉裤,棉鞋,还有一套裙子,都是母亲缝制的。它们依然完好,散发出樟脑球的味道。母亲手巧,是出了名的。家里有一台缝纫机,邻居的阿姨们没少求助母亲,什么给裤子瘦腰,给褂子锁边,補个补丁,缝条拉链,等等。母亲随和,总是来者不拒,落下好名声。妹妹出事后,那台缝纫机闲置起来,放到储藏室里,蒙上厚厚的一层尘土,结下几张蜘蛛网。妹妹梳着两条羊角辫,跑得摇摇晃晃的,不会说话,见人总爱笑,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有一年多的时间,他不喜欢她,母亲把爱几乎给了她。他觉得母亲偏心,生气将桃符甩到无花果树下。第二天醒过来,他发现那串桃符还是挂在脖子上。母亲愧疚地朝他笑笑。妹妹也对他笑,眼睛干净得像蓝天,一尘不染。他慢慢喜欢上妹妹。妹妹喜欢那身白裙子,上边印着好多蝴蝶,展开翅膀,翩翩飞舞。身体好的时候,妹妹穿着它,满屋子跑,“噔噔噔,”从屋子这边,跑到那边。母亲说,看看,兰兰变成一只蝴蝶。妹妹跑到院子里,母亲在后边追,引得鸡飞狗跳。妹妹“咯咯”的笑声像泉水,从山涧流下来。妹妹死后,母亲的身体出现问题,直到去世。夏天的时候,她会拉上窗帘,屋子里变得阴阴的,阳光被挡在外边,怎么也挤不进来。她的头发散乱,来回走动,自言自语,说自己,说妹妹,有的是独白,有的是场景剧。她说,又尿床了?妈妈打。她会和妹妹一样,“咯咯”地笑。“啪”的一声,像是打到屁股上边。还尿床吗?“咯咯”声再次响起。母亲的笑声很像妹妹,奶声奶气的。
在床头柜旁边,玉山见到那只黄色的木箱子,上边挂着一把小铜锁。木箱子的上边有一道小裂缝,几处的黄色已经脱落,露出深色的木纹。里面有一本户口簿,户主和成员只有母亲一个人,一本房产证,一本结婚证,还有一些早已过期的山东省粮票。结婚证已经很老,是一张硬皮纸,印着一个“囍”字,要不是打开看,他几乎记不起还有父亲这个人,更没想到过她曾经这么年轻过。照片是黑白色的,母亲留着一条大辫子,脸盘宽大,鼻子和嘴透出温厚,宽容,眼睛亮亮的,有神,相反,父亲严肃多了,留着分发头,脸上的肉很少,一双小眼睛,高挺的鼻梁。父亲的存在似乎是很遥远的过去,相反,缺位倒是他已经习惯的事情。玉山偶尔去墓地给父亲烧纸,却不像别人那样劝父亲在那边不要会过,该买的买,该吃的吃,而是沉默寡言,烧完纸走人,似乎是例行公事。父亲在玉山上小学的时候得过一场病,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走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只到他结婚。此后的日子,他目睹了母亲从正常到不正常,从开朗到孤独。后来,秀娟生下儿子,满以为母亲会欢喜,会去伺候月子。母亲只照顾了半个月,就回到她的家里。秀娟一个人带孩子,没有经验,儿子睡颠倒,老是晚上哭泣。他和秀娟轮流哄儿子,喂奶,摇铃铛,儿子只是闭着眼哭,像一只小喇叭,一吹就发出最高音。冬天的夜晚遥远,厚实,寒冷,儿子的哭声凄厉,撕破敦实的夜空,像刀割一样清晰。有几次,秀娟困得实在是不行了,无论儿子怎么哭闹,她还是睡着了。秀娟落下腰疼的毛病,一到阴天下雨,腰会变凉,疼痛随之而来。对于这些,母亲浑然不知,仍然生活在自我之中。秀娟说,我恨死你妈了,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她。玉山说,她是个病人。秀娟说,哼,我看她是装的。
母亲走的时候,秀娟还是来了,帮他给母亲穿寿衣,烧纸,去火葬场。母亲咽气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有十天不吃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只靠喝一点水维持生命,又活了半个月,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玉山知道母亲气数已尽,早已置备好寿衣和棺材,等待那一天的到来。那十几天,母亲像一盏即将耗尽的孤灯,发出极其微弱的火苗,艰难地燃烧。风儿费尽心机,从门缝里挤进来,想吹灭她,带走她。母亲挺了过去,她以顽强的意志,不可战胜的决心,坚定的信念,无比的留恋,和时间打起消耗战。他说,妈,你还有什么牵挂的?母亲睁开眼睛,看着他,两页嘴唇翕动着,却合不上。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一切的意图只能靠猜测和感悟。秀娟说,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母亲摇摇头,眼睛动了一下,右手指着厨房的方向。玉山攥回母亲的右手,他没想到它是那么有劲。它依然顽固地指向厨房。临走前的晚上,母亲似乎变得清醒,张开嘴要说话,却听不清楚。玉山的耳朵趴在她的脸上,好大一会儿,他才听清楚。母亲说,妹妹。听,她正在哭泣。母亲的嗓子里有痰,说得不是很清晰。她的身体发抖,极度虚弱,像一片纸,随便一股风,能把她刮到天堂。母亲又说,她一直拉肚子。玉山说,妈,你吃点东西吧。母亲伸出舌头,想舔一下嘴唇,可是,舌头有几分僵硬。玉山炖了半碗鸡蛋糕,用嘴吹了吹,把一勺送到她嘴里,说,妈,你吃。母亲的舌头一紧,没有缩回去,头却歪向一边,一滴浑浊的眼泪流出来,挂在眼角,久久不肯离去。
玉山燃着一支烟。他有点累,说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吸烟能够缓解他的紧张。
另一间卧室摆放一张大床,那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些年里,它一直闲着,像一个母亲在等待晚归的孩子。这张床懒散地躺在屋子的中间,发出一股陌生的味道。除年节外,他们很少回来,即使回来,匆匆几天,理由很多,孩子上学,上辅导班,秀娟值班,等等。母亲没有抱怨过他。有时,玉山会留下来陪她说话聊天。她炖一锅排骨,看着他吃得热火朝天,鼻翼处沁出汗滴,不时朝母亲笑笑。母亲不说话,露出满意的笑容。她左小腿上的血管凸出来,像一堆蚯蚓盘踞在那儿。玉山想带她去医院,她说什么也不去。花那钱干什么?又看不好。她很固执,对医院一百个不信任。医生都是一群笨蛋,连拉肚子都看不好,怎么会治好我的腿呢?然后,她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他们什么都看不好。母亲真的老了,有点风烛残年的感觉,身体一天天萎缩,变得越来越瘦小,越来越怕冷,哆哆嗦嗦,几乎拿不住筷子。她走路一瘸一拐,更重要的是大脑,一天比一天犯糊涂。比如,她会把那只大母鸡当成妹妹。她扶着鸡头说,兰兰,你还拉肚子吗?或者拿一把麦粒说,兰兰,你要早点吃药,吃了药就不拉肚子了。那只母鸡吃下一把麦粒,当天努力地下了一个蛋。母亲非常高兴地夸它说,兰兰真棒,兰兰真棒。母鸡张开翅膀,翘起尾巴,骄傲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的好多动作和妹妹一样,比如,吃完饭,喜欢舔嘴唇,伸出血红的舌头,绕嘴唇扫一圈,上边的饭渣和汤汁,尽收到嘴里,动作干净利落,有点风卷残云的感觉。妹妹小时候也这样。母亲总是训她,妹妹却“咯咯”地笑,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妹妹喜欢甜食,时常吃得顺着嘴角流口水,无论母亲怎样呵斥,都没有改掉。他不知道妹妹的这些举动和母亲有多大关系,也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像秀娟一样。大学里没有讲过这些知识。如果单从动作上模仿也就罢了,从性格上遗传了秀娟,他有点受不了。他真的不喜欢秀娟处处和母亲作对,时时为敌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秀娟说,和你母亲这样的人能和睦得了吗?
他在旧桌子的抽屉里找到那串桃符。桃符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已经变得暗淡,古旧。已经说不清什么时候不再戴它,也许结婚后就没有戴过。抽屉里还有几本证书,封皮早已从鲜红褪变成暗红。那是计生局发给她的荣誉证书,表彰她资助贫困学生上学的事迹。她那时还在计生协会上班,资助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小得的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第一次见母亲的时候,有几分害羞,低下头,不时抬起眼睛看母亲一眼,后来,经过接触,母亲發现小姑娘学习好,有志气,每次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的。小姑娘的家境很差,父亲去世,母亲在纱厂打工供她上学。玉山见过小姑娘,她和妹妹一样喊他哥。他觉得这个称呼很别扭,从心里不能接受她,不能把她和妹妹扯到一块儿。如果不曾有过妹妹,他或许能接受这个称呼。小姑娘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母亲给她买了一件棉袄,让她试试。那件大红袄穿在身上时,她的整张脸变成熟透的石榴,红红的皮肤,咧着嘴,呲着牙。一次是冬至的时候,母亲包了水饺,让她来吃。小姑娘偷偷看他,不敢大口吃。他拿眼睛挖她,小姑娘的鼻尖都沁出汗珠,细细的,隐隐约约的。后来,母亲不让小姑娘来家里,而是去学校,帮她交上学费,或者,带她到快餐店吃顿饭,改善一下生活。母亲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小姑娘会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羞涩一笑,像晨起的花朵,张开的花瓣闪动露珠。母亲轻声说,吃吧,吃吧。小姑娘很感激,说长大了一定报答母亲。母亲正色说她不需要回报,她是自愿的,没有任何理由。小姑娘很难堪,低下头,不敢看母亲。几年后,小姑娘果真考上农业大学,学的畜牧兽医专业。母亲帮助她四年的学费,等小姑娘快毕业的时候,不再和她联系。小姑娘打电话,不接;写信,也不回;到家里来找过,躲在屋里不见她。母亲哭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母亲说,你妹妹……是呀,要是妹妹还在,该是这个年龄,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母亲对妹妹的记忆如此深刻,让他妒忌。一开始,玉山认为母亲是献爱心,现在看不是,母亲资助小姑娘,和兰兰有很大关系。兰兰是个坑人鬼,将母亲的灵魂带走了,再也没能回来。母亲划了一个圈,将她和兰兰圈在里面,像紧箍咒一样,刀枪不入,水火不容。
怎么不是存折呢?秀娟认为母亲存下不少钱。
厨房里很复杂,一张老式桌子上边放着一个电锅。母亲用它做饭,熘馍,烧汤。只有在厨房里,母亲是自由的,开放的,自言自语,像是和另一个人说话,对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秀娟在的时候会问他,你妈在和鬼说话?玉山早已习惯,见怪不怪。母亲说着说着,会发出呵斥的声音,继而小声哭泣,吓得玉山大气不敢喘。有时候,她会大声笑起来,像是遇到高兴的事。这个时候,他都会喊母亲一声,哭声或者笑声戛然而止。电锅的旁边放着一张切菜板,桌子一边放一台老式洗衣机,只能洗,不能甩干。洗衣机壳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乳黄色。它的开关早已坏掉,母亲不舍得扔掉,放在那儿就是个摆设。靠近西墙,有一台体积很大的老式冰箱,不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买冰箱的时候,母亲对售货员说要最大的,盛放的东西多。
玉山好奇地打开冰箱。保鲜层里有一瓶腌制的香椿芽,几块老咸菜,两根黄瓜,一碗辣菜,还有一条烧鸡腿,已经坏掉。玉山拉开抽屉,里面的冰糕早已烂掉,只剩下几根冰糕棍,黏在底部。玉山有点失望。小时候,他喜欢吃冰糕,母亲总会在夏天批发一些冰糕放到里面,有冰棍,有巧克力雪糕,奶油雪糕。他想吃的时候,母亲只给他一根。母亲嘱咐他,千万不要给妹妹吃,说妹妹这些天拉肚子。有一次,母亲不在家,他偷偷拿了一根冰糕吃。妹妹看见了,闹着要吃。他不给,妹妹就地撒泼。他便给妹妹一根奶油雪糕。妹妹拉得更厉害了,脱水,休克。母亲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屁股红红的,印着五根清晰的手指。他知道错了,哭喊着再也不敢给妹妹雪糕吃了。可惜,一切都晚了,妹妹越发严重,奄奄一息。母亲死死地抱住妹妹,眼睛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打开冰冻层的门,费了玉山不少力气。由于好久没有打开过,已经结了一层厚实的冰。一股陈年冷气飘出来,像是从冷冻几百年的冰川里散发出来的,让他不寒而栗。冰层封住抽屉的门,怎么也拉不开。秀娟递给他一把菜刀。他开始砍抽屉门两旁的冰,砍了半天,也没有砍开。这个冰箱有点像母亲,刀枪不入,寒气逼人。他试着在冰冷中回忆母亲温暖的样子,想了半天,想到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胸前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每天下午出去,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唱本,好久才回来。那个时候,母亲是温暖的,开心的,脸上荡出一层春意。母亲一笑,他开心起来,跟她要求这,要求那,她也是有求必应,可惜,母亲没有耐心,没过多久,就不去了,十字架和圣经唱本也不知道丢到哪个旮旯里。
玉山砍了半个钟头,手脖子发酸,才打开抽屉。秀娟围过来,趴在他的肩上,鼻息的呼吸声粗重,像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叮咬着他的脸颊,痒痒的。抽屉里结满冰,硬邦邦的。秀娟说,放到煤气罐上边烤。烤了十几分钟,它们才分开。冰块呈长方形,像一块巨型玉石,里面有一团蓝色暗影,若隐若现。玉山拿一把小锤头,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冰砸开,露出一个蓝色小包裹,折叠得整整齐齐,有角有棱。秀娟欣喜地说,一定是存折。布丝里面结着冰,揭开的时候,发出“咝咝”的响音。它一层一层又一层,层层相连,严严实实。在最里面,有一串桃符和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缕淡黄色的头发,短短的,夹着几粒冰花。玉山的心狂跳不已。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