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宇莎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银川 750021]
《百年孤独》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部名作,它展示了布恩迪亚家族发展兴亡的历史,塑造了众多极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并且通过叙述典型人物的典型爱情,间接回答了家族孤独的内在原因,象征性地反映出人们身处现实生活的孤独境遇,从而引导生命主体重新理解爱情的意义价值。在作者看来,家族孤独的根源是他们不能察觉爱情的真谛,不能创造超越爱情的本质,因而只有等到他们洞悉爱情的时候,爱情才能“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运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
不懂得爱情的实质是一种过错,而尝试懂得爱情的过程注定充满错过。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作为马孔多小镇的开辟者,与表妹乌尔苏拉的身体结合主要源于对伦理道德力量的反抗,充斥着对自我意识的痴迷与疯癫,和对客体对象的暴力与掌控。乌尔苏拉作为整个家族事业的建设者,拼尽毕生心血,努力建立一个由女性力量所支撑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相统一的新秩序,并承担了近亲结婚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作为马孔多走出去的英雄,爱情曾经垂青于他,但命运的偶然再次让其深陷寻找不到爱情的迷惘中。丽贝卡是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人的养女,相比家族内部其他成员而言,无论对待亲情还是爱情,她始终饱含着渴望与勇气,但由于所处环境的封闭性,导致她身上所闪现的人性火花仅仅局限于个人……在这些复杂而深沉的爱情中,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的幼女——阿玛兰妲的爱情之路最为曲折,也令人深省。
姐姐丽贝卡与钢琴技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一见钟情,与之同时,阿玛兰妲陷入对皮埃特罗的单相思中。母亲乌尔苏拉得知姐妹俩的感情秘密后,决定促成丽贝卡与皮埃特罗的婚姻关系。不想善罢甘休的阿玛兰妲趁大家为梅尔基亚德斯守灵的混乱之际向男方表白,但一直将其认作小孩的技师回绝了她的美意。婚礼即将举行,皮埃特罗却在结婚前两天收到了一封告知其母病危的信件,他立即前往,可是母亲并无大碍。他按照原计划赶来参加婚礼时,婚礼已被推迟。至于是谁写了这封信,作者并没有给出确定答案,仅有这样的描述“在乌尔苏拉的拷问下,阿玛兰妲气得哭了起来,对着木匠们尚未拆除的祭坛赌咒发誓以证明自己的无辜”。为了改变马孔多居民匮乏的精神状态,神甫决定等到教堂建成以后再为新人主持婚礼,因此婚期又被推迟。备婚期间,阿玛兰妲偷走丽贝卡放在衣柜里防止小虫蛀蚀婚服的樟脑丸,不过姐姐早就准备好新嫁衣。没能实现计划的阿玛兰妲决定用含有毒药的咖啡杀死举办婚礼的女主角。但造化弄人,二嫂蕾梅黛丝喝下毒咖啡。最后大哥何塞·阿尔卡蒂奥与丽贝卡的结合促使这场未能举办的婚礼画上了句号,同时也意味着纠结熬人的三角关系走向终点。乌尔苏拉主动牵线,让皮埃特罗与阿玛兰妲相互了解。然而,当二人的爱情之路终于走到婚姻的关口,阿玛兰妲一句“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让那个难得来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瞬时崩溃、眼泪盈眶,最终割腕自尽。
阿玛兰妲胜利地将自己埋藏在由渴望与逃避相互纠缠的爱情泥沼中,胜利地借助爱情的船桨划向幽远的孤独。她渴望成年男子厚重沉稳的感情,渴望感受到自己因追求爱情而勇敢付出的真诚,渴望冲破人伦道德的束缚,但在众多渴望的背后,是一个年轻女子对于本我的偏执保全和对他人的不靠近、不信任。未经过现实婚姻的洗礼,清高自负的阿玛兰妲绝不允许在对方走向自己的旅途中有一丝一毫的分心闪失。很显然,单凭男方曾钟情于丽贝卡这一点就足以将其推向爱情世界的彼岸。另外,面对触手可得的美好未来,阿玛兰妲无法确信曾经付出的炙热会在结婚后得到一样热度的赤诚。所以为了避免受到伤害,单方面停止纷乱的期待与并未发生的失望。
阿玛兰妲的哥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走出家门,加入自由党,决心还给人民一个强大的马孔多。战争的发生直接影响政治力量的消长,哥哥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即使没有一场起义是胜利的,但始终有一个人陪伴他走到最后——上校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当阿玛兰妲还沉浸于对皮埃特罗的好感时,还是个稚童的赫里内勒多就表达了对她的喜爱,但粗心的女主角没有察觉这份单纯、透明、火热的感情,为此还有恃无恐地嘲笑过他。武装起义失败,赫里内勒多被捕入狱,借机让阿玛兰妲前来探监,表达心愿:“等我出去就和你结婚”。这为阿玛兰妲的内心带去温暖与力量——她希望为他重新寻回年少时对钢琴技师萌发的激情。为此,每到探监的日子,阿玛兰妲都会陪同他的父母亲去监狱看他。不久后,从监狱出来的赫里内勒多以军政首领的显赫身份再次登门向她求婚,得到的回应却是“我谁也不嫁,尤其不嫁给你。你太爱奥雷里亚诺才想跟我结婚,因为你没法跟他结婚”。赫里内勒多坠入可悲爱情的深谷,选择孤独等待不会回心的爱人。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爱人如何靠近,阿玛兰妲始终都是阿玛兰妲。她总是害怕接受一段真切的感情,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预言从未发生的事情。她很想找到一个能够庇护自己、不受孤独侵扰的伴侣,但怀疑眼前这个一心跟随哥哥奥雷里亚诺的男人会为了马孔多的解放民主而战死疆场违背诺言。这样的顾虑反倒印证了阿玛兰妲倾心于上校的推论,只是她低估了他对她永恒不变的爱:一方面,多次被拒的赫里内勒多不知道阿玛兰妲拒绝自己的根本原因,他只知道“马孔多在下雨”——在党争和战争的磨砺戕害下,守护赤子之心的他独自走向只允许阿玛兰妲存在的爱情世界,然而未能料到的结局却使自己彻底沦陷于否定自我的围城。另一方面,阿玛兰妲因身体欲望的驱使默许了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的亲近,但当她清醒地意识到情爱的背后不过是生物本能的杰作,便不时想起曾经和赫里内勒多真实经历的恬美爱情。爱情的真容大概就是这样:当它降临时,未曾准备好;当准备充足时,要么早已错过,要么永不相遇。
二嫂蕾梅黛丝的误亡让阿玛兰妲陷入自责,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的新生养育恰好让年轻的她找寻到赎罪的路径。阿玛兰妲把侄子视作不会长大的孩子,忽略了当他们共同洗浴时,侄子对异性身体的好奇、观察与窥探。恰因如此,驱使侄子钻进她蚊帐与她同眠的原因不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天明时能够感受到对方温暖呼吸的盼望。经历了与皮埃特罗的曲折爱情、直言拒绝了赫里内勒多的表白之后,阿玛兰妲也进入了生命的盛年——体内的情欲迅速扩散、膨胀。终于她用手指侵入了奥雷里亚诺的肉体,促使二人在抚摸彼此中走向心灵的振奋。意味这段感情走向末路的起点是乌尔苏拉撞见他们俩准备接吻的场面,阿玛兰妲 “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不是在和孩子玩亲嘴游戏,而是在挑动人过中年危险无望的情火,便决然断绝了关系”。被拒绝的奥雷里亚诺搬回军营,他把对于姑姑的思念及其爱情行为的不理解投射于生活中的人和事,运用张狂的性格、强壮的身体、暴力的手段对抗无聊军营和血腥战争。在一次行军作战的空隙,他偷跑出来要和姑姑结婚。反观阿玛兰妲,她除了知道自己应该与布恩迪亚家族的生殖原罪——近亲繁衍会生出长着猪尾巴的孩子保持距离,还体会到自己不能辨别对于侄子的爱到底是出于亲情还是爱情的无力感。最后,她选择紧闭房门,隔绝对方青涩冒失的爱情,之后像祖辈一样懒散不羁的奥雷里亚诺,意外死于他人的步枪之下。
在这段爱情中,阿玛兰妲不再是一个沉浸于精神之恋的女人,而是成长为一位具有生理需求的中年女性。由于身体的好奇驱使,她本能地触碰了那个有悖伦理的世界。这大概就是寂寞的样子——无处安放的生命欲望因为封闭的情感空间而催生出耀眼奇异的激情光芒,至于被定义为乱伦关系的爱情,不过是个体按照自然法则生活下去的结果。当然,当品尝到禁果的阿玛兰妲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有重拾往日芳华的能力,没有一颗面对爱人的坦诚之心,没有承担家族繁衍的噩运,便选择了抑制希望的未来。总而言之,这段畸形的恋情侧面反映出作者追求灵肉合一的爱情观:个体在探寻自我的路上,需要明确对于理想爱人的精神要求,需要衡量对于情欲需要的隐秘尺度。
爱情的发生发展离不开人们对孤独的感知、理解和行动,阿玛兰妲的爱情履历恰好证明了这一点。成长之初,阿玛兰妲相较其他兄弟姊妹,更能切实体会到孤独的存在,并在漫长的煎熬中变为孤独的一部分。怀孕期间的乌尔苏拉,从未感到为人母亲的喜悦,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错误,迫使婴儿受到命运不公正地对待。这种担惊受怕的情感流淌在阿玛兰妲的血液里,身体健康的阿玛兰妲逐渐长大,但她没有获得母亲的细致哺育,因为母亲为找寻离家出走的大儿子长期身处异地他乡。这样的分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母女之间天然存在的亲密感和归属感,从而让幼小的阿玛兰妲过早体验到孤独的感觉。
成长之时,阿玛兰妲依靠爱情对抗孤独。钢琴技师皮埃特罗的出现让阿玛兰妲收获不一样的感觉,即便是疯狂的复仇也反衬出她对爱的痴迷,但是这不足以让年轻的她下定决心,同这个曾经将热烈情感付出给他人的男人走向婚姻的殿堂。上校赫里内勒多的存在恐怕是阿玛兰妲一生难以提及的过去,他们心意相通,但是她却无法给予承诺,同意爱人将部分心力过渡给马孔多的解放事业。侄子奥雷里亚诺的诞生与性成熟让心怀愧疚的阿玛兰妲第一次感受到蓬勃的自然力量,然而难以言说的家族命运让这个女人再次选择放弃迎面而来的爱情。那些心动过、期待过、失望过的瞬间,她将全部珍藏,正如慢慢衰老的乌尔苏拉所意识的那样:“……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
成长即将接近尾声,阿玛兰妲织起自己的寿衣。“在人们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打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是的,持守孤独,从生到死。脱胎于孤独的阿玛兰妲拼尽所有青春投身于爱情的怀抱以躲避孤独的吞噬,但她绝不会因为孤独的强悍生硬就放弃自己对于纯洁爱情的追求和对于理想人生的奋进,所以她始终以一个完美主义者的标准严格筛选每一个爱她的男人,精心过滤每一段爱情中不足以定义为爱情的渣滓。与此同时,深知感情世界双向互动原则的阿玛兰妲,随着感情标准的提升也在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变得更好,以承接生命中尚在降临的珍贵爱情。最终,这个不再被爱情左右的女人站在了与孤独齐平的位置上,并用自己的方式沉默面对无处不在的孤独——要求母亲当众检查自己的贞洁。这是她每每遇到爱情拒绝给予对方的信物,是她与孤独对话、对抗的基石和武器。然而,长久对抗孤独并不会让孤独消失,反而会把自己拖进一个更相似、更幽暗的深渊。
遗传了家族血脉中孤独基因的阿玛兰妲,虽然适应了原生家庭中缺乏沟通、各自为营的生活环境,但在探寻爱情的道路上,她总是尝试改变这种近乎残酷的隔膜。从怀有朦胧悸动的少女,变为踟蹰不前的成年女人,再变为生发原始生命力的中年女性,阿玛兰妲就像一位绝不苟且度日的船长将人生的大船驶向充满暗礁与浮冰的险滩,一览无人踏足的风景。她从未和一个男人长久相伴,共同感受彼此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笑、每一次伤心……每当对方的感情发展至婚姻的入口,她都用内生的怯懦恐惧将其压抑、终止、毁灭。阿玛兰妲倘若随性些、勇敢些、坚定些,选择三个男人中的任意一位,向现实生活的更深层面走,很有可能会挣脱出这个由自己预设的孤独世界,从而拥有全新的体验和感受,即便二人相处的结局是悲伤的,那也超越了原有的孤独,绝非是对现状的重复与停滞。
阿玛兰妲的爱情伴随肉体的腐化慢慢消解,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发生,但那份依靠爱情想要持守孤独的坚硬之心早已转化为更深沉的孤独熔铸于布恩迪亚家族的宿命中,笼罩在马孔多那场倾盆大雨的上空,蔓延到整个拉美民族对于新世界的期待与恐慌中。封闭的时空环境孕育着未曾开化的人,生活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和阿玛兰妲对待爱情的态度与行为有着隐约的相似和相同——他们不懂得消除人与人之间彼此对立的状态,直到受到外部其他力量的侵袭,才慢慢意识到个体的生存状态与发展危机。尽管一切还都折射着能够改变的希望,但天性中依旧存留的本能,特别是恐惧的牵引,让个体失去了面对外部力量的勇气,进而转向内在的反抗,最终导致外部世界的停滞与钝化和内部世界的往复与循环。
1 朱景冬等译:《两百年的孤独——﹝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6页 。
2 3 4 5 6 7 8 9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72页,第97页,第122页,第123页,第145页,第127页,第219页,第227页。