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青
(常熟理工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绘画作品中的 “小景”一词,从字面意义上可理解为小型的风景绘画。在中国自宋以来历代画史、画论中,小景作为一种特有的绘画题材,也多有提及,如《宣和画谱》将小景类作品附在墨竹类题材画家作品介绍的部分,《画继》卷七,也将小景和杂画并置,但并未详细论述小景的具体内涵,不仅如此,其他著述中也少有对小景的具体界定,所以,虽然小景一词多被提及,其具体定义却较为模糊和不确定。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借助存世的宋代绘画结合相关论著中的文字,定义出宋代小景画的大致概念。
首先小景画表现的肯定是以自然景物为主的内容。《图画见闻志》中记载:有建阳僧慧崇,工画鹅雁鹭鹜,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萧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可见慧崇善以寒汀远渚为具体场景,表现萧洒虚旷的意境。《画继》中花竹翎毛卷中也记载到画家“鲍洵,工花鸟,尤长布景,小景愈工”。由此可知小景画是一类以表现具体景物为对象的客观性描绘的作品,景物的构成意象不同,意境各异。
其次,根据画面景物具体表现侧重点的不同,小景画具体可分为花鸟小景和山水小景。小景山水画,即小尺幅的山水画,是对于职业画家多作的大幅全景山水的有益补充。《图画见闻志》记载“王诜,小景亦墨作平远”,《画继》卷二中记载王室成员画家如:赵士遵、赵伯驹皆多作山水小景、小图。随着文人画家及王室成员不断进入到绘画的阵营,区别于大幅全景山水的小幅山水或表现江湖村落等平远清旷意境的小型山水画开始流行,一直到南宋马远、夏圭二人,将院画的山水的小景化发挥到了极致,对后世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小景花鸟画,则是对于折枝花卉与全景大幅花鸟画在意境表现方面的进一步拓展,将布景作为充分表现作品诗意的重要元素。《宣和画谱》卷十六花鸟(二)中记载赵士雷雁鹜鸥鹭,溪塘汀渚,有诗人思致,曾作《春江小景》《湘乡小景》。《画继》花竹翎毛卷中,记载画家“刘益,尤长小景,作莲塘背风荷叶百余,独一红莲花半开其中,创意可喜也”。可见小景花鸟画,应是更加注重景的展开,而非局限于细节的刻画。
综上所述,宋代的小景画是指以较小的画幅(尤其是画幅的高度在一尺左右),表现经过裁剪取舍的山水风光及花鸟场景的绘画门类。小景画以有限的景物展现多种类型的自然景物,进而营造出诗歌般的意境。
宋代遗存至今的绘画作品数量较多,虽然被命名为某某小景的作品较少,但我们仍然可以肯定的是,此中有大量的作品都属于小景作品,这些佚名或有可靠署名的作品,为我们全面了解这一有着鲜明特色和时代印记的绘画现象,提供了可供研究的翔实资料。本文因篇幅限制,仅就艺术风格及成就对宋代小景花鸟画对进行粗浅的分析。
宋代的花鸟画,在小景花鸟画之外,主要是折枝花鸟小品画及全景式的大幅花鸟画,此二类精彩之作不胜枚举,且都以近景特写的刻画方式表现较为有限的一种或几种花木、禽鸟,物象的细节刻画清晰而生动,写实的观察和表现手法在一代代花鸟画家的不断继承发展中,逐渐趋于完善。但是再精彩的物象刻画,也只是为观者呈现了众多鲜活的艺术形象,它们只是诗歌艺术中能生发描写、联想、感悟的具体因素,所以这两类花鸟画无法为观众提供更为完整的诗歌意境,很难满足人们将文学作品与绘画作品相互融合的深层需要。
小景花鸟画的出现,则很好地弥补了这一局限,我们在欣赏唐宋时期诗词名家作品时,就会发现作品中有许多词句表达的意象与小景花鸟画的场景几乎可以一一对应起来。柳永《曲玉管》中有“断雁无凭,冉冉下汀州,思悠悠”;其另一首词《满江红》中有“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李珣《定风波》中有“花岛为邻鸥作侣,深处,经年不见市朝人”等等,借助有形的花鸟类景物展开更深层次的情感抒发。小景花鸟画以景作为着眼点,重视特定具体的完整诗歌意境的形象化再现,而弱化了花竹翎毛这类主体物象的细节刻画,代之以简练的甚至是寥寥几笔的点染,原本作为刻画重点的物象,因尺幅的限制,缩小了其作为画面主体的体量,目的是营造出一个完整的诗意场景,让观众产生一种置身于画面营造出的真实意境之中的共情。
小景花鸟画更注重景的铺陈、描绘,这就如同写景、造景在诗歌艺术中的重要性,景是诗人抒发情感的媒介和桥梁,因此小品花鸟画作品的景,是引发观者体会意境、触动情思的入口。正如宗白华在其《中国艺术境界之诞生》一文中指出:“艺术境界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做我主观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①至此,花鸟画开始突破单纯的为花传神的咏物层面,上升到将生命情调与自然景物交融互渗的新境界,使花鸟画具有了更多的文学性和抒情性。
画面尺幅虽然变小了,笔墨变少了,使画面的格局突破了原本只着眼于花鸟具体形态的刻画,以小见大地展现出更多的意象、更大的场景。同时,小景花鸟画中又被画家不同程度地增加了山水景物的元素,作品本身的主题和意境便随着不同景物的添加逐渐丰富。小景花鸟画通过具体景物的铺陈,营造出犹如让人身临其境般的诗意境界,这也是宋代绘画技艺发展的高度成熟的背景下,山水元素融入花鸟画创作所取得的重要成果。
慧崇的小景花鸟画,以其个性鲜明的艺术表现手法,代表了当时一种全新的花鸟画创作样式,深为世人喜爱和认可,也获得了苏轼、黄庭坚等人为代表的文人阶层的高度认同。正因为如此,慧崇小景这类花鸟画样式,也深深影响了同期及后世的画家,这一现象我们从众多流传至今传为慧崇的作品及与之风格相近的作品可见一斑。传为慧崇的小景花鸟画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秋浦文禽》《秋浦双鸳》《寒林鸳鸟图》及东京国立博物馆藏《雁图》,都为小幅花鸟题材作品,画面主要由简略的水岸草木及点染细致的游禽飞鸟形成实景,再辅之以大片的空白展现开阔缥缈的水面或天空,以有限的咫尺之景表现出了空旷萧索的幽远意境。与之相类似的作品有故宫博物院藏《竹涧鸳鸯图》、佚名《寒塘凫侣图》、张茂《双鸳鸯图》、上海博物院藏《锦雉竹雀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佚名《秋塘凫雁》、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佚名《芦鹭图》及佚名《冬雁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佚名《雪中花鸟图》等等。这些作品,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画面景物的经营位置及表现技法上,都与慧崇开创的小幅花鸟画小景作品如出一辙,可见小景花鸟画样式在当时的风靡程度。不仅如此,《宣和画谱》卷十六花鸟(二)中还记载赵氏宗室亲王如赵宗汉、赵孝颖、赵仲佺、赵士腆、赵士雷等人,都善于表现“江湖荒远之趣”“摹写陂湖之间物趣”“得云烟明晦之状”等等,内府也收藏了大量这一画家群体的小景花鸟画作品。
梁师闵,《宣和画谱》卷二十记载其擅长小景类作品,其传世孤品《芦汀密雪图》,是一幅长卷小景,由此可见,小景花鸟画不仅只有尺许小幅作品这一种形制。该作品主要实景为从左至右贯穿画面的水岸,画家以简率的笔墨勾皴烘染出浅灰色水面和汀渚,又有芦苇、红蓼、坡石、竹柯穿插其间。近景有赤麻鸭、鸳鸯、鹡鸰数只,不足寸许,却刻画生动,远景以虚淡朦胧的云水相接,更显宁静萧索、荒寒无垠之感。长卷的小景花鸟画,因其长度的扩展,能容纳下更为开阔的沙汀浅渚及更丰富的禽鸟草木形象,所状之景也就更具目击亲遇之感了。花鸟小景长卷的代表作品还有赵士雷的《湘乡小景》,该作品无论是禽鸟还是树石点景,刻画都极为精致生动,表现出仲夏乡间宁静而富于生机的气象。
小景花鸟画总体的面貌是:构图虚实相生、空间层次明快清晰;造型简约到位,虽区别于折枝花鸟及全景花鸟的工细勾染,也颇为写实而富于特征;设色上除少数需重点突出的景物以纯正浓厚的色彩外,整体用色也较为雅致。正是因为在创作手法上的转变与创新,小景花鸟画才能在意境表现上,表达出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等难以表现的意境之美。能代表宋代小景花鸟画成就的慧崇,本身是一位诗僧,在绘画作品中表现宁静自然的意象是社会身份及涵养使然;而以江湖小景闻名于世的众多赵姓宋室宗亲画家们,放弃对珍禽异兽、园囿花木的刻画而转向清雅淡远的江湖之趣,也许是受到了赵宋君王艺术趣味的影响。无论是诗僧还是宗室画家群体,其文学修养和艺术审美趣味自然不同于一般的画工。他们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阶层都有着密切的联系,旨趣也相投,因而小景花鸟画也可看成是宋代文人画美学思潮对当时花鸟画创作影响之下的必然结果。花鸟画创作由单纯咏物向情景交融的主题转变,笔墨表现趋于简约但意境悠扬,绝不仅仅只是绘画样式的新突破,也是艺术创作主体的某种自觉。“‘得之于象外’,‘笔简而意足’,以苏轼等人为标志的这一审美评判标准的变化,表现出北宋士大夫文人美学观念已远离人类少年时期的幼稚,而进入壮年时期的深邃与成熟”②
宋代小景花鸟画类型的出现和流行,是花鸟画在当时文化发展潮流中的必然现象,花鸟画至此除具备了春江、秋浦、寒塘等时间的维度外,更是被赋予了水涧、岩间、沙汀等空间设定,画幅、形象的体量变小了,意境的外延却被放大了,它的出现,不仅是唐宋以来花鸟画创作手法因审美思潮影响而形成的一种转变,也是对花鸟画创作题材和表现诉求的丰富和提升。对于小景花鸟画的概念的界定及其风格、成就的研究,也将有益于当今花鸟画创作的实践。
注释:
①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第140页.
②霍然.《宋代美学思潮》.长春出版社,1997,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