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相随入岛云”
——项斯诗七首赏析

2020-07-13 02:41台州学院浙江台州318000
名作欣赏 2020年20期

⊙王 正 [台州学院, 浙江 台州 318000]

一、《寄石桥僧》

逢师入山日,道在石桥边。

别后何人见,秋来几处禅。

溪中云隔寺,夜半雪添泉。

生有天台约,知无却出缘。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寻访石桥僧不遇而引发的真切思念和茫然若失的心情。全诗以天台石梁作为一个立足点,在与人闲聊中充满对石桥僧的礼敬和怀想。“入山”意味着师父进山闭关禅修,“几处”表明师父居无定所,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意思相近。诗中的“云隔寺”和“雪添泉”,分别指弥漫的云雾遮挡了视线和新涨的溪水阻挡了去路。颔联的这一对文学意象,以烟云缭绕和山泉淙淙描画了深山的清幽和邈远。所以,不遇,也是因为不便,禅静而不便叨扰,即便寻访也无处可寻,纵然知道方向,山路也难行。可能更重要的还是俗世与尘外的阻隔,师父他“生有天台约”,生来就有在天台山出家禅修的因缘,因此,他的“入山”也是缘分使然;而“我”和禅师的这段交往,却如花开花谢,缘生缘灭,不知道有没有再次相见的情缘……

二、《欲别》

花时人欲别,每日醉樱桃。

买酒金钱尽,弹筝玉指劳。

归期无岁月,客路有风涛。

锦缎裁衣赠,麒麟落剪刀。

这是项斯诗歌中比较少见的一首情诗,写一对情人的离愁别绪和真挚感情。正值春暖花开的美好时节,有情人却面临着别离之苦。“花时”,既指鲜花盛开的时节,又隐喻是情意渐深、心灵默契的爱情“绽放”的时候,在这个时候离别是特别惆怅的。因此,不管是品尝新鲜的樱桃,还是散尽千金,买醉浇愁,抑或是弹琴抒怀弹到手指发酸,都无法排遣满腔愁绪。

在古典文学意象中,“樱桃”属于意蕴特殊丰富的一种。首先,樱桃属于时令果品,古代曾作为宗庙供奉之物,是尊贵的象征。唐代的新科进士有大摆“樱桃宴”的习俗,目的是让大家尝新,以此答谢师友,可见樱桃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同时,樱桃又似乎特别女人化,吻合女孩子的清新水灵,温润柔美,所以我们多形容女子“樱桃小口”。樱桃在表达女性情感上是偏向于“零落”和“媚”的,因此,还有时光易逝、青春不再的蕴涵,像“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桥下东流水,芳树樱桃蕊”等诗句,都传递了樱桃落蕊、随水而逝、相会之日、遥遥无期的情意,让人唏嘘不已。

项斯的这首诗借用“樱桃意象”写别离之情。但他没有采用“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凝重氛围来直接抒发伤感,而是通过三个具体的场景“醉樱桃”“买酒”“弹筝”刻画出情人之间难舍难分、同时又将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对方的深挚之情。再加上归期不定,前路未卜,这又加重了一丝忧虑和牵挂。在离别之际,他们只好选择了“每日”时时刻刻在一起的方式,弥补即将分别的寂寞和难受。

“锦缎”和“樱桃”表明两人衣食无忧,所忧的恰恰是感情的愁闷和精神的无依。从“弹筝”和“裁衣”看,诗歌中的女子特别有才艺,但与情人一别,便空有浑身才艺而无知音欣赏,“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裁衣赠”,是古代一种最贴己的感情表达方式,因为衣服最贴身、最具有亲密的寓意。“麒麟”是传说中吉祥的神兽,在衣服上绣这一图案,象征着逢凶化吉,辟邪安身,代表着恋人的美好祝愿和悉心呵护。剪刀落下,剪开了锦缎布料,而剪不断的是两人之间的相思之苦和脉脉深情。

三、《题太白山隐者》

高居在幽岭,人得见时稀。

写箓扃虚白,寻僧到翠微。

扫坛星下宿,收药雨中归。

从服小还后,自疑身解飞。

这首诗写了在太白山隐居的道士,他日常生活与大自然同化,坐忘山水,试图修炼成仙。这里的太白山应该是古都长安三百里外的太白山。诗歌首联紧扣题目中的“隐”字,用“高”“幽”两个字写出了隐居者栖息地的特征:高峻、幽深,所以人迹罕至,认识他的人很少,项斯以“见时稀”突出了这位隐居道士的神秘感。

接下来两联写道士的日常生活起居,处处彰显着道教的文化符号。“写箓”就是画符,画那种像蝌蚪文一样的诡异的秘符。“扃”原指从外面关门的门闩,引申为关闭、隔断、保持之意。“虚白”是道家用语,指虚空纯净,心无杂念,如果用在绘画书法中,“虚白”又指留白和空灵,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认为“虚白”是一种旷达悠远的审美趣味,这与道家的理想境界似乎不谋而合。需要指出的是,项斯的诗歌用语有时为了古朴典雅和格律严谨,不免生涩难懂,如“写箓扃虚白”,其实就是“画符持虚静”,屏声敛息、全神贯注、毕恭毕敬地画符。这位道士不仅自己好学,而且善于虚心求教,他又到“翠微”去,即到高山上寻访得道高僧,共同探讨修行悟道的方法。

唐宋时期,佛道相融,因此互为参照是很自然的事情。后来张伯端(紫阳真人)在他的《悟真篇·后序》中说:“此后若有根性猛利之士,见闻此篇,则知伯端得达摩、六祖最上一乘之妙旨,可因一言而悟万法也。”表明他撰写的道家南宗的炼丹真经,已经吸收了禅宗思想的最高妙旨。道教虚静守一的坐忘与佛教空明不执的禅定,应该是殊途同归的。再譬如,道教历来有星辰司命信仰的传统,认为文昌、三台、北斗等星宿具有主宰人间祸福和人生命运的功能,并吸纳了佛教“九曜”星辰的内涵,融合之后完善了道教的占星术,这一星辰司命的信仰到唐代时达到了高潮。所以,项斯笔下的这位道士,常常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仰望星空,“扫坛星下宿”,写他干脆就睡在星空下的望天坛上,这句诗写出了道士的星辰信仰,写出了道士日常的祈天仪式,也写出了道士的居所看上去与星辰很近、高耸接天的情形。而道士在细雨中“收药”的姿态,很有道骨仙风之态,也有悠闲淡定地漫步于风雨烟霭中的潇洒自如的意境。

最后两句写道士尝试服食丹药之后,产生一种飘然欲仙的特殊感觉,自服丹药后,身轻如鸟飞。虽然这属于一种“自疑”,或者是项斯将他反讽为一种自我的感觉甚至是幻觉,未必就是客观事实,但对于一位长期在山林中修炼的高人来说,即使没有真正飞升上天,但过着与天地山水共生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像神仙一样快乐逍遥了。在这个意义上,道士是真的能够“飞”起来的,这就是所谓的“一入终南便为仙”了。

四、《夜泊淮阴》

夜入楚家烟,烟中人未眠。

望去淮岸尽,坐到酒楼前。

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

乘流向东去,别此易经年。

这首诗写项斯路经淮阴渡口,目睹繁华热闹的夜景,触景生情,感怀自己孤单寂寞、身世飘零的心情。淮阴夜色中笼罩着暮霭烟云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诗句,烟雾袅袅,灯影幢幢,恍然如梦。对于一个在现实境遇中过惯了漂泊、孤寂的诗人来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眼前的繁华与喧闹,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梦里与梦外,繁华与孤独,在诗人的心灵世界中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冲突。“人未眠”既指淮河岸边那种“不夜城”式的繁华热闹,又暗示自己的心绪不宁和心理躁动,所以坐在酒楼前眺望淮河岸边的灯红酒绿。“酒楼前”,是这首诗的一个观察视角,居高临下,因而看得见淮河水中灯光的彩影,听得到舫船里面古筝的乐声。“半临水”,因为视觉所限,只有靠向自己这一边的船外灯笼和屋檐挂灯才能见水中倒影,另一半是看不见的,这看不见的半边场景,这没有写出来的像外之境,却是一个意在言外的空间,写出了淮阴夜景中那种形容不尽的繁盛景象。“多在船”,写听觉效果,筝声本来清雅柔和,但多条船上一齐发出不同的筝声,不免有交错芜杂之嫌。这些灯影和筝声所营造的华彩,并未勾起诗人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的享受欲望,反之,被诗人一眼看尽的却是淮河岸边单调乏味的繁华喧嚣,这与诗人心中卓然不群的孤高意境是格格不入的。诗人面对淮河所感悟到的是逝者如斯、一别经年的人生匆遽感和苍凉感。

五、《宿山寺》

栗叶重重复翠微,黄昏溪上语人稀。

月明古寺客初到,风度闲门僧未归。

山果经霜多自落,水萤穿竹不停飞。

中宵能得几时睡,又被钟声催著衣。

这首诗写项斯借宿山寺,完全陶醉在山中清幽秀美的风光和宁静澄明的禅境中,却因行旅匆匆无法逗留而怅惘。《会稽掇英集》认为这里的山寺,即绍兴云门寺,是以前王献之的旧宅。诗歌一开始写到的重重披覆的树叶,就将山寺所处的地理位置“幽深山谷”呈现了出来。入夜之后,溪流边上人们聊天的声音逐渐稀少,在山村里,人们习惯早早入户休息。这句话是写山中的幽静,也烘托出禅寺非常宁静的氛围。“山寺夜月”,本来就是非常富有诗意的禅境,而“客初到”,表明诗人刚刚来到这里,就感受到了这种禅境宁静澄明的美好。寺里的僧人还没有回来,因此寺门自然地敞开着,任风吹拂,所以叫“风度闲门”。这里的山色静谧,人性诚朴,夜不闭户,所以“我”可以不用敲门就直接进入借宿,这两句重点写的是山寺的古朴温雅,还有青天皓月给人带来的空明澄澈之感。下一联主要写山间万物的自在欢乐,山果经霜之后的自然飘落,水萤穿过竹林时轻盈快活的飞翔,一切的一切都不受外物侵扰,顺着自然的节律自由生长着。虽然这些山中的生命忽开忽谢,却没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无常之叹。瞬息之间的自由美好,就是每一个生命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最绚烂的绽放。可惜的是,这种对生命美好的体验和感悟,在诗人项斯看来,实在是太仓促了。按照诗人的本意,对此情此境是非常向往的,是平生都要“梦随山花开或败”的,是愿意在山寺中度过一段美好岁月的,但却因晨钟响起,诗人不得不按原定计划匆匆离去,重返世俗人生。徐光大在《项斯诗注》前言里曾指出,项斯的诗“起承转合的痕迹比较明显,有时转的角度太大”,让人一下子难以理解,譬如“中宵能得几时睡”这句,容易产生歧义,让人误解为诗人要表达睡眠不充足,半夜才入睡,又被凌晨的钟声唤醒,感觉不舒服。其实,诗人在这里要传达的是面对山间美景、山月禅意和生命自在,无比留恋,所以才会对来去匆匆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无限的惆怅。

六、《泾州听张处士弹琴》

边州独夜正思乡,君又弹琴在客堂。

仿佛不离灯影外,似闻流水到潇湘。

这首诗写远在边区的游子的思乡情怀。朋友的琴声加深了他对故乡的怀念,而心声和琴声,又在乡情这一点上产生共鸣。笔者认为,这首诗是项斯所有的诗歌中在起承转合的结构方面做得最自然的一首,如行云流水。泾州,在现在的甘肃泾川以北,在唐朝属于边远地区。因此,“远在异乡为异客”的诗人,每当夜深人静感到孤寂时,就会油然而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心绪,这是一段抹不去的乡愁。偏偏在这时候,朋友张处士又在客厅里弹琴,弹的也是一首思乡的曲子,琴声更添乡情,愈发勾起了诗人对故乡的眷恋,甚至那内心深处无法用言语传达的情愫,似乎都被这琴曲抒发了出来。随着这情致婉转的琴声,房间的灯影中仿佛幻化出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些熟悉的故乡面貌,都在灯影里一幕幕地回放。正在此时,琴曲似乎又奏出了一段流水般的音乐,让人如同听到了故乡的溪流淙淙,这段“流水”的音乐,似乎是专门演奏给知音人听的。其实,只要是表达思乡的情感,又有谁的心意不能相通,又有谁的心弦不被拨动呢?于是乎,诗人的那颗游子之心,也仿佛随着流水,流到了潇湘,流到了南方,流到了故乡。

七、《山行》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

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

蒸茗气从茅舍出,缲丝声隔竹篱闻。

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

这首诗写诗人深入山林,因为喜欢山上人家的原始生态、恬淡生活和平常心境,而愿意追随卖药山客入“岛云”去过山民的生活。金圣叹曾经评点这首诗说“乃忽写无人,忽写有人,忽又写无人,真为清绝出奇之构也”。在金圣叹看来,这首诗的叙事方式是曲折有致、夭矫多变的,在“无人”和“有人”的诗境设置上,显得跌宕多姿。诗中有山、有水、有深林、有人家,写得层次鲜明。写山中的原生态,就写观日影计时,循鹿迹行走,完全是一派 “侣鱼虾而友麋鹿”(苏东坡《前赤壁赋》)的生存方式。人与山中的动物混迹在一起,返璞归真,过起了几乎是自然化、野性化的原始生活。写山中的日常起居,住的是竹篱茅舍,过的是种茶品茗、养蚕缫丝的淳朴日子。这里没有心机巧诈,有的只是质朴温情。写山中的自然风貌,有森林茂密,有清溪蜿蜒,有云海缭绕,宛如一座海上仙岛,召唤着“我”走向深山更深处。仿佛机缘巧合,“我”路上偶遇卖药归来的山客,他如同“仙人指路”般带着“我”隐没在仙气缥缈的“岛云”之中。或许,那烟涛微茫、怡然自乐的仙乡,才是诗人项斯的精神故乡吧。

1 4 徐光大:《项斯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第1页。

2 张东哲:《“樱桃”礼制文化内涵与唐诗的象征书写》,《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1期。

3 〔日〕市川桃子:《中唐诗在唐诗之流中的位置──由樱桃描写的方式来分析》,蒋寅译,《古典文学知识》1995年第4期。

5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5—86页。

6 孙伟杰:《“籍系星宿,命在天曹”:道教星辰司命信仰研究》,《湖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

7 陈德芳校点:《金圣叹评唐诗全编》,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