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视阈中乡村文化空间的危机与再生产

2020-07-13 01:43
民族艺术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乡民现代性空间

刘 璐

当前,伴随着乡村振兴发展战略的实施,乡村文化建设成为社会科学领域最为热议的话题之一。从20世纪初期开始,以梁漱溟、晏阳初、杨开道、费孝通等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就已对乡村文化建设问题表示出迫切的关注。乡村不仅是乡民的日常生活空间,也是一个承载人们乡愁、乡恋、乡情和乡魂的神圣空间。回归乡村就是寻找一条通往“人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之路。今天,乡村文化何以成为问题,这既有现代性语境下全球与地方、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冲突及其所产生的生存危机、认同危机、交往危机和审美危机相关,也源于近代以来乡村的自我创造性弱化、共同体意识式微、主体乡治权力缺失等内卷化现象,抑或更多致使和加速乡村空间异化的内外部因素。

马克思实践哲学认为,实践是人存在的方式,应当通过生活及生活世界的丰富性去理解人的生存活动。马克思以唯物史观理解人的生存境况,把生存看作是人的意义范畴,把人的社会实践活动及其基础上的认识活动,视作一种历史性、流动性的过程,开启了实践生存论。列斐伏尔以此为哲学基础,创立了具有本体论意义的空间实践哲学。“正是在创造和存在的行为中,空间得以现身并蕴含其中,生命进程与不同种类的空间生产密不可分。”①[美]迈克·迪尔:《后现代血统:从列斐伏尔到詹姆逊》,载《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包亚明主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页。列氏的空间认识视角及研究范式自20世纪90年代引入国内后已经渗入文学、建筑、城市文化、文化遗产等多个领域,呈现出具有深刻启发意义和阐释价值的知识生产景观。乡村空间是自然空间、观念空间、物理空间、资源空间、社会空间、家族空间、政治空间、资本空间等不同种类空间的聚合形态,发生在乡村空间的具有文化学意义的一切创造和存在行为均与文化空间的生产实践及再生产过程相联结。乡村文化空间是一个多元化、差异性和整体性的空间,蕴含着丰富的建构性力量。因此本文尝试将空间生产理论的研究范式引入乡村文化研究中,以期获得新的启示。

一、实践生存论美学视阈下乡村文化空间的整体性建构

(一)乡村空间的美学意蕴:生存性、体验性与审美性

传统哲学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陷入形而上学、认识论的主客二分以及对象化的思维模式中,哲学家们以各种论调模糊了存在的本来面目。海德格尔以其著作《存在与时间》重拾这一长久遗忘的话题,描述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及迷茫情绪,提供了一种现象学基础上的存在论观念。他着重从此在(人) “在世界之中存在”中把握人的存在,认为事物的意义是此在操劳熟悉地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打交道中,进入此在的生存世界才显现出来的。与之相似,马克思较早地提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二者的相通之处在于,只有在人的生存世界中事物的意义才能得到显现,从而确立了属人世界的生存论前提。但原则性区别是,马克思赋予生存论以实践的品格。进入技术时代和工业社会以后,人类对于空间改造的能力不断提高,以抽象的时间性、历史性来体验生存的形式显露出缺乏具体现实性的弊端,将人的生存实践活动排除在外,因而马克思的实践论与存在论一体的思想高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①朱立元:《当代中国美学的多重奏:实践美学与实践存在论美学论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71页。人类对于生存论的追问视角由“存在与时间”转向 “存在与空间”,探究人置身实践性(生产性)空间的生存论问题。

空间是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与主体性密切相关,也是个体生存、体验、发展、启程与回归的重要载体。个人的出生和成长意味着对空间的占居,死亡则意味着对空间的放逐。 “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列斐伏尔)乡村就是这样一种空间,土地承载着乡民的生存和消亡,对自然的感受、体悟和改造,凝聚着乡民的生命意识和美学理念。理解乡村空间的“生存性”即意味着将乡村空间问题提升到生存论美学层面进行思考。首先,乡村空间的生存性应以乡民的生命存在为前提和基础,强调乡民的生命存在、生活存在对于乡村空间存在的优先性和本源性原则。②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页。乡民作为空间性的存在者,世世代代努力为自身争取并延续空间。其中,既有宁静和谐、诗意栖居的寓所,接续生命、万物生长的土地,阳光普照、绵延无尽的天空,以及山清水意、物众地大的自然等物理性空间;也有体现乡村文明传承、伦理道德、宗教信仰,通过精神生产实践赋予日常生活以意义的象征性空间;还有由经济、知识、组织、宗族(家族)和权力等多因素制导的社会性空间——它的存在形式或是一种地位、一种职业,抑或是“在一种价值和意义结构中的位置”③[美]蒂里希:《蒂里希选集》(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119页。。空间的丧失会使人产生焦虑和生存危机感,任何一种空间的拥有、体验和生产都是乡民生存之所必须。其次,乡村空间的生存性只有从“乡民作为乡村空间的生产者”这个命题出发,探寻乡民之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乡村空间的生存论意蕴方能得以显现。乡民的身体被包裹在与乡村空间复杂的关系中,作为乡村空间主体的身体在既定的生产模式架构中指定了空间,使乡村自然空间弥漫着社会关系,成为充满意义追求、感性经验、情感体验、生命关怀的属人的空间。同时,主体的行为和思想又被空间所形塑。正是在乡民、存在与乡村空间的互动关系中构成了乡村空间的生存论意蕴。

空间的体验除了一般理解上的认识、感悟、经验之外,还内含着主体的生命体验和生活体验。④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尽管乡民主体对于所处空间的认识体验、情感体验存在差异性,但“宰制性的制度计划大大地影响了每日途径的类似性、内在经验和地点感的类似性;因为它们……需要参与个体消耗其劳力、权力或在其他方式下以既定的方式,在既定的时间、地点从事他们自己的活动”⑤[美]艾伦·普瑞德:《结构化历程和地方——地方感和结构的形成过程》,载《空间的文化形式与社会理论读本》,夏铸九编译,台北:明文书局,1989年版,第123页。,所处同样制度空间的乡民也会产生具有某些共通性特征的空间体验——类似的或完全相同的意义和记忆。从实践生存论视阈看,实践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通过自然的人化,即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生命活动,在实践中生成人自身。乡村空间是乡民从事物质生产劳动和其他生命活动的载体,决定着乡村主体体验的形成,体现为主体存在的空间性;也是乡民人生实践、生存体验的产物,体现为乡村空间的主体性。生活的丰富内涵和生命的内在体验在乡民主体与乡村空间的辩证性互动里澄明显现。主体的审美体验内含于主体的生存体验之中,空间的文化表征及表征性实践建构出一种象征性、伦理性和观念性的意识形态空间,彰显着乡村空间的文化意蕴和美学意义。乡村空间的生存性与体验性哲思,为作为主体生存经验表达的乡村文化的创造与深化开启了广袤的空间,使具有乡土风韵的文化空间意识得以充盈乡村,不断聚合着乡村文化空间的整体性。进入后工业时代以来,新兴技术、消费文化、媒介传播等现代性力量强势地介入且改写着乡村文化的表征形式与叙事样态,使当代乡村空间形态及文化形态呈现复杂多样的景观。乡村文化空间的生产模式、交流逻辑与审美特性随之发生动荡。因此,乡村文化空间是一种生存体验性的呈现,而这种具有本真性的生存体验一旦被忽视或异化,乡村审美文化的表征及其实践也将走向陌生或迷途之境,乡村空间的审美意蕴就会被遮蔽。

(二)乡村空间的文化特性

第一,人地关系的调适性与社会结构的稳定性相统一。土地空间是乡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和实践场所。人地关系既是人力资源和土地资源的关系(传统地理学),又反映人与社会生产结构、景观变迁的关系(人文地理学)。乡村空间植根于土地及其基础上的乡民生存状态,孕育出原生态的乡土性。传统小农经济是自给自足的农业形态,乡民根据农作物的生长周期和时令节气来合理安排耕种劳动。可以说,土地可以满足乡民的基本需要,乡民深爱着养育他的土地,所谓“入土为安”体现出乡民对土地的一种深厚的朴素情感。乡村的人地关系保持着自然经济条件下的相对和谐状态,有其受到生产要素和生产力水平的限制,乡民自觉地在地的规律中利用和改造地,达到一种动态平衡的调适性。从人文地理学的视阈看,以地为物理存在的乡村空间场域具有社会性、人文性和历史性。人通过生产劳动实践开辟了“第二自然”,生成了人地关系及其内部逻辑影响下的人类社会结构,亦即乡村社会结构,包括经济、权力、交往、文化等。乡村社会具有封闭性和稳定性,除却乡村空间的乡土性之外,还源于村落里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其赋予了乡村以熟人社会的性质。因此,乡村社会结构呈现出鲜明的内聚特征和共同体意识,社会空间的秩序、格局、规范和治理在一个较为闭塞的系统中稳定运行。当然,乡村社会结构的闭塞性并不是绝对的,当强大的国家政权机器(如行政村的出现和基层政权的建立)或新的产业形态(如工业、旅游业)、现代性力量(如现代交通、媒介、消费文化)介入乡村,剥离乡民与土地、社会传统结构的原始关系时,乡村社会的内聚性则会被削弱,重新建构出一种跨越传统边界的社会结构。

第二,景观风貌的生态性与人文空间的表征性相统一。乡村的生态景观是朴素乡民诗意栖居的生存所系,也是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倾情书写的对象。乡村生态空间的审美特性包括自然性和人文性。乡村的自然空间是乡民生命和生活的本源,乡民与自然的互动状态及其呈现的乡野景观、自然风貌和村居生活,都表现出丰富的和谐美、象征性和自由美。中西文坛中的田园诗词隐喻着对乡村自然的眷恋以及恬美静穆、返璞归真的生存论哲学观。乡村的生态自然易使人心情畅快,获得瞬间的精神放逐,寄托情思、启迪智慧。乡民按照规律性认识从“为我”的生存需求出发征服乡村自然空间,表现为人的实践活动与自然的历史关系,即自然的人化。因此,乡村的生态空间还存在凝聚着人生产实践意义与价值的文化表征,在漫长的历史实践中自然景观转向人文景观。乡民通过表征性的文化实践活动赋予有限的乡村生存场所以意识形态属性,而这种无限的精神性空间的生产又以乡民在生活场域的情感体验为中心,以具有各种象征意义的自我、村落、农田、方言、手工艺、年画、伦理、德性、宗祠、庙宇、集市等能言说的体验空间为文化表象。因此,乡村既不是冰冷纯粹的自然客体,也不是人意识的主观世界,而是自然与乡民的观念世界构成的对象化关系所形成的统一体。

第三,道德信仰的主体性与传承场域的生成性相统一。农耕文明孕育了乡村以人性和血缘为基本的道德信仰体系,是由历史和文化决定与涵养的民俗表征。中国的民间信仰是传统性的民俗信仰,与人生礼仪、农业生产、祖先祭祀、自然崇拜以及经济活动等乡民的日常生活领域相系,并对乡村社会空间的秩序产生重要影响。对各种神祇的崇拜及其思想内容也因地理方位、生存方式和所处行业的相异而呈现多元化,多种信仰并存的现象在我国乡村也较为普遍。这种混合的信仰状况缘于乡民对现世需求、个体利益的关切,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的理性因素作出的选择。 “宗教道德实质上就是世俗道德。”①吕大吉:《宗教学通论新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03页。民间信仰作为一种风俗习惯、道德规则和传统价值观念,深植于乡民的内心深处,渗透到家庭伦理道德和乡村伦理道德之中,形塑着乡村人际格局,并且世代传承下去。家族空间、社会交往空间和生产劳动空间是乡民具体的日常生活场所,也构成了乡村道德信仰的基本传承场域。乡村道德信仰的传承依赖于这些空间场域的生成性,使得承载地方性道德知识的空间场域处于不断的生成过程中。但是,这种生成性是其自身无法实现的,需要乡民通过意向性的生产实践及文化表征实践来实现。乡村的空间生产不仅创生了实现社会生活意义的象征体系,还建构出有承载和传承功能的生活场域。因此,从空间生产的视阈看,实现了伦理道德的主体性与传承场域的生成性的统一。

由此可见,乡村空间是乡民以自身的生存体验和生活需求为中心,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造就的自然与人、自然与社会、人与自身相统一的整体性空间。空间性的生产劳动、社会生活意义的实现以及生活场域的美好体验成为现代人乡村记忆和乡土情思的主体内容。今天,将乡村文化建设与送戏送影下乡、搞文化活动、兴建公共文化设施,甚至热衷于旅游开发、打造文化景观等同起来的做法是仅流于表层的,其实质上偏离了乡民主体的生存体验、生命价值、实际生活需求以及乡土文化的延续性。乡村文化建设应以人为中心,关切乡民生存生活的多层意义场,在血脉承续和扬弃重塑中,既与传统接轨,又要面向现代化,建构整体性的乡村文化空间。

二、乡村文化空间的现代性危机及其表征

(一)全球化与乡村空间的现代性发生

在现代社会,全球性交往日益密切,不同文化的接触和碰撞成为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造成全球化文化冲突的内在原因正是现代性的不断复制和扩张,其实质上是现代性的矛盾与冲突,并且由现代性的外在矛盾转向现代性的一元化诉求与多元化发展之间的内在矛盾。②韩艳:《全球化时代文化冲突的现代性根源析论》,《理论导刊》2016年第2期,第109页。现代性带来的问题由全球与地方、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之间交流产生的具体矛盾所呈现。那么,何谓现代性?一般认为, “现代性主要是一个哲学范畴,在哲学的高度审视文明变迁的现代结果,着眼于从传统与现代的对比上,抽象出现代化过程的本质特征,着眼于从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上把握现代化社会的属性,把握‘现代’应有的时代意识与精神”③陈嘉明:《“现代性”与“现代化”》,《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第15—16页。。因此,对于现代性的哲学探讨离不开现代化所涵盖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领域的动态性过程,并顾及现代化过程与结果的反思和检讨。中国的现代性是“刺激—反应”模式下产生的“后发外生型现代性”④王学荣:《“历时态”与“共时态”:现代性研究的双重向度》,《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7页。,是被动的现代性。广袤的乡村空间在一种封闭式、自然性和重复性的生成模式中延续至今,经验的固化和思维的惰性使其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遭遇异质文化和异质价值的挑战与对抗。乡村空间与现代化之间形成深刻的内在矛盾,使传统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乡村空间的现代性转向撼动并中断了乡村社会发展的稳定性和连续性,造成了与传统链接的断裂。英国学者卡尔·波兰尼指出,社会的变迁“首先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不是经济现象,是不能通过收入数据和人口统计来衡量的。导致退化和沦落的原因并非像通常假定的那样是由于经济上的剥削,而是被牺牲者文化环境的解体”。①林聚任,何中华主编:《当代社会发展研究(第4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223页。由此可见,乡村空间的变异首先缘于现代化对乡民所处的原始文化空间的冲击,并造成其解体,而文化空间则直接关涉到生态、权利、意识、体验等乡民生存实践中多个涵养文化意蕴的层面。因此,作为一种系统化、整体性的表述,乡村文化空间的现代性危机暗含着乡民的生存危机及意义迷失。

(二)生态空间的消逝:外部资本的想象与乡村历史脉络的断裂

现代性植根于资本的运作逻辑,其无孔不入的触角必然伸进乡村空间这方柔弱的沃土,以实现其增殖的目的。不可否认,资本的介入确实推动了乡村的空间生产,乡民的生活资料得以保障;但同时,具有强迫性、排他性和意识形态性的资本的蔓延繁殖也极易引起乡村空间的病变,偏离人的生存体验和乡村的人文价值,割裂了乡村文化的历史脉络。资本在乡村的实践延伸带有一定的想象性,以商品逻辑、城市经验和个人决策为根据,在乡村建设中唯利是图,客观上造成原有乡村生态空间的消逝。

首先,城市资本的渗入造成乡村面临同质化发展的困境,乡村文化特质的历史继承性受阻。城市资本进入乡村缘于城市利益空间的日益缩小以及附和政府引导关注乡村的政策导向,且以一种海德格尔所揶揄的屈尊式的态度面对乡村。乡村建设的方向会受到城市资本依据既有成功经验的居高临下的指导,而这种经验首先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对乡村文化特质的历史考察则在其次或更次之。资本通常以迅速复制运作经验的做法来降低风险成本,使乡村同质化发展及城市化模式的趋向渐行渐近,因此这一符合资本逻辑的异质策略很容易阻断对乡村传统文化特质的承续。

其次,传统村落被旅游资本创造的符号化景观所替代,乡村空间被消费符号控制。旅游资本在乡村空间的流动是最为活跃的,它为城市人到乡村增长智识体验提供服务。然而淳朴原生的乡村无法实现现代旅游产业所遵循的最优组合方略,旅游资本则发挥其强势的规制力和整合力,链接城市消费文化,以符号语言和技术装置打造文化景观,以复制、嫁接或移植的手段企图复活记忆中的传统形式。事实上,这种剧场式的空间实践与乡民的生活实际并不协调,隐形地消解着乡村的本真性,毁灭人们所熟稔的东西,也正是为之“赝品”“山寨货”之所在。

最后,乡村的资源消耗型生产模式使自然生态遭到破坏,乡民的生存根基 “土地”被榨取。牺牲乡村生态环境以换取经济增长是当前地方经济发展的突出病症,这让甜美静穆的乡村自然生态逐渐走向消亡。工业化道路触动了农业生产和乡村文化的发展根脉,较低的务农收益使土地劳作不再是乡民维持生计的主要手段,乡民的生产劳动和生活方式与土地的互动关系已经断裂。在现代工业的作业机制中,资本不断地消耗乡村生态资源为实现剩余价值,而以地立命的乡民或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或被迫坠入离乡又离土的游荡窘境。

(三)空间权利的缺失:空间生产治理与乡民的权利贫困

现代性视阈中的乡村空间生产不仅与资本紧密结合,还会导致乡村无法真正享受公平的政治权利、文化权利、社会权利等,这一现实状况也严重影响到乡民的日常生活。目前我国乡村振兴战略强调尊重乡民意愿,多方资源广泛参与的发展模式。但实际中,不少地方政府仍过度看重乡村建设中的经济效益和政治诉求,以一种强制意味的态度主导着乡民的观念行动和乡村空间的意识形态,维系了自身的利益选择,而乡村居者的空间权利处于缺失状态。

首先,乡民在乡村发展规划和决策中话语权的缺失。乡村建设中空间的规划和重构确有其必要价值,这个过程由政府权力主导,乡民的参与范围十分有限,因而主要体现着当权者的利益。乡村空间实践的外源性主体包括“科学家、计划者、城市规划专家、社会工程师以及有科学倾向的某种艺术家等”①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UK:Blackwell Ltd,1991,p.38.。他们所秉持的空间规划思维受到一个以经验为基础的知识体系来指导,在列斐伏尔看来,是具有政治性、策略性和胁迫性的。由技术、经验、权力和资本共同编织的利益决策中,乡民的诉求和声音被无视,失去发展的资源,甚至囿于自身的思想束缚人们会加速自身的流离失所。

其次,乡民对价值模式和文化生活的选择权的缺失。乡村的空间实践与政府主导的紧密联系,让政治意识形态弥散在乡村空间,会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乡村“小传统”与国家主导文化之间的不协调性。如苏州工业园区胜浦街道乡民的宗教信仰空间被大幅度挤压,人们在林子、河边、地库等隐蔽处谨慎地组织祭拜活动。地方政府有选择地使用行政权力干预信仰集会,还对乡村的文化价值模式作出功能界定。同理,乡村公共文化活动也被严格规制起来,政府供给与乡民需求之间缺乏及时沟通,乡民参与和选择文化生活的权利严重缺位。

最后,乡民对需求意愿和诗意生产的自为性的缺失。诗意生产是一种既蕴含社会生活生产又蕴含自我感受的表达,充满想象、欲望、激情和冲动的诗性生产实践活动。②孙全胜:《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形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0页。乡村空间的开发和建设为地方政府、开发商和私人所占有,它们构筑的生产逻辑及模式营造出虚假的繁荣景象。在其中,乡民的真实需求和意愿被遮蔽,并通过不断否定和改变自身去适应由此促发的消费意识形态。乡民对物欲的追求凌驾于对诗意情味的体验。

(四)空间意识的焦虑:乡村内聚性与传统文化生存空间的萎缩

无论是受社会意识形态支配着的情感协同,还是按地理和历史自然发展起来的生产联合,乡村的传统空间结构在历史进程中生成了具有紧密内聚性的乡村社会。在乡村空间生产的资本化和政治化过程中,资本意识形态和政治意识形态渗透到乡村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抢占传统文化的生存空间,使乡村传统价值观念及文化表征实践的承续性和创造性受到制约。在异质性内容的干扰下,封闭性和内聚性的乡村社会内部产生矛盾,原有的文化传承的伦理秩序在现代与传统的对立和冲突中日渐式微。

首先,城乡冲突下乡村传统价值观念的滑坡以及认同感的消减。城市资本和城市意识形态的俯视姿态是城乡二元结构的表征,物欲膨胀的城市资本以工业化、商品化、符号化和消费化的工具理性获得乡村空间生产的霸权,使乡村空间结构发生异化现象。乡民主体的思想被虚幻的、符号化的消费文化所控制,在媒介制造的去农舆论中迷失价值判断;传统文化的传承场域也湮没在物的体系中,乡村的文化空间意识陷入矛盾和焦虑状态。在困惑和两难之间,乡民的认同感和归宿感在逐渐地消减着。

其次,乡村文化更新的阻滞和乡民艺术精神的跌落。乡村文化的更新和再造依赖于文化的有序传承和自我创造性。现代性支配着的意识形态赋予乡土风俗、民俗习惯以消极的价值判断,乡村空心化、乡民老龄化和乡土边缘化的“三化”危机让乡村文化逐步失去存在场域、传承载体和根脉源泉。作为文化表征的民间艺术、传统工艺成为落后文明的象征,受到青年群体的蔑视。如此,乡村文化不能与现代化链接,其承续价值和传统意义无法注入现代生活,任由发展还会加深两者之间的抵牾。

最后,媒体渲染下乡村文化的“失语”和“自卑”。现代媒体热衷于制造“眼球话题”去迎合公众对乡村想象的心理定势,实现其传媒经济的效益。传统的乡村风俗习惯时常被公共媒体和自媒体翻箱倒柜般地挖出来进行炒作、丑化和批判,虽有政策的引导和规制,但在事实上对乡村构成了道德伤害。文化传播的逻辑和套路中,乡民常常感到被动、惊异和迷茫,却不能掌握话语权而丧失信心。乡村从“诗意世界”走向“自惭形秽”。

(五)体验空间的疏离:乡村空间的物化与日常生活的解构

体验性空间是乡村的生活空间,充满着各种意识形态、社会关系以及具体的空间实践活动。现代性、市场经济与新兴技术的快速蔓延使乡村的物化成为必然,乡村空间中的物质、价值和关系在这种趋势的推动下变成一种可以被出售的商品,乡村的空间生产也受制于消费主义的逻辑。贺雪峰认为,消费主义和生存的无意义感在乡村的大行其道,是构成当前乡村诸多文化问题的主要原因。①贺雪峰:《乡村建设的重点是文化建设》,《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7期,第91页,93页。乡村日常生活的价值与意义虚实不辨,乡民在追逐以消费、竞争、利益为核心的物化形式时,也削弱了自身生存意义与生活空间之间的联系。

首先,乡村“精神秩序”的隐性化和贫瘠化。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以来,乡村社会的道德主张、民间信仰和伦理关系不断遭到冲击,造成乡村精神秩序的分裂和混乱。以经济地位为标准的乡民日常生活中,传统的道义规范、乡约伦理让位于个人的利益追逐,维系乡村共同体意识和朴素情感的传统民风逐渐隐性化。血缘和地缘关系形成的宗族势力同样难以为继,加之人口外流造成的过疏化,乡村社会的人际结构逐渐松弛下来。多种因素导致乡村精神秩序的自生性受损,新的伦理共识无法建立,乡民的生存维度所依赖的精神土壤分崩离析。

其次,乡村日常交往活动的冷漠化和功利化。随着乡村社会的价值变迁,乡村人际格局中的关联性弱化,个人主义和原子化倾向兴起,解构着传统的熟人社会。物化即意味着功利主义,在商品经济和消费文化的支配下,乡民之间相互攀比和竞争,抢占有限的资源,埋首于自我发展。而这种工具理性的交往关系反过来加固了空间物化对人的压制,人际的冷漠、疏离和争夺给乡村日常生活戴上 “假面”,乡村社会渐渐失去凝聚力。

最后,乡村日常生活实践的他者化和单一化。现代性的日常生活中,乡村物理空间的结构和功能出于趋利性的空间实践发生了“他者”叙事的变化,旧村效仿城市或旅游区的设计和规划进行内部空间的区隔与重塑。与之相系的作为文化表征的乡村精神性空间,其内含的象征体系在空间实践中通过显性符号的遗存,意图延续传统生活,唤起乡愁记忆。但由于物化压制和人口外流,这种延续终将消逝,乡村日常生活实践逐渐变得扁平化、他者化和单一化。

三、承续、扬弃与重塑:乡村文化空间的再生产及其内在逻辑

可以看到乡村现代性发生过程中,文化空间面临着诸多复杂的问题。“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 ‘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②[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载《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包亚明主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因而如何在传统与现代化的有机结合中建立一个具有现代性意义的乡村文化空间,实现本土化的乡村现代化转型,是全社会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重要问题。基于乡村生存性、体验性与审美性的价值回归,从空间生产的角度探索现代性乡村文化空间的重塑及其逻辑,推动乡村未来发展。

(一)资本参与的校正与乡村的生态正义

当前乡村发展离不开外部资本的助推,它不仅改善了乡村的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为乡村文化的继承发展注入现代活力,同时也制造了诸多矛盾。这些矛盾的症结在于,资本的越轨行为削弱了乡村发展的可持续性,造成乡村生态的一元化、抽象化和破坏性。因而重新确立空间生产的规范和准则,约束资本的肆意行为,使其朝着回归乡村本真价值与积累利润的 “双赢”方向进行。

首先,处理好空间生产中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关系是实现乡村生态正义的前提。资本在增殖逻辑和工具理性的驱使中,置乡村本真价值于不顾,掠夺空间资源,埋首于实现自身效率的提高。在这一过程中,它们通常与政府商得一致,助其在空间生产中形成强势地位。而乡村生态空间的多元化、差异化和在地性,以及乡民的生活实际需求却在少数人的掌控中被忽视。公平法则的缺失必然加深资本与乡村生态、乡民之间的矛盾,引起乡村空间的失衡和动荡,降低空间生产的效率。因此,资本和政府参与乡村空间生产时,应充分关照乡村的历史和现实,自觉担起服务乡民和乡村生态文明的道德责任,既为着实现自身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也为着乡村本真价值的回归以及本土化的现代化转型,从而维护空间生产的公平秩序。其次,生态正义的实现需要和生态优先的空间实践结合起来。乡村空间生产不能重复城市模式,即先期只顾埋头发展,造成生态危机后再采取事后补救和政策调节的手段解决表面问题。乡村生态空间是兼具自然性和人文性的场域,空间生产过程中一旦缺失生态理性的前置性制约,就会引发生态问题和生存困境,乡村就不可能可持续发展。生态正义内在地要求生态价值的实现成为乡村空间生产的真正诉求,各主体间公平享有空间资源和发展权,平等地承担对生态的责任和义务。因而不论资本、政府和乡民都要坚持生态理念优先,积极关注彼此间的不同诉求和矛盾,让乡村空间生产呈现多重维度和差异化,在公平正义中既要实现自然空间的生态化,又要实现人文空间的生态化。

(二)差异选择的实现与乡村的权利平等

空间的再生产必定会引起乡村权力结构的变迁,各参与主体为着自身的利益和诉求展开复杂的博弈。现代性乡村文化空间倡导多元权力主体之间平等对话、公平分配以及协商共治,但实际中地方政府和各类资本的空间强制和空间占用却掠夺了乡民的参与权和发展权。这种空间所有权的不对等将会导致阶层矛盾、贫富差异和现实冲突越来越大,在乡村制造出等级空间的区隔。因此,应当将保障乡民的空间权利作为重塑乡村文化空间的重要议题,使其在平等的机会中表达真实需求,恢复乡村空间生存使用价值的优先性。

首先,在乡村空间决策中充分关照乡民的现实利益和地域文化特点。虽然城乡文化的碰撞对乡土社会的根基进行解构,但乡村的生活习俗和地域文化传统仍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着。乡村规划中过分强调经济功能的做法既违背空间生产的正义性,又缺乏必要的人文关怀,让乡民丧失了基本的生存和生计资源。所以,空间决策首要克服非市场化的操作,以承续和创新的思维发挥乡村地域文化的优势,协调好乡民的生活需要和现实利益。其次,搭建乡村民主自治的平台,保障乡民的自由选择与差异权利。乡民与地方政府的地位差距使其难以拥有平等对话的机会,既不能展示自身的需求和主张,也无力拒绝不合理的干涉和控制。通过依法搭建乡民生产、议事和协作的自治型权力平台,形成利益共同体,实现乡村发展的自由选择。政府也应下放一些权力,强化宏观管理职能和公共服务意识,维护乡民的自主发展权,促使乡村成为多元权力主体融合共生的差异空间。最后,促进乡村空间资源分配的公平性,以乡村复归生存价值和使用价值来克服空间隔离。空间的隔离体现为阶层分化、经济差异、权力压迫等,是由于空间资源分配缺乏公平正义而导致的,在城市结构中尤为突出。空间再生产应汲取教训,将乡村空间资源向乡民生存意义的探索和生活实践的需求方面倾斜,通过恢复乡村空间的生存使用价值矫正过度关注的交换价值,重构乡村人文诗性的美好记忆。

(三)空间美学的回归与乡村的文化表征

现代性与后现代思潮的来临给乡村文化空间的再生带来新的视野,我们既不能重返与今天所处的历史环境、文化模式相迥异的使用现代装置与材料精心构造出来的过去的存在物,也不能一味契合现代风貌,把乡村建设成一体化的异质景观。在当前乡村振兴的语境下,重塑文化空间亟需复归空间美学的价值意蕴,以多样化、差异性的多元空间化解传统与现代的焦灼对峙。而乡村空间美学的回归正要在“‘向内’维度的心灵体验和‘向外’维度的文化实践”①裴萱:《空间美学的建构及其后现代文化表征实践》,《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第101页。两个层面的内在理路来实现承续与重塑辩证融合的文化空间的现代性意义。

首先,在精神层面重建乡村空间带有审美意味的“家园感”。乡村不只是人居住的处所,还是主体性的精神空间,被人所体验的空间。乡村家园感的回归实现了主体空间性的审美体验,以及对自由意蕴最为朴素的把握。传统的文化价值与认同作为一种主体性色彩浓厚的审美空间意识,是维系家园情结和村落共同体的传统“基因”,而现代性的到来使其存续价值遭受质疑。若要确立乡村崇高的家园体验,仍需继续发挥传统因子的召唤机制,对接游子的乡愁记忆。但是,面对新的历史时期自然要秉持承续与革新的辩证性,使之应对和调适新语境的变化。其次,强化空间美学与后现代文化景观的深层次互涉,以物质实践和精神实践的方式共同完成乡村文化表征的言说与建构。在现代性的语境中,空间美学通过乡村文化表征实践焕发出其价值内涵的适用性和指导意义,使乡村文化景观的重塑突显出独特的地方风韵和鲜明的认知符号,以情感“体验”反观着主体的生存问题。而承载家园感的文化精神内核如果离开其所依存的文化载体及物理空间,那么它消失的命运将无法挽回,但这并不意味着拒绝改变。因此,在空间的文化表征实践中,无论是乡村景观、建筑,还是传统民俗仪式、民间技艺等表征乡村独特意蕴的文化资源,都要进行适当的扬弃、提炼和保护,最终指向社会变迁和乡村需求相适应的、差异性的和谐文化空间。

结 语

综上,乡村振兴战略下文化空间的建构不应局限地理解为公共文化服务和乡村旅游开发,而是将焦点放在乡民自身的生存体验和生活需求以及乡村未来的可持续发展上。无论是美丽乡村抑或田园综合体的概念,都着意于实现以传承创新、生态和谐与公平正义为基础的人文诗性生活。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也是乡村建设所要面临的现实处境。文化空间的现代性问题反映的并非某一具体文化层面的内在矛盾,而是源于多面的、复杂的且相互勾连的因素。为此,本文提出“整体性”的空间生产思路,把资本、权利、文化意识和生活体验等领域联结起来,先逐一指出及克服问题再共同施力,追求一个适应社会时代变迁,扎根我国国情民情,体现现代性本质的乡村文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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