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莹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罂粟之家》 故事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侧重于讲述以刘沉草为主线串起的枫杨树乡的一系列故事:地主刘老侠是刘沉草名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母亲翠花花和长工陈茂私通生下刘沉草,更加侧重于乡村中地主阶级与农民阶级的联系。而下半部分引入了在1949 年最大的变革:土改工作队以及一些土改相关的情节,但“立新”的内容并不是重点,而只是强化着地主与农民的关系如末世的浮萍一般无所依傍。
首先,从地主家庭的内部来说,已经是不合理的。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中曾经对乡土社会所保持的“差序格局”有这样的解释:“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或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一分子一样大家建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不难看出,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格局确实如此,因而才存在着因家族、地区、国度等概念而有别的礼法和伦理道德观念。
在这个故事中,很明显这种伦理关系与伦理意识已经超越了传统社会中所秉持的“秩序”和“有别”,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恰恰反映着另外一种乡土社会中的秩序:他们对于传统伦理的模糊,反而体现着地主阶级内部在这样一个历史阶段中所存有的伦理观念是无序的。超越伦理之外,生殖崇拜这种带有原始色彩的问题也被凸显出来,和伦理关系对峙。文中有不少地方在反复着作者这样的思考。有传说中总是用来“野合”而搭建的蓑草亭子,村民们甚至可以有声有色地形容刘老侠当年在这亭子里所做过的风流事。同时,这亭子也成为后来陈茂强奸刘家女儿刘素子的地点。流氓又风流的长工陈茂,更是代表了一种特殊的男性力量,但他并非是地主阶级内部的一员,却似乎掌握着历史延续的命脉。
陈茂多次与村里的妇人发生关系,但是并没有得到惩罚与过分的指责,反而是得到了普遍女性隐形的“崇拜”。村子里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的“隐物”,枫杨树村的男人都相信陈茂“金枪不倒”,同时在陈茂被众人绑起来的时候,大家会将他的裤子脱下来把生殖器外露,这种明显的羞辱在作者的描述中更像是其他人对陈茂的一种另类的“称赞”。这个无钱无势的长工,却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生殖能力,甚至地主用来自欺欺人的儿子刘沉草也是他的骨血。在最后,沉草用枪杀死陈茂的时候,毫不意外地选择射中他的裤裆,这无疑是对他们之间由生殖器而带来的绝对意义上的血缘关系的一种割裂。不过事实是最后沉草也未曾将它打断,也暗示着这样的血缘关系是不可能真正被切断的。地主和农民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有着明确的等级差异,但处在历史的穷途末路,他们却阴差阳错地产生了最密切的联系。
即使刘老侠知道自己的儿子刘沉草并非自己具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子,但是仍旧不得不把最后以及最大的希望放在他身上,这似乎也是一种历史的无奈。乡土社会发展至最末已经是涣散而颓败的,但是历史也不得不以痛苦的方式结束这一代人的命运。
另外,文中另一个涉及血缘的线索,是刘沉草和他的亲哥哥刘演义。在他们身上,作者更添了神秘色彩,演义始终以一种痴傻的状态存在于小说中,却更像是以一个局外之人的角度来和故事产生似有似无的交集。演义在故事中说得最多的就是“饿”“给我馍”。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乡土社会中占据最多粮食和财富的地主阶级的儿子,却一味强调着饥饿,他似乎只参与过两个重要的事件:生存与死亡。他的生存过程里,只关心食物,不然就是杀戮,这看似是非常去文明化的行为,却折射着这个历史时期乡村社会的本质:占有与消除。
对于刘老侠来说,自己本身对于血缘的认识也有所局限,这体现在他对自己弟弟丧失了一种尊敬和亲爱,当然这或许是相互的。他更关注土地之间的流转与买卖,收集土地是他从祖先那里继承的,同时他以土地为大的理念也体现着乡土社会最根本的逻辑,或许他也不知道对更多土地的把控意味着什么,更多意义上他愿意扮演的是一个保存者和传递者,而不仅仅是一个占有者,但是这种传递只限于由血缘带来的家族关系,令他感到可悲的是这对他来说是最难的。这样似乎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乡土世界中的男性对于生殖有着特殊的崇拜与关注,这是来源并且根植于历史的。
“人缘”关系在先前所讨论的以血缘为基础而建立的家庭乃至家族的基础之上,更加丰富地囊括了通过婚姻等不同类型的关系准则而产生的更复杂错落的体系。
在小说中,除了刘老侠、刘老信、刘沉草、刘演义与陈茂之外,还存在几个重要人物:有着雪白皮肤的猫眼女人以及她生下的刘素子、先前提到的妓女出身的翠花花,这几个人以亲缘的关系和主人公产生着联系。除了猫眼女人早早溺死,其他的女性角色在故事中都承担着一些更为重要的作用。刘素子是刘老侠的女儿,她有和她被溺死的母亲一样的皮肤和猫眼,这正是血缘带来的轮回感。其次,在乡村生活中,和同屋檐下的妇女产生纠葛似乎也是在那个特殊时期女性们荒谬而无奈的娱乐活动。在这其中,即使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仍旧存在着一个关系网:刘素子与翠花花、刘素子与刘演义、刘素子与刘沉草、陈茂和翠花花等,他们在乡土社会里构成了一个畸形的亲缘关系网。
每一次陈茂感觉受辱离开刘家,却最终还是会回来。小说也曾提到,陈茂有能力也有女人,但是最后仍旧是会返回刘家。首先最直接的一点,陈茂在书中提到的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留在刘家,这在传统意义上始终是一种牵绊。
其次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一样,诞生于封建社会的乡村土壤中,他们互生互助,离开了他熟悉的即使是被压迫的场域,无疑会使他感到不适。“仓房里堆放着犁耙锄头一类的农具,整整齐齐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这仿佛已经是一种命运的注定,彼此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和谐,不会生出反抗也不必要,因为在这里,这样的体系足以维持着每一个人和谐的生存。在后半部分中,我们可以看到,陈茂无疑是以一个外来反抗者的形象回来的,因为他一无所有,他具备着革命者的所有条件,然而即使他掌握了反抗的途径和权利,但他终究是属于那段“旧历史”中的人,或许只有毁灭才是唯一的救赎,否则就只是无尽的报复和重复。
文中其实探讨过一个重要的问题:土地的历史是不是人的历史?在几千年的传统农业社会里,农民依靠土地而生存,发展到刘老侠这一代,供给粮食的土地种上了大片的罂粟,人们不仅仅依靠土地获得食物。刘老侠最初曾去妓院里尝试卖过用竹筒乘着的白面,他也切身见识到那些好食鸦片的人是如何的原始和放肆。但是从他的角度上,他依旧选择种植罂粟来供养自己,为自己进行财富的积累。这和土地长出罂粟花一样,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绝境,是某种文明必然走向死亡的标志。
在这里,笔者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欲望的极端体现,更多的是一种历史感,作者想要突出的是这种历史颓败感和无力感。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只是随着历史的演进,已经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挣扎,放任这种破旧的、残破的传统继续发展,最终导致了无可挽回的灭亡。
苏童是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他的叙述风格在本文中也体现得很明确。文中主要叙述者是“我”,同时掺杂着“祖父和孙子”、庐方的叙述与回忆,这更像是一部口述历史的作品。
这同样奠定了故事的整体基调,是发生在一个作者和叙述者都没有亲身经历的年代,即使是看到转述,我们也已经能够体会到字里行间中作者的无奈。
陈晓明在《论〈罂粟之家〉——苏童创作中的历史感与美学意昧 》中说:“叙述人那么专注于对历史颓败感的刻画,某种意义上,历史颓败的情境描写构成了小说极为重要的内在情调,它们给出了小说的意蕴,推动着故事和人物心理发展的动向。”他在论文中强调了苏童在这篇小说中运用的大量鲜明的色彩、抒情的氛围等赋予颓废的一种美感,是作者将历史升华为一种美学品味的隐喻。
在这本书中,尤其是一些场景比如演义被沉草用柴刀砍死留下的暗色的血迹、沉草在草丛里抓到的粘连在手指上的眼珠、沉草最后用枪射击陈茂的眼睛,或菜色或黝黑或蜡黄的脸色等,和猩红的罂粟花、猫眼女人以及刘素子眼睛的明亮颜色、明晃的白金钥匙、陈茂眼睛中褐色的光等形成了反差。
作者把这样残酷的历史赋予了美学意味,也是对残酷现实的一种中和。作者知道,在历史的大潮之中,有些灭亡和消失是必然的,无论怎么挣扎都已然成为现代社会和文明的铺垫而被掩埋了。但是在那段历史中可以被挖掘的关系伦理、生殖、欲望和压抑的历史冲突,更有着值得令人反思的无穷意义。
1 2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第34页。
3 苏童:《罂粟之家》,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