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李花白(短篇小说)

2020-07-14 08:28李海
椰城 2020年7期
关键词:火塘阿婆爷爷奶奶

李海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大年三十的前三天。太阳像个慈爱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大地。这个贫穷的小村庄也洋溢着温暖和快乐。这天下午,我在村外的小河沟边挖野菜。弟弟和几个孩子在我身后的公路上玩耍。一辆白色皮卡车从村外驶来,不一会儿从我们身边驶过,扬起一团团黄灰。尽管车子没停下来,但我看得清,车厢里拉着柜子、沙发和一些装得鼓鼓的袋子。是哪家买了家具呢?我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车厢。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紧随车后,在阳光下的黄灰中你追我赶。我提着菜篮跟在后面。

这段日子,村里平日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我爸也回来了。他给弟弟买了一套过年的新衣服,也给我买了一件棉衣,淡紫色的,是我喜欢的颜色。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一直觉得是爸爸没出息,妈妈才会跟别人跑了。

一阵风把车子卷起的黄灰吹散了。皮卡车似乎放慢了速度,或许是司机看到几个孩子在后边追赶,故意放慢了速度。

车子居然停在我家门前!

从车上下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眼镜,看上去很年轻,像个大学生。另一个,穿黑色大衣,个子高大。是他?对!是那个人!

一个月前,他来过我家。

那天,小雨淅淅沥沥,天空灰蒙蒙一片,地上到处湿漉漉的,整个村庄浸在乳白色的雨雾中,空气中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我和弟弟已经放寒假。爷爷奶奶也因为下雨没有上山。我们一起围坐在火塘边烤火。

爷爷说:“穷人怕过冬,这天要是再不晴,恐怕这堆柴不够我们过冬了。”

连续几日阴雨不见阳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冰冷的,只有蹲坐在火塘边闻着火的味道,尚可让人感受到一丝温暖。这些天,火塘里的柴火就没有熄过。这些柴都是爷爷平日去放牛时从山上捡回来的干枝。村里早就规定不能砍树,爷爷拾柴也只能到林中捡一些地上的干枝。其实,村里好多人家早就不烧柴火了,平时做饭都用电饭煲或电磁炉,冬天取暖就烧炭或用烤火器。如今,村里五六十户人家还烧柴火的已寥寥无几。

柴枝燃烧着发出哧哧的声音,好像在笑。我曾听奶奶说,火笑意味着有客人会来。可是,这雨雪纷飞的大冷天,谁会来呢?

柴火静静地燃烧着,我们静静地坐着。那一团亮堂的光照在被烘得通红的脸上,我能感受到脸和膝盖在发烫。这足够的热量,几乎使我忘记了外面的寒冷。

有人从屋外进来!

“大爹大妈,哦,孩子们也都在啊!”那人一进屋就这样称呼爷爷奶奶,好像很熟的样子。

“你来啦,来,过来坐着烤火。”奶奶赶紧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那把原先她坐的木凳,然后递给他。

“嗯,好的。”他走近火塘,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顺手放在火塘边的柴堆上,接过凳子,又轻轻放下,“待会再坐吧,要不你们先跟我来看看,我拉了一些碳来,你们看看要堆到哪?”

这时,我有机会看清他。他看上去差不多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稍微有点胖。一双明亮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把他的五官衬托得很有立体感。他的头发上和衣服上沾了许多小雨珠。他看起来属于那种让人见了就感到亲切的人。

说着,他转身走到门外。爷爷奶奶跟在后面。我和弟弟也起身跟着出去。

外面飘着蒙蒙细雨,泥地、草堆、柴堆、粪堆,到处湿漉漉的。空气里散发着稀泥巴混着猪屎鸡屎臭的味道。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门前的泥地上。他走到车旁,打开后备厢。爷爷跟着过去。

“是人工碳,现在木碳很难买到了。”那人两手抓住袋子的一头说。

爷爷提着袋子的另一头,“实在不好意思啦,样样给你挂着。你看,你买这么多,太多啦。”

两大袋碳被抬进屋里,放在玉米堆旁。爷爷和奶奶连声道谢。

说实话,当时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心,仿佛一团烈火,烧得全身发热。又仿佛不是火,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刺痛我的神经。我望着那个人,靴子上沾着黄泥巴,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他的脸冻得有些发青,嘴唇有些发紫,眼睛却炯炯有神,带着一种亲切和信任的目光。不知为何,那种无形的东西忽然转化为一种羞耻感。我想,我们凭什么享受一个陌生人如此的恩惠?凭什么呢?

“有火钳吗?”

“有。”

没等奶奶去找,我已经从火塘边把火钳拿来,递到他手里。

他解开编织袋的袋口,用火钳夹起一截碳。我又迅速拿来了撮箕。他朝我微微一笑。他夹了几截木碳放在撮箕里。我把这些木碳抬到火塘边。我们又一起围着火塘坐下来。

火塘上的黑吊锅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米香味。这锅因为天长日久被烟熏,早已附上一层厚厚的黑烟子。

“煮着早饭呢!”他也闻到了这股香味。

“是呢,煮着米。”奶奶说。

“这天气还真冷!大爹大妈,你们身体还好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火钳夹起一截木碳放到火塘里,很多白烟子飞起来,落到锅盖上。

“好呢!好呢!”爷爷奶奶异口同声地说。

“我上回买来的咳嗽药还管用吧?”他又夹起一截碳往火塘里放。

“管用!管用!我吃了三天就好了,现在不咳了。”奶奶说着,站起来躬着身子将吊锅从铁绳上取下来,放在火塘边上。“水煮干了,放在火边慢慢腾。”

“嗯,水一干就要改小火了。用柴火煮饭还是讲技术呢。不过这样煮比电饭煲煮的要香得多。”他看着火塘边上那口黑锅,嗓音低沉而有磁性。

“小娃他爹也快要回来了吧?”他又问。

“前段时间打电话回来——他说今年钱不好挣——原先说翻过年后把这老房子拆了重新盖——现在看來是盖不了了。”爷爷说话语速很慢,带着浓浓的苗族口音。

那人抬起头看看天花板和墙壁,又用目光在屋里环顾了一圈,然后轻叹了口气,说,“房子还是要盖呢。”他的语速很慢,似乎带着一种安慰的语气,“你看,这房墙有几处都开裂了,不能再继续住下去。房子是必须要盖的。再说现在危房改造国家是有补贴的。”

“我们晓得,村长也跟我们说过好多次了。但是眼下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啊。”爷爷稍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两头猪,最多也只卖得几千块。再加上卖玉米,也凑不齐一万块。咋盖得起来嘛。国家两万块钱的补助也盖不起来。再说不先动工,也拿不到补助。”

“再想想办法!等小娃他爹回来过年时再商量嘛,到时候说不定他苦得点钱,凑一凑也就够起房子主体了。”

“嗯,是啦,是啦。麻烦你了!”

“嗯,我去车上拿东西”。

那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进来时提着一个提包。他从提包里抽出三张白纸,是空表!他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笔,在上面填了一些数字。填到有些地方,他停下来,又问爷爷,然后又填。最后他让爷爷在表上签名。爷爷没有上过学,不会写名字,是我帮爷爷签的名,他还夸我的字写得好。

奶奶邀请他留下来吃午饭再走,他婉言拒绝了。我们站在门口目送他。天空仍飘着蒙蒙细雨。不一会儿,车子消失在村外路边的转角,泥地上留下两道很深的车痕。

不知是巧合,还是造化的安排,那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我第一次见他就对他永生难忘。

送走他之后,奶奶吩咐我拿些碳分给阿婆。

阿婆是个孤寡老人,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年轻时在路边捡回来养的儿子。那个儿子虽然脑瓜子有点傻,但却很勤快也很孝顺。只可惜在他三十岁阿婆六十岁那年,在去镇上赶集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阿婆是个慈祥的老人。她会讲很多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听她讲故事。其实如果奶奶不吩咐,我也正打算等那人走了之后送些碳给阿婆。

我把一些碳装进竹箩里。背起竹箩就往阿婆家走去。她家离我家不远,四五分钟就能走到。整个村子就我们两家的土屋孤零零地散在村子边缘的一角。

“哎哟!哎哟!”一推開门我就听到屋里微弱的呻吟。我朝火塘望去,只见阿婆家的小黑猫孤零零地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的柴火已经燃尽,一条条白色的烟灰呈现之前柴火烧过的痕迹。阿婆蜷缩在离火塘大约一米处的昏暗的楼梯脚。

“阿婆!怎么啦?” 我赶紧放下竹箩,大步走过去。

“哎哟——妹哟——你来啦——”阿婆喘着粗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两行泪水挂在爬满深密皱纹的脸上。“老天,我想着——我今天——是要得死了——硬在这里了……”

“咋会这样?”

“一大早——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的腿动不得了——起不来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把阿婆扶起来,但是没用。“阿婆,你等着,我去找人。”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先回去跟爷爷奶奶说。

我快步跑回家,竟看到刚才那张黑色越野车又停在门前。我跑进屋——原来他回来取落在火塘边的手套,我把阿婆的事告诉了他们。

“走!带我去看看!”那人说着,把手套装进上衣口袋里。

他紧跟在我身后来到阿婆家。

“老人家,摔到哪里了?”他蹲下去,双手扶着阿婆的手臂。

“哎哟——我的脚——腰——动不得了——哎哟”

“得赶紧上医院!把她的子女喊来!”

“她没有子女。”

“哦——那喊村长!我开车!我们一起送她去医院。”他说话很干脆,毫不犹豫。

他话音刚落,奶奶就往村长家跑去了。

他起身脱下外套,披在阿婆身上,又俯身蹲下去。我和爷爷帮忙扶着,他背起阿婆就往车子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婆放到后排座位上。

“老人家,您坐好了,我这就送您去医院!”

“哎呦——么哟——好心人啊——我不去——我这么老了——死了算了——不去医院了。”

“您坐好啊,医院要去,去了医院,您很快就会好起来。”

不一会儿,村长小跑着来了。那人三言两语把事情告诉了村长,示意村长坐上副驾驶。

车子启动了,阿婆把头探到车窗边,对我说,“妹,记得喂黑猫啊!”

我站在原地,目送车子又一次消失在村口路边的转角。天上仍飘着蒙蒙细雨。

后来,我听村长说,阿婆直接被送进了县医院。阿婆出院那天,也是那个人开车送回来的。

真没想到皮卡车会停在我家门前,更没想到会是他!

我走到门前时,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已经从屋里出来。我把菜篮放到屋里的灶台上,又走出来。

“大爹大妈,我拉了一些家具给你们。这些家具是用过的,但都还没坏,就是旧了些。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将就着用。等新房子盖好了,我再买新的送你们。”他一边指着车厢上的那堆东西一边说。

“谢谢啦!不嫌弃,不嫌弃。”爷爷奶奶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正说着,戴眼镜的年轻人爬到车厢上打开车厢盖,在上边搬弄着,那个人便走过去接应。爷爷和爸爸也跟着过去帮忙。我也凑了过去,但没能搭上手。这时,村长也来了。他笑眯眯地上前跟那个人打招呼,然后也跟着搬东西。

他们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然后搬到屋子里。两个橘色的布沙发,一长一短,一个一米多长的白色电视柜,一台超薄电视。这些东西似乎有些褪色,但还完好无损。在那个满地灰尘、乱七八糟地堆着牛草猪食、天花板被烟熏得黑得发亮的昏暗的屋子里,它们是那么鲜亮,亮得令人晃眼。还有一张书桌!他说,这书桌是专门送给我写作业的。他说那是他家的孩子以前用过的。说实话,这书桌确实有点旧了,不过我很高兴能够拥有它。

搬完东西,他们端来板凳,在门前的李子树下围坐下来。虽是深冬,但午后的阳光却格外暖和。几只灰雀站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调皮的叫声。一群鸡娃围着鸡妈妈在粪堆旁觅食,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接照奶奶的吩咐,从屋里端来装有瓜子的大碗,放到他们中间的凳子上。然后站到奶奶身后。瓜子是前些天隔壁的李婶送的,我和弟弟都不爱吃。现在,那些瓜子放在那里也只是个摆设,他们只是坐着说话,没人伸手去抓一把。要知道这是我们唯一能拿得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自始至终,那个年轻人沉默不语,只有那人在问话,爷爷、奶奶和爸爸时不时答话,村长也会插上几句。他们说了很多话,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唯一记得的是他们说起拆掉老房子盖新房子的事。

我做梦都想住上像村长家那样宽敞明亮的楼房,做梦都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一家就挤着住在这间破旧、窄小、昏暗的屋子里,十多年来没有一丁点改变。我一直很努力地读书,想通过读书改变现在的命运。除了好好读书,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有其他的什么出路。对此,我要感谢我的老师,至少她让我相信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不会知道这个时代贫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饥饿?寒冷?都不是。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挫伤自尊的东西。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但其实我似乎是知道的,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公平。

就在刚才,那几件家具突然改变了这个家的样子,虽然把它们放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不搭配。但不知为何,我心中的羞耻感又开始萌生。每一次面对这个好心人和他送来的东西,我心存感激却又羞愧无比。

我默默站着,看他们坐在那里说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慈祥的脸上,我看到了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有那么一会儿,我竟无端地幻想,要是他是我的爸爸,我是他的女儿,我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临走时,他从裤兜里掏出钱,递给爷爷奶奶各三张百元人民币。说是要过年了,让他们去街上买年货,买几件厚实的衣服。爷爷奶奶说不要,他硬塞到他们手里。爷爷奶奶一边擦眼泪一边连声道谢。爸爸站在一旁,显出很不自在的样子。

听爷爷讲,他来过我们家好多次,只是大多时候他来时正逢我和弟弟上学去了。我们住校,就没见到他。爷爷说,我们家猪圈里的那两头猪也是那个人买来给我们养的。那时,爸爸刚出去打工,一分钱都没有寄回来。

整个二月,太阳母亲几乎毫无保留地把温暖赠给大地上的孩子。人们在温暖和欢乐中度过了春节。春节過后,村里的打工人背起行囊又走出村庄奔赴各大城市。我爸也走了。临走时,他对我说:“好好读书,听爷爷奶奶的话。爸爸去挣钱回来盖新房给你们住。”我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三月,金黄的油菜花开遍村庄的房前屋后,开遍村外的漫山遍野。桃花和梨花也都开了。村庄和山野一派生机盎然、绚丽多彩。新学期来了,我也迎来了春天般的心情。因为我又可以见到黎老师了。

黎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她从城里来支教。她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常常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她还给我们看她拍的许多美丽的照片。黎老师既温柔又漂亮,我们都喜欢上她的课,她对我们班的同学都特别好。三年了,她就像一位母亲一样给我关怀和照顾。因为有她,我从来不会想家,甚至不想放假。

我从小就不爱讲话,或许是跟妈妈的出走有关。虽然有时我会在梦里见到她,但是我真记不起她的样子了。我很幸运遇到了黎老师,仿佛我对于母爱的缺失在黎老师那里得到了弥补。

我第一次去县城,是黎老师带去的。她带着我和王小珍到县里参加现场书法比赛。

这天,一大早我们便从学校出发,走了十多分钟的泥土小路,我们来到公路上。镇上的主街道就在公路上。大清早,街上车少人少,路两边的店铺门大多还关闭着,只有几家早点店的卷帘门已经升起,门前的锅炉上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车站也在公路边,说是车站,其实就是几辆中巴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

车子缓缓驶出街道。早晨,略有薄雾。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路边的土地、树木,还可以看到远处波浪形的山峦,一层层白雾在山与山之间飘浮。我看得入神,想象着远山之外会是怎样的世界?

汽车驶过一座座山,庄稼地一片连着一片。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一个小村庄。红土墙黑瓦房,房前屋后堆着柴或是玉米梗。这些村庄看起来和我的村庄大多一个样,在广阔的大地上,它们显得那样渺小。

到了城里,黎老师带我们去她家。我记得很清楚,她家在教育小区大门右边一单元三楼。一进门便看到地板特别干净,亮得可以当镜子。客厅墙上挂着两幅漂亮的书法,“上善若水”和“厚德载物”。电视柜、茶几都是木的,深棕色调,古朴而不失高雅。沙发也是木的,和电视柜与茶几一个色调。上面铺着一层浅灰色的坐垫。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电视柜两边,放着两盆不知名的绿植,看上去有些蔫了。黎老师放下包,示意我们坐下休息。她便进了卫生间。

出来时,她手里拎着一个淡绿色塑料浇水壶,小心翼翼地给那两盆绿植浇水。

“呀,好几天没给它们浇水了,都干成这样子了。”她小声地自言自语。

吃过午饭,黎老师让我们去书房里看书。

“哇!好多书!”我和王小珍被眼前所见震撼,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好多书!两个深棕色大书柜挨着墙面立着,顶到了天花板上,上面摆满了各种书。我当时很兴奋,甚至幻想着要是我是黎老师的女儿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随时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想看哪本随意挑,记得放回原处就行。”黎老师带着微笑,语气总是那么和蔼可亲。

晚上,我们住在黎老师家里。这一整天,我就没有见到黎老师家里的其他人。我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黎老师:

“你家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我老公出差了,我女儿在上海上大学。”

“哇!上海!你女儿学习一定很好吧?”

“嗯!你们两个也很优秀。好好学习,将来也能考上重点大学。”

在第二天的比赛中,我获得了一等奖。回学校时,黎老师送了我两本书——《雾都孤儿》和《呼兰河传》。

这个寒假我读完了黎老师送的《雾都孤儿》。奥利弗的勇敢、坚强、正义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我激励很大。我写了一篇读后感,想拿给黎老师看。终于开学了!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捧着一把山花,奔跑在开满山花的山路上。

来到学校,我没有见到黎老师。我跑遍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她的身影。他们说,黎老师调回城里了。接替黎老师的是另外一个男老师。

我很难过,也很沮丧。她说过要教我们到毕业的,怎么突然就走了?我有些想不不明白。

白天上课时,我总是发呆。晚上,宿舍熄灯时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从春天到夏天,我几乎在思念和难过中度过。我总怀念黎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日子,想象着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尽管如此,我却不敢放松学习。我告诉自己必须在毕业考考出好成绩,必须考取县一中,考取重点高中,然后考上一所好大学。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是啊,对于像我这种出生在农村的贫穷家庭的孩子来说,除了好好读书,我还能指望什么?

暑假,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坏消息。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为了方便家人照顾,只好回县医院住院。于是,我和爷爷来到了县医院。

那些天,我辗转在医院病房、食堂和收费大厅之间。尽管暑气逼人,在城市、在医院、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我却不时感到深深的寒意袭上心头,那是一种我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各种病人、家属、医生,各种面孔,各种画面,似乎为我呈现了一个纷繁的尘世,足以使我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顿悟。比如,素日里很多时候我会在心里默默地抱怨自己的生活,抱怨爸爸的无能。其实,我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活并非是最糟的。人世纷繁,现实残酷。爸爸无能,也不能全怪他。

说来也巧,那天我到医院收费大厅续费,办好手续正准备回病房时,我见到一个人很像黎老师。我擦亮眼睛,仔细看了看。是她!是黎老师!她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要不是我听到她跟收费人员讲话的声音,我真不敢确认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黎老师。我想走上去喊她,却没有勇气。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这样子?我偷偷跟在她后面,来到了3号楼的507病房。

透过半开的门,我看到黎老师坐到病床旁,病床上斜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那个男子面无血色,苍白无力,像是重病很久的样子。

这个人是黎老师的什么人?是她丈夫吗?可是,这人怎么感觉有些面熟?在哪见过呢?

——是他!是那个人!怎么可能?天啊,他竟然是黎老师的丈夫!他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

我差一点就哭出声来。我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悄悄离开。我从步行楼梯下楼,每走一步都有一种失重的感觉。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回到爸爸的病房里,告诉爷爷我见到了那个人,告诉他那个人现在的样子,爷爷也不敢相信。

“原来是病了。怪不得前两次那些人又到村里填表,他都没去,只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去。”爷爷自言自语地说。

爷爷说,人总得感激帮助过自己的人。他是个大好人,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我和爷爷决定第二天去看他。

我到医院超市买了一些水果。我提着水果,牵着爷爷慢慢走过1号楼,又走过2号楼,来到3号楼,我们坐电梯来到507病房。我轻轻地推开门。

病房里空荡荡的,莫非是我记错了?我退到走廊上抬头看看门牌,没错啊!是507!

“你们找谁?”

“我们找2号床!”

“哦!你们不知道吗?2号床病人已经去世了,昨天半夜。”

怎么会这样?这世界怎么了?我盯着空荡荡的病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决定去黎老师家看看。

黎老师看上去更憔悴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的。只见她两眼通红,却不曾见她掉下一滴眼泪。

我请求黎老师让我去参加第二天的追悼会,她同意了。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追悼会在一片沉默和寂静中结束。

一个曾经多么魁梧、多么英俊的人,如今只是装在一个盒子里的一把骨灰。

阳光照着冰冷的墓碑,八月的风掀动地上的落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一个人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物的静止,而世界依然如初。

“嫂子,請节哀。梁主任他太累了,让他到那边好好休息吧!您多保重身体!”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个年轻人上次去过我家。

从墓园回来,黎老师让我跟戴眼镜的年轻人坐车。我才知道他叫杨灿,在政府上班。同车的还有他的两个同事。黎老师的丈夫是他们的领导。

“梁主任是个大好人,工作认真负责,为人特别好。”

“是啊!真是好人不常世!”

“从三月份查出肝癌晚期,现在八月份,半年都不到就——”

“要是他早些去做检查,也许就不是现在的结局。”

“他那么忙,出差、开会、下乡、加班,哪有时间去做检查。”

“直到扛不住的时候,才进医院,结果一查就是晚期。”

“听说花了好几十万。”

“是呢,谁知道最后却是人财两空。”

“这种情况,任何人都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嫂子也是命苦啊。前几年才失去儿子,现在又失去丈夫。”

“他女儿不是在上海读大学吗?”

“那是他们两口子后来认的干女儿。”

“他儿子是消防兵,在一次火灾营救任务中牺牲了,好几年了。”

说到这里,车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我盯着窗外,阳光下的稻田绿得发亮,山野也是绿的,满目的绿令人悲伤。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或许沉默是最好的悼念。

爸爸出院了,但是右腿残了。现在拄着拐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板赔了十万块钱,付了住院费之后,还剩六万块。爷爷用这些钱加上政府的补贴建起了新房子。搬进新房子那天,杨灿拉来了新家具。

又是三月,房前屋后,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遍山坡和田野。我收拾好衣物,准备去县城读书,顺便送弟弟去镇上的小学报到。在学校操场上,我意外见到一个人,是黎老师!黎老师微笑着朝我走来,早晨的阳光照在她清瘦而沧桑的脸上。在她身后,一排雪松迎风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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